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复祚
【戏曲家小传】
（1560—1630？）原名笃儒，字阳初，后改字讷川，号暮竹，又号阳初生、洛浦生、休休生、忍辱头陀、三家村老等。常熟（今属江苏）人。祖父徐栻曾任江西、浙江巡抚。才能出众，但一生坎坷，屡失意于科场。工诗文，尤擅词曲，尝从张凤翼钻研曲学，所作小令曾得钱谦益赞赏。论剧所见与沈璟相近。所作杂剧今存《一文钱》，另《梧桐雨》已佚。传奇今存《宵光剑》（即《宵光记》）、《红梨记》、《投梭记》三种。《一文钱》、《红梨记》是其最优秀的作品。另有笔记《三家村老委谈》（即《花当阁丛谈》），论剧颇多精解；又《家儿私语》亦有论剧内容。其他尚有《南北词广韵选》等。
红梨记
第二十一出 咏梨
徐复祚
（生上）铜龙漏滴已残更[1] ，素魄还留映水明[2] 。何事嫦娥音信杳？重门深掩不胜情。小生昨宵得遇小姐，真个温柔旖旎，绝世无双。赵伯畴虚生二十二年，未曾见此香奁中物[3] 。向来空忆谢素秋，每以不得见面为恨。如今看了这小姐，难道还胜似他？小姐到有可怜之意，恨杀那不做美的老夫人睡觉，瞥然去了。约小生今晚到书房相会。昨晚怎巴得天明，今蚤又怎巴得到夜。且喜已是黄昏时候，月又上了。好把门儿掩上，坐待则个。（闭门介）
【黄莺儿】无语靠书窗，乍临风思欲狂。且将盼行云双眼来打当[4] 。愁乡醉乡，更长恨长。小姐，小姐，是你俏声儿约定在书斋访，小姐，为甚信茫茫？蚤难道脱空说谎，不与做周方[5] ？
待久不来，昨晚不曾睡得，不觉睡魔蚤到，且睡些咱。（作睡介）（杂扮差人上）瑞麟香暖玉芙蓉[6] ，画蜡凝晖彻夜红。信道使君情意重[7] ，卷帘迟客月明中[8] 。小人雍丘县差人，钱爷差请赵相公看月。此间已是寓所，书房门蚤闭，不免低低唤声。赵相公，赵相公！（生惊醒）呀，小姐来了！（急出开门抱杂）小姐，小姐，想得赵汝州苦也！（杂）赵相公，小人是本县差人，不是什么小姐。（生看笑）偶然睡去，魂梦颠倒。你是谁差来的，这蚤晚来敲我门？（杂）小人奉钱爷钧旨，说日间政事多冗，乘此清夜，请相公看月。（生）我身子不快，不耐烦看月，烦你拜上钱爷罢。（杂）相公好好儿在这里，怎么说了看月就不快起来？小人恐钱爷见责，不敢去回覆。（生）没奈何，央及你回了罢。说赵相公身子不快，已睡觉了。你快行动些儿罢么！（杂）既如此，小人只得去了。顿令北海尊虚设[9] ，（下）（生吊）还望西厢月倍明。天下最不知趣的是钱孟博，许多时不来请我吃酒，偏拣今日。我那有心情看什么月！方才差人不肯出门，则怕小姐正来，却没躲闪。如今去了，才觉自在。已近二鼓，月已中天，不见一些动静，敢是又成虚话了？不免捱进昨夜亭子边去，打听个真消息。（行）此间有太湖石，且在此等候则个。（旦持红梨花上）
【前腔】步月下回廊，露溶溶湿绣裳。想荆王已先到阳台上[10] 。你看这花枝呵，经几多风狂雨狂，惹得个蜂忙蝶忙。怎能勾东君爱护金铃障[11] ？呀，前边太湖石畔，遮遮掩掩，似有人行动，我且低低唤一声。前边不是赵解元么？（生惊介，低应）赵汝州在此。小姐你来了，果是有心人也。我望东墙，魂飞魄荡，只听得小语唤檀郎[12] 。
小姐那借一步，前边就是小生的卧房。（旦）奴家正欲相访。（生）小姐，路上苔滑难走，小生扶一扶何如？（挽同行介）
【水红花】苍苔立遍意彷徨，月昏黄，角门声响。金铃小犬吠声长，石阑旁怕有行人来往。俏俏潜踪蹑迹，嫌杀月儿光。且喜到书房也啰。
（生）此间已是小生书房，就请小姐进去。（入介）（生跪）小姐今日下临，就如上元之降封涉[13] ，麻姑之过方平[14] ，兰香之嫁张硕[15] ，彩鸾之遇文萧[16] 。只是赵汝州有何德能，消受得起？（旦）解元天下奇才，妾在闺中，闻名已久。今宵之遇，岂偶然也。（生）小姐手中所持是何花？（旦）是一枝红梨花，元是异种。奴家生平最喜欢他，开时时刻不教放手。今日携来，欲博解元题咏耳。（生）借来一看。果是异种！但闻梨花白雪香，红的委实未见。小生胡诌一绝，小姐休笑：换却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异香来。武陵溪畔人休说，只恐夭桃不敢开[17] 。（旦）好高才也！奴家也要请教：本分天然白雪香，谁知今日换浓妆。秋千院落溶溶月，差睹红脂睡海棠[18] 。（生拍手）海棠怎比得他。奇才奇才！椒花柳叶，俱在下风。小姐在上，名花在侧，赵汝州何人，有此福量！知是梦里睡里？你看这花枝呵，
【莺花早】一似睡起未欣妆，浴温泉丰度狂。名花倾国何相让[19] ，谁承望，幽斋寂寞春偏酿。态郎当[20] ，（旦）意难忘。刚笑何郎曾傅粉[21] ，绝怜荀令爱熏香[22] 。（生）偏称沉香亭畔，昭阳殿旁[23] 。须把绛绡朝护，锦障夜藏，流莺那许轻相向。
（生）小姐，夜深了。（旦）且再坐坐。你把瓶儿装着这花，就灯下再看一回。（生介）（旦）解元，权把他做个花烛何如？
【猫儿坠】你看花簪瓶底，银烛吐辉光。花烛争辉夜未央，但愿得烛明花艳永无妨。（生）又愿得花烛双双照画堂。烛照花芳，地久天长。（同）
【尾】今宵始觉情欢畅，生恐怕亡赖鸡声报晓忙[24] ，把我无限恩情叫断肠。
（旦）解元，你把这花儿供养着，添些新水。奴家时常要看的。（生）敢不小心。夜深矣，睡去罢。
花潭竹树傍幽蹊，歌舞留人月易低。
惊起芙蓉新睡足，倚风情态被春迷。
〔注〕 [1]铜龙：铜制漏壶，其滴水口铸成龙头形，故称。此处指漏壶。[2]素魄：指月亮。[3]香奁中物：指闺阁中人。香奁，盛香料等闺房用品的匣子。[4]“且将盼”句：行云，犹云雨，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5]周方：周全、方便。[6]“瑞麟”句：瑞麟，状如麒麟的香炉。古人以麒麟为吉祥象征，故称瑞麟。玉芙蓉，芙蓉帐，华丽的帐子。[7]使君：汉代称刺史为使君，即州郡的长官，此指钱济之。[8]迟客：等待客人。[9]北海尊：东汉末孔融曾任北海相，人称孔北海。《汉书·孔融传》说他退职后宾客盈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10]荆王：楚王。阳台：见注[4]。[11]“怎能”句：怎能勾，即怎能够。东君，司春之神。金铃障，用金铃惊鸟以护花。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载宁王春天在后园以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有鸟来集，则令园吏掣铃索以惊之，以惜花护花。[12]檀郎：晋潘岳小字檀奴，貌美，深受女子爱慕，后以檀郎喻指被女子爱慕的美男子。[13]上元：指上元夫人，古代神话中的仙女。《太平广记》引《汉武内传》:“帝因问王母：‘不审上元何真也？’王母曰：‘是三天上元之官，统领十万玉女名录者也。’俄而夫人至，年可二十余，天资精耀，灵眸艳绝。”封涉，漳水流经之地，此指雍丘。封，疆域；涉，漳水的别名。[14]“麻姑”句：麻姑，传说中的仙女。方平，王方平，传说中的神仙。晋葛洪《神仙传》:“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15]“兰香”句：兰香，即杜兰香，传说中的仙女，相传她嫁与汉张硕为妻。晋干宝《搜神记》:“硕呼女前视，可十六七，说事邈然久远，有婢子二人，大者萱支，小者松友。”[16]“彩鸾”句：彩鸾，即吴彩鸾，传说中的仙女。文萧，即文箫。唐裴铏《传奇》中描写彩鸾于许真君处与文箫跨虎仙去。[17]“换却”四句：为元张寿卿杂剧《红梨花》第二折中原诗。武陵溪，晋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溪名，文中云此溪“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夭桃，冶艳美丽的桃花。《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8]“本分”四句：亦为元张寿卿杂剧《红梨花》第二折原诗。“秋千”句，语本宋晏殊《寓意》诗“梨花院落溶溶月”。睡海棠，形容美人娇睡之状。典出宋僧惠洪《冷斋夜话》引《太真外传》:“上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子，妃子宿酒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明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19]“名花”句：语本唐李白《清平调》之三：“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20]态郎当：指美女到来喜极而不知所措的神态。[21]何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何平叔（晏）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此处借指赵汝州面白貌美。[22]荀令：指东汉末荀彧，字文若，官至尚书令，因称“荀令”。《艺文类聚》引晋习凿齿《襄阳记》中刘季和语：“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23]“偏称”二句：沉香亭，唐代宫苑亭名。李白《清平调》之三有“沉香亭北倚阑干”句。昭阳殿，汉代宫殿名。汉成帝时皇后赵飞燕居此。此用杨妃、赵后典均代指王小姐（实为谢素秋）。[24]亡（wú）赖：同无赖。
《红梨记》是明代万历时戏曲家徐复祚所作，此剧根据冯梦龙《情史》所收小说《赵汝州》和元代张寿卿杂剧《谢金莲诗酒红梨花》改写而成，共三十出。故事梗概为：北宋末年，山东才子赵汝州与友人雍丘县令钱济之在京相会，因闻“男中赵伯畴（汝州字），女中谢素秋”之谚而往访名妓谢素秋。素秋被太傅王黼招去陪酒，王黼欲以之为妾，素秋坚拒，竟遭拘禁。二人未能会面。适值金兵南侵，宋廷不敌议和，王黼用内库金帛贿赂金兵，并献乐妓一百二十名，而以素秋为首。素秋得花婆相助，逃出王府，到雍丘县避难，被钱济之留住衙中西园。赵汝州以为谢素秋已被送往金邦，亦投奔钱济之。钱济之让谢素秋冒名王太守之女，持红梨花到西园书房中与赵汝州相见，题诗吟咏，两情缱绻。后康王在金陵即位，开科选才，济之劝汝州赴试，汝州因眷恋美色不愿动身。花婆假扮卖花妇到汝州房中，诡云红梨花是鬼花，为王太守死去之女灵魂所化，常夜间作祟书生。汝州惊惧，匆匆离去，赴金陵应试，高中状元，得授开封府佥判。赴任途中路过雍丘，济之设宴款待，招谢素秋侍酒，汝州大惧，后由花婆及素秋仆人释疑，赵、谢二人终成夫妇。
《咏梨》是此剧精彩的一出，写赵汝州与谢素秋西园相会。此前《初会》一出，二人已经在亭中见面，约定次日夜里书房幽会。这天晚上，赵汝州早早把房门虚掩，傅粉熏香，燃烛等待。久候不至，不觉一阵瞌睡上来。正朦胧间，忽然听见门外呼唤之声，以为是小姐驾到，急忙开门向前搂抱，不想来人不是小姐，而是个满脸胡须的老头！原来这老头是雍丘县中一名差人，奉钱爷之命来请汝州赴宴看月。这场戏一开始，便出现令人捧腹的喜剧场面。作者在这里使用了巧合、误会的手法，造成奇巧的情节安排。赵汝州把来人当成是王小姐，是有他的根据的，因为在前一天晚上，他与小姐亭中相会，二人各有眷恋之心，不想被“老夫人睡觉”的呼唤声冲散，懊恼之情可知。如今好容易挨到相约之时，久盼之中，又是睡眼迷离，向前错抱便不足为怪。而差人的到来，却是钱爷所派，友人久别，相约看月，也是情理中事。这一巧合，加上赵汝州的情急误会，就必然造成喜剧性事件。这个关目的喜剧意味，还表现在赵汝州盼想之人和真实来人的巨大差异上。赵汝州盼望的是“一见消魂魄，光芒射眼睛。羊脂玉碾蝤蛴颈，但风流占尽无余剩”（《初会》）的美女，而来人却是由“杂”角扮演的老差人。一少一老，一妍一丑，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它本身就蕴含笑料，作者偏偏又让这少年英俊的书生设想怀拥“温柔旖旎”的美人却抱了个胡须拉碴的老头，这极端不协调的举动自然产生强烈的喜剧效果。
巧合误会之后，作者又进一步强化戏剧的谐谑气氛。赵汝州因为要等情人到来，借口身体不快，婉辞钱济之的相邀；而差人却说：“相公好好儿在这里，怎么说了看月就不快起来？”他害怕钱爷见责，不肯回覆。赵汝州见差人不走，怕情人到来“没处躲闪”，更是焦急；越是焦急，差人越是不走。这又是一层对比，是人物性格的对比，是特定情势造成人物不同心态的对比，对比越强烈，效果便越突出，在这里，我们看到了趣味盎然的喜剧表演，发出会心的微笑。在实际演出中，以上两段喜剧场面逐渐丰富，扩展成一出完整的折子戏，名曰《醉皂》，深受观众欢迎，数百年间一直盛演不衰。
在谐谑的关目之后，这出戏又引出另一个抒情场面，这就是赵、谢二人的相会。好不容易巴到差人离去，其时“已近二鼓，月已中天”，但还不见小姐芳影，赵汝州寂寞难耐，生怕幽会又成虚话，只好挨到昨夜相遇的亭子边去。此时谢素秋假扮王小姐上场，赵汝州一见，连忙上前迎接，并相邀到书房中。一路上他殷勤扶掖，生怕“路上苔滑难走”，到得房中，扑通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小姐今日下临，就如上元之降封涉（陟），麻姑之过方平，兰香之嫁张硕，彩鸾之遇文萧。只是赵汝州有何德能，消受得起？”这一段话，引经据典，显示了秀才的本色，而行为动作的失态，更活现其猴急情态。这段插曲，是前段喜剧性描写的继续，是诙谐场面向下段抒情场面的过渡，连接十分自然，没有间隔痕迹。
赵、谢二人相会，少不了两情缱绻，但此剧却省去一般戏剧这类场合下的卿卿我我，海誓山盟，而是借谢素秋手持的红梨花引出题咏，借物言情。赵汝州赞美红梨花：“换却冰肌玉骨胎，丹心吐出异香来。武陵溪畔人休说，只恐夭桃不敢开。”谢素秋和之曰：“本分天然白雪香，谁知今日换浓妆。秋千院落溶溶月，羞睹红脂睡海棠。”通过相互题咏，以花喻人，不仅赞美了花的艳色异香，而且颂扬了人的高尚品性，同时又借此倾诉了爱慕之情，从而营造出浓烈的抒情气氛。不仅如此，作品妙还妙在写赵汝州面对如花美女，竟不知她就是自己苦思深恋的情人，而谢素秋心里明白，却不能道破，故而要以花为烛，愿“烛照花芳，地久天长”。同是题咏，同是抒情，一个被蒙在鼓里，一个心照不宣；一个欣喜欲狂，一个故作庄重，两相彰映，也有谐趣。
值得注意的是，两人定情的红梨花这一道具在剧情发展上具有重要作用。谢素秋一出场，手中持的就是这支红梨花；书房相会，二人又借花引出题咏，题咏之后，谢素秋又两次提到将花供在瓶中，要时时观看，意思是要赵汝州（同时还有观众）注意这支红梨花。果然在后面的情节发展中它就起着惊吓赵汝州和最后藉花相认的关合作用，在艺术结构上是十分妥当的。
《咏梨》这出戏，上场人物不多，只有三个，却形成了两个精彩的戏剧场面。一个诙谐幽默，风趣横生；一个抒情性强，诗意隽永，两两照应，摇曳多姿，令人回味无穷。正因如此，它在数百年中一直盛行于昆曲舞台上，久演不衰。
（黄竹三）
红梨记
第二十三出 再错
徐复祚
（生上）茜裙紫袖映猩红，飞絮轻飏花信风[1] 。好景更兼逢窈窕，千金一刻语非空。小生自遇王小姐之后，不觉神魂飘荡，废寝忘餐。天下怎么有这等样美人？便觉功名富贵尽皆轻了。好笑钱孟博，只管来催我去会试，虽则是他好意，他那知我心上事？就把一个状元撇在街上，小生谁耐烦别了那人，远远去拾回来！昨日被我发作了几句，想必今后不差人来了。就再来，我也只是不去，且慢慢再住几时。只一件，小姐虽则绸缪缱绻，但是夜来明去，怎得寻个计较，日间相聚便好。待他今晚来时，把这话对他商议。昨日有客来访，今日要去答拜，不免趁蚤去了就回。（关门）掩却白云关，言寻青眼客[2] 。（下）（老旦提篮上）老婢花婆是也，领钱爷命，去说赵解元赴京会试[3] 。提着这篮儿，西园采花去走一遭也。
【北点绛唇】只为着年老甘贫，满街厮趁[4] ，提着个匾篮儿为营运。且度朝昏，将花朵儿作资本。
【北混江龙】入的园来，好花卉也！你看那洛阳丰韵[5] ，三春红紫斗精神。白的白碧桃初绽，红的红仙杏芳芬。娇滴滴海棠开喷，香馥馥含笑氤氲[6] 。呀！什么人扯住我？（笑）元来是牡丹枝挂住了团花袄，蔷薇刺抓扎起石榴裙。（拂袖）为甚的蝶翻了两翅粉，蜂惹的满头纷？非关是金谷园中千朵艳[7] ，端只为卖花人头上一枝春，把蜂蝶来勾引。
呀，远远的赵解元来了也。咱只顾采花，看他问咱不问咱。（生上）可怜妖艳正当时，刚被狂风一夜吹。今日流莺来旧处，百般言语怨空枝。小生方才拜友而归，已到寓所。呀，什么人在那里采花？我且上前去问一声。兀那老婆子，为甚采俺家的花朵？（老旦作惊）
【北油葫芦】蓦听得唤一声婆子把咱嗔，引三魂。吓的我兢兢战战可也没逃奔。那哥哥咬定牙将人狠，我这里忙伸手将花篮揾。我又不是园主家掌花人，又没有斗大花门印[8] ，为甚么平白地将他花枝来损？只得上前去告个不是咱。（见介）哥，老婢子万福。（生回揖）（老旦）折了花枝，是老婢子不是了，望乞恕咱。别的休说，则可看我贫老又单身。
（生笑）这也罢了。
【北天下乐】（老旦）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论，回也波嗔，喜津津。（生）婆子，我看你年纪老了，采这许多花何用？难道自己戴？（老旦）老婢插戴？没福插戴他。止因为老年人没计度饔餐[9] ，采将来卖几文，卖得来换米薪。常言道人怕老来贫。
（生）元来你卖花为活，这也罢了。你只倾出来，我逐一看看，或且有用得的，就问你买几枝儿。（老旦做倾取一枝递生）（生）这是竹叶儿，插又插不的，戴又戴不的，要他则甚？（老旦）要他打底。哥，不争你提起竹叶来[10] ，
【北那吒令】想当初李白的开尊，虚疑是故人。王猷的造门[11] ，不须问主人。我爱他绝尘，报平安好信[12] 。哥，这竹有许多好处：摇风月梢拂云，傲冰霜无淄磷[13] 。你不见么？湘江上二女泪斑痕[14] 。
（生）再取一种来看。（老旦介）（生）这是桃花，没甚希罕，要他何用？
【北鹊踏枝】（老旦）这桃花从蓬岛分[15] ，休则向玄都问。谁知道前度刘郎[16] ，再来时面貌堪嚬。不争的把渔郎勾引，惹得人急穰穰争去问迷津[17] 。
（生）再取一种来看。（老旦介）（生）这是海棠花，也没有甚希罕。
【北胜葫芦】（老旦）杜鹃啼血感离人，妆点上阳春[18] ，娇似红脂嫩腻粉。这花夜间看最好：倚东风睡足，高烧银烛[19] ，烂熳月黄昏。
（生）再取一种来看。（老旦）止有柳枝儿了。（生）这一发没用。（老旦）偏有杨柳最可恨，
【幺】他在渭城客舍斗清新[20] ，惯会送行人，蚤已是章台今日长条尽[21] 。则看他迎风袭袭，笼烟袅袅，肠断灞桥滨[22] 。
（生）你篮儿里还有别种么？（老旦）你不见这篮都空空的？再没有了。（生）元来则这几种，并没奇异，值得几文钱。（老旦）这园中也则有这几种。（生）难道则有这几种？我到有一种异花在那里，可怜你又老又贫，送与你去多卖几文钱何如？（老旦）哥，生受你，借来看看。（生）我好好供在书房内，待我取出来。（取花介）这不是，你可认得这种花叫甚名儿？（老旦取看作惊介）呀，有鬼也！有鬼也！（生）婆子，青天白日，说有什么鬼！你见这花，却怎生惊骇起来？（老旦）苦！哥却不知，这不是人间的花，这是鬼花。（生）胡说！鬼那里有花？要你说个明。（老旦）误了老婢子卖花也。明日来和你说。（生）婆子休去，你且说一个明。（老旦）我说来，你休害怕。（生）我不怕。（老旦）哥，这花园是谁家？（生）是王太守家的花园。（老旦）可知道。你晓得盖造花园的缘故么？（生）不知。（老旦）王太守有个女儿，性爱看花，故此盖这所花园。到得春间万花开绽，那小姐日日坐在亭子上看花。不意墙外有一秀才，闯入园中，与小姐四目相觑，两情眷恋，只没处下手。那小姐终朝思想，害相思病死了。王太守与夫人舍不得他远离，就埋在亭子后边。那一灵不散，他冢墩上就长出一棵树来，开的是红梨花。那小姐每遇花开时，风清月朗之夜，常常现形坐在亭子里，只要缠扰年纪小的秀才。（生怕介）（老旦哭叫可怜）（生）婆子，却为何哭起来？（老旦）老婢有个孩儿，也是秀才。为那城中热闹，借此花园看书。看书困倦，只见月明如昼，捱到亭子边去散步。不意亭子里起阵怪风，现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与我孩儿四目相窥，两情眷恋，当夜就要到孩儿书房中。只见亭子后边大叫，说老夫人睡醒了，那小姐仓忙而去，说明晚又来。到得明晚，果然又到孩儿书房中来，手中携一枝红梨花。那时孩儿年纪小，春心荡漾，与他那话儿了。从此以后，夜来明去，勾不上一月，把我孩儿送死了。咳，可怜！可怜！如今止存得一个老身，好苦也！（又哭介）（生作怕介）婆子，你可曾见怎么一个模样？（老旦）老身那里得见！止听得孩儿临死时说：
【寄生草】他梳妆巧，打扮新，藕丝裳爱把纤红衬。眉弯新月微微晕，樱桃小口时时哂。青螺小髻挽乌云，千般淹润都装尽[23] 。
（生）这一会儿不由的害怕。（老旦）呸呸！有鬼也！有鬼也！哥，你看怪风来了也！
【幺】足律律旋风刮，黄登登几缕尘。咳，王小姐！王小姐！你把我孩儿缠死真堪悯，你送得我老年孤独无投奔，你今朝又待将咱近。（做折桃枝介）（生）这是桃枝，要他何用？（老旦）哥，我那里去寻法师仗剑颂天蓬[24] ，先打恁娘五十生桃棍！
（生）婆子，你不说，我那里知道！兀的不唬杀我也！（老旦）这里不是久站之所，我去也！（生扯住）没奈何，你再伴我一会儿。（老旦）哥，你莫不也着他手了？说与我听。（生）我死也，我死也！说不出，说不出！（老旦）咳，小姐，小姐。
【赚煞尾】我与你生前本无仇，今日个赚得无人问，你何不把阴灵忖忖？但只顾将平人来害损。你便是追人命脑凶神[25] ，女吊客母丧门[26] ，天魔祟扑子弟，野狐涎打郎君[27] 。则恐罪业深地狱近，下阿鼻绝人身[28] 。
（哭介）我那儿呵，可怜你三载幽魂，何处沉沦。咳，且喜波得这位哥，可蚤有替代你生天路儿稳[29] 。（下）
〔注〕 [1]花信风：宋陈元靓《岁时广记》:“《东皋杂录》：江南自初春至初夏，五日一番风候，谓之花信风。梅花风最先，楝花风最后，凡二十四番。”[2]“掩却”二句：白云关，指隐居之处。南朝梁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青眼客，指相知之友。魏晋间阮籍能以青、白眼看不同的人，凡庸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凡知心者，对以青眼。[3]解元：科举时代，乡试第一名称解元，因乡试本称解试。此指赵汝州。[4]厮趁：相追随。此指以卖花为生。[5]洛阳丰韵：指牡丹。唐宋时牡丹为天下花之冠。宋欧阳修《洛阳牡丹记》谓牡丹“出洛阳者，今（北宋时）为天下第一”。[6]含笑：花名，产于广东。[7]金谷园：晋石崇的著名园苑，故址在河南洛阳市西北。[8]花门印：指进花园大门的凭证。[9]饔餐：当作饔飧（sūn）。指早饭和晚饭。[10]不争：只只为。竹叶：也是酒名，即竹叶青。[11]王猷：即晋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字子猷。性爱竹，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载他“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便“径造竹下”，而不问主人。造门，登门，到门。[12]报平安：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卫公（李德裕）言北都惟童子寺有竹一窠，才长数尺，相传其寺纲维每日报竹平安。”[13]无淄磷：没有不好的品质。淄，黑色。磷，薄。《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同淄）。”[14]“湘江”句：晋张华《博物志》:“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15]蓬岛：蓬莱岛，神话传说中海上三仙山之一。[16]“休则”二句：玄都，隋唐时道观名，在长安县崇宁坊。唐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嚬，通颦，皱眉。[17]“不争”二句：用晋陶潜《桃花源记》典。此记云晋时武陵渔人入桃花源，归来后诣告太守，“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急穰穰，心忙意乱。[18]上阳：唐宫名，唐高宗时建于洛阳禁苑中。[19]高烧银烛：宋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20]“他在”句：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21]章台柳：唐许尧佐《柳氏传》写韩翃与柳氏相爱，别后韩寄柳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时，亦应攀折他人手。”章台，汉代长安章台下街名。[22]灞桥：亦称霸桥，在长安东，汉唐时人们相别，送客至此，折柳相赠。[23]淹润：谓妩媚。[24]天蓬：天神名。[25]脑凶神：打破人头颅的凶恶之神。[26]吊客：旧时迷信谓岁之凶神，主疾病哀泣之事。丧门：丧门星，凶煞之一，旧时迷信谓岁之凶神，主死丧哭泣之事。[27]“天魔”二句：天魔，佛教语，魔鬼。祟，作祟，鬼神予人以灾祸。野狐涎，迷惑人的甜言蜜语。子弟、郎君，这里均指风流少年。[28]阿鼻：阿鼻地狱的省称。阿鼻地狱是佛教传说八大地狱中最深重、最受苦楚之处。[29]生天：超升天界。佛教认为，人死之后，灵魂或升天界或堕地狱。堕入地狱的鬼魂，如有人替代，也可以超升天界。
《再错》是《红梨记》继《咏梨》之后又一出妙趣横生的戏。此前《咏梨》出中，赵汝州与假扮王小姐的谢素秋书房相会，绸缪缱绻，连日来两情欢洽，“如胶似漆，一步儿也不肯分离”。恰好康王在金陵即位，开科选才，钱济之想让赵汝州赴试，多次派人催促，赵汝州却再三推托，钱济之只好与花婆定计，哄骗汝州前往应试。
戏一开始，就交代了此戏的主要情节：赵汝州沉湎于美色，花婆设法促其进京赴试。赵汝州上场，先来一段自白：“小生自遇王小姐之后，不觉神魂飘荡，废寝忘餐。天下怎么有这等样美人？便觉功名富贵尽皆轻了。好笑钱孟博，只管来催我去会试，虽则是他好意，他那知我心事？就把一个状元撇在街上，小生谁耐烦别了那人，远远去拾回来！”这段话点明他得到爱情后甘愿舍弃一切的特殊心态。中国封建时代，文人最大的心愿是攫取功名，同时又希望得到美满姻缘，如果二者不可相兼，有的“情种”便会舍弃功名而选择爱情。文学作品中常常描写这种选择。《西厢记》中，张生本意是去应举，要“云路鹏程九万里”（第一本第一折），但在普救寺中一见莺莺，便把应举之事抛到脑后，“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第四本第三折）。这里的赵汝州，同样在功名与爱情的矛盾中选择后者而舍弃前者。而钱济之作为一个县官，自然重视功名，他既与赵汝州是好友，又可惜赵汝州“才高七步，赋埒两都，锦心绣腹，隐豹凤雏”（《逼试》），自然要设法让他赴试，这一任务就落在花婆身上。花婆与赵汝州的矛盾，实质上是钱济之与赵汝州的矛盾。
随后花婆假扮卖花妇上场。在上一出《逼试》中，花婆向钱济之夸口说：“老爷只备下鞍马盘缠，老婢逞着这嘴头子，管教他即日上路。”她有什么锦囊妙计呢？却没有说出，这就造成了悬念。如今花婆上场，观众自然想知道她如何说通赵汝州上京赴试。然而她还是不说，只“提着个篮儿，西园采花走一遭也”。越是按下不表，越是引发观众的关切心情，在这里，“悬念”充分发挥了它在戏剧演出中的悬疑作用。
花婆来到西园，先是看花、采花，赞美百花的娇艳：“白的白碧桃初绽，红的红仙杏芳芬，娇滴滴海棠开喷，香馥馥含笑氤氲”，“牡丹枝挂住了团花袄，蔷薇刺扎起石榴裙”，这不是一般的对花赞颂，而是为后面情节预作铺垫。花婆与赵汝州见面了，赵汝州看到有人采花，便上前问道：“兀那婆子，为什么采俺家的花朵？”花婆假装惊吓，一面按着花篮，一面作揖哀告：“折了花枝，是老婢子不是了，望乞恕咱。别的休说，则可看我贫老又单身。”赵汝州因为本来花园不是他的，听她哀告，也便罢了，但又问道：“我看你年纪老了，采这许多花何用？难道自己戴？”花婆回答说，她那有福气戴花？只是“采将来卖几文，卖得来换米薪”。赵汝州听了，不觉产生怜悯之情，便让花婆把篮儿内的花倾出，“或且有用得的，就问你买几枝儿”。这里，显示了赵汝州怜贫敬老的善良品格。剧作者对赵汝州这一人物，虽然有所调侃，但基本上是持肯定态度的，正因为此，才让他经过许多曲折，最终得到美满幸福的结果。因此这笔小小的点染非常重要，既推动了情节发展，又刻画了人物性格。
花婆把篮中的花朵倾出，逐一把竹叶、桃花、海棠、柳枝呈送，并对它们予以赞美。赞花、夸花，又是一层铺垫，目的是引出红梨花来。需要说明的是，花婆的赞花、夸花，引用了许多古代的典故和诗篇，不完全切合她的贫民身份，应该说是一处败笔。明传奇中，这种情况相当普遍，讲究文采的剧作常常不管人物身份地位，唱词典雅，道白骈俪。此剧也是为了增加曲词之美而引经据典，不足为训，但其具体描写倒也能体现众花的丰姿神韵。回过头来我们再说赵汝州看了花婆的花枝，认为没有什么稀奇，于是拿出谢素秋赠予的红梨花，从而引出了这场戏最为重要、最为精彩的矛盾波折。
花婆一见红梨花，便假装惊慌失措，大叫“有鬼”，指着红梨花说是“鬼花”，赵汝州不明所以，自然要问个明白，但花婆故意不说，虚晃一枪之后，才编出一个令人恐怖的故事。经过绘声绘色的描述，“鬼话”竟成了事实，吓得赵汝州毛骨悚然。这番“鬼话”之所以使赵汝州深信不疑，是因为在此之前，赵汝州心中已有怀疑的种子。这场戏一开始，赵汝州的自白中就说到：“小姐虽则绸缪缱绻，但是夜来明去，怎得寻个计较，日间相聚便好。”夜来明去，与常人不同，自然会萌生疑窦，加之花婆“鬼话”中说她孩儿被鬼作祟的经过，竟与汝州所历一模一样，甚至连鬼小姐的梳妆打扮也与汝州所见丝毫不差，便不由赵汝州不大叫“兀的不唬杀我也！”花婆趁机装成大受惊吓的样子，声称“这里不是久站之所”，匆匆忙忙便要离去。赵汝州惊魂未定，连忙央告花婆留下伴他一会儿，花婆故意问道：“哥，你莫不也着他手了？”这一问，正中赵汝州要害，不说又不成，说又说不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赶紧离开这可怖之地，上京应试。花婆十分巧妙地布下圈套，赵汝州乖乖地就范，至此，花婆的大功告成，这场戏也就结束了。花婆的计策天衣无缝，正是作者的神功妙造，而前面安排下的悬念，到这里终于有了结果。
这出戏的标目为“再错”，是相对前面的《咏梨》而言。《咏梨》出赵汝州把谢素秋错认为王小姐，引出了许多笑料；这出赵汝州又把王小姐错认为鬼魂，一错再错，又引出若干谐趣。误会越闹越大，喜剧性也越来越强。法国美学家柏格森在《笑——论滑稽的意义》一书中认为，在喜剧艺术中有一种“滚雪球”式的效果，“这个效果越来越扩大，以至起因虽微，却由于不可避免的发展而导致前所未料的严重效果”。这里的错认正是由于《咏梨》的初错导致，一错引出再错，一环引出一环，环环相扣，导引出这一趣味盎然的喜剧场面。
这场戏是由元杂剧《红梨花》第三折改编而成，情节关目相类，又袭用其中曲词，但经过作者的艺术创造，表现出新的境界，因此得到历代剧作家的好评。明代凌濛初《谭曲杂札》评论它说：“大是当家手，佳思佳句，直逼元人处，非近来数家所能。”关目富于喜剧性，场面又曲折多变，使它数百年来在舞台上盛演，明清戏曲选本《缀白裘》将它选入其中，名曰《花婆》，足见它在剧坛上的影响。
（黄竹三）
红梨记
第二十九出 三错
徐复祚
【一江风】（生上）（丑随上）趁东风，袭袭飞花送，袅袅丝韁鞚[1] 。望河中，九曲风涛，天际秋云拥。羸马厌西东[2] ，羸马厌西东。（丑）老爷此去，便得见俺姐姐了。（生）我那素秋呵，你飘流类转蓬，又还愁传语成虚哄。
（丑）禀爷，此处已是雍丘县界了，可要行一牌去[3] ？（生）此是钱爷治所，不消遣牌。（丑）不遣牌，没有头踏应付[4] 。（生）要甚头踏？
【前腔】骤花骢，不强似朱轮拥？亦何必头踏重。望仁兄，渴欲相从，谩把离情控。相思千里浓，相思千里浓。今宵鸡黍同，蚤难道不入空题凤[5] 。
（丑）禀爷，已到雍丘县前了。待小人先去通报，县官好出来迎接。（生）不要大惊小怪。你押着行李，寻个僻静下处，待我拜过钱爷，慢慢遣牌到府上任。（丑）晓得。只因朋谊重，翻觉宰官轻。（下）（生叫）门上有人么？报进说赵状元相访。（外急上）
【步蟾宫】思君只夜劳魂梦，喜风雨今宵堪共。银灯花蕊夜来红，帘外鹊声高送。
（生）孟博兄那里？（外）伯畴兄，你今番是钱济之上司了。为何牌也不遣？有失迎接。（生笑）孟博说那里话！我与你髫龀相知[6] ，岂以一官而改故吾。说起“上司”两字，使小弟不胜惶恐。（拜介）（生）微名幸得慰知心，千里重来喜盍簪[7] 。（外）伫听玄言霏玉屑，呼童煮茗话情深。伯畴兄，恭喜鳌头首占，于汤有光[8] 。（生）若非孟博兄相成，几误前程大事。前日公差回时，小弟曾附八行[9] ，相烦访问谢素秋。果然在贵治么？（外）与兄契阔多时[10] ，欲言者不止一事。有一杯水酒，先洗尘了，慢慢相告。小厮看酒来。（杂扮小厮上）一杯今夜酒，千里故人心。酒在此。（外）要与伯畴讲些心话，只是衙斋喧杂，西园到也寂静。小厮，移酒到西园去罢。（生）西园小弟不去。若到西园，小弟酒都吃不自在了。（外）既如此，小弟有个内书房，就在卧房侧首，只嫌窄些，就请进去。（行介）（外）小厮回避。（杂应下）（外送酒介）
【梁州序】羡你才高贾董[11] ，抟风力猛，深幸灯窗叨共。（生看桌上红梨花作骇介）（背）呀！这分明是枝红梨花。看他丰姿如昨，教我意惶心恐。孟博，这是什么花？（外）是枝红梨花。天下皆无，我西园独有。一月前开得烂熳，今已凋零。小弟喜欢看他，为此翦彩妆就，供在这里。这是我西园奇种，名唤红梨，不与众卉相伯仲。（生笑）孟博好混帐！这是鬼花，什么奇种，把来供在此？我只为这鬼卉妖花几送入人鲊瓮[12] ，那里是异种奇葩直得费翦工？孟博，我与你扭碎了。（扭花介）休得要太懞懂[13] 。
（外笑）可惜了。伯畴，你方才不肯到西园去，见了这花却又惊恐，必有缘故。细细说与小弟。
【前腔】（生）但说着西园孽种，使我发毛都悚。说着也是害怕的，元来那花园亭子后边，却有个红颜荒冢。他阴灵还聚，平白地把人调弄。（外）有这等事！伯畴不曾遇他么？（生）想那日风清月朗，他手执梨花，曾结鸳鸯梦。（外）伯畴，你是读书人，女子私奔，也是常事，为何认他做鬼？那里有载鬼张弧乘夜凶[14] ，还则是有女怀春浥露从[15] 。何须用太疑恐。
（生）孟博又来混帐。如今不说罢，说起连酒都吃不下了。孟博，谢素秋可在贵治么？何不使小弟一见。（外）果在此，已被小弟取入衙里，因是不好同住，与寒荆在西衙另住[16] 。门儿尚锁着，待小弟亲去开他过来。暂释杯中酒，来寻花底春。（下）（生笑整衣巾）元来谢素秋果在这里，可喜可喜。赵汝州你何来的福量，人间三事，都全了也。（旦、老旦同上）（旦）秋风红叶不成媒，分付春庭燕子知。（老旦）好去将心托明月，管教明月上花枝。（旦）花婆，赵解元在此，则怕他疑我是鬼，怎好过去相见？（老旦）不妨，老婢同你进去。（进介）（生见作骇急叫）有鬼！有鬼！呸，有鬼！钱孟博快来！
【太师引犯】猛相逢，闪得我心儿动。甚冤仇把我时时紧从。（旦）伯畴，则我便是谢素秋，为甚惊骇？（生觑介）分明是那人行动，怎说我素秋芳踪。（旦）状元，我真个是谢素秋，休认错了。（生）你是鬼王小姐，今番不被你哄了。（指旦怒）几被你无端葬送，怎又来千般摩弄？（老旦）状元，认得老婢子也不认得？（生）好好，你也是个对证。你曾与我在花间诉衷，恁说道孩儿亦为彼丧其躬[17] 。
（老旦）状元听老婢子说，这正是谢素秋，不要认错。
【前腔】与你西园已赴巫山梦，觑多娇云裳月容。（生）那里是人？分明是鬼！（老旦）但只看衣衫有缝。行动处形影相同。（生）既如此，当原为甚说是王小姐。（老旦）为是你迷留爱宠，则恐怕阻隔蟾宫[18] 。因此上老婢子与钱老爷定计，激劝状元。惭无计阿奴火攻[19] ，只指望状元及蚤猎飞熊[20] 。
（生）你既是我素秋，当原赠你的诗，如今在那里？（旦出诗卷介）
【醉太师】诗筒，把琼璚瑶珍重。（生看）这是我赠他的，还有他赠我的。（旦）就在后边。羡相衔首尾，已配雌雄。（生）我闻鬼祟善能摄人东西，莫不是摄来的？还则是鬼。（老旦）状元，可怜素娘把你这诗呵，终朝作诵，看泪痕点点斑红。呀，钱老爷来了。（外上）堂中，因何嘈杂声闹哄？（生）正是孟博，快来决决。他是西园鬼王小姐，怎么苦死说是谢素秋？（外）这是小弟不是，先作个请罪揖才说。（揖介）其实是素秋，当初若还说明，你定恋着娇鸾雏凤，怎能勾抟鹍奋鹏[21] 。因此上做成机彀，把鸿鹄绦笼[22] 。
（生背）这般说，果是我素秋了？只是我在南薰门车子内撞见的却是什么人？心上只是疑惑。（思）嗄，是了。平头是他家人，如今唤他进来，真假立刻就见。（对外介）家里人赵平在外，可与小弟唤了进来。（外叫）小厮分付前堂皂隶：赵状元家大叔赵平唤进来。（内应）（丑上）忽闻呼唤急，忙来听使令。（进介）（见旦介）（旦）兀的不是我家平头？（丑拜哭）兀的不是我家姐姐？为何却在这里？（生笑）如今才是我素秋了。我道天下美人，那里就有两个？孟博，则被你瞒杀赵汝州，骇杀赵汝州也。素秋，又被你想杀赵汝州也。（老旦）状元，如今才信老婢子么？素娘，难得状元坚心待你，亲递状元一杯酒。（旦递酒介）
【绣太平】玉钟，笼翠袖殷勤手捧。（老旦）状元也回奉素娘一杯。（生递酒）宁辞满斝回奉[23] 。（老旦）状元，你好快活也，昨日个御酒黄封，今宵烛影摇红。（外）小弟也奉一杯。匆匆，杯盘草草愧非恭。（生）却不道主人情重。天色已晚，告辞了。（外）今宵权在西衙一宿，明日吉日，小弟同拙荆送素娘到彼成亲。整备乘龙跨凤[24] ，西园不弱武陵溪洞[25] 。
（生）赵平，你把行李发到西园，且待成亲之后，发牌到府上任。（丑）晓得。
两两红妆笑相向，紫绡暖揭芙蓉帐。
淡云轻雨拂高唐，睡觉不知新月上。
〔注〕 [1]鞚（kòng）：马勒。这里指驭马。[2]羸马：瘦弱的马。[3]行一牌：发一牌子。牌，古代官员的身份凭证。发牌遣使，以便下级迎接。[4]头踏：仪仗。[5]题凤：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康兄）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6]髫龀（tiáochèn）相知：从小就是好朋友。髻，小孩下垂的头发。龀，孩童换牙。[7]盍簪：指与友人相聚。盍，聚合。簪，插于发髻或连冠于发的长针。[8]于汤有光：《尚书·周书·泰誓》:“我伐用张，于汤有光。”汤本指商汤，这里借谓宋王朝又有中兴的前景。[9]八行：指书信。旧时信笺每页八行，因称。[10]契阔：久别。[11]贾董：指西汉时的贾谊和董仲舒。贾谊，洛阳人，文帝时被召为博士、太中大夫，后贬为长沙王太傅。著有《新书》，以论时政称。董仲舒，广川人，景帝时为博士，武帝时拜江都相。著有《春秋繁露》等书，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称。[12]人鲊瓮：长江瞿塘峡下游险滩，宋人诗中常与另一险滩鬼门关对用。[13]懞懂：即懵腾，糊涂。[14]“载鬼”句：古代故事，说有离家孤子夜行，见一猪伏路中，又见众鬼驾车而行，孤子开弓欲射之，后释弓详察，原来车上载的是人而非鬼，是参加婚礼而不是寇贼。见《周易·暌卦》。[15]有女怀春：《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16]寒荆：即拙荆，对自己妻子的谦称。[17]丧其躬：丧生。躬，身体。[18]阻隔蟾宫：不去参加科举考试。蟾宫，指蟾宫折桂，即科举及第。[19]阿奴火攻：意思是说无奈之下出此下策。《晋书·周 传》:“ 性宽裕而友爱过人，弟嵩尝因酒瞋目谓 曰：‘君才不及弟，何乃横得重名？’以所燃蜡烛投之。 神色无忤，徐曰：‘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阿奴，兄长对弟的称谓。[20]猎飞熊：相传周文王夜梦飞熊而遇太公望，成就霸业。见《史记·齐太公世家》。这里借指被朝廷选中。[21]抟鹍奋鹏：《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此言像鲲化成的大鹏鸟那样凌云奋飞。鹍，应作鲲。[22]“因此”二句：机彀（gòu），机关，圈套。鸿鹄，比喻志向远大的人。绦笼，丝带和笼子，用以束缚人。[23]斝（jiǎ）：古代一种酒器。[24]乘龙跨凤：指喜结良缘。乘龙，《艺文类聚》引《楚国先贤传》:“孙俊字文英，与李元礼俱娶太尉桓焉女，时人称桓叔元二女俱乘龙，言得婿如龙也。”跨凤，旧题汉刘向《列仙传》:“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25]武陵溪洞：即桃花源，典出晋陶潜《桃花源记》，指仙境或清幽之地。
《三错》是《红梨记》临近结束的一出，这场戏全剧人物总的会合，矛盾形成强烈冲突而迅速得到化解，场面热烈而多变，并富喜剧意味，演出时妙趣迭出，很具观赏性。
在前《再错》一出，赵汝州被花婆和钱济之计骗，误以为谢素秋假扮的王小姐是鬼魂所化，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离开雍丘，到金陵赴试。后来果然得中状元，授官开封府佥判，赴任途中，路过雍丘，于是有了这出情节变幻、趣味盎然的戏剧表演。
这场戏是在赵汝州将到雍丘县时开始的。剧作者先写了两件事。一是赵汝州途中思念谢素秋。在此之前，赵汝州刚刚得中状元，便驰书往报钱济之，信中嘱托钱济之帮助寻找谢素秋，如今将到雍丘，自然忆念将要见面的情人：“你飘流类转蓬，又还愁传语成虚哄。”这种思念是符合情理的，因为民间的传言，赵汝州一直仰慕那才貌双全的女子，后来误以为她被送往金邦，才移情别恋；待到发现所恋是鬼魂所化，恋情自然回复到谢素秋身上。途中的思念很有必要，它为其后到雍丘县与素秋见面先作铺垫。另一件事是没有发牌雍丘县要头踏仪仗迎接，相反却屈尊造府往访钱济之，这就写出赵汝州看重友情、不以尊卑论人的美好品格，与其前《再错》中敬老怜贫相映衬，给观众以良好印象。
赵汝州一到雍丘，就急于打听谢素秋的下落，钱济之却要“先洗尘了，慢慢相告”，故作延宕。一个情急难耐，一个有意缓延；一个不明就里，一个有计在心。两相对比，相映成趣，观众看在眼里，乐在心中。钱济之要到西园设宴款待赵汝州，是有深意的，但赵汝州一听，大吃一惊，连忙说道：“西园小弟不去，若到西园，小弟酒都吃不自在了。”为什么不肯到西园？钱济之心里明白（观众心里也明白），暗暗发笑。既然不肯去西园，那就到衙中书房吧。钱济之对此，早已有所安排。果然，二人一到书房，桌上赫然供着红梨花！汝州见了，又吃一惊，夺过红梨花，猛地把它揉碎。钱济之故意追问，赵汝州不得已，只好将在西园中与鬼小姐幽会的事说出。赵汝州西园奇遇的追述，既照应了前面的剧情，又为后面谢素秋出场作了铺垫。
就在赵汝州惊魂未定的时候，谢素秋出现了，赵汝州又吃一惊，大叫“有鬼”。谢素秋款步上前，说明自己就是对方久已心仪的情人，而赵汝州步步倒退，一口咬定她是鬼王小姐。一个说真，一个说假；一个说是人，一个说是鬼。这时，气氛变得紧张，情势也很严峻，形成了强烈的戏剧冲突。
矛盾冲突是戏剧的核心，是剧中人物思想、行为的碰撞。它发展到高潮，是由众多事件、冲突逐渐积聚而成的，高潮之后，矛盾需要化解。戏剧矛盾的解决，可以让矛盾的一方战胜另一方来达到目的，也可以通过消除构成矛盾的内在因素来完成。《红梨记》的戏剧矛盾，是由赵汝州与谢素秋彼此仰慕而未得相遇所构成，是建立在误会基础上的。赵汝州深思苦恋谢素秋，却未见其人，未睹其面；待到真的相见，却又误以为是王小姐，甚至误以为是鬼魂。因此要解决这个矛盾，就必须解决谢素秋是人是鬼、是真是假的问题。这场戏发展至此，矛盾冲突要从高潮向化解转化，必须弄清人鬼、真假的疑问。作者巧妙地让剧中其他人物加入，予以说明、辨识，层层揭示真相，从而使误会得以消除。首先，是让谢素秋自己现身说法，说明她“真个是谢素秋，休认错了。”但赵汝州一口咬定：“你是鬼王小姐，今番不被你哄了。”还指责她：“几被你无端葬送，怎又来千般摩弄？”其次是让花婆上场，证明“这正是谢素秋，不要认错”。而赵汝州根本不信：“那里是人？分明是鬼！”花婆无奈，只好以“衣衫有缝，行动处形影相同”来说明谢素秋真个是人。汝州还是不信，提出：“你既是我素秋，当原赠你的诗，如今在那里？”，谢素秋拿出诗笺，赵汝州仍然不信：“我闻鬼祟善能摄人东西，莫不是摄来的？还则是鬼。”其后，钱济之上前请罪，说明是他定下计策，才导致这场误会。好友之言，使他寻思：“这般说，果是我素秋了？只是我在南薰门车子内撞见的却是什么人？心上只是疑惑。”最后，谢素秋的平头仆人上场，他一见到谢素秋就拜哭道：“兀的不是我家姐姐？为何却在这里？”此时，真相才告大白，赵汝州真正相信了。在这场戏里，误会渐次消除，矛盾逐一化解，既合情，又合理，而且充满了戏剧性。
剧情发展至此，人物欢聚一堂，矛盾得到化解，戏剧该结束了，但剧作者却故意留下一个尾巴，让赵汝州“权在西衙一宿”，明日吉日，再送素娘到西园与之成亲，目的是安排大大的筵席，花灯合卺，以示隆重，同时也符合传奇喜庆团圆的收煞惯例。最后一出《永庆》，是这场戏发展的必然结果，又是对前面剧情的照应补充。西园欢庆，照应了《咏梨》出的书房幽会；“状元多才，素娘艳质，今日相逢，实为天作之合”，暗合前面“男中赵伯畴，女中谢素秋”的传言。前后呼应，首尾一贯，显示出全剧结构的完整，针线的绵密。明代凌濛初《谭曲杂札》说它“排置停匀调妥，汤（显祖）亦不及”，是有道理的；近代吴梅在《中国戏曲概论》中称它为“明曲中上乘之作”，亦非溢美之词。
（黄竹三）
宵光剑
第二十六折 功宴
徐复祚
（末上）上将成功瀚海隅[1] ，征夫尽赐锦衣回。庆成今日开华宴，无限恩光泛酒杯。某姓韩，名安国，官拜御史大夫。今早入朝，奉旨道卫大将军得胜班师，已到关上，设宴在彼，名曰庆成宴。朝臣自诸王、驸马、丞相，俱要到彼迎入覆命。下官主宴，朝臣有不到者，或坐中喧闹失仪者，俱着下官参奏。早已摆齐，且待众朝臣到来，去请大将军升帐。言之未已，众朝臣早到。（外上）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番城。洗兵瀚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2] 。某复姓公孙，名弘，官拜大丞相。蒙圣旨差往陪宴大将军，须索走遭。（见介）请了。（小生上）运奇设伏决雄雌[3] ，大将横行十万师。台上霜威凌草木，军中杀气傍旌旂。某魏其侯窦婴是也。奉旨陪宴大将军，须索走遭也。（见介）（净上）圣主怀宾愤雪消，小臣冲雪敢辞劳。匈奴自此知名姓，倚傍阴山再射雕。某铁勒奴先锋是也。昨蒙圣恩优叙斩谷蠡之功[4] ，超拜为副将军，位次大将军。今日复蒙赐宴，须索走一遭也。（揖介）请了。（末）众朝臣俱到，只有堂邑侯未到。天色尚早，我每且待坐一回。金大人，且把大将军出塞功劳试说一番，下官辈恭听。（净）列位若不嫌絮烦，待下官试说一番，各位静听。
【点绛唇】我想那汉室初开，匈奴势大，侵疆界。御驾亲排，困守在平城外[5] 。
【混江龙】若不是陈平奇策[6] ，险些儿把六龙万乘丧尘埃。笑杀那书生失计，要与那戎寇和谐。重沉沉金帛输毳帐[7] ，娇滴滴帝女嫁狼豺。才博得飞书辱骂，有谁识表饵奇划。纵然有拊髀圣主[8] ，那曾见颇牧奇才。若不是大将军雄威盖世，怎能个到瀚海驾轮台[9] 。这的是除凶上报前王恨，雪耻平消后代灾。扫尽阴霾。
（付中军上）中军叩头。（末）各位爷俱齐了么？（付）还有堂邑侯未到。（末）日已晌午，不敢久停了。分付擂鼓，请大将军升帐。（付）吓！（内吹打介）（旦、贴、小生引生上）（生）庆成御宴赐元勋，缭绕炉烟捧庆云。满座貂裘金紫贵，纷纷上庆展殷勤。某卫青，班师回京，蒙圣恩先赐御宴，饮毕然后献俘。（付中军上）中军叩头。各位老爷俱齐，还有堂邑侯陈爷未到。（生）分付开门。（作接众揖介）（众）元帅在上，我等有一拜。（生）下官也有一拜。（众拜介）久慕虎威，未得瞻企。今来何幸，叨奉末尘。（生）裹革微劳，无足齿录。仰赖洪庇，叨冒殊恩。惶恐惶恐。（末）下官钦奉圣旨，为主宴官。今日坐次，须先讲明。圣上因大将军功高，待以殊礼，故设此宴。大将军宜居首席。（生）韩大人差了。老丞相职司鼎鼐，位列台阶，卫青何人，敢居其上？（净）咳，哥哥说什么，
【油葫芦】职司鼎鼐位台阶，做皇家梁栋材。兀的不是太平时受用的毛锥客[10] ，他又不曾挽戈擐甲临边塞，那知有风云呼吸真利害？今日个万国来，今日个八方泰，大将军则这些巍巍勋业可也如天大。哥哥吓，这坐位有谁人敢与你浪推排。
（外）金将军言之有理。（生）如此，占坐了。（末执杯递生酒上位）（簪花作乐介）（末）第二位该副元帅金将军了。
【天下乐】（净）呀，猛听得副坐轻将金勒挨，敢也是乖。位未该，多谢你个招贤的宰相把人抬。这不是花柳街，又不是风月寨，叨占列位，得罪了，这的是论功酒叙勋廨。（末递酒）（各坐介）
（生）叫中军，一应大小官员，后至者不许擅入。（付）吓。（众饮酒介）（丑上）春风翠幕锦模糊，歌舞场中日日过。我贵我荣君莫羡，命中招得好家婆。下官堂邑侯驸马陈午是也。昨蒙圣旨，赐往关外吃庆成宴。夜来酒醉，起得迟了。我想卫青向年，几乎死在我手。那知他今日成此大功，今日怎么相见？咳，凡事让他些便了。那个把门在此？（付）是谁敢大胆叫门？（丑）我是饮宴的官。（付）来迟了。大将军有令，辕门闭后，一应大小官员，不许擅入。违令者军法从事。（丑）吓，好笑。我是朝臣班首，少了我就没有席尊了。（作进介）呀，韩大人，公孙丞相，你每吃酒，不待我来，是何道理？（外、末）待之已久了。（生）你是何人，擅敢闯入辕门？中军，与我绑下。（丑）唗唗唗！我是圣上嫡嫡亲亲姑夫，况圣上又是我的女婿，谁敢绑我？（末）堂邑侯来迟，不为无罪。只是此宴原有坐位的，望大将军饶恕。（生）韩大人说了，免绑。（丑）我道也无人敢来惹着我。（净）呀，
【鹊踏枝】为甚的众朝臣皆失色？多只为腌臜货驽下胎。（丑）我该坐在那里？（末）圣上只为二将军功高劳苦，故设此宴。该坐副元帅之下，丞相之上。（丑）我是皇帝的姑夫，又是国丈，何人敢占我的坐位么？（净）觑着他昂昂气概，口儿里便一划胡柴[11] 。（丑）皇帝是我女婿，这样事行得的？（净）你道是椒房宠爱[12] ，圣人行女婿只是娇客。
（丑）住了。大将军功高，该坐在上位，也罢了。你是什么副元帅，占我的坐位？走开，让我坐。（扯净下）（坐介）列位请了，斟酒过来。（吃介）（净）吓。阿呀，这酒呵，
【北寄生草】不为叙亲摆，也不为叙爵排。端只为栉风沐雨多利害，枕戈炊剑开边塞，因此上开筵设席来酬待。试看那山河带砺国家盟，那曾有豪儿华乳臭名儿在。
（丑）阿呀，阿呀！你这等怠慢我么？住了，住了。大将军功高盖世，理应簪花。你这个人，也簪什么花？取下来！（拔花介）（净）阿呀，罢了。
【么篇】激得我双眸竖，恼得我气转噎。你看那貂裘贵戚都列在侧，谁数你沙三牛表的皇家派[13] ，谁数你金枝玉叶的皇家客。（扯丑打介）（外众劝介）金大人，他有权势，让他些罢。（净）你道是有权有势帝皇亲，我道你不 不魀的村木伯[14] 。
（丑）凭你骂，凭你骂，我都不管，只是吃酒便了。（净）列位，
【煞尾】非是我心儿狭量儿窄，他故意妆聋做呆，不瞅不倸[15] 。有谁人与我分剖明白？谢公卿元宰，恕鲰生罪责[16] 。我铁勒奴 得碎首在金阶。（下）
（末）金大人竟自去了。（丑）哈哈哈，正中我怀。半日被他在此搅扰，不曾吃得酒。如今他去了，眼睛前觉得清净。斟酒与大将军。（生）堂邑侯，你起初擅自闯我辕门，今又来争坐搅沸御筵。此二事该当何罪？（末）当枭首示众。（生）他既是椒房之戚，即去奏闻天子便了。（下）（末）卫将军已去，我等相别了罢。（丑）列位，请坐坐，再吃几杯。（众）请了。忠心贯日奇男子，瞒心昧己是奸臣。（同下）（丑）卫青说奏闻天子，由你奏，由你奏。皇帝是我女婿，奏了怎么样奈何了我？不要睬他，我只是吃酒。（坐介）（二旦校尉、老中军上）圣旨下：从来不信萧何法[17] ，今日方知律令严。今有副元帅金勒，奏堂邑侯搅乱庆成御宴，奉旨拿问。（进介）有圣旨。（丑跪介）陈午违旨灭法，搅乱庆成御宴，着皇城校尉任安等，送大将军从重拟罪。（索介）
为报人臣须奉法，莫待临时生悔迟。
〔注〕 [1]瀚海：沙漠。[2]龙堆：沙漠名，即白龙堆，在新疆天山南麓。[3]运奇设伏：指军事韬略。奇，古时用兵，以对阵交锋为正，设计邀截袭击为奇。伏，埋伏。[4]谷（lù）蠡：即谷蠡王，匈奴官名，冒顿单于所设，位次屠耆王，分左右二员，理军政之事，由单于子弟任之。[5]平城：古县名，在今山西大同东北。[6]陈平：秦汉之际汉阳（今湖北汉阳）人，初从项羽，后归刘邦，佐之定天下，尝六出奇计，封曲逆侯，后官至丞相。《史记·陈丞相世家》载汉高祖率军“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计，使单于阏氏，围以得解”。《史记·太史公自序》:“六奇既用，诸侯宾从于汉。”[7]毳（cuì）帐：毡帐，多为游牧民族所用。[8]拊髀（bì）圣主：指汉武帝。《汉书·冯唐传》:“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悦），乃拊髀曰：‘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为将，岂忧匈奴哉！’”拊髀，用手拍大腿，表示内心激动。[9]轮台：古地名，在今新疆轮台东南。本仑头国，汉武帝时为贰师将军李广利所灭，置使者校尉屯田，后并入龟兹。[10]毛锥客：指文人。毛锥，毛笔。[11]一刬胡柴：一派胡言。[12]椒房：汉代皇后所居的宫殿，以椒和泥涂壁，取温香多子之义。[13]沙三牛表：宋元明戏曲小说中对农村闲汉的泛称。[14]不 不魀：同不尴不尬。村木伯：蠢货。村，蠢；木，呆。[15]倸：同睬。[16]鲰（zōu）生：浅薄无知的人。此为自谦之词。[17]萧何法：指法律。萧何，秦汉之际沛（今江苏沛县）人，辅佐刘邦建立汉朝，任丞相。汉朝开国，律令制度皆由其制定，故后世称“萧何法”。
《宵光剑》又名《霄光剑》、《宵光记》，是明代传奇作家徐复祚所撰，作于万历四十一年（1613）以前，演卫青事，取材于《史记》、《汉书》，共三十出。剧情梗概为：汉朝名将卫青，出身贫贱。父死后，家财被异母弟郑跖侵夺，与姊卫子夫沦为平阳公主家奴。武帝建甘泉宫，卫青奉公主命，带领家丁五千人前往服役。郑跖派番水牛到甘泉刺杀卫青，误杀另一役头魏明，遗下嵌有卫青姓名的宵光剑于尸旁，欲陷害卫青。咸阳太守宁成中计，逮捕卫青，判处死刑。卫青之友铁勒奴、公孙弘闻讯大惊，共谋救助。其时卫子夫已选入宫中为卫夫人，得武帝厚宠。铁勒奴假扮家仆，到平阳公主府近殿扫雪，托侍女倾城向卫夫人告急。卫夫人借与武帝同游昆明池之机，奏明己已有妊，乞大赦天下。武帝允奏，卫青由是得以出狱。郑跖又贿赂驸马堂邑侯陈午，派家丁诱卫青入府，图谋加害，又为铁勒奴侦知，诈称有朝廷密旨，救出卫青。后匈奴入侵，代郡都尉李广防守失利，公孙弘举荐卫青出任车骑将军，与铁勒奴大战匈奴，奏凯而回。武帝命群臣宴会庆贺，拜卫青为大将军，铁勒奴为关内侯。席上堂邑侯与铁勒奴争位，得罪遭责。此时宁成已审明魏明被杀真相，判处番水牛死刑，而赦免郑跖。番水牛不服，殴杀郑跖。卫青得御赐宅邸，辞婚平阳公主，与倾城结为夫妇。
《功宴》一折，写卫青大败匈奴，得胜回朝后，汉武帝令群臣在关上设宴庆贺。这场戏一开始，先由御史大夫韩安国、丞相公孙弘、魏其侯窦婴、副将军关内侯铁勒奴上场，说明宴会的来由。其中御史大夫韩安国的上场白，强调“朝臣自诸王、驸马、丞相，俱要到彼迎入”，点明这次宴会乃奉旨而设，非同一般；同时又说“朝臣有不到者，或坐中喧闹失仪者，俱着下官参奏”，为其后堂邑侯迟到争席遭到贬责埋下伏线。戏剧开场，人物逐一亮相，所述貌似平泛，实际上隐含严重危机，这一伏笔，又是蓄势，预示着后面情节中矛盾冲突的到来。在群臣毕集之际，剧作者让铁勒奴把卫青出塞功劳铺叙一番，不仅是因为这场戏用北曲体制，由净角（扮演铁勒奴）主唱，而且也为了侧面描写人物。铁勒奴所唱【点绛唇】、【混江龙】二曲，从汉室初开，匈奴势大，高祖与之交战，被困平城说起，指出汉朝开国对匈奴积弱被动，强调这次与匈奴征战得胜，是“除凶上报前王恨，雪耻平消后代灾”，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这是对卫青功劳的赞颂，也点明这次庆成宴非同小可。
接着卫青升帐，与庆贺群臣见面。宴会上，群臣尊请卫青首席，卫青谦辞，铁勒奴又一次仗义执言，声言卫青“挽戈擐甲”，“风云呼吸”，战胜匈奴，才取得“今日个万国来，今日个八方泰”的大好局面，“大将军则这些巍巍勋业可也如天大”，应该位居首席，这番话显示了这个人物的耿直性格。其后，群臣又请铁勒奴居次席，铁勒奴毫不谦让，径直就位，声言“这不是花柳街，又不是风月寨，这的是论功酒叙勋廨”，他屡建奇功，活捉谷蠡，位居次席，理所当然。让座的关目安排很好，写出卫青与铁勒奴二人的不同性格：一个稳重、谦逊，具有大将风度；一个耿介、粗豪，大有急先锋本色。但凡戏剧创作，除须“立主脑”、“脱窠臼”、“密针线”、“减头绪”（清李渔《闲情偶寄》）等外，还须写人，刻画人物个性。性格就是人物，性格差异构成矛盾冲突，人物性格的变化构成戏剧情节的发展。这场戏成功之处，就在于通过平凡关目的设置，写出不同人物的性格特色。
如果说这出戏表演至此，还比较平淡的话，那么下面剧情便进入紧张阶段了。这时驸马堂邑侯陈午上场，他是在筵席已经开始，“一应大小官员，后至者不许擅入”的时候到来的。在此之前，剧作曾通过御史大夫和中军之口，三次提到“还有堂邑侯未到”，意在点明这个人物的特殊地位，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为后面情节作一铺垫。果然，堂邑侯姗姗来迟，他一上场，就表明其特殊经历和性格。“春风翠幕锦模糊，歌舞场中日日过。我贵我荣君莫羡，命中招得好家婆。”这四句不伦不类的上场诗，勾画出他的丑角嘴脸：此公是凭借皇家的裙带关系才取得显赫地位的，不学无术，每日混迹歌场。这位驸马爷日前曾因武帝厚宠卫子夫而生忿，与郑跖同谋暗杀卫青不遂，如今卫青成就了大功业，他本该有所收敛，但因一向仗势横行惯了，此次庆成宴，他又酒醉来迟，竟然不顾禁令，撞入辕门。
堂邑侯到来，掀起了宴席上的矛盾波澜。他一进门，便大叫大嚷：“呀，韩大人，公孙丞相，你每吃酒，不待我来，是何道理？”自己迟到，还怪责别人，而且目下无人，不仅位尊爵显的魏其侯窦婴、劳苦功高的关内侯铁勒奴他没看见，连宴会主请的大将军卫青也不放在眼内。卫青见状，自然大怒：“你是何人，擅敢闯入辕门？中军，与我绑下。”堂邑侯露出倚势霸道的本相：“唗唗唗！我是圣上嫡嫡亲亲姑夫，况圣上又是我的女婿，谁敢绑我？”席上出现了第一次矛盾冲突。这次冲突，很快化解，韩安国从旁调和：“堂邑侯来迟，不为无罪。只是此宴原有坐位的，望大将军饶恕。”卫青看在主宴的御史大夫面上，姑且免其罪责。谁知此公不识好歹，还振振有词嚷道：“我道也无人敢来惹着我。”这必然引起铁勒奴的愤怒，心里暗骂他“腌臜货驽下胎”，但还是强忍怒气，没有发作。堂邑侯得寸进尺，以为真个无人敢惹，竟与铁勒奴争座，甚至夺下铁勒奴帽饰上表示荣耀的簪花。这下铁勒奴勃然大怒：“激得我双眸竖，恼得我气转噎。你看那貂裘贵戚都列在侧，谁数你沙三牛表的皇家派”，“你道是有权有势帝皇亲，我道你不 不魀的村木伯。”他怒火中烧，扯着堂邑侯就是一顿好打。这一骂一打，充分显示了这个出身下层的武将不惧权势、敢作敢为的豪杰品性，同时也把矛盾冲突推向高潮。
迟到、争席的情节关目写得有声有色，在这场冲突中，不同人物由于所处地位不同，表现出不同的个性。堂邑侯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是他皇亲国戚地位所决定，是他一贯恃权乱法行为的发展。御史大夫韩安国老成持重，作为庆成宴的主持者，不想宴席被搅乱，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有意居中调停。卫青乃统帅三军的大将，处事谨慎，审时度势，虽然对堂邑侯所为不满，却能暂时忍耐，待到堂邑侯闹到不可开交、又从韩安国处掌握擅自闯入辕门，“争坐搅沸御筵”，“当枭首示众”的底牌后，便毅然决然将此事奏闻天子，以法处置。而铁勒奴一介武夫，平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堂邑侯欺压到自己头上，焉能不激烈抗争？大打出手，就是他斗争性格必然的外在表现。
铁勒奴、卫青离席而去，剧情发展似可告一段落，但剧作者又增添一段堂邑侯的丑恶表演。他哈哈大笑，硬拉着赴宴群臣喝酒，还恬不知耻地说：“卫青说奏闻天子，由你奏，由你奏。皇帝是我女婿，奏了怎么样奈何了我？”气焰极为嚣张。不想在他得意忘形之时，圣旨下达，着皇城校尉任安等将他捉拿，送大将军卫青处从重拟罪。这个不可一世的权豪势要终于得到应有的下场，而全剧于此也宣告结束。结尾对堂邑侯的处罚，照应了戏剧开端的伏笔，结构上也显得十分完整。
《宵光剑》全剧人物过多，关目稍为杂乱，但也有一些场次写得较好，《功宴》就是其中之一，它以刻画人物性格见长，历代在剧坛上常以昆曲演出，受到观众的欢迎。
（黄竹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