梁辰鱼
【戏曲家小传】
（1519？—1591？）字伯龙，号少白或少伯，号仇池外史。昆山（今属江苏）人。出身富绅家族，屡试不售，又见朝政腐败，无心入仕。为人任侠放荡，喜谈兵，好遨游览胜，常交接名流。与王世贞、李攀龙、张凤翼、屠隆等过从甚密。善度曲，与音乐家郑思笠、唐小虞等往来，受教于魏良辅，与魏氏一同改良完善了昆山腔。又撰写了用改良的昆山腔演唱的首部传奇《浣纱记》，大获成功，有力地推动了昆曲发展。另有传奇《鸳鸯记》、杂剧《红线女》、《红绡记》（即《红绡》），均佚。又曾补陆采《明珠记》一折，标为《无双传补》，附于《江东白苧》。散曲有《江东白苧》、《续江东白苧》。《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五十四首，套数四十套，另复出小令五首，套数四套。对其散曲，前人评价较高。另有诗集《梁国子生集》，其他著作如《伯龙诗》、《远游稿》及《江东二十一史弹词》等皆佚。今人辑有《梁辰鱼集》。
浣纱记
第二十三出 迎施
梁辰鱼
（生扮范蠡同众带女冠服上）
【虞美人】（生）连年江海空奔走，往事休回首。桃源深处结同心[1] ，一别匆匆三载到如今。
自家范蠡，向因闲游苎萝山下，得遇西施，不觉三载有余矣。勤劳王事，奔走江关，再无工夫得谐姻契。近寄信去，知未嫁人。昨因主公要选美女，进上吴王，遍国搜求，并不如意。想国家事体重大，岂宜吝一妇人，敬已荐之主公，特遣山中迎取。但有负淑女，更背旧盟，心甚不安，如何是好！今到这里，恐幽僻山村，车马众多，必致惊动。我且再依向年故事，改换衣裳，潜往他家，先见此女，备述我主公访求之意，令其心肯意从，然后将车马奉迎，却不是好？众军士，你们暂住村口，待我呼唤，方可到来。（众应介，同生俱下）（旦上）
【前腔】秋来春去眉常锁，愁病何年可？灯花昨夜似多情[2] ，晨起檐前鹊噪更无凭[3] 。
奴家西施，自从与范大夫相别，不觉将及三载。闻他一向逗遛吴庭，近日归来，有信安慰。他既能以身徇国，我岂可将身许人。如今父又远出，母又患病，只得闭门做些针指，待他消息。正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4] 。（生道服上）独访山家歇还陟，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何处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我一路问来，说道：西施家里，门临流水，屋靠青山。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座茅堂，向百花深处。迤逦行来，此间想是他门首了。为何闭上门儿？我不好竟叩。且在此少待，看里头有人出来否？
【一江风】问他家，独自穿山径，趁几曲溪流净。未开门，一带疏篱，见花竹相遮映。沿门嗽一声，里头有人么，怎么再不闻一些影响[5] ？沿门嗽一声，待敲还住停。待我再问一声：里头有人么？（旦）是那个？（生）这个娇滴滴声音想是他了，我且不要应他，看他出来么。急忙里未可便通名姓。
【前腔】（旦）万山深，寂寂村庄静。镇日有谁来问？你是何人？（生）是我。（旦）试把门开，看那个频频应。（做开门介）呀！我道是谁！（做退后介）（生）且喜小娘子在家里。（旦）尊官里头请坐便好，只是我父亲不在家里，如何是好？（生）一定要到堂中奉拜，兼有说话。（旦）既然如此，尊官请。（生）小娘子请。他忙将礼数迎，忙将礼数迎，春风满面生。（旦）尊官，念蜗居窄狭无恭敬。
尊官万福。（生）小娘子拜揖。范蠡为君父有难，拘留异邦，有背深盟，实切惶愧。（旦）尊官拘系，贱妾尽知。但国家事极大，姻亲事极小；岂为一女之微，有负万姓之望。（生）小娘子，我不知进退，有言奉闻。（旦）但说不妨。（生）我与小娘子本图就谐二姓之欢，永期百年之好；岂料家亡国破，君系臣囚，幸用鄙人浅谋，得放主公归国。今吴王荒淫无度，恋酒迷花。主公欲搆求美女，以逞其欲。寻遍国内，再无其人。我想起来，只有小娘子仪容绝世，偶尔称扬，主公遂有访求之心。小娘子尚无见许之意，故敢特造高居，奉询可否，小娘子意下何如？（旦）贱妾不过是田姑村妇，裙布钗荆，岂宜到楚馆秦楼，珠歌翠舞？况当时既将身许，三年遂患心疼。尊官为国，伏望别访他求；贱妾为身，恐难移彼易此。（生）小娘子美意，我岂不知。但社稷废兴，全赖此举。若能飘然一往，则国既可存，我身亦可保。后会有期，未可知也！若执而不行，则国将遂灭，我身亦旋亡。那时节虽结姻亲，小娘子，我和你必同做沟渠之鬼，又何暇求百年之欢乎！（旦）虽然如此，但悬望三年，今得一见，意谓终身可了，岂料又起风波，好苦楚人也！
【金落索】（旦）三年曾结盟，百岁图欢庆。记得溪边，两下亲折证。闻君滞此身，在吴庭，害得心儿彻夜疼。溪纱一缕曾相订，何事儿郎忒短情？我真薄命！天涯海角未曾经，那时节异国飘零，音信无凭，落在深深井。
【前腔】（生）别来岁月更，两下成孤另。我日夜关心，柰人远天涯近。区区负此盟，愧平生。谁料频年国势倾，无端又害出多娇病。羞杀我一事无成两鬓星。今日特到贵宅呵，奉君王命，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6] 。小娘子，你若肯去呵，二国之兴废存亡，更未可知；我两人之再会重逢，亦未可晓。望伊家及早登程，不必留停，婚姻事皆前定。
（旦）既然如此，勉强应承，待我进去，禀过母亲，方可去也。（生）正是。（旦下）（生）众军士那里？快取冠带过来。（众上请旦）（诨介）（小净、丑、旦同上）（小净、丑）妹子，你父亲又不在家里，母亲又病在床上，我两个在村中知道，特来相送。（做哭介）（生）不要哭，请换了小娘子的衣服。（小净、丑换衣服介）（旦悲介）
【三换头】（旦）孤身只影，未识侯门行径。况天南地北，路途谁惯经？我未往先战兢。这其间只是我不合来溪边独行。羞杀人儿也，浣纱谁问聘？敬谢君家，恐这样姻亲空作成。
（生）小娘子不要烦恼。（小净、丑）西施妹子，你不像我两个店底货[7] ，你去这桩买卖必定就着手。经过杭州，若想我两个，搽面粉每人买三四担寄来用用。（做哭介）（生）你两个不消送了，去罢。（小净、丑下）（众）就此起程。
【前腔】（众）鸾车奉迎，笙歌迭进。王都近也，看欢声遍城。此去一生欢庆。这壁厢只得把那壁厢暂时承领。况切君王望，紧行莫住停。奉告娘行，想这段姻亲真作成。
（众）禀老爷，已到宫门首了。（生）闻主公在后殿，不免竟入。
【生查子】（小生）日长深殿中，拂拂南风竞。聊抚五弦琴，为解吾民愠。
（生进相见介）主公，奉迎西施，已在宫外。（小生）范大夫就引进来。（旦进）（众喝旦拜介）（小生）美人起来，果然天姿国色，绝世无双。范大夫，皆是尊赐。（生）岂敢。
【东瓯令】（小生）真娇艳，果娉婷，一段风流画不成。美人，念千年家国如悬磬[8] ，全赖伊平定。若还枯树得重新，合国拜芳卿。
（旦）只恐性质凡庸，容颜粗丑，不足以副君王之望。
【前腔】（旦）嗟薄命，愧无能，念贱妾今还在幼龄。寒微未脱蓬茅性，金屋难相称。（小生）你晓得歌舞么？（旦）看萧萧裙布与钗荆，歌舞更何曾。
【刘泼帽】（生）娘行聪俊还娇倩[9] ，胜江东万马千兵。你立功异域才堪敬。那时海甸清，眼见烽烟净。
（小生）范大夫传下命令，点选宦官五十名，宫女一百名，宝马香车，旌旄鼓吹，伏侍美人到西土城别馆去居住。目下就请娘娘亲去教他歌舞。（众应介）（小生、生先下）（众引旦行介）
【前腔】（众）金门火速传君令，点宫娥尽到西城。尽心昼夜来供应。他日法驾临，万姓看行幸。（下）
〔注〕 [1]“桃源”句：桃源，本指《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后人又与刘晨、阮肇在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故事相混，此处即指后者。同心，即同心结。古代用绸带结成连环回文结，相互赠送，表示爱慕之情。梁武帝《有所思》诗：“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2]灯花：灯心余烬结为花形。古人迷信，以灯花为吉兆。[3]鹊噪：汉刘歆《西京杂记》:“千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故旧俗谓鹊噪兆喜也。[4]“身无”二句：此为唐李商隐《无题》诗中两句。据说犀牛角中心的髓质像一条白线上下相通，此两句诗意谓男女之间，身份地位虽不相同，心却相连，情意相通。[5]影响：消息。[6]卿卿：尊敬亲昵的称呼。[7]店底货：犹言蹩脚货，指卖不出去的货。[8]悬磬：形容空无所有，贫穷已极。《国语·鲁语上》:“室无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韦昭注：“悬磬，言鲁府藏空虚。”[9]娘行：指西施。娘行，对于普通女性之通称。
《浣纱记》是以春秋时期吴越战争为题材的传奇作品，也是第一次以改革后的昆山腔进行舞台演出的典范之作，在戏曲史上有着很重要的位置。该剧写越国上大夫范蠡游春结识浣纱女西施并定情。彼时吴越交兵，越为吴败，范蠡随国君入吴为奴，三年始归。为雪国耻，越国君臣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并决定向吴进奉美人以乱其国。范蠡为国割爱，主动推荐自己的未婚妻西施并亲自送之入吴。西施与范蠡析浣纱为证，以待团圆。西施入吴，吴国势渐颓，越乘机发展国力，兴兵伐吴。吴忠臣伍子胥因进谏昏君，获罪自刎，吴失去战斗力，最后为越所灭。越王复仇之后，范蠡功成身退，与西施隐姓埋名，泛舟湖上，乘风远遁。
《迎施》是全剧的高潮之一。范蠡虽然深明大义，认为“国家事体重大，岂宜吝一妇人”，但这“一妇人”毕竟是自己当年一见钟情的未婚妻，内心总是不能很平静的。而西施苦盼三年，以至心疾缠身，万料不到盼来的竟是这么一个结局，她的情绪波动也可想而知。剧中人物内心起伏难定的情感波涛，推动故事情节进入高潮。这一高潮的矛盾集结点在于“国家事”与个人“姻亲事”之间的冲突。
对于范蠡来说，他所面临的矛盾是不仅要克制个人感情，自己说服自己，更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去说服西施。在见西施前后，他内心极不平静。走在迎施的路上，想到自己的行为“有负淑女，更背旧盟，心甚不安”。为了不惊动西施，他令车驾停在村口，自己便衣前往。在门口，他踌躇再三，“不好竟叩”，“待敲还住停”。见面时未见其人先识其声：“这个娇滴滴声音想是他了。”略可透露他见意中人的急切心情。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却又不得不有所压抑与掩饰：“范蠡为君父有难，拘留异邦，有背深盟，实切惶愧。”对意中人的解释和歉意，西施表示理解，她说：“国家事极大，姻亲事极小；岂为一女之微，有负万姓之望。”西施这种顾大局识大体的心胸和胆识与范蠡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也是二人心有灵犀之处。有了这个认识基础，范蠡最后才能说服西施，西施也才能谅解范蠡荐己入宫之举，二人也才能信守旧盟，终结连理。
但西施毕竟只是一位山里的浣纱姑娘，她自小到大从未出过家门，对外面的纷纭世事从未想到要去独力面对，更不用说有朝一日要远离故土，去承担救国救民的历史重任。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可靠的钟情丈夫，哪怕为此迟了年岁。意中人范蠡为国操劳，推迟婚期，她毫无怨言地等着他，“他既能以身徇国，我岂可将身许人”。这是西施思想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了，越出这个界限，再要求她为国移情，就是强人所难了。
偏偏范蠡就给她出了这么个难题。看到西施喜不迭地“忙将礼数迎，春风满面生”，范蠡深感此举“有背深盟”，实难开口。踌躇再三，还是委婉说明了来意，只不过把主动推荐说成了被动奉命，一下子把西施推到了进退两难之境。西施的情绪变化是直接受范蠡影响的。由于范蠡一开始便叙旧情，且告以“本图就谐二姓之欢，永期百年之好”，西施误认为范蠡也是迫于王命，不得不来征求她的意见。因此她先推托自己不宜楚馆秦楼，既而倾诉自己三年来相思成疾之苦，最后热烈真挚地表白对范爱情之忠贞不渝，且明确回绝了将其献入吴宫的请求：“尊官为国，伏望别访他求；贱妾为身，恐难移彼易此。”此时西施尚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她满以为范蠡会顺水推舟，别访他求，留下自己永结百年之好。哪料到风流倜傥的范郎这次却铁了心肠，非但没理会自己这个顺水人情，反而讲了一通危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大道理，希望她能以国事为重，摒弃私情，因为“社稷废兴，全赖此举”。
这样一来，西施应也得去，不应也得去，是没有退路了。自己的未婚夫已无意旧盟，三年来所有的希望转眼间化为泡影；精神支柱没有了，心灵一下子无了依赖。这对于“悬望三年”，“意谓终身可了”的西施来说，不啻晴天霹雳，【金落索】唱出她的悲苦心情，既有对往昔旧情的追念，又有对情郎薄幸的埋怨，还有对前途未卜的恐慌。虽然万般无奈勉强应承下来，心情究竟是不平静的。
【三换头】表达了西施对只身入吴的恐惧，想到天遥地远，光是路途颠簸已苦不堪言，再加上“孤身只影，未识侯门行径”，那时节音信无凭，异国飘零，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犹如身陷深井，还谈什么姻亲事成不成！想到此，她不由地悲从中来，后悔当初“不合来溪边独行”，以致惹下三年闲愁，一生离苦。至此，西施的情绪一落千丈，激烈的思想斗争已渐至尾声。
入都见越王君臣，西施情绪低沉。面对君上的殊礼款待，超高要求，她始终没有积极响应。【东瓯令】、【前腔】、【刘泼帽】三支曲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越王“念千年家国如悬磬，全赖伊平定”的高期待，对于范蠡“娘行聪俊还娇倩，胜江东万马千兵，你立功异域才堪敬”的勉励嘉许，西施并未受宠若惊，壮志凌云。她明白越是如此，自己有去无回的可能性越大，与范蠡重逢也就切切实实地变成了梦想。因此在这里，她干脆避而不言个人私事，只是适当地为自己入吴铺了些许退路，她提醒越王自己不过是个村姑，“只恐性质凡庸……不足以副君王之望”。至此，西施内心的情感波涛似乎已由汹涌澎湃渐至平静无波了。不管怎样，西施最后是顾全大局，为国家利益舍弃个人感情，忍辱负屈地入了吴宫。但心情是不平静的，情绪的暗流依然存在，越是沉默，忍受的痛苦越大，这又为酝酿后面的情节高潮作了铺垫。
（齐森华 盛志梅）
浣纱记
第二十六出 寄子
梁辰鱼
（外、小末扮伍员父子上）
【意难忘】（外）岁月驱驰，笑终身未了，志转隳颓。丹心空报主，白首坐抛儿。（小末）爹爹，前路去竟投谁？（外）孩儿，咫尺到东齐。（小末）望故乡云山万叠，目断慈帏[1] 。
〔庆宫春〕（小末）云接平岗，山围旷野，路回渐入齐城。（外）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小末）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外）家乡何处？死别生离，说甚恩情。孩儿，我和你自离家乡，将及一月，不觉又到齐国了。（小末）爹爹，母亲在家悬念，可早完王事，火速同归。不知爹爹为何在途只管愁闷？（外）孩儿，我一向怕你烦恼，不好说得。我亏吴之先王，雪你公公深怨，国家大恩，未曾报得。不料主公近听伯嚭，反放越王；前日又信子贡游说，欲北伐齐国，遣我来请战期。我想起来，吴兵一出，则越乘虚直入吴地。今我回去，誓当谏死以报国恩，只是与你同死，甚是无益。我有一个结义兄弟，唤做鲍牧，见做齐国大夫，今带你来寄与他家，以存伍氏一脉。（悲介）自今以后，我自去干我的事，你自去干你的事，再不要想念我。（小末）爹爹，我只道路上冷静，带孩儿出来，不晓得到是这等，兀的不痛杀我也！（外）孩儿，事已到此，不用伤悲，且速前去，再做道理。
【胜如花】（外）清秋路，黄叶飞，为甚登山涉水？只因他义属君臣，反教人分开父子，又未知何日欢会。（合）料团圆今生已稀，要重逢他生怎期？浪打东西，似浮萍无蒂，禁不住数行珠泪。羡双双旅雁南归，羡双双旅雁南归。（合前）
【前腔】（小末）年还幼，发覆眉[2] ，膝下承颜无几。初还认落叶归根，谁道做浮花浪蕊，何日报双亲恩义？（合前）
（外）一入城来，此间已是鲍大夫门首。里头有人么？（末扮鲍大夫、丑扮家童上）
【燕归梁】（末）叵耐强臣欲立威，看社稷垂危。侧闻吴国召戎衣，何日里静邦畿？
小厮，你看外面那个？（丑）此位老爷是何处？（外）你进去说，吴国伍大夫要见。（丑报介）（末）道有请。（外进见末）（小末同拜介）（末）一自别沧洲[3] ，相思定几秋。（外）故人惊会面，新恨说从头。（末）哥哥，此位何人？（外）是小儿。（末）别来数年，令郎一发长成了。我陈桓弑逆[4] ，致召兵戈，哥哥远来，必有所谕。（外）兄弟，齐欲伐鲁，立威远国，今奉国命，来请战期。（末）哥哥，你报亲之怨，鞭平王于墓间；复君之仇，囚勾践于石室。一生忠孝，四海流传。可敬，可敬！（外）兄弟，你知其一，未知其二。昔父兄为楚平所害，孝道有亏；今主公为伯嚭所欺，忠心不遂。不知防越之策，反兴伐齐之师，眼见姑苏即生荆棘。今承君命来使齐邦，一则预料老朽诛夷，二则不忍宗祀灭绝。以吾弟一日之雅[5] ，付伍氏六尺之孤。留作螟蛉，视同豚犬。（末）哥哥是吴之忠臣，小弟亦齐之义士，既蒙分付，敢不尽心。但恐抚养不周，有负重托。（外）兄弟，小儿避难，窃恐人知，可改姓王孙，勿称伍氏。（末）谨领，谨领。（小末）爹爹，你果然就把我撇在这里！（作悲介）
【泣颜回】听说不胜悲，顿教儿血泪交垂。双亲膝下，何曾顷刻分离。爹爹，衷肠怎提，为甚的将父子轻抛弃？当初望永祝椿枝，又谁知顿撇斑衣[6] 。
【前腔】（外）堪悲！家国渐倾欹。我身无葬地，汝尚何依？兄弟，特求抚养，须存一脉衰微。（末）哥哥，若国家安辑了，你可就来领令郎去。（外）我存亡未知，料孤臣定做沟渠鬼。我孩儿不用哀伤，望君家委曲提携。
【前腔】（末）三齐，无主国摧危。笑区区株守，庸劣无为。蒙兄相托，敢不竭力扶持。哥哥，你丹心怎移，要念前王须尽忠和义。令郎呵，我看承胜似亲生，放心归不必狐疑。
（外）孩儿，不是我无情就撇了你，事到其间，顾不得了。况报仇大事，我便做得，你做不得。我今日杀身报国，也是没奈何，你后日切不要学我。（小末哭介）爹爹，怎么撇了孩儿就去！（外）孩儿，不要啼哭，或者后日还要相见，你今日就拜鲍叔叔做父亲，要如嫡亲爹爹一般，听他教诲，不可违背。（小末拜末介）爹爹，请转坐，待孩儿拜见。
【摧拍】念孩儿未谙礼仪，望爹爹朝夕训规，岂敢有违，岂敢有违。（拜外介）爹爹，但愿椿庭，寿与山齐。爹归去，拜上母亲，只说孩儿在齐游学，不久就归。传示萱堂，不用凄其。（合）从今去海角天涯，人何处？梦空归。
【前腔】（外）望长空孤云自飞，看寒林夕阳渐低，今生已矣，今生已矣！白首无成，往事依稀，日暮途穷，空挽斜晖。（合前）
【前腔】（末）我哥哥你安心竟归，我侄儿你将身暂依。今当数奇，今当数奇。命蹇时乖，偶尔暌违[7] 。他日团圆，父子追随。（合前）
【一撮棹】（小末）爹爹，西风里泪湿旧缝衣。（外）亲骨肉因何事竟生离？（末）长亭远，极目处草萋萋。（合）回头望，欲去更徘徊。今日轻分手，他年会何地？肠断也，回首各东西。
（外）本是同林鸟，（小末）分飞竟失群。
（末）谁怜一片影，（合）相失万重云。
〔注〕 [1]目断慈帏：目断，望断。慈帏，母亲的代称。[2]发覆眉：古代发式不同，标志着年龄的差异。前额眉上垂短发，为幼儿发式，古代称之为髦，今叫刘海。[3]沧洲：水滨，常用以称隐者之地。[4]陈桓：当作陈恒，春秋齐大夫，即陈成子。杀齐简公，立平公，自为执政。[5]一日之雅：一日之交。雅，常也，素也。一日之雅，犹言“一日之旧”。《汉书·谷永传》:“永斗筲之材，质薄学疏，无一日之雅，左右之介。”[6]斑衣：传说春秋时楚人老莱子年七十，作婴儿戏，穿五彩斑斓衣，取水上堂，跌扑卧地，为小儿啼，想要老亲欢喜。事见皇甫谧《高士传》。后因谓人子娱亲为“斑衣”“戏彩”。[7]暌违：别离。何逊《赠诸游旧诗》:“新知虽已乐，旧爱尽暌违。”
《寄子》是舞台上经常搬演的剧目。这一出是写伍子胥看到吴王夫差昏庸误国，重用奸佞，决定“誓当谏死以报国恩”。趁向齐国下战书的机会，把儿子带往齐国寄养。英雄报国无门的悲愤刚烈之气与父子难舍难分的天伦骨肉之情结合起来，刚柔兼济，回肠荡气，感人颇深，塑造了一位有血有肉、侠骨柔肠的舞台艺术形象——伍子胥。
作为吴国相国的伍子胥，对吴国的当前局势和未来命运看得非常清楚，他知道吴国灭亡已是势在必然之事，劝谏亦无益，因此忧心忡忡。他怀着“丹心空报主，白首坐抛儿”的悲怆苍凉的心情离开吴国去向齐国下战书并寄子。沉甸甸的忧国之情与难舍难分的骨肉亲情，使这位铮铮硬汉愁肠百结，苦闷不已。面对年幼无知的爱子，他不忍说、不想说。当儿子催促他“早完王事，火速同归”，免得“母亲在家悬念”时，舞台气氛渐趋高潮。一边是归心似箭，打算共享天伦之乐；一边却已作出为国捐躯、抛妻别子的决定，两相对照，怎不让人寸心如焚。生作死别到了不得不别的最后时刻，悲怆凄美的艺术效果也就产生了。
对伍子胥想以死谏君这件事，儿子和朋友作出的反应截然不同，从中亦可看到作为父亲的伍子胥与作为社会人的伍相国两个不同人生角色的性格特征，合起来，就可对报国忠臣伍子胥作一个比较全面真实的了解了。
作为父亲，他深爱尚在幼龄不谙世事的儿子，对儿子的前途作了尽可能好的安排。怕儿子烦恼，一路上他十分冷静，“不好说得”。怕因自己的事连累儿子，故将他送往齐国鲍大夫之家，临别谆谆教诲，一片慈父眷眷之情充溢言词之间。从儿子对他的依恋劝解亦可看出平时父子之间是如何的情深意切。儿子从小生长在富贵之中，深沐父慈母爱，正想承欢膝下，侍奉双亲。对于父亲要为国死谏这件事，他甚为不解。在他看来，父亲完全不必要杀身报国，“进谏于君，不听便罢了”，何以非要杀身不可？从儿子的不解及伍子胥与儿子话别时所说“报仇大事，我便做得，你做不得”、“杀身报国，也是没奈何，你后日切不要学我”来看，伍子胥平日娇惯儿子几乎可以说是到了溺爱的程度。他从未向儿子讲述自己的政治抱负，也不希望儿子走他这条路。儿子所讲都是未经风雨磨难的童言稚语，他不问世事，只恋天伦，从这里正可反观出伍子胥对儿子的翼护之周到。
在朋友眼中，伍子胥是一位“一生忠孝，四海流传”的可敬大丈夫。因此当他得知寄子原委之后，并未惊诧，亦不劝阻，只是由衷地赞了一句“哥哥，你丹心怎移，要念前王须尽忠和义”，希望他只管去做他应做之事，“放心归不必狐疑”。作为社会人，伍子胥有着当时士人所普遍认同的高洁品行，为报知遇雪仇之恩，不惜杀身报主，即使是至亲骨肉之情也不能改变初衷。这种精神追求在范蠡、西施身上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现，也是作者所要着力高扬的精神境界。
当然，伍子胥并非是精神信条的傀儡。他本人也很清楚，自己所作的一切牺牲是不必要的，却又不得不做。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有儿女情长。为国捐躯、割舍骨肉亲情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一番痛苦的感情挣扎的。一面是娇儿怨啼，依依不舍；一面又是“家国渐倾欹”，“眼见姑苏即生荆棘”，作为国家栋梁的吴国重臣与作为家庭精神支柱的慈父，这两个角色取舍之中所经历的矛盾斗争是相当激烈的。无情未必真豪杰，当伍子胥不得不向儿子说明原委，并说“孩儿，不是我无情就撇了你，事到其间，顾不得了”时，无限深情关爱，无比悲怆苍凉的复杂心情尽在此寥寥数语之中了。这也是该出戏动人心魂的地方。
作者将伍子胥为国家命运忧心如焚的心情放到《寄子》这出戏中集中表达，把骨肉之间生作死别的痛苦作了为国死谏的大背景、大衬托，可谓悲哉，壮哉！这样深切宽广的胸怀，也只有在如此的矛盾纠结中才可以展现得真切充分，愈是爱子情切，愈见其死国之情真，愈显其人格之高贵。最后下场时父子唱“回头望，欲去更徘徊……肠断也，回首各东西”，声声撕扯肺腑，断人心肠，把伍子胥父子不能割舍却又不得不割舍的心情表现得酣畅淋漓。这对塑造血肉丰满的舞台形象，烘托舞台气氛，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齐森华 盛志梅）
浣纱记
第三十出 采莲
梁辰鱼
（净、丑上）
【丑奴儿令】（净）秋来胜事知多少[1] ，别殿风凉。夹岸荷香，拚取今朝醉一场。（丑）姑苏自古繁华地，臣服遐方。贡献相将，谁似江东国势强？
（净、丑相见介）（丑）臣遭圣恩，略无一报，今进薄物，少伸寸心，见在宫门，未敢擅入。（净）老太宰，怎么生受你，是甚么东西？（丑）文笥一百枚。（净）怎么要许多？（丑）狐皮五十双。（净）一发多了。（丑）还有自织的葛布十万匹。（净）太宰调谎，你家里有多少人，织得许多？（丑）臣有一礼帖，求主公一看。（净）谨具文笥一百枚[2] ，狐皮五十双，葛布十万匹，东海寡君勾践遣下大夫泄庸敬进上吴国大王引意。伏乞鉴纳。（净）太宰，我道你没有。你就有，平日悭吝，怎么肯？（丑）伯嚭为主公后宫甚多，夏间腥臊，特遣人与越王说。他令合国妇女连夜织就送来的，这就是我送的一般，我若不说，他怎么有。（净）你常把别人的东西作自己的人事。（丑）主公平日晓得伯嚭做人的，是这般风自己之流，慷他人之慨的。（净）休取笑。越王如此孝顺，要作一书增他封地，东至勾甬，西至槜李，南至姑末，北至平原，聊伸谢意，你道何如？（丑）极好，极好。我出去对泄庸说，教他再拿东西进贡。（下）（净）自从西施入宫，妙舞清歌，朝欢暮乐。不多日，算不得尽了上千遭云雨之情，记不起吃了上万钟合欢之酒，不但姿容娇媚，更兼性格温柔，我这几根老骨头，必定断送在他手里。两日魂灵不知飞在那里去了，昨日分付诸女侍到湖上采莲，想是我的魂灵走在湖上，待我今日去寻了他回来。内侍们，后宫请娘娘出来，到湖上采莲去。（众应介）（旦上）
【念奴娇】丹枫叶染，乍湖光清浅，凉生商素[3] 。（拜净介）（净）西帝宸游飞翠盖，拥出三千宫女。（众）绛彩娇春，铅华炫昼，占断鸳鸯浦。（旦）若耶缥缈，浣纱溪在何处？
（净）美人，你方才梳洗？（旦）大王爷，晚来乘凉困倦，不觉起来迟了。（净）美人，你记得夜来乘凉的景象么？（旦）记得。〔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净）起来庭户悄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渡、玉绳低转。（众）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净）美人，昨已分付画船箫鼓，同往湖上采莲去。（众）画船整备多时，专待大王爷、娘娘登舟。（众起鼓发舟介）（旦）妾家越溪有采莲二曲，试为大王歌之。（净）美人生受你。
【古歌一】（旦歌）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花房莲实齐戢戢[4] ，争前兢折歌绿波。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净）绝妙！拿酒来，我饮一大觥。
【古歌二】（旦）采莲采莲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桂棹兰桡下极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叶屿花潭一望平，吴歌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不可攀。江南采莲今已暮，海上征夫犹未还。
（净）更妙，更妙！我再饮一大觥[5] 。
【念奴娇序】（净）澄湖万顷，见花攒锦绣，平铺十里红妆。夹岸风来宛转处，微度衣袂生凉。摇飏，百队兰舟，千群画桨，中流争放采莲舫。（合）惟愿取双双缱绻，长学鸳鸯。
【前腔】（旦）堪赏，波平似掌。见深处缭绕歌声，隐隐齐唱。秀面罗裙认不出，绿叶红花一样。空想，藕断难联[6] ，珠圆却碎[7] ，无端新刺故牵裳。（合前）
（净）美人，我把荷花比你容貌，那花怎么到得你。
【前腔】相傍，较玉论香，将花方貌，恐花儿惭愧欲深藏。身共影，身共影，谁似根共心双？想像，娇面偎霞，芳心吸露，清波溅处湿裙裆。（合前）（净作醉介）
【前腔】（旦）堪伤，斜日衔山，寒鸦归渡，淹留犹滞水云乡。风露冷，风露冷，怎耐摧颓莲房[8] 。凄凉，共簇心多，分开丝挂，浣纱溪伴在何方？（合前）
（净）我为你又醉了。（旦）大王，浦口风回，山头日落，回船去罢。（净）内侍们传令，去教各船宫女，尽执莲花，送娘娘归馆娃宫去[9] 。（众宫女执花行介）
【古轮台】（众）日苍黄，兰桡归去遍船香。秋风吹急寒潮涨，莲歌争唱。况十里回塘，正值月儿初上。（净对旦介）冷眼端相，可憎模样，红裙且嫁绿衣郎[10] 。顿然心痒，恨不得就上牙床。（净作醉介）（旦背净介）颠鸾倒凤，随蜂趁蝶，怎生拦挡？（众）归路暮云长，听空中响，馆娃高处奏笙簧。
已到馆娃宫了，请大王爷、娘娘入宫。（净）内侍们，连忙引花烛，到洞房中去。（众应介）
【前腔】（众）千行，宛转灯烛辉煌。夹道里罗绮盘旋，笙歌嘹喨。香雾氤氲，处处麝兰飘荡。（净）今夜欢娱，忙投罗帐，看双双被底效鸾凰。肯教轻放，趁良宵恣意颠狂。（做醉）（众扶介）（旦）残香破玉，蹂红践翠，只得支吾勉强。（众）鸳瓦散飞霜，银河朗，娟娟残月下回廊。
【尾声】（净）昏沉醉入洞房，（旦）听野外数声鸡唱，（众）但愿万岁千秋乐未央。
（净）银箭铜壶漏水多，（旦）试看凉月堕红波。
（众）吴歌楚舞欢未毕，（合）东方渐高奈乐何！
〔注〕 [1]胜事：美好的事情。王维《终南别业》诗：“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2]文笥：有纹饰的竹器。[3]商素：《初学记》卷三引《梁元帝纂要》:“秋曰素高。”古人把五音、五色、五方等与四季相配，秋主商声、白（素）色、西方。故商素成为秋天的代称。[4]齐戢戢：整整齐齐。一说“戢戢”同“濈濈”，多而不相碰撞之意，见《诗经·小雅·无羊》:“尔羊来思，其角濈濈。”[5]觥：用犀牛角做的酒杯。[6]藕断难联：唐孟郊《去妇诗》:“妾心藕中丝，虽断犹连牵。”这里反用其意，暗示西施对范蠡的情意。[7]珠圆却碎：反用唐杜甫《重江郑监审前湖》诗：“棹拂荷珠碎却圆。”[8]“风露”三句：杜甫《秋兴》诗：“露冷莲房坠粉红。”这里是双关意，一是写景，二是暗示西施不堪忍受夫差的蹂躏。[9]馆娃宫：吴人谓美女为娃，故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专为安置西施的离宫名馆娃，遗址在今江苏苏州木渎镇西北灵岩山上。[10]绿衣郎：《绿衣》为《诗经·邶风》篇名，旧说：“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见《毛诗序》）这里“绿衣郎”借指吴王，暗含尊卑失序，以妾（西施）为正之意。
《采莲》一出，借湖上游玩胜事，采用对比和衬托的艺术手法，反映西施入吴后的苦闷心情，概括了西施在吴宫所忍受的精神和肉体煎熬。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即来自西施与其生活环境（包括吴国君臣）的不和谐的戏剧冲突。
西施入吴之后，面对着骄奢不可一世，自矜“臣服遐方，贡献相将”，要“ 取今朝醉一场”的吴王夫差，面临着“别殿风凉，夹岸荷香”的江东秀丽风光，她思念范蠡、思念家乡的愁闷心情不得不隐忍掩饰。思郎情切，她借给吴王唱歌侑酒之机一泄离怀索绪。歌词中巧妙地利用谐音、暗喻、双关等手法，表达了自己的处境和心情。“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藕与偶、丝同思谐音，喻相思情爱之意。既暗寓自己处境的尴尬，又表达了对范蠡思念至极不堪触及的万缕愁丝。“吴歌越吹相思苦。相思苦，不可攀。江南采莲今已暮，海上征夫犹未还”，表面上唱的是江南情歌，实际上寄托了自己深深的思乡之情、相思之意。将那“若耶缥缈，浣纱溪在何处”的呼唤深隐曲折地表达了出来。
然而西施这样凄苦的心思，吴王夫差竟一丝未能觉察，连最浅露的思乡之情也不能体贴。这从一个侧面亦可看出西施所受的煎熬和她所付出的代价，看出她在吴宫所过的孤独寂寞的生活。吴王夫差只是一味地狂欢滥饮，文中一连用了四个“作醉科”，刻画出了这个骄奢淫逸的独夫形象。在夫差，西施只不过是一个供赏心悦目的玩物而已，他从未想到要去体贴关爱她。这与前面《迎施》一节中范蠡怕惊动西施而轻装便服、小心叩门等的细微体贴判若天壤。这出戏中，一方面是西施愁肠百结，咽泪妆欢；一方面是吴王夫差醉生梦死，一味寻欢作乐。而背景又是在凉风吹袂、满湖飘香的江南暮秋。面对如此不相关的良辰美景，身随如此不相知的傲主淫君，形只影单的西施怎能不感到凄凉，怎能不变得憔悴。这里通过强烈的环境反衬，令人对西施在吴宫的尴尬处境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最难堪的是那颠鸾倒凤、随蜂趁蝶的后妃生活。吴王夫差昏庸荒淫，完全没有把西施当作一个需要安慰体贴的人来看。二人心情之不同，对比最强烈的是【古轮台】、【前腔】两段唱词。一面是夫差色欲弥天，“昏沉醉入洞房”“恨不得就上牙床”，一面是西施愁着这“蹂红践翠”，苦的是“怎生拦挡”，“只得支吾勉强”。没有任何交流的宫中生活形同地狱，这样的日子，捱一日似一年，末一句西施唱“听野外数声鸡唱”，就表达了她盼望早点结束这种生活的心情。过这样的生活，西施所遭受的心理压力、情感创伤是不言而喻的。周围都是吴国人，大家都在心安理得地享受太平安乐的生活，都“但愿万岁千秋乐未央”，只有西施一人“淹留犹滞水云乡”，对着“风露冷”，感觉太“凄凉”。这种心灵、肉体上的双重折磨无人可诉，无法言谈，只有默默忍受了。
《采莲》一出在处理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时，抓住了人物因情绪、心态不同而对环境的感受不同这一点，利用环境渲染反衬人物心情，塑造人物形象。本来明媚秀丽的水乡景色是能够令人乐而忘返的，西施对此却愁肠郁结，无心赏玩，与吴王夫差乐此不疲的快乐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样的景色，在夫差眼里是“澄湖万顷，见花攒锦绣，平铺十里红妆”，在西施眼里，却成了“斜日衔山，寒鸦归渡”的“堪伤”的景象。两人的感受也明显不同，夫差的心情是惬意快乐的，“夹岸风来宛转处，微度衣袂生凉”，“惟愿取双双缱绻，长学鸳鸯”；西施则望穿双眼，只想早日归乡，触景生情，想起“浣纱溪伴在何方”，就不由得对这陌生的异国水乡产生恐惧感。“风露冷”、“怎耐摧颓”、“凄凉”，都表达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拒绝情绪。心情与环境的不和谐形成一层反衬，这种不和谐又和他人与环境的交融形成一层对比，作者就是通过这种艺术手法凸现了西施入吴后的痛苦心情与尴尬处境。
（齐森华 盛志梅）
浣纱记
第四十五出 泛湖
梁辰鱼
（净、丑扮渔翁唱渔歌上）我两个都是太湖中的渔翁，昨日范老爷分付要几个渔船，泊在胥口，想要到湖上去耍子，怎么这时候还不见到来？只得在此伺候。（生上）功成不受上将军，一艇归来笠泽云。载去西施岂无意，恐留倾国更迷君。自家范蠡，辅我弱越，破彼强吴，名遂功成，国安民乐，平生志愿于此毕矣。正当见机祸福之先，脱履尘埃之外[1] ，若少留滞，焉知今日之范蠡，不为昔日之伍胥也。向已告过主公，今当远遁。昨日分付渔船，泊在湖口，专等西施美人到来，即便同行。（旦上）双眉颦处恨匆匆，转眼兴亡一蹙中。若泛扁舟湖上去，不宜重过馆娃宫。相公万福。（生）美人少礼。美人，我本楚人，久作越客，昔遇倾城于溪路，常遭患难于邻邦。自分宿世难逢，谁料今生复合。兹具舟中之花烛，聊结湖上之姻盟，事出匆匆，莫嫌草草。（旦）妾乃白屋寒娥[2] ，黄茅下妾[3] 。惟冀得配君子，不意苟合吴王。摧残风雨，已破豆蔻之梢；断送韶华，遂折芙蓉之蒂。不堪奉尔中馈[4] ，未可充君下陈。（生）我实霄殿金童，卿乃天宫玉女，双遭微谴，两谪人间。故鄙人为奴石室，本是宿缘；芳卿作妾吴宫，实由尘劫。今续百年已断之契，要结三生未了之姻。始离迷途，方归正道。（旦）既蒙恩谊，敢不祗承[5] 。但旧家姊妹，久缺音书；晚景椿萱，素无消耗。欲暂返山中之驾，方相从湖上之舟。未知尊意何如？（生）我已差人前往诸暨，令尊令堂，同载舟航；东施北威，并赐金帛。（旦）相公，你既无仇不雪，无恩不报，但有一故人，尚未相酬，君何忘之也？（生）卿但言之。（旦）当初若无溪纱，我与你那有今日。（生）你那纱在何处？（旦）妾朝夕爱护，佩在心胸，君试观之。（生）我的纱也在此。千丛万结乱如堆，曾系吴宫合卺杯。今日两归溪水上，方知一缕是良媒。美人，我和你早早登舟去罢。渔翁那里？（丑、净）相公有何分付？（生）我要下船，过湖中往海上去。（丑、净）不知相公海上要到那一方？若出了海，北风往广东，西风往日本，南风往齐国，今日恰是南风。（生）既是南风，就往齐国去罢。（丑、净）请相公夫人登舟。
【北新水令】（生）问扁舟何处恰才归？叹飘流常在，万重波里。当日个浪翻千丈急，今日个风息一帆迟。烟景迷离，望不断太湖水。
【南步步娇】（旦）忆昔持纱溪边洗，正遇春初霁。芳心不自持，谁料多才，忽然相值。伫立不多时，急忙里便许成佳配。
【北雁儿落】（生）谢娘行能谐子女姻，羞杀我未有儿夫气。乱丛丛邦家多苦辛，急攘攘军旅常留滞。
【南沉醉东风】（旦）为君家寥寥旦夕，为君家淹淹憔悴。柰彻夜患心疼，奈彻夜患心疼，日高未起，空留下数行珠泪。山深地僻，花飞鸟啼，伤心过处，双双蹙着翠眉。
【北得胜令】（生）呀，非是我冷淡了相识，非是我奚落了新知。只为那国主亲遭辱，只为那夫人尽被羁。奔驰，千里价难相会；栖迟，三年犹未回。
【南忒忒令】（旦）你流落他乡未回，我寂寞深山无倚。莺儿燕子，眼望亲成对。谁知道命飘蓬，谁知道命飘蓬，君恰归，妾又行，做浮花浪蕊。
【北沽美酒】（生）为邦家轻别离，为邦家轻别离。为国主撇夫妻，割爱分恩送与谁？负娘行心痛悲，望姑苏泪沾臆[6] ，望姑苏泪沾臆！
【南好姐姐】（旦）路岐，城郭半非，去故国云山千里。残香破玉，颜厚有忸怩。藏深计，迷花恋酒拚沉醉，断送苏台只废基。
【北川拨棹】（生）古和今此会稽，古和今此会稽，旧和新一范蠡，谁知道戈挽斜晖[7] 。龙起春雷，风卷潮回，地转天随。霎时间驱戎破敌，因此上喜卿北归矣。
【南园林好】（旦）谢君王将前姻再提，谢伊家把初心不移，谢一缕溪纱相系。谐匹配作良媒，谐匹配作良媒。
【北太平令】（生）早离了尘凡浊世，空回首骇弩危机[8] 。伴浮鸥溪头沙嘴，学冥鸿寻双逐对。我呵，从今后车儿马儿，好一回辞伊谢伊。呀，趁风帆海天无际。
【南川拨棹】（旦）烟波里，傍汀 ，依岸苇。任飘飖海北天西，任飘飖海北天西。趁人间贤愚是非，跨鲸游驾鹤飞，跨鲸游驾鹤飞。
【北梅花酒】（生）笑燕秦楚共齐，笑燕秦楚共齐。耀干戈整旌旗，军共马露水泥。兵和将釜中食，酒席间森剑戟，庙堂中坐刀笔。一霎时见凶吉。
【南锦衣香】（旦）你看馆娃宫荆榛蔽，响屟廊莓苔翳。可惜剩水残山，断崖高寺，百花深处一僧归。空遗旧迹，走狗斗鸡，想当年僭祭。望郊台凄凉云树，香水鸳鸯去，酒城倾坠[9] 。茫茫练渎，无边秋水。
【北收江南】（生）呀，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功名到手未嫌迟。从今号子皮[10] ，从今号子皮，今来古往不许外人知。
【南浆水令】（旦）采莲泾红芳尽死，越来溪吴歌惨凄。宫中鹿走草萋萋，黍离故墟，过客伤悲。离宫废，谁避暑？琼姬墓冷苍烟蔽。空园滴，空园滴梧桐夜雨[11] ，台城上，台城上夜乌啼。
【北清江引】（生）人生聚散皆如此，莫论兴和废。富贵似浮云，世事如儿戏。唯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
尽道梁郎识见无[12] ，反编勾践破姑苏。
大明今日归一统，安问当年越与吴。
〔注〕 [1]脱履：脱鞋，喻看得很轻，不足介意。《汉书·郊祀志上》载汉武帝曰：“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屣，鞋子。[2]白屋寒娥：白屋，古代平民所居之房舍，不施油彩，故称白屋。寒娥，指出身贫寒的女子。[3]黄茅下妾：居住在黄草茅屋，地位卑下的女子。[4]奉尔中馈：做你的妻子之意。中馈，《周易·家人》:“无攸遂，在中馈。”原谓妇女在家主管饮食等事，后专指妻子。[5]祗承：恭敬地承受。[6]泪沾臆：臆，胸膛。唐杜甫《哀江头》诗：“人生有情泪沾臆。”[7]戈挽斜晖：《淮南子·览冥》:“鲁阳公与韩搆难，战酣日暮，援戈而㧑之，日为之反三舍。”此指以战争挽回了垂亡的国家。[8]骇弩危机：弩，古时一种用机械力来发射的弓。机，弩弓的扳机，扣机则箭发。骇弩危机，指弩忽然发射，猝不及防，使人震骇。比喻人世间亦像弩机一样，埋伏着许多危险，猝发的祸难往往防不胜防。[9]酒城：《吴郡志》卷八：“苦酒城在鱼城之西南，有故城。长老云：筑以酿酒。今俗人呼为苦酒城。”[10]子皮：即鸱夷子皮。《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浮海出齐，变姓名，自谓鸱夷子皮。”索隐曰：“范蠡自谓也。盖以吴王杀子胥而盛以鸱夷，今蠡自以有罪，故为号也。”[11]梧桐夜雨：《吴郡志》:“梧桐园在吴宫，本吴王夫差园也，一名琴川。语曰：‘梧宫秋，吴王愁。’”[12]梁郎：作者梁辰鱼自谓。
《泛湖》出是《浣纱记》全剧的大结局。吴亡之后，范蠡辞去高官厚禄，与西施复结百年之好，二人归隐湖上，登舟远遁。
范蠡是作者理想的化身。在剧中，他不仅是一位激流勇退的睿智谋臣，更是一个情深义重的痴情种子。作为谋臣，他对时局有清醒的认识，看到“主公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更明白“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因此虽功高勋重，不恋庙堂。只要“名遂功成，国安民乐，平生志愿于此毕矣……若少留滞，焉知今日之范蠡，不为昔日之伍胥也”。其实，他的这种所谓明智之举，说到底，与伍子胥虚邀忠名、杀身报国的行为并无多大区别，实质是一样的。生也罢，死也罢，他们都把尊王定霸作为平生志愿，人生价值所在，只要了却了这桩心愿，也就达到目的了。【北收江南】即点明了范蠡的这种心理：“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功名到手未嫌迟。”这种人生观在今天看来未为可取，但却是中国古代通达之士的人生理想。功成身退，明哲保身，走的是一条中庸之道。
作为一情深义重的痴情书生，范蠡只有在平生大志都已实现之后才露出真情。作者似乎也只有到了最后才记起范、施二人本是一对同命鸳鸯，因此这出戏的笔墨重点自然放在二人倾诉衷肠上。通过【北雁儿落】、【北得胜令】、【北沽美酒】、【北川拨棹】诸曲，范蠡向西施尽情倾吐了自己荐她入宫时的矛盾和痛苦：“为邦家轻别离，为国主撇夫妻，割爱分恩送与谁？负娘行心痛悲。”他对自己未能尽到职责保护好西施深表惭悔，叹“羞杀我未有儿夫气”；对西施归越与自己重证前盟表示由衷的高兴，道“因此上喜卿北归矣”。虽然说范蠡不以西施残香破玉为介，仍旧与她重谐旧好，足以见出他的情深意重，但这其中也还有复杂的内疚、补偿心理，他想以此弥补自己给西施造成的精神痛苦。不管怎样，范蠡都算得上是一个有情人。
剧本总结性地概括了范蠡的为人，既足智多谋，又情深义重，确乎是封建时代的一个完美偶像了。但作者的立意不仅仅是塑造一个理想化身，而是要借此化身寄托他对家国时事、历史沧桑的看法。尽管范、施二人情深义重，最终偕隐五湖，看上去是一场热热闹闹的爱情戏，但其间仍掩饰不住那沉郁的悲怆心情。【南锦衣香】、【北收江南】、【南浆水令】、【北清江引】诸曲，都表达了兴亡更替、聚散难期，“世事如儿戏”的感慨、醒悟。算来只有夫妻真情、天伦之乐才是真实可见的，因此说：“愿普天下做夫妻都是咱共你。”看上去是功名圆满，夫妻恩爱，一切事都随心惬意，实际上寄寓了作者深深的失落感。范蠡原本有“尊王定霸”之才，却中途勇退，伴娇妻，求安逸，时势为之，不得不然尔！在感喟之余，流露出了鲜明的消沉避世倾向。
在结构上，《浣纱记》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事的创作手法对于后来的戏剧创作有很大的启示意义。后来者如《长生殿》、《桃花扇》，都是开头、结尾构造一个生旦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中间串以家国兴亡或其他重大政治事件，生旦都是时事的局中人或见证者，如《长生殿》中李隆基、杨玉环，《桃花扇》中的侯方域、李香君。这样的戏剧构架将戏剧的表现范围进一步拓宽，使表现内容进一步丰富，不仅有儿女情长，亦有兴亡之感。特别是结局的退隐，打破了原来生旦大团圆，福禄同堂的喜庆旧套，使全剧的气氛陡然一变，萦绕不去的伤感和失落增加了戏剧的艺术感染力。可以说，自《浣纱记》之后，戏剧的写作手法尤其是结局处理为之一新，作者不再仅仅为了迎合大众审美口味而作，而是将戏剧创作作为一项事业，不仅注意顺乎剧情逻辑，而且强调了创作意图。在这方面，《浣纱记》的创新精神是功不可没的。
（齐森华 盛志梅）
鸣凤记
第六出 二相争朝
佚名
（外上）
【凤凰阁】官居台鼎[1] ，广集众思同辅政，谩忧朔漠有王庭，还惧朝端添险佞。衷心耿耿，保天府万载无倾。
〔谒金门〕愁脉脉，忍见塞鸿飞北。旁午羽书盈案积，闷怀堆几尺？不惮汗流终日，岂作中书伴食。朝内奸雄除不得，谁人同着力？我夏言志存报国，力恢河套。前日差曾铣督兵[2] ，幸他纪律严明，谋猷练达，可谓文武全才。争奈仇鸾这厮[3] ，按兵负固，不肯相助。曾铣屡请援兵，又被丁汝夔等以固守城池为辞[4] 。若再不救援，前功尽弃。想是严嵩怪我老夫执政，又忌曾铣成功，致令边将寝兵，英雄丧气，如何是好？今日特请老成部院商议，且看严嵩议论若何。（副末）礼部李爷、都院周爷来了。（小外、末上）
【窣地锦裆】（小外）边城尘土暗沧溟，勒石燕然未有人[5] 。（末）谩劳台阁费经纶，补衮分忧志可矜[6] 。
（小外）下官礼部尚书李本是也。（末）下官左都御史周用是也。蒙夏太师相招议事，不免进见。（相见介）（外）救时无善政，（小外）坐镇有清风。（外）愿借匡扶力，（末）同收击楫功。（外）二位请坐。（小外、末）不敢。（副末）严爷到了。（外）请进来。
【菊花新】（净上）亲臣密迩佐明君，顺旨承颜称上心。边塞羽书闻，但幸中原平静。（相见介）
（净）下官有事来迟，仰祈恕罪！（外）介溪公释政而来，足纫盛情。（净）二位劳待了。（小外、末）学生辈礼应伺候长者。（外）三位请坐。（众）告坐了。（净）启太师，兵部丁汝夔，下官委他点盘军器，不得进见，望太师鉴原。（外）今日是他职分之事，也该来议，既是介溪公有所委托，也罢了。（净）请问老太师有何见教？（外）介溪公，你还不知，胡虏犯边，烽烟不息，督臣待救，帷幄无谋，皆我与你两人之罪，如何是好？（净）老太师，丑虏陆梁[7] ，自古有之，三皇不能化悔，五帝不能程督。故汉室和亲，唐家纳币；典午当衰[8] ，五胡云扰；靖康失计[9] ，二帝蒙尘。睹此虎狼之威，终是犬羊之类。今日之祸，必是枭悍守臣，不遵朝命，效甘延寿之开边[10] ，蹈冯奉世之生事[11] ，致使虏骑长驱，犬戎犯顺。然小丑盗弄潢池，终无能为也。为今之计，不过戒严将士，固守城池为上。若使恋战贪功，必致丧师辱国，何如明先王荒服之道，峻四夷出入之防为长。太师以为何如？（外）介溪公差矣！先王守在四夷，谓彼此各有界限；王者不治夷狄，谓华夷不可相侵。未闻中国沦丧，置而不较者。故石敬瑭献地契丹，骂名万代；金国主捐燕蒙古，遗臭千年。况此河套一方，沃野千里，我祖宗披荆带棘，开创何难！到子孙束手闭门，委弃甚易！赤子苍头，悉为左衽；玉容粉面，尽被腥膻。迢迢古道积横尸，凛凛朔风飘怨血。此诚我臣子所不忍见闻者。秦襄仅春秋之一国，尚欲复九世之仇；贾谊为洛阳之少年，犹思系单于之颈。我和你既事圣朝，忝为宰相，固宜灭此而后朝食。乃甘于丧师失地，天下后世，谓我等为何如人也？介溪请自思省！（净）太师，大抵建功立业，也要度德量力。赵有李牧，匈奴不敢近边；蜀有孔明，南人不敢复反。苟非其人，必难成事。况河套之失，咎在前人，今既没于北虏，即为朔漠之乡，得其人不足臣，得其地不足守。故牛僧孺不受悉怛[12] ，贾捐之请弃珠崖[13] 。古人所为，必有定见。我国家四海尽属版图，何在弹丸黑子？百万日增户口，那须屑尔苍生？若追逾垣之贼，必引斩关之盗。曾铣白面书生，未闲军旅，前既轻为以取其败，岂可重发而丧其功？以下官处之，先斩曾铣，靼虏自退。（外怒介）严介溪！你如此说，南朝可谓无人矣！大抵子不能为亲承家，即为不孝；臣不能为君开国，即为不忠。故献纳二字，富弼强争；睢阳一城，张巡死守。忠臣贤将，何代无之？顾用与不用耳。道济若存，胡马岂容南牧；李纲见用，赵家岂至北辕？若中有忌功之臣，则外无建奇之将。卢杞用而怀光叛；秦桧相而岳飞死，岂非孤忠被诬之故与？今曾铣有乐羊子之忠，不免谤书一箧；仇鸾有姚令言之悍，反加锡命三章。忠邪莫辨，用舍不明，时事可知矣！我老臣不能为玉烛于光天，岂忍见铜驼于荆棘？明日奏过圣上，亲总六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必再议！（净）太师且不要发恼。自古道：顺天者存，逆天者亡。皇上久厌兵革，方与邵真人修延熙万寿清醮，太师要兴兵，先已逆天了。（外怒立介）二位，看他言语，就见心迹。正所谓：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皇上修真打醮，必自小人导之。你就是个闭门修斋的王钦若了。（净）这是圣意，与我何干？我不打紧，你且不要谤毁圣上。（外怒介）
【北端正好】恁说是俺谤毁明君违了天命。不知是那一个谄佞公卿，把君权侮弄乾纲紊，间沮了忠勋？俺这里兀登登按不住心头忿！（小外）老太师且息怒。（外）劾微忱拚死捐生，做不得拂须参政[14] ，俺待要对天朝明讯于君听。
（净）我与你同为宰辅，只是未达一间耳，也不要太欺侮人！
【倘秀才】（外）俺这里持身刚正，你说甚么太欺人，谁知是你们作衅？俺和你矢天日辨个忠诚。（末）老太师此心，表表可见。（外）俺待学会澶渊提着过河兵[15] ，俺待学擒元济安着淮蔡民[16] 。只为那金瓯破损，你不救那曾铣呵，却不道把檀道济坏了长城[17] 。（小外）足见老太师忧君为国之心。（外）俺只是一心分破了帝王忧，两条眉锁江山恨。只看俺的雪鬓星星。
（净）你是忠臣，我到是奸臣？（外）还说不奸！
【滚绣球】你辟私门，贿赂行；半朝臣，皆从顺。你狼吞虎噬伤残了万民百姓，害得那有功臣百事无成。你是个老秦丞再生，奸佞。私寝边兵，迎合着君王性，何异那守天雄束手无门？（末）老太师且息怒，严太师必无此心。（外）则教你一时富贵如朝露，万古奸回遗臭名。仔细评论。
（净）罢罢，我自去了，让你忠臣多做几年。要为匿怨求名士，且做吞声忍气人。（下）（外）南渠、白川二公，你看这奸雄竟自去了。我明日亲自面君，先除奸佞，然后行师。（小外）老太师，自古道：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忍耐些罢。（末）老太师，二虎不共斗，相如所以屈廉颇；两贤不相厄，王濬所以让王浑。还是慎重为上。（外）二公晓得我平生刚介，倘有不虞，何惜一死！
【煞尾】我夏言呵，猛拚舍着残生命，不学他腼腆依回苟禄人。接踵奸雄与日增，翘首边尘何日清？怕听嘶风胡马鸣，忍见中原战血腥。谁犯龙颜愿剖心，谁向燕山去勒铭？追想高皇万苦辛，可惜了二百年的基业无人整。呀，将俺赤惺惺的一片丹心化成灰烬。
（外）筹边无计问如何，（小外）忠佞由来是两途。
（末）酒逢知己千钟少，（合）话不投机半句多。
〔注〕 [1]台鼎：此指宰相之位。[2]曾铣：字子重，号石塘，扬州江都人，嘉靖间成进士，二十五年（1546）擢兵部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主张恢复河套，条上方略十八事，得到首辅夏言支持。以忤严嵩意，终被害。[3]仇鸾：字伯翔。嘉靖间授平虏大将军，加太子太保，提督京营。为陆炳等所摒，收大将军印，遂忧惧而死。[4]丁汝夔：字大章，山东沾化人，正德间成进士，嘉靖间官至兵部尚书，庚戌之变中，秉承严嵩之意，违旨不战，后被严嵩诿过，论罪处死。[5]勒石燕然：东汉永元元年（89），窦宪与耿秉击败北匈奴，登燕然山，勒石记功而还。见《后汉书·窦宪传》。勒，刻。燕然，山名，即今蒙古国之杭爱山。[6]补衮（gǔn）：补救规谏君主的过失。典出《诗经·大雅·烝民》:“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7]陆梁：奔突貌，引申为猖獗、嚣张。[8]典午：“司马”的隐语。《资治通鉴》卷一七一胡三省注：“典，司也；午，马也。”晋帝姓司马氏，后以此代指晋朝。[9]靖康：宋钦宗年号，靖康元年十一月，宋都汴梁陷于金军，钦宗请降，二年三、四月，金军掳徽、钦二宗北去，北宋亡。[10]甘延寿：西汉北地郁郅人，字君况。官西域都护、骑都尉，元帝时矫制发城郭诸国兵、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吏士，进击康居，杀匈奴郅支单于。[11]冯奉世：西汉上党潞人，字子明。宣帝时以卫侯使持节送大宛诸国客，矫制发西域诸国兵攻莎车，莎车王被迫自杀，西域诸国悉平。[12]“牛僧孺”句：《新唐书·牛僧孺传》:“吐蕃请和约弛兵，而大酋悉怛谋举维州入之剑南，于是李德裕上言：‘韦皋经略西山，至死恨不能致，今以生羌二千人烧十三桥，捣虏之虚，可以得志。’……僧孺持不可，曰：‘吐蕃绵地万里，失一维州无害其强，今修好使者尚未至，遽反其言，……虽得百维州何益。’”[13]“贾捐之”句：《汉书·贾捐之传》:“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发兵击之，诸县更叛，连年不定，上与有司议大发军，捐之建议，以为不当击，……对曰：‘……臣愚以为非冠带之国，《禹贡》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以且无以为。愿遂弃珠厓，专用恤关东为忧。’”[14]拂须参政：北宋时，寇准为相，参政丁谓系其门生，尝会食政事堂，羹污准须，谓起身为准拂须，准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谓甚愧之。见《宋史·寇准传》。后因以“拂须”为谄事长官之典。[15]澶渊：即澶州。宋景德元年（1004），辽军大举南下侵宋，宰相寇准建议宋真宗御驾亲征，与辽军战，辽军不利，而真宗急于求和，遂于澶州订澶渊之盟，宋每年输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16]元济：即占据蔡州的唐藩镇吴元济，他屡拒官军，朝廷无如之何。元和十二年（817），唐将李愬雪夜袭蔡州，将其生擒，解往长安斩首。[17]檀道济：南朝宋大将。宋武帝时屡建功勋，文帝继位，忌其威名，借故杀之。史载道济见收，脱帻投地曰：“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见《宋书·檀道济传》。
《鸣凤记》一剧凡四十一出，取材于明嘉靖间时事，写夏言、曾铣、杨继盛、邹应龙、林润等忠臣为收复河套以遏制边患，与奸臣严嵩、严世蕃父子及其爪牙进行义无反顾的斗争，夏、曾、杨先后死难，邹应龙、林润连番奏本，历陈严氏父子恶行，终使严嵩倒台，严世蕃被处死刑，被害诸臣均得旌表。
历来注释、研究《鸣凤记》的学者都大量引用《明史》中的夏言、严嵩、徐阶、高拱等当时内阁首辅的传记，其实《明史》中这几篇传记基本上是采用明代万历年间曾任刑部尚书的王世贞所著《嘉靖以来首辅传》（此为原刻书名，清代借月山房刊本将书名窜改为《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清代修《明史》者极少改动。也就是说《鸣凤记》的主要情节与王世贞《嘉靖以来首辅传》是吻合的。从这一角度看，我个人认为《鸣凤记》的作者是王世贞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在本书中，我们暂且还是按通常的说法将其视为佚名之作。
我们现在谈到古典剧目中的历史剧时，往往举清初《桃花扇》为例，说此剧几乎无一字无来历。其实明代的《鸣凤记》所写严嵩陷害忠良诸事实也大都有历史记载为依据，而较少纯属虚构的内容。
称《鸣凤记》为名剧，决非夸张之词。明清之际侯方域所著《壮悔堂集》中《马伶传》一文，就是写当时金陵名伶马锦因扮演《鸣凤记》严嵩一角惟妙惟肖而获得盛誉之事。又据清代乾隆年间焦循《剧说》，此剧完成后，王世贞举行家宴时曾演出，知县发现此剧对严嵩父子罪行颇多暴露，不禁脸色大变，急忙要求退席。王世贞“徐出邸抄示之曰：‘嵩父子已败矣。’乃终宴”。
嘉靖中叶，内阁以夏言为首辅，严嵩为次辅，按理说本可和衷共济，因为二人均为江西人，是同乡，严嵩又系夏言引进的，应该报答夏言的赏识与信任，但因为夏言为人耿直，且锋芒毕露，而严嵩贪鄙成性，已经培植了一批爪牙，急欲取夏言而代之，于是矛盾非激化而爆发不可。《鸣凤记》即取材于此史实，写严嵩陷害诸忠良之种种阴谋，最后以身败名裂告终。《二相争朝》一出就是夏言与严嵩的第一次公开较量。
这一出戏有一个特点，唱的曲子不多。夏言上场唱【凤凰阁】，表明了他“衷心耿耿”地为国操劳，但深深担心“朝内奸雄除不得，谁人同着力”。然后礼部尚书李本、左都御史周用相继来到，三个人一起等待严嵩，准备一起讨论收复河套之事。接着严嵩上场，他所唱的【菊花新】，突出了“顺旨承颜称上心”的奸佞嘴脸。嘉靖皇帝一心想靠道士、方士的帮助而白日飞升成仙，严嵩则完全顺着嘉靖皇帝的心意说话，北方的边患和南方的倭寇等重大军情一概瞒着皇帝，不让他知道真相，自己先敛财、夺权再说。
下面夏言、严嵩就展开了唇枪舌剑的辩论：
首先夏言认为：“胡虏犯边，烽烟不息，督臣待救，帷幄无谋，皆我与你两人之罪。”这是勇于负责的一品当朝大臣应有的心态和风度。严嵩的态度与之成为鲜明的对比，他认为外患自古就有，三皇五帝的时代就有，汉唐盛世也有向番邦和亲纳币的记载，不足为怪。又说“今日之祸，必是枭悍守臣，不遵朝命”，妄启边衅轻易用兵引起的结果，把责任全部推到奋勇抵御入侵者的曾铣等文武官员的身上。显然，他断不肯对此事负任何责任。对于夏言提出的“督臣待救”一事，他反对救援被围的曾铣所部，提出：“为今之计，不过戒严将士，固守城池为上。若使恋战贪功，必致丧师辱国。”他不同意发兵前去救援，实是用心险恶，要借敌人之手清除他觉得不顺眼的曾铣等文武官员。这样做，当然是危害国家、陷害忠良的罪恶行为。
夏言忍不住加以驳斥，他指出那些割地辱国的帝王都遗臭万年，国朝祖宗开发河套历尽艰苦，决不能轻易放弃。要求严嵩考虑丧师失地引起的严重后果。
已经铁了心打击忠良的严嵩自然寸步不让，他认为如今没有李牧、诸葛亮那样善于用兵的名将、名臣，无法与番邦较量，而且认为河套在他们尚未主持内阁时已经沦陷，所以现在的内阁首辅、次辅根本没有任何责任。然后，他把话锋一转，干脆提出要先斩忠心守护河套的曾铣。
这番言论充分暴露出严嵩陷害忠良的奸臣面目，引起了夏言的愤怒。他列举历史上许多忠臣良将的感人事迹，得出一个结论：“若中有忌功之臣，则外无建奇之将。”最后，他决定不顾老迈之身，要奏明圣上，亲自统率六军，前往救援曾铣，保住河套。
严嵩理屈词穷，于是把嘉靖皇帝抬出来作为挡箭牌，说皇上“久厌兵革”，正与道士修真打醮，如今要用兵，就是违抗皇上。
夏言指责严嵩逢迎皇上修炼求仙无异宋代的王钦若。严嵩反唇相稽，说夏言诋毁皇上。
这时双方论争已达到白热化，夏言激愤已极。本来站在一旁的李本、周用也深受感动，插话进来，说了两句公正话，认为老太师夏言“忧君为国之心”“表表可见”。
严嵩失道寡助，狼狈之至，悻悻然退出朝堂，径自走了。李本、周用知道严嵩是大奸佞，什么卑劣手段都会使，劝夏言要处处留心。夏言表示：“我平生刚介，倘有不虞，何惜一死！”
这一出戏夏言和严嵩的一番论争，双方都引用了大量史实，可以说如数家珍。严嵩的才气不让夏言，但心术不正，所犯下的祸国殃民的罪行也更为严重。
对严嵩这一角色来说，此出中的言行是他奸恶面貌的大暴露。而后文夏言、曾铣之死，也在本出中埋下了伏笔。
要演好这出戏，扮演夏言或严嵩的演员必须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官场斗争的某些感受。在侯方域《马伶传》所记他在南都的见闻中，马伶与李伶都以扮演严嵩而知名，而演出整本《鸣凤记》时，《二相争朝》（《河套》）是最能见演技高下的一出，从表演艺术的角度看，此出也是全剧的重要部分。
（蒋星煜）
鸣凤记
第十六出 夫妇死节
佚名
【北混江龙】（外上）丹书飞电[1] ，只为那忠言逆耳怒龙颜。三章定典[2] ，一剑横天，看怨气撒成千里雪，愁云卷起万家烟。诉衷情冤深海样宽，望长安日暗天还远。舌吐了六曹兵马[3] ，汗淋了五府牌官[4] 。
执笏垂绅满帝京，谁人能扫宇寰清？权奸未灭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下官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是也[5] 。昨奉皇命，着我会同刑科都给事鲍道明，监斩谏官杨继盛。下官自忖职掌锦衣二十余年，不知拿问了多少官员。群臣虽上奏章，未有如杨椒山之激切；皇上虽尝责问，也未有竟置之于典刑。只为他寻差了对头。今早内监口传圣旨道：如有大小官员奏饶杨继盛者，一同处斩。这便知杨公必无可生之路也。咳！杨椒山，杨椒山！夏太师且不免[6] ，何况于汝乎？你到今日呵，正是满身是口不能言，遍骸排牙说不得了。（众报）鲍爷到了。
【粉蝶儿】（末上）朔雪翩翩，看同云四郊飞遍。听金门上命初传，把忠良如草菅，有言难辨。骇得俺毛骨竦然。最堪悲，一封书断送了三生夙愿。
下官刑科都给事鲍道明是也。奉命监斩杨继盛，不免到此法场。呀，陆大人已先在此了。（外）下官已在此伺候。（相见介）（末）十月天飞雪，多为杨公泣。（外）杜宇声悲咽，叫落枝头月。（末）陆大人，今日虽蒙圣旨，敕俺两个监斩，万一杨公有救，亦至幸也。（外）鲍大人还不晓得？今早内监传出圣旨，若有保救者同斩。（末）口传圣旨，未可尽信。（外）总然是假，谁敢再奏？（末）若如此，杨公命尽此刻矣！我和你不惟不能救，且监斩他，于心何忍？（外）皇命使然，无可奈何。（内催介）奉皇爷圣旨，严府钧旨，着监斩官速斩犯人回话。（外）既如此，左右，带杨老爷过来。（众扮旗牌官、刽子押继盛绑上）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老爷，斩罪犯人听候。（外、末悲介）
【耍孩儿】（外）杨先生，你囹圄桎梏皆天谴，把事付东风休叹怨。你铁肝石胆真堪羡，边城万里方遭贬，边城万里方遭贬。叹今日兵曹又受颠，少微月犯多灾变[7] 。你本是个王朝柱石，埋没在相府尘烟。
【前腔】（末）椒山兄，羡君家立志坚，为朝廷欲去奸。谠言直犯君王面，号神泣鬼惊谗谄，号神泣鬼惊谗谄。正气漫漫塞两间，贵戚权收敛。你本待要名标青史，先投下没底黄泉。
（小外、小生上）（小外）靴尖踢倒凤凰楼[8] ，（小生）怒气冲翻鹦鹉洲[9] 。（小外）海天冤忿凭谁诉？（小生）太白旗悬忠义头。（小外）下官礼科给事吴国伦是也。（小生）下官监察御史王遴是也。今日我杨年兄被奸臣诬陷，在此典刑，特来与他永诀。（左右报）两位科道老爷来了。（相见介）（小外、小生）二位大人，生杀在手，可谓有权！（外、末）二位大人，感慨在心，不得已也！请问掌科道长，可曾保救杨先生么？（小外）圣旨既下，谁敢再救？（小生）下官辈不过与他永诀，少尽同年之义耳。（小外、小生见生抱哭介）（生）二兄不必痛伤。
【前腔】（小外）念吾兄节义全，众流中独挺然。岁寒松柏当朝选，忠臣要剖葵心献，忠臣要剖葵心献。折槛无功反受冤[10] ，吞却鱼肠剑[11] 。俺非是江州司马[12] ，也落得泪湿青衫。
（小生）老年兄，你当此大辟[13] ，又遇此大雪，一发苦了！
【前腔】叹遭逢命运艰，更临刑遇雪天。囊头三木刑何惨[14] ？你足疲指折犹难免，你足疲指折犹难免。须与地下龙逢作比肩[15] ，血溅朝阳殿。俺非是苏州刺史，也须知恼乱愁肠[16] 。
（小外）老年兄，我和你从此一别，今生再无相会之期矣！小弟有挽诗一首，以备我兄他日青史之助。（出诗诵介）食禄分忧士，怜君独处难。囊头追孟博[17] ，断舌继常山[18] 。雪映心犹赤，风吹骨愈香。伤心千古恨，挥泪洒斜阳。（小生）小弟次吴年兄韵，也赠一首，聊表吾兄忠烈之气。（出诗诵介）仗节多臣子，从容就死难。忠怀吞瀚海，义气压衡山。魂断关河杳，名存草木香。丈夫无别泪，含笑赴云阳[19] 。（生）过蒙谬赞。但死不足以塞责，终无益于朝廷也！天下事尚可为，二兄好为之。（左右报）杨宜人来了[20] ，二位老爷请方便。（小外、小生）好苦也！左右是一死了，只得去罢。正是：见君且敛湘江泪，恐逼愁人速断魂。（对外、末）二位大人请了。（外、末）刑法所在，不敢送了。（小外、小生下）（旦手携酒帛哭上）
【哭相思】当日封章未上曾频劝，何期此地遭迍难。
【耍孩儿】（放酒壶在地，抱生哭介）我那相公呀！你缨冠束发尘生面，似缧绁俘囚同执挛。奴家今日在此呵，也是鬼门关上空留恋。你一腔忠义惟天鉴，你一腔忠义惟天鉴！叹六尺微躯无计全，千古兴长怨。今日呵，将临刑别酒，断送了合卺前缘。
（内催介）奉皇爷圣旨、严府钧旨，着监斩官速斩犯人，毋得迟误！（末）晓得了。王法固不可留，私情也要少尽。（旦）相公今日死后，奴家存亡未卜，虽有一陌纸钱，无人烧化。今日将一杯别酒，聊尽夫妇之情，望容鉴纳。（递酒介）（外）左右，与他送一送酒。（旦跪读祭文介）奴家自制祭文数句，以表相公平日忠义之心。不免宣读：维皇明嘉靖岁次乙卯十月朔越九日，未亡妻张氏，谨采首阳之薇[21] ，挽汨罗之水[22] ，致祭于忠愍夫君奉直大夫椒山杨公之灵曰：於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威，五刑殉裂。关脑比心[23] ，严头嵇血[24] ；朱槛段笏[25] ，张齿颜舌[26] 。夫君不愧，含笑永诀。耿耿忠魂，常依北阙。呜呼哀哉！尚飨！（外、末、左右刽子皆悲介）（旦）雪中遭此大戮，真个苦上加苦！
【前腔】看愁云怨满天，痛生离死别间。须臾七魄无从见，牵襟结发今朝断，牵襟结发今朝断！肠裂空山哀月猿，刳不出伤心剑。我那相公，本是个飞黄千里[27] ，今做了带血啼鹃。
（内催介）奉皇爷圣旨、严府钧旨，犯人不得久留，如迟并罪！（旦）一刻也不容，可不苦杀人也！相公，你有家事欲言，说与奴家知道。（生）唗！妇人好不晓事。我平生那有家事？我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外）杨宜人，你且对天祈祷一祈祷。你丈夫有人救他，未可知也。（旦对天拜介）天那！愿少须臾无死。（刽子作斩）（众推生下）（旦哭倒地介）（外、末惊作悲状介）杨宜人还未苏醒。可怜！可怜！此际不好着人扶你。校尉们且叫声。（众叫）（旦渐醒介）
【江儿水】天那！我魂离体，魄丧泉，痛思鸳侣遭飞箭。我那相公，你一点丹心明素愿，翻成白刃流红茜，祸比史苏尤惨。仇海冤天，对着谁人悲怨？
（外）杨宜人，死者不可复生，请自宽慰罢。（旦）我未亡人还有一言相告。
【前腔】再启吞声愬，重开染血笺，（怀中出本介）粉身犹要将尸谏。大人，此本乃未亡人代夫明志、尸谏感君之本，烦大人转达天听。倘得剪除权奸，我夫妇万剐甘心。（外）咳！杨宜人，椒山且如此，你一女人，济得甚么事？不如息了这个念头罢！（旦）我两两哀鸣如鸟怨，人之将死其言善。（外）你情虽切，此本决不敢与你上。（旦）我苦只苦万里君门难见。大人不肯与未亡人上本，请略观一观情节。（外）既如此，左右接过来。（外看本）（旦出刀痛哭介）我同到乌江，免使亡夫心眷。（自刎介）
（外惊介）呀，杨宜人也自刎了。可怜！可怜！
【前腔】我看他夫为纲常重，妻能节义全。双忠九烈谁能先？光岳千年钟气鲜。君明臣直孤忠显，万古清名不殄。这些碌碌奸庸，顾此独无腼腆。
叫手下抬那尸首，好生成服，与杨爷同厝西城外，后日必有旌其忠节者。朝廷有旨道，杨继盛斩后，即将妻孥流徙居庸关外。今宜人已死，又无人与奏免，只得将他幼子与家奴流去罢。
（末）臣为君亡实可伤，（众）妻因夫丧重纲常。
（外）凭君莫话纠弹事，（合）一个忠臣九族殃。
〔注〕 [1]丹书：古时以朱笔书写的定罪之书。三国魏曹操《度关山》诗：“有燔丹书，得夷平民。”[2]三章：指法律。《汉书·叙传下》:“革命创制，三章是纪。”按：刘邦初入咸阳，与父老约法三章，后因以之代称法律。[3]六曹：即吏、户、礼、兵、刑、工六部。[4]五府：古代五个官署的合称，各朝代所指不同，后汉时以太傅、太尉、司徒、司空、大将军为五府。此系泛指。[5]陆炳：浙江平湖人，嘉靖武进士。授都指挥同知，掌锦衣卫事。交欢夏言、严嵩，官至左都督。常探人隐私，借端抄其家，敛财数百万。后暴病卒。[6]夏太师：夏言，字公谨，号桂洲，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嘉靖间进武英殿大学士，为首辅，遭严嵩忌恨，陷之以罪，弃市。[7]少微：星座名。《史记·天官书》:“少微四星，在太微西，……月、五星犯守，处士忧，宰相易也。”[8]凤凰楼：此指凤凰台，在今江苏南京南。唐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9]鹦鹉洲：在今湖北武汉西南长江中。因东汉末祢衡作《鹦鹉赋》而得名。唐崔颢《黄鹤楼》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10]折槛（jiàn）：汉槐里令朱云入朝面君，请斩佞臣张禹，触成帝之怒，喝令左右将其拉下斩首，朱云抓住殿上之槛不放，仍继续申说。见《汉书·朱云传》。后因以为直谏之典。槛，栏杆。[11]鱼肠：古名剑。汉袁康《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欧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芦，二曰纯钩，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曰巨阙。”[12]江州司马：指唐白居易，其《琵琶行》诗末云：“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13]大辟：死刑。[14]囊头：古时的一种酷刑，以物蒙头。三木：古时加于囚犯头颈、双手、双足上的三件刑具。《后汉书·党锢传·范滂》:“桓帝使中常侍王甫以次辨诘，滂等皆三木囊头，暴于阶下。”[15]龙逢：关龙逢，上古时夏桀之臣，见桀荒淫无道，因进谏，为桀囚杀。[16]“苏州刺史”二句：用唐刘禹锡《赠李司空妓》诗“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之典。[17]孟博：东汉范滂字。滂，汝南征羌人。为汝南太守宗资属吏，得到信任，抑制豪强，反对宦官。党锢狱起，自往投案，死狱中。参见注[14]。[18]常山：指唐颜杲卿。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反，他被擢为卫尉卿兼御史中丞，传檄河北抗击叛军，扼守常山，安禄山部将史思明攻之，力战不能支，城陷被执，厉声骂贼，被割舌，终从容就义。见《新唐书·忠义传·颜杲卿传》。[19]云阳：古地名，战国秦邑，在今陕西淳化西北，韩非、李斯均于云阳市中被行刑处死。古典戏曲中常用作刑场的代称。[20]宜人：古代命妇的封号，明清时丈夫为五品官妻子可封宜人。[21]首阳之薇：商末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谏周武王伐纣，武王不从。商亡后，二人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终饿死山中。首阳山，亦名首山、雷首山，在今山西永济蒲州南。[22]汨（mì）罗：水名，湘江支流，在今湖南东北部，战国楚屈原投此水自尽。[23]关脑：关谓关龙逢，见注[15]。比心：比干为商纣之叔父，官少师，纣淫虐，他继微子启、箕子之后直言谏之，被纣剖心杀害。[24]严头：严颜为东汉末益州牧刘璋辖下巴郡太守。刘备入蜀，其大将张飞破江州，擒严颜，张飞劝之降，严颜曰：“本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见《三国志·蜀书·张飞传》。嵇血：嵇绍之血。嵇绍，西晋人，官侍中，永兴元年（304）从惠帝讨成都王司马颖，兵败众溃，独以身卫帝，为乱兵击杀，血溅帝衣。后左右欲浣帝血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浣也。”见《晋书·忠义传·嵇绍传》。[25]朱槛：朱云所折之槛。见注[11]0。段笏：唐段秀实功勋卓著，为宰相杨炎所嫌，解节度使，入为司农卿。朱泚反，以秀实有人望，使骑往迎。秀实戎服至，夺左右象笏，唾骂朱泚，击之中颡，遂遇害。见《新唐书·段秀实传》。[26]张齿：唐张巡扼守睢阳抵抗安禄山、安庆绪叛军，粮尽援绝，城陷被执，贼将尹子琦谓巡曰：“闻公督战，大呼辄眦裂血面，嚼齿皆碎，何至是？”答曰：“吾欲气吞逆贼，顾力屈耳。”子琦以刀抉其口，齿存者仅三四枚。见《新唐书·忠义传·张巡传》。颜舌：见注[18]。[27]飞黄：传说中的神马名。《淮南子·览冥训》:“青龙进驾，飞黄伏皂。”高诱注：“飞黄，乘黄也，出西方，状如狐，背上有角，寿千岁。”
严嵩所陷害的忠良有一大批，死难的忠良都有十分生动的事迹，而时任兵部员外郎的杨继盛虽然职位不高，但事迹感人至深。《鸣凤记》的第十四出《灯前修本》、第十五出《杨公劾奸》和第十六出《夫妇死节》都是写杨继盛的。
《夫妇死节》一出剧情展开之地是刑场。可以说监斩官一上场，戏剧冲突就展开了。负责监斩的官员之一是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其职位较杨继盛为高，而且是嘉靖皇帝、严嵩面前的大红人，但此人还有一点良心，总想尽可能做一点好事，能够救的人要设法救下来。可是，遇到这一冤案，他十分为难。明明知道杨继盛是“忠言逆耳怒龙颜”，实际上不仅无罪，而且有功。要救他吧，又不可能。因为早上内监已经口传圣旨道：“如有大小官员奏饶杨继盛者，一同处斩。”
另一位监斩官是刑科都给事鲍道明，对杨继盛更为敬仰，更为同情，所以说：“十月天飞雪，多为杨公泣。”十分明确地指出，这是冤案，老天爷下雪就是为杨公哭泣。
陆、鲍二人的心情很痛苦。因为不仅不能相救，“且监斩他，于心何忍”？在这种情况之下，监斩官对“罪犯”杨继盛都表示了由衷的赞扬。陆炳称他“铁肝石胆真堪羡”，鲍道明称他“号神泣鬼惊谗谄，正气漫漫塞两间”。
礼科给事吴国伦、监察御史王遴到刑场来和杨继盛告别，表明杨继盛深得人心，仍旧有官员不怕得罪严嵩，冒了大风险前来，一定要和杨继盛见上一面。另有一个作用，就是通过此二人，再一次对陆炳、鲍道明刺激一下：“二位大人，生杀在手，可谓有权！”陆炳、鲍道明作了一番解释，但监斩赤胆忠心的杨继盛的不安情绪又有了剧烈的波动。
吴国伦、王遴都对杨继盛表示了无限敬佩，且各赠诗一首，以为诀别。
杨继盛忠心耿耿，直可感天地而泣鬼神，但嘉靖皇帝昏聩无道，受其宠幸的严嵩可以为所欲为，杨继盛悟君除奸的愿望终难实现，所以他痛言：“但死不足以塞责，终无益于朝廷也！”这既是反映历史真实，也进一步浓化悲剧气氛。
杨继盛上奏疏纠劾严嵩时，知道嘉靖皇帝很信任严嵩，自己可能因此送掉性命，思想上已作了充分的准备，所以此时此刻他不怨嘉靖皇帝。但他对正义战胜邪恶的信心至死不会动摇，故对吴、王二人说：“天下事尚可为，二兄好为之。”这再一次显示出他性格的忠直刚毅。
此时杨继盛夫人携酒帛上场，向杨继盛敬临刑告别之酒。虽然内旨再催监斩官“速斩犯人，毋得迟误”，监斩官还是让杨夫人跪读了祭文。这点出陆炳、鲍道明虽然无法挽救杨继盛，总算在职权允许的范围内，提供了一点方便。如果他们不准杨夫人致祭，杨夫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陆炳、鲍道明和两刽子手看到这场面，都不胜悲痛，但此时催迫的圣旨再次下达，而且严嵩居然同时发布所谓“钧旨”:“犯人不得久留，如迟并罪。”也就是说，如果不将杨继盛立即斩首，那么陆炳、鲍道明和两个刽子手也都要受到严厉处置，甚至一同斩首了。
杨夫人还要再问杨继盛对于家事有何吩咐，杨继盛自惟早已以身许国，岂能顾念家事，因斥责道：“我平生那有家事？”言讫，刽子手即行斩刑。眼见杨继盛被害，杨夫人悲痛欲绝，她决心继承丈夫的遗志，以尸谏的方式同奸臣作最后的斗争。她从怀中取出本章，恳求监斩官员转奏圣上，希望丈夫与自己的死能感悟嘉靖皇帝，“剪除权奸”。
他们哪里知道，嘉靖皇帝一心求仙飞升。他与严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分开。后来严氏虽败，仅其子严世蕃处斩，严嵩仍保住了老命。此是铁证。
但是，正如杨继盛所坚信的那样，忠烈的身后是流芳百世，奸佞的下场是遗臭万年。严嵩败后五年，穆宗继位，追恤直谏诸臣，以继盛为最，予谥忠愍，并为之建旌忠祠。至此，杨继盛的忠魂也可以安息了。
（蒋星煜）
鸣凤记
第二十一出 文华祭海
佚名
【乔八分】（丑领众上）腰悬金印气英豪，耀日旌旗间宝刀。长驱水陆驾波涛。先声后实，直捣向倭巢。
少壮曾无汗马功，止因权要拜元戎。提兵且玩江南景，那管民财尽劫空。我赵文华素无龙韬豹略之才[1] ，遽统蚁集蜂屯之众，人皆道我任大责重，不堪其忧；却不知我随机应变，自得其法。我闻得海上倭贼利害，自去厮杀不成，只是调兵遣将，罚罪赏功而已。幸而成功，归功于我；不幸无功，当广求些首级，亦可塞责。况我朝内有人，边功易奏，岂有他虞。众将官，听我号令！（众应介）（丑）队伍务要齐整，器械务要鲜明，粮草务要接济，先声务要惊人。沿途迎接将官，贽礼重者容他相见，轻者发在军前听调。驿中所备供帐铺陈、动用酒器，不整齐者以为不敬论。百姓犯我军令者枭首。起程前去。
【金钱花】貔貅百万雄骁，雄骁。辕门号令声高，声高。金戈铁马出王朝。（合）弓上矢，鞘离刀。魍魉避，鬼神号。魍魉避，鬼神号。
（众）禀老爷，已到苏、松地方了。（丑）且扎住人马，待我行牌到各府州县，吊取金银，先赏三军，然后出兵。（众）禀老爷，官军利于海战，故将官出兵，必先祭东海龙王，自然取胜。老爷到此，也要祭海。（丑）祭海用何礼物？（众）用猪羊四十副，金银酒器一箱，诵经和尚一名。（丑）祭过了，这东西何用？（众）猪羊分赏众军，酒器留在老爷公用。（丑笑介）有理，有理，且到杭州去祭了罢。（众）就要出兵，等不得到杭州。（丑）你不晓得，杭州近我家里，这些猪头羊头好腌回去当菜蔬吃。（众）老爷，这个是小事。不如快祭了，多取得几个倭头，少不得每颗值五十两银子。（丑）说得有理。快备祭礼来。（众）祭礼已备完多时，和尚也在辕门外听候。（丑）唤进来。（二末抬祭礼）（净扮和尚上）送祭礼官告进。（净）祭海诵经僧人见老爷。（丑）起来。既已完备，就此起程到海上去。
【前腔】悠悠旌旆飘摇，飘摇。声声金鼓齐敲，齐敲。艨艟巨舰驾云涛。（合）登海岸，祭龙蛟。星斗战，岳山摇。星斗战，岳山摇。
（众）此处已是海船上，祭桌已摆完了。（丑摆作跌介）（左右扶丑介）（净）请爷爷拈香，小僧祷告。（丑拈香介）（净挽诵子[2] ）云淡风轻近午天，将军出海驾楼船。胸中不识韬和略，祭告龙神只靠个天。南无东海大龙王，八万金刚佛菩萨。（内吹波锣呐喊介[3] ）（丑）这是甚么声？（众）倭船上会哨。（丑惊介）好怕人也！（末）请爷爷拈二炷香。（丑拈香揖介）（净挽诵子）三月残花落更开，三军结束出兵来。平生不习得刀枪法，只愿倭头滚得来。南无东海大龙王，八万金刚佛菩萨。（内鸣锣呐喊介）（丑惊掩耳介）这是甚么响？（众）是倭船上杀人。（丑）不杀到这里来么？（众）尚远，在此老爷放心。（净）请爷爷拈第三炷香。（丑特落香介）（净挽诵子）金炉香烬漏声残，听得波罗阵阵寒。来时弗见个倭夷面，只要金银满载还。南无东海大龙王，四万金刚佛菩萨。（众）这和尚方才念八万金刚，如今念四万，如何少了一半？（净）你不晓得，这一半是冒支官粮的虚兵，恐怕爷爷点名，故不敢念。（众）祭告已毕，请老爷回船。（丑）既祭毕了，把那老和尚开刀罢。（众绑介）（净减）爷爷，小僧是有功之人，怎么到把来开刀？（丑）常人有言：未过江要做千僧功德，过了江把和尚就煮来吃。今日海又祭了，不杀了你，要你做甚么？且把你头来充做倭头，也值五十两银子。（净）爷爷饶了小僧，有个大好处。（丑）甚么好处？（净）小僧是戒坛上住持，管下五百云游和尚，待小僧率领前来，充作倭兵，幸而取胜，不要说起；若不胜，那时献首尽作倭头，到有一万五千两银子。（丑）说得有理。快放了！（笑介）（净）爷爷，若把我和尚上下两头算起来，到满了三万两，也不可知！（丑）唗，好无状！（净）好无耻！（下）（丑）众军士听我分付，水兵停泊东海大洋，且待倭寇劫掠满载，那时邀截，可以人财两得。（众应）（丑）陆兵沿路巡哨，遇倭斩倭，若无真倭，就杀几个疲聋残疾、面生可疑的百姓，亦可假充要赏。（众应）（丑）我儿，只是一件，不要杀苏州人。（众）为何？（丑）他有记色[4] ，头发都是空心的，那里像个倭头？且收船入港去。
【前腔】天生当世雄豪，雄豪。提兵不用心劳，心劳。从今一祭息风涛。（合）看夷虏退，唤回朝。金满载，任逍遥。金满载，任逍遥。（内奏军乐）（众齐下）
〔注〕 [1]赵文华：字元质，浙江慈溪人。《明史》卷三〇八有传。嘉靖八年进士。经严嵩保举，累官通政使。后加工部侍郎，赴东南御倭。又进工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江南军务。因骄横为严嵩所不容，削职为民，旋病死。[2]诵子：通俗易懂的韵文，一般均有现成的格式，视其用途不同而内容各异。[3]波锣：下文又作波罗，一种吹奏乐器。[4]记色：即记号。
赵文华和鄢懋卿两人都是严嵩父子的党羽，严嵩父子的许多罪行都有他们的份。赵文华、鄢懋卿为官没有任何功绩，搜刮民财倒是能手，他们对严府上下不仅阿谀奉承，而且经常进献金银与奇珍异宝，所以受宠不衰。至于嘉靖皇帝，一切听从严嵩父子，所以赵文华和鄢懋卿官运亨通，都爬上了很高的位置。
当时赵文华奉严嵩派遣来到江南监督抗倭战事，正好张经、李天宠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因为张经、李天宠不肯对之奉迎，赵文华怀恨在心，诬陷此二人贻误军机，而将王江泾大捷之功归之于胡宗宪和他本人。张经、李天宠则论斩。
当然，倭患不可能就此平息，而赵文华对军事既一无所知，又胆小怕死，进不能攻，退不能守，无以自处，乃演出了祭海的闹剧。
这出戏中，他上场唱了【乔八分】一曲之后，就念了四句诗：“少壮曾无汗马功，止因权要拜元戎。提兵且玩江南景，那管民财尽劫空。”那确是他内心世界的展示。
在祭海的现场，赵文华听到任何声音都会丧魂落魄，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毫无大军统帅的气概。赵文华希望此行碰不到倭寇，那就上上大吉。
当时要按斩获的倭寇首级论功行赏，为冒功领赏，许多平民被滥杀。赵文华为了想多得五十两银子，打算把在祭海仪式上诵经的和尚也开刀杀掉，冒充是倭寇的首级，看来是荒唐可笑之至，但如此落笔，确有一定的历史根据。
最后赵文华吩咐：“陆兵沿路巡哨，遇倭斩倭，若无真倭，就杀几个疲聋残疾、面生可疑的百姓，亦可假充要赏。”竟把这种卑鄙做法正式作为命令，要求部下照此执行了。
接诸史籍，赵文华祭海确有其事，《祭海文》见于《国榷》一书。现在剧本的描写作了一定程度的夸张，笑料不少，但读者和观众很难笑起来。因为严嵩、严世蕃、赵文华等人狼狈为奸，坚持抗倭的将领屡受打击迫害，倭患日益严重，被倭寇杀害的黎民百姓固然不可胜数，被冒为倭寇杀害的黎民百姓又何尝见少。虽然作者用的是喜剧手法，但其实质毋宁说是悲剧性的。通观全剧，可知这一出戏并非闲笔，严党的所谓“抗倭”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文华祭海》作了明确的回答。赵文华死在严嵩父子之前，但并不能逃脱遗臭万年的骂名。
（蒋星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