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
【戏曲家小传】
（1574—1646）字犹龙，又字子犹、公鱼，号墨憨斋主人、龙子犹、顾曲散人、茂苑野史、无碍居士、姑苏词奴、詹詹外史、绿天馆主人等。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家境困顿，科场不利，长期坐馆，亦从事出版，编刻了大量通俗读物及科举考试参考书。明崇祯三年（1630）始为贡生，授丹徒县训导。崇祯七年升福建寿宁知县，四年后任满归里。后从事抗清活动，试图追随唐王南去。终以忧愤卒，或云被清兵杀害。工诗文词曲。性放旷，生活于市井间，又受明代启蒙思想影响，尤为重视通俗文学。曲学上持“案头场上，两擅其美”观点，重视真情，类似汤显祖，又继承了沈璟以俗为上的本色论。所作散曲类似民歌，几乎全写艳情，真率朴素。尝收民歌俗曲编为《山歌》、《挂枝儿》（又名《童痴一弄》、《二弄》）集。在戏曲方面，曾订制《墨憨斋曲谱》，创作传奇《双雄记》、《万事足》，此外，又改编出版汤显祖《牡丹亭》、张凤翼《灌园记》等传奇多种，今存十一种，与己作两种总称为《墨憨斋定本传奇》。《传奇汇考标目》谓《凤双飞》为冯氏所作。散曲集有《宛转歌》，已佚。《全明散曲》辑录其小令六首，套数二十套，复出小令一首，套数一套。此外，还编有散曲选集《太霞新奏》、《墨憨新谱》等多种。在小说方面，编选了宋元以来话本及拟作一百二十篇，编纂成《喻世明言》、《警世通言》与《醒世恒言》，根据古本补足罗贯中《平妖传》为《新平妖传》，改写余邵鱼《列国志传》为《新列国志》。
酒家佣
第十六折 李固自裁
冯梦龙
（小净扮老狱官上）上命所差，盖不由己。俺虽是小小狱官，不指望前程远大，也要积些阴德，巴个子孙昌盛。前日廷尉老爷审问李太尉时节，那李太尉再三辨论，句句真情，咦，是个忠臣，是个忠臣。争奈大将军权如火炎，廷尉老爷心如铁打，硬做成个谋反招词，连夜申报大将军。大将军连夜奏闻皇帝，今蚤旨意下来，赐他自尽。唉，可怜，可怜。俺狱官人微言轻，怎生动得一本救他，只索由他罢了。正是：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李太尉老爷走动。（外带刑具上）
【南吕罗鼓令】【刮鼓令】俺忠良志未衰，便是死临头终不改。恨只恨奸臣操柄，把忠谟成祸胎[1] 。（小净）李太尉，圣旨赐你自裁，大将军有钧牌催促，怎么好？（外）俺李固已分有今日了。残喘岂思捱，三朝厚禄将一命买[2] 。皇天皇天，俺李固一死何惜，只可惜朝中缺少济时材，暗云迷日几时开。（合）【皂罗袍】名登柱石[3] ，身膏草莱。忠魂不散，冤情怎埋？化为厉鬼诛奸宰。梁贼，俺李固先你而死！【包子令】料伊不久也须来。
（小净）李太尉请快些，廷尉老爷立等回复。（外）唗，俺李固岂是怕死之人，何劳催促。俺还要拜辞圣上。（哭介）我那圣上呵，（拜介）
【其二】微臣固叩阶，受皇朝恩似海。空自有丹心一片，奈迂疏不苟谐，命薄与时乖。俺李固此心，惟有高祖、世祖皇帝[4] ，及列圣在天之灵可表，先皇在天灵未解，好将忠佞两推排，忍使炎炎汉室顿然衰。（合前）罢罢，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5] 。（下）
（小净虚下急上）阎王注定三更死，定不容人到四更。方才活活的一个李太尉，须臾之间，已呜呼了。唉，可怜，可怜。大将军分付：太尉死后，陈尸市上，不许收葬。只得依他。如今的世界呵：时势最为先，且莫言天理。请看忠臣样，如此而已矣。
〔注〕 [1]忠谟：忠谋。《晋书·王导传论》:“潜运忠谟，竟翦吞沙之寇。”[2]三朝厚禄：李固汉顺帝时任荆州刺史、泰山太守、将作大匠、大司农，冲帝时任太尉，质帝时仍官太尉，桓帝元年（147）被诬下狱死。[3]柱石：比喻担当重任的大臣。[4]高祖、世祖：汉高祖刘邦、汉光武帝刘秀。《汉书·高帝纪上》:“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颜师古注引张晏曰：“《礼》谥法无‘高’，以为功最高而为汉帝之太祖，故特起名焉。”《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世祖光武帝讳秀，字文叔。”李贤注：“《礼》:‘祖有功而宗有德’。”光武中兴，故庙称世祖。[5]“人生”二句：此为宋亡后文天祥被执过零丁洋所作《零丁洋》诗的尾联。明清传奇故事中常引用时代在后的诗文。
《酒家佣》是明末小说家、戏曲家冯梦龙根据陆天池、钦虹江的作品改编的一部传奇，是《墨憨斋定本传奇》之一，旨在表现“公论定归忠义，天心不佑权奸”（《家门大意》）。本剧的主要情节是：汉末名士李固因反对权臣梁冀立蠡吾侯为帝而被杀，稍后两个儿子李兹、李基亦被害致死，只有小儿子李燮在姐姐李文姬的巧妙安排下，和门人王成亡命徐州。十年以后，汉桓帝不堪梁冀作威作福，暴戾恣睢，将其诛戮，并平反了所有与梁冀有关的冤案。李燮也被起用为议郎，衣锦还乡，姐弟团圆，并与收容他的滕公的女儿幼鸾小姐喜结良缘。
《李固自裁》是本剧至关重要的一折。在这一折里，忠臣惨遭杀害，奸臣获得暂时的胜利，李固被钦赐自尽，死于狱中，奸邪的梁冀在肉体上消灭李固的同时，也钳住了众臣之口，皇帝成为傀儡，东汉王朝滑向灾难的深渊。
在本折里，先由小净扮演的老狱官为李固抱不平，再让李固出场，一方面表现了“公论定归忠义”的主题，另一方面也为本折抹上了几许悲凉的色彩。狱官的“可怜可怜”的叹息，成了忠臣义士的哀词。李固出场后，虽然身在狱中，但依然“忠良志未衰”，没有悔，只有恨，“恨奸臣操柄”。即使知道圣旨下来赐其自裁，也是“一死何惜，只可惜朝中缺少济时材”，多么豪壮而又无助！当李固唱到“名登柱石，身膏草莱。忠魂不散，冤魂怎埋？化为厉鬼诛奸宰”的时候，一腔热血，毕生壮志，寄希望于冥冥之中，就像窦娥的三桩誓愿一样。不过，关汉卿敢于抗争，让笔下的窦娥指天骂地，反抗到底，并终于胜利；而冯梦龙笔下的李固只能谢恩自裁。李固失败了，但仍不失为英雄。观众欣赏到此，心理遭到压抑，“好人得好报”的善良愿望彻底破灭。随着李固的死，故事情节飞转直下，好人遭难，恶人享乐，生活的悲欢场景交错呈现，正直之士的痛苦似乎没有尽头，直到“郭亮讼奸”折之后，剧情才有了转折，所以说本折在全剧中是一道分水岭。同时，“料伊不久也须来”的唱词也为下文情节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李固在自尽之前，有一段唱词：“微臣固叩阶，受皇朝恩似海。空自有丹心一片，奈迂疏不苟谐，命薄与时乖。”对于含冤受戮，明显地不同于窦娥的呼天抢地，只有“先皇在天灵未解，好将忠佞两推排”的些微的不满。虽然如此，依然要叩谢皇恩浩荡，表现出一个忠臣应有的风度。李固为正义而死，死得悲壮，但哀而不伤，所以冯梦龙特别加注：“李固之死宜愤多而悲少，比与王蠋死节一例演者，不可苟且。”
《李固自裁》这折戏，舞台上虽然只有两个角色，但戏剧关目的安排颇具匠心，剧作家巧妙地运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在短小的一折戏中展现了阔大的社会图景。“争奈大将军权如火炎，廷尉老爷心如铁打，硬做成个谋反招词，连夜申报大将军，大将军连夜奏闻皇帝”，大将军梁冀的熏天气焰、廷尉的阿谀逢迎的嘴脸无不借狱卒的独白表现出来。其中两个“连夜”的潜台词是不同的，一是谄媚，一是心切。这两个人物虽没有出场，但他们的表情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无不暴露在观众面前。对于这两个人物的虚写，一方面快速地推动了剧情的发展，但另一方面也使得戏剧冲突不够激烈，对观众来说，单单李固的几句痛斥是远远不够的。观众的心理是永远担心好人遭难，如果该折换成以奸臣们为主角，而把李固放在幕后，这样的效果也许会更好一点。
冯梦龙在编写这出戏时，为李固想得过于周到，李固在安排好小儿李燮之后，可以无牵无挂地就义。正因为如此，又使得本剧缺少了《赵氏孤儿》的那种荡气回肠。
（吴 敢 王军明）
酒家佣
第三十四折 恩诏录孤
冯梦龙
（小生扮王成上）
【越调亭前送别】【亭前柳】作善降百祥，作恶降百殃。殃祥若没准，日月也无光。【江头送别】赦书此日从天降，慰羁人便可还乡。
自古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俺王成何出此言？只为梁冀这厮，把忠臣百般毒害，今上即位，不知厌足，竟遭赤族之诛[1] 。即今诏书到郡，大赦天下，凡梁贼所害忠臣之家，并与昭雪，录用其后。李公子也得蒙恩了。不免到酒肆中报喜。公子有么？（生上）
【大石引碧玉令】鸟啼花落春归紧，总繁华梦中一瞬。（见介）（小生）喜信天来，特地走相闻。
（生）有何喜信？（小生）那梁氏一门呵，诛戮尽 。（生）此信可真么？（小生）诏书来把宿冤矜悯 。（生）有天理。当初梁贼害吾宗，今日天诛不放空。天网果然疏不漏，焚香撮土拜苍穹。
【大石催拍】恨权奸恣行害人，到今朝身遭灭门。言之可嗔，言之可嗔。长恸先灵，白首含辛。北望家山，蔓草埋春。（合）从今去重整家门，辞店主觐枫宸[2] 。
【其二】（小生）我师亡犹留汝身，笑权门孑遗罔存。信殃祥有因，殃祥有因。恶党销亡，正气常伸。录旧平冤，雨露恩新。（合前）
【其三】（外扮滕公上）也须知窗前有人，料难瞒隔墙耳闻。（见介）你二人缘何喜欣？缘何喜欣？（小生）告老丈得知：此子不是别人，乃李太尉公子，避难在此。今日天恩昭雪，欲告辞老丈回去。（外）他的避祸情繇，我已知因。李公子你要去时，老汉也难留你。这是龙奋升天，叶落归根。（合）从今后重整家门，分别去觐枫宸。
（净扮地方急上）官府到地，乡村悔气。又要肃静，又要回避。快收酒帘，刺史老爷下乡来了。（混下）（末冠带捧诏及章服引众上）
【其四】（末）记当初寻孤远奔，喜今朝荣称守臣。（望介）依稀是那村，依稀是那村。酒旆高悬，垂柳成邻。（到介）（外跪接介）（末扶介）你是李公子的恩主，请起。快请李公子、王先生同来开读。（小生、生出迎介）（外）原来这位是王先生，也不是什么南燮。（末）休得闲说，快把香案安排，听启温纶[3] 。（合）从今后重整家门，须返驾觐枫宸。
（末）圣旨已到，跪听宣读。诏曰：国有命讨，用代□工。良莠不分，何以彰劝？贼臣梁冀，擅权妨政，已正国典，所诬害前太尉李固、鸿胪卿杜乔等，并复原官，仍遣使吊祭。固子李燮逃死江滨，朕心悯恻，今特拜议郎。义士王成，原任议郎，今拜大理评事。俱赴关供职。原籍没李氏财产，尽行查给。义姊文姬存孤可嘉，封南郑郡君，赐钱二百万。布衣郭亮前有葬师之义，今有发奸之功，直言无隐，所奏皆实，特授徐州刺史。因便赍诏，求李燮所在。其他冤臣子孙，并令郡国条疏以闻。谢恩。（生、小生呼万岁介）（末）二兄贺喜，请换过了公服。（生换冠带介）（小生）小弟名心已死，隐癖方坚，新命断不敢受了。且问圣上何以知李公子在此，又何以知俺王成姓名？（末）下官奏诛冀贼之后，就将李兄始末备细疏闻，所以有此恩旨。（生）多谢仁兄了。（末）二兄荣行，不可迟滞。下官舆从在此，不好骚扰乡村，在前路驿亭。候送了二兄，方才赴任。正是：村店已颁新诏去，驿亭专候故人来。（外跪送介）（末引众下）（外）公子贺喜了。（生）老丈请上，待小生拜谢。（外）老汉也要拜贺。（拜介）（生）一日君王宠，十年故主情。（外）凤毛原有种[4] ，麟阁好留名[5] 。李公子你荣行在迩，老汉还有一言。当初老汉愿将女儿幼鸾奉侍箕帚[6] ，已蒙公子允诺。原说过还乡有日，然后成亲。今日倘不弃前盟，老汉愿将女儿亲送到府，待公子面君回来，完其亲事，就烦王先生作伐[7] 。不知尊意若何？（小生）贤弟若有此议，不可背盟。（生）小生受老丈大德，方图衔结[8] ，况承佳配，岂敢固辞？只是路途跋涉，有累老丈，如之奈何？（外）这个当得，趁王先生在此，老汉唤女儿出来见过了公子，然后作别。幼鸾孩儿那里？（旦内应介）来了。
【越调山麻秸】【换头】听爹呼心自忖。（外）女孩儿快出来见了李公子。（旦沉吟介）是那个李公子？奇怪，奇怪，又缘何唤出堂前厮见他人？（向外介）爹爹见那个李公子？（外）则这郑小官便是李太尉的公子。我已将你许他为配了。就是王先生作伐，你可过来相见。（旦）羞答答怎去见他？（外）唉，既为婚姻，便是一家，羞什么！（旦）我含颦尚兀自步履难安顿。（外引介）拜了王先生。（旦见小生介）（外）小女相见，何劳还礼。（小生）好一位稳重的小娘子，足见老丈家教。（外）此位是李公子。（旦、生相见介）（旦）女萝弱质，仰攀乔木[9] ，犹恐非伦。
【其二】（生揖外介）谢岳丈情无尽，庇我微躯，又赐我佳姻。（外）说那里话。（小生向外介）知君侠骨非庸品。（外）岂敢。（合）喜今朝好成秦晋[10] ，契谐梁孟[11] ，欢比朱陈[12] 。
（外）你夫妻两个略叙别情，待老汉收拾行装送你。（生）多谢岳丈。（小生）卑人也暂时告别。（生）王先生那里去？
【尾声】（小生）暂回卜肆把行囊振，（外）车马路资吾承认，（小生、生）报不尽十载绸缪贤主恩。（外、小生先下）
（生又揖介）小娘子山阃仙姿，小生穷途末品，虽荷尊公之爱，实怀非偶之惭。（旦）妾是寒门贱质，君乃华阀名流，既沐优容何劳过逊？（生）甫遂姻私，又成远别，人非草木，能不关情！
【中吕颜子乐】【泣颜回】从始住伊家，永夜钻研《易》卦。被尊公窥见，（旦）他见了怎么说？（生）等闲辨出真假。那时被你爹盘问，小生遮瞒不过，只得将真情告诉了。多承尊公美意，就将小娘子许配小生。【刷子序】如花此夜，赤绳缠定[13] ，（旦）为何我爹一向再不提起？（生）相遮隐怕露根芽。【普天乐】已耐著多年鳏寡，怪须臾会面，却便别绪如麻。
【其二】【换头】（旦）君家当日寄盘蜗[14] ，瞥见心中惊讶。（生）惊讶为何？（旦）为你丰姿奇俊，那更动止嗟呀。（生）小生痛遭家难，情景实是不堪。（旦）非夸，此际行藏参透，俺也识得你不是个庸流了。（生）可曾向你爹说么？（旦）裙钗辈怎好开牙？已拚做一场话靶，又谁知那日翁婿早浃洽。
【摊破地锦花】（生）你俊眸儿似明镜双悬挂，小生呵，何异泛槎蟾宫内遇著仙娃[15] 。（旦）公子过奖了。（生）不枉了十载做佣奴小心檐下，受波蹅[16] ，恰便似昔树发今花。
【麻婆子】（旦）贱质贱质寒门女，蒙君不弃遐。但恐但恐名门眷，他时别选佳。（生）小娘子说那里话！俺一言为定永无差，别伊不久便迎迓。（旦）不烦迎迓，俺爹爹情愿不远千里送妾成亲。公子须记取今日之言，休得负盟。（生）记取今日语，不教伊埋怨咱。
（旦）妾辞过公子，不能奉送了。路上请自保重。
（旦）送君上马出山庄，一半欢心一半伤。
（生）秋水独行人渐远，故园归客夜空长。
〔注〕 [1]赤族：即灭族，将罪犯连同其整个家族一起杀死的酷刑。[2]枫宸：帝王的殿庭。汉宫禁中多植枫，故称。[3]温纶：对皇帝诏令谕旨的敬称。[4]凤毛：比喻子孙辈才具似其父祖者。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王敬伦风姿似父，作侍中，加授桓公公服，从大门入。桓公望之，曰：‘大奴固自有凤毛。’”[5]麟阁：即麒麟阁，汉代阁名，在未央宫中，汉宣帝曾图霍光等十一功臣像于此，以彰显其功勋。[6]侍箕帚：指女子嫁为人妇。古代一家洒扫之事由女性承担，故称。[7]作伐：作媒。典出《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8]衔结：衔环结草，表示报恩。衔环，典出《后汉书·杨震传》李贤注引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谓东汉杨宝九岁时救一黄雀，食以黄花，养之百日，毛羽成乃飞去。其夜杨宝梦黄衣童子以白环三枚与己，曰：“令君子孙洁白，位登三事（三公），当如此环矣。”结草，典出《左传·宣公十五年》，谓魏武子生病时，嘱其子魏颗死后将其爱妾嫁出。但病重时又说要让她殉葬。魏武子死，魏颗仍将此妾嫁出，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后辅氏之役中，有老人结草相助，绊倒敌将，魏颗遂得胜。夜里梦见老人道：“余，而所嫁妇人之父也，尔用先人之治命，余是以报。”[9]“女萝”二句：女萝是一种善于攀缘的蔓生植物；女萝攀乔木，比喻女子得嫁良人。《诗经·小雅· 弁》:“茑与女萝，施于松柏。”[10]秦晋：春秋时秦晋两国世代通婚，后遂称两家联姻为结秦晋之好。[11]梁孟：东汉梁鸿与孟光，他们是古代相敬如宾的夫妻典范。[12]朱陈：古村名，据唐白居易《朱陈村》诗云：“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后遂以朱陈之好，代指两姓联姻。[13]赤绳缠定：指定下婚事。典出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谓有月下老人囊中有赤绳系世上男女之足，以为姻缘。[14]盘蜗：指盘屈的古文字。[15]泛槎：传说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渚，年年八月见有浮槎来去，遂乘槎浮海至天河，遇织女、牵牛。蟾宫：月宫。[16]波蹅：同波查（zhā），艰辛，困苦。蹅，原音chǎ，此当读zhā。
《恩诏录孤》是冯梦龙改本《酒家佣》中又一重要关目。在作者是水到渠成，在观众是期待已久。
李固被杀，而尚留一孤，经十年煎熬，终于盼来恩诏，李燮被录用为议郎，姐弟团圆，剧作完成了由悲剧向喜剧的转变。美好的结局满足了观众的愿望，也满足了作者自己。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说：“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一出戏要不要团圆结局，似乎不能笼统地赞成或反对，关键在于是否有“团圆之趣”。李渔在《闲情偶寄·格局第六》中说，在处理最后结局时，不仅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而且应在“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那么，本剧这个结局是否做到了这一点呢？首先，在亡命之初，文姬嘱托王成教导李燮，第二十七折“卜肆授经”回应此托，使博学的李燮授官成为可能；郭亮在京城求学七年，寻找机会“讼奸”，使得冤案得伸成为现实。有了王成、郭亮的努力，故事结局自然而然地走向团圆。团圆结局是情节发展的必然，颇有瓜熟蒂落之妙。其次，李燮在被告知喜讯之后，也是先怀疑惑：“此信可真么？”一切变化得太快，心理上一时还难以接受。当消息被再次证实以后，他先是兴奋地“焚香撮土拜苍穹”，庆天理昭昭，恶人终得恶报；继而“长恸先灵，白首含辛。北望家山，蔓草埋春”，乍喜还悲。在团圆的结局中，又凭空翻出几多波澜。从这两点来看，这个团圆的结局还是写得相当成功的。
故事继续向前推进，自然是众人贺喜，与滕公、幼鸾话别。此处作者特加批注：“生旦吊场，更有余味。”冯梦龙到底要赞叹什么呢？从剧本中可以看到，幼鸾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谦称：“女萝弱质，仰攀乔木，犹恐非伦。”那么，出身寒门的幼鸾小姐又是如何匹配李燮的呢？首先，幼鸾小姐的美貌使得李燮惊讶得“何异泛槎蟾宫内遇著仙娃”；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幼鸾小姐的谨遵闺教。在得知自己已是李燮的夫人之后，出来话别，依然是“含颦尚兀自步履难安顿”，使得曾官至议郎的王成大为赞叹。幼鸾在话别时，还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君家当日寄盘蜗，瞥见心中惊讶。”为何惊讶？“为你丰姿奇俊，那更动止嗟呀。”爱情由此萌发。但是幼鸾没有任何非分之举，连其父亲都不得而知，“裙钗辈怎好开牙”。虽然没有太多的监护，但是既没有莺莺式的待月私合的大胆举动，连杜丽娘式的梦中艳遇都没有，完全靠着一种自觉。正是靠着这种自觉和美貌，才使得幼鸾成为李燮的佳配。美妙的爱情故事被处理得平庸无奇，类似的情节也见于冯梦龙改编的《新灌园》，在其作者自序中自豪地宣称：“自余加改窜，而忠孝志节种种具备，庶几有关风化，而奇可传矣。”一个个好的题材不幸落入封建卫道的窠臼。
托孤保孤故事，纪君祥《赵氏孤儿》杂剧是写得最好的一部。纪剧与本剧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平心而论，本剧在结构上表现得比较平淡拖沓。纪剧中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剑拔弩张的气氛，忠烈之士的明知斗争会给自己带来痛苦和牺牲，依然用身躯和心血来对抗邪恶的义无反顾的精神，都是本剧所缺乏的。并且本剧中的主人公李燮从出逃到隐居都很从容，使得剧情缺少纪剧的那种张力。在隐居的时候，李燮被滕公识破了行藏，不得已口头答应了婚事，冯梦龙很敏感地注意到“父母之命”的必要，李燮虽没有了父母，但也必须要有一个父辈人物——恩师王成的认可，这样的婚姻才合乎伦理纲常，也只有如此，方有“作一具青铜（镜）”的资格，使观众“朝夕照自家面孔”（本剧《叙》）。这样的情节处理似乎很巧妙，但是却忘记了最基本的一点，即礼法中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这时的李家来讲，传宗接代才是第一位的问题。冯梦龙在此剧的处理上难免有顾及一点而罔及其余的缺憾。冯梦龙在序本剧时说：“存孤奇事，胡可无传？然本存孤者文姬，而天池谬以已死……未免用客掩主；虹江以杜乔之女为李燮妻……复入泛常圈套。余致短长而铸焉。”可谓自视甚高。只是他的才力多反映在小说而不是戏曲上。
（吴 敢 吴淑红）
双雄记
第二十七折 村店奇逢
冯梦龙
（小净扮酒保上）我胡船生来粗俗，自小风餐水宿。也曾帮闲认得小娘，也曾问姓妆做大叔。只因有些贱恙，怕那撑船劳碌。春间寻了几两本钱，开个酒店在木渎。日里扯人来吃饭，夜间揽人来歇宿。住房又小又低，嗄饭半生半熟。不是我不爱整齐，那些乡民也受不得十分清福。我胡船自开酒店在此，且喜生意颇有。未到黄昏，店房早已下满。远远望见一位老官儿来了，莫非也是安歇的？不免少待则个。（末上）
【黄钟出队子】侄儿英俊。昔做羁囚，今做军愁，他家里未知因。因此不惮驱驰到水村。老倦行迟，烟雾满村。
人有善念，天必从之。两个侄儿无辜陷狱，终被老夫救了出来。我想魏二娘子，一日不知啼哭几场。唉，可怜！须是报他个信息，省得他女人家苦坏了。因此老夫略到家中看了一看，就走到这里。你看：云净暮山紫，风清秋月明。又早天色傍晚。此间有个新酒店，灯上写著：歇宿客商。且暂住一宵，来日过湖便了。酒保那有？（小净）呀，老官儿何来？（末）从城中来，暂借一宿。（小净）造化，只剩得一间房在此，略来迟一刻就没空了。请进去。（走介）可要吃晚饭么？（末）老人家不用晚饭。（小净）既如此，就请进房安置。（俱下）（贴上）
【其二】程途难问，脚小伶俜忍著嗔[1] 。江村日落半吞云，若是男儿怎怕人！（旦接上）满目人家，无处可奔。
呀，那生又在这里了，只得相见。长兄请了。（贴）长兄为何又来？（旦）学生为前途荒野[2] ，只得又转来。不想长兄还在此。（贴）学生为途路未熟，受这等累。如今天晚，我和你不如就前面酒店中暂歇，明早分路。（旦）学生从不曾住在外面，如何是好？（贴）出外说不得了，我和你将就和衣坐过一夜罢。（旦背介）想那生到也诚实。长兄，如此却好。（贴）酒保有么？（小净上）谁人唤酒保？却是买卖好。方才接著一个老，如今撞着两个小。呀，好两位标致相公。何往？（贴）特来借宿。（小净）何不早来！客房都满，别处去罢。（旦）苦呵，教我那里去好？（贴）长兄，不要愁烦。酒保过来，不拘什么房子，出一间与我们，房钱加倍便了。（小净）那一位相公好些面熟，一时想不起。二位相公像是从不曾出路的，也罢，只有我老夫妻一间卧房，让与你罢。我自和老婆灶下蹲一蹲。要钱时，老婆也说不得了。（贴）如此多谢。（小净引进介）相公，天色热，可要洗澡？待我烧汤。（贴）不消。（小净）两位脱了衣服，乘一乘凉。（贴）路上伤风，也不消得。（小净）待我替你脱臭裹脚来，风里吹吹。（贴）胡说！你自进去。（小净走又转介）房便让与你，房内还有些小家火，相公们各要尊重。（贴）不妨，你自放心去睡。（小净下）（旦）长兄，途路辛苦，不要讲话了，各人闭眼坐一坐，天明好走。（贴）说得有理。（作睡介）（旦）天那，这个所在岂是我的睡处！教我怎生睡得著也？
【中吕楚江情】【香罗带】一从交暮春，伤夫断魂，纱衾常卷尘满茵。啼啼哭哭过黄昏也，今夜清秋茅店，何妨夜分。比似我儿夫早晚与缧绁亲[3] 。【一江风】到不得吃尽艰辛，纵然我吃尽艰辛，也是夫难妻当殉。想奴家死而复生，这一场也非通小可。分明是再世身，分明是再世的身。丈夫，你分明是隔世的人，若依了龙神之言，奴家与你再得完聚呵，好一似玉箫重补前生恨[4] 。
唉，我只管自言自语，倘或惊醒那生不便，只得强睡一番。（睡介）（贴起介）呀，奴家有事在心，故此不能稳睡。那秀才也唧唧哝哝，徘徊半晌，必有缘故，欲待问他一声。唉，我身是女子，又去揽什么事，只得假意睡著。我想他男子汉有甚愁烦，须不比奴家也呵！
【其二】灯前约秦晋，重伸旧恩，薄情错把假当真。只是我要将心事对祆神也[5] ，因此不贪罗帐，宁披棘榛。比似我昨宵那搭强做亲，也免得凤入鸡群，倘然个凤入鸡群，把六载相思溷。想奴家这一逃出，非通小可，分明是偷得身，分明是偷得的身，刘郎你分明是拾得的人。奴家此去若见刘郎，得谐所愿呵，好一似文君夜走相如韵[6] 。（旦作醒介）
（贴）你看那秀才又醒来也，待我妆睡，听他说什么来。（睡介）（旦惊起介）呀，奴家朦胧睡去，依还梦见前日那两个强贼，把奴拦住盘诘。猛然觉来，只见明月一庭，秋风满面，好生伤感人也。
【绣带儿】【换头】乡村没情绪，魂惊梦乱，还似有路难奔。奴家这般打扮呵，便重遇了一伙朱眉，料他怎识破红裙。说话之间，那月
儿顷刻被云遮暗了，待奴家暗祷一回。（贴潜起听介）（旦）天那，奴家夫妇若有重圆之日，依旧云开月朗。呀，谢天！果然云气渐消，月光如故。昭昏，那月儿也如人事无定准。叹云尽闷怀无尽，乡村没有支更， 不知什么时候了？如年夜巴不到晨 。况且男女混处，终是不安。怪的是狭路相逢无计逃遁 。
天色未明，不免再睡片时则个。（贴起唱）
【其二】把心扪，我想往事中，如木兰代戍十载，崇嘏摄掾逾年，祝英台全节书帏，王善聪混形香肆，这都是女作男妆，古今异事。男中女从来几个？不应恁地纷纭。他缘何也唤做奴家？这话儿岂是斯文。仔细看他面庞清俊，举止轻盈，原有可疑。自古道：天下未尝无对。待我近前试他一试。姐姐，姐姐！（旦作惊介）那个唤奴家？（作羞介）（贴）看他逡巡总然欲讳，奈何情计窘，觑羞态越加清俊。（脱衣帽介）怜同病更衣去巾，我与你一般样愁肠一般评论。
（旦）果然也是个女流，不免脱衣相见。（见介）（贴）姐姐尊姓？青春多少？（旦）奴家家住东山，姓魏，行二，虚度二十一岁。（贴）奴家姓黄，小字素娘，少姐姐二岁。我与姐姐今夜相会，不但奇事，亦是前缘，愿与姐姐结为姊妹，不知尊意若何？（旦）如此甚好。（贴）姐姐在上，奴家有一拜。（同拜唱）
【女冠子】相防一夜今方稳，笑两下路途遮隐。也应夙世缘和分，通姓字叙寒温。欲把衷情共摅，一言难尽。（各悲介）夫妻未卜天边信，姊妹先呼月下邻。可悯未语泪如珠陨。
（贴）敢问姐姐何家宅眷，为何到此？（旦）儿夫丹重之，被人诬陷，欲待亲往问取消息。（贴）是这等说。莫非前日刘郎消息，果是真的？（旦）可是刘叔叔子寿么？他也同时被陷了。（贴）天那，好苦呵！（旦）且住，刘叔叔断弦已久，妹子是他何人？（贴）不瞒姐姐说，奴家身是贱流，与刘郎有终身之约。因他音问久疏，奴家誓不失节，改衣逃出。欲待亲往山上问取，谁知果有此信，教我进退两难。如何是好？（旦）妹子此非啼哭之处，他弟兄两人，全亏刘方正扶持。你明早不须到山上了，我与你同到刘家，便知端的。（贴）多谢姐姐。（同唱）
【其二】衷肠道破情真恳，我两个不但姊妹，又是婶嫂，论亲上更加亲近。并头莲拆散难通讯，十姊妹共殷勤。他一双弟兄，我和你学他和顺。今宵野店姻亲旧，来日苏城侣伴新。将泪揾免得界残红粉。
（小净上）自不整衣毛，何须夜夜号。昨夜可怜两个标致相公，让房与他睡到不睡，一夜只闻啼哭。天色将明，待我觑他一觑。（喊介）阿呀，不好了！众客人都来打妖怪。（末上）唗！青天白日，什么妖怪？（小净）昨夜分明两个男子，只听得啾啾唧唧叫了一夜，今早变做两个女人了。（末）有这等事？在那里？（小净作推门介）兀的不是。（末认介）原来是丹家侄妇。你为何到此？（小净诨介）（旦）公公在上，听奴告禀：
【黄钟啄木儿】从别后苦万千，落井金瓶空望眼。猛可地梦断敲门，早有个小艇相延。那人也姓刘，他道新官到任，快去诉理。奴家只道是好意，谁知人心顿作风波变。水晶宫亏杀龙神援，教我暂学男装出水天。
（末）老夫方欲到宅，不道你又吃这场大苦。多谢龙神救护了。此位娘子是谁？（旦）是黄素娘。为寻刘叔叔到此。（小净）我昨夜就说有些面熟，原来果是。前日丹官人、刘官人到宅，是我同来的。（贴）我也有些厮认，你莫非是胡船？（小净）正是。当初做船家，如今做酒保，也是老保儿了。（末）休要闲说。黄小娘子，为何与舍侄相识？（贴）公公在上，奴家与刘郎呵，
【其二】蒙垂盼已六年，相见虽稀情自腆。感旧巢燕子重来，料新枝未必莺迁。前日有两位，也是东山人，一姓丹一姓刘，苦苦要奴家相接。（末）曾接他不曾？（贴）说那里话，我誓抛舞衣停歌扇，肯学那倚门授色春风面。因此暗出巫山十二天[7] 。
（末）难得，难得。两位娘子，你道姓丹的是谁？就是丹三木。那姓留的不是我这一刘，是那一个留字，叫做留帮兴，他专一助纣为虐。
【三段子】我听说惨然，这奸贼非冤造冤。二位娘子且不要忙，我报你个喜信。他弟兄两个都释罪征倭去了。幸得保全，要相逢只在三年四年。否极泰来天心见[8] ，丰城狱里双龙现[9] 。管取勒石燕然功成名显[10] 。（旦贴拜天介）
【归朝欢】苍天的苍天的且喜见怜，还保佑征人回转。（拜末介）恩人的恩人的谢伊解悬，但焚香愿你千龄寿远。（末）肯分地遇著亲和眷，今朝暂把愁眉展。（旦、贴）何日得衣锦还乡欢笑喧？
（末）二位娘子听老汉一言。那丹三木知道二侄消息，定与老汉作对。闻得山阴地方有个村落，甚是幽僻，二位娘子俱是至亲，况舍下有老妻奉陪，不若同到那边，暂住一年半载，待侄儿回来，再作区处。（旦、贴）多谢公公。（小净）黄小娘子，不如住在此间，到有生意，就作成我开个花酒店罢。（末）不要胡说。你且听我分付，两位娘子脱下衣帽，你与我好好藏著。这白金一两送你做房价。（小净）何用许多。（末）你收了，我有话讲。老夫姓刘，叫做刘方正，若后来遇著我侄儿，你便指点下落与他；若见了别人，方才二位娘子许多说话，一句也不可泄漏。（小净）既分付了小人，就是梦里也不敢泄漏。（哭介）（末）你为何啼哭？（小净）老官儿，你领了黄小娘子去，下次刘官人只在自屋里闝[11] ，不作成我做篾片了[12] 。（末）唗！胡说。一家骨肉半相逢，（旦、贴）只是万里征人信未通。（末）明日山阴好栖迹，（小净）两位娘子，你不须回首泣秋风。
〔注〕 [1]伶俜（pīng）：孤独的样子。[2]学生：明清时读书人自称的谦词。[3]缧绁（léi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4]“好一似”句：晋干宝《搜神记》载：吴王夫差有小女紫玉，爱慕韩重，为父所阻，幽忧而死。韩重游学归来，至其墓吊祭，紫玉忽现形，以明珠相赠。吴王夫人闻之，出而抱其身，竟如烟而灭。句用此典。按，古人多截紫竹为箫笛，故常以紫玉为箫笛之代称，句中之“玉箫”，即指紫玉。[5]祆（xiān）神：祆教（俗称拜火教，亦即琐罗亚斯德教）所尊奉祭祀的神。《玉篇·示部》:“祆，……胡神也。”[6]文君、相如：用汉司马相如在临邛弹琴作歌挑蜀之富商卓王孙之女卓文君，使之与己私奔的典故。[7]巫山十二天：用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所载楚怀王梦巫山神女的典故。十二天，指巫山十二峰。[8]否极泰来：坏的事到了底，好的事就来了。否、泰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两个卦名，否表示坏事或厄运，泰表示好事或佳运。[9]“丰城”句：《晋书·张华传》云豫章人雷焕在丰城县狱掘得龙泉、太阿二剑，后失剑，化二龙。[10]勒石燕然：《后汉书·和帝纪》载窦宪大破北匈奴，登燕然山，刻石纪功而还。勒，刻。燕然，山名，即杭爱山，在今蒙古国境内。[11]闝（piáo）：玩妓女。[12]篾片：帮闲的门客。
《双雄记》，一名《善恶图》，《墨憨斋定本传奇》之一，也是目前可以确定为冯梦龙创作的两部传奇之一。剧情梗概如下：吴地东山有书生丹信，父母早亡，与结义兄弟刘双日习文武。会边疆多事，意欲挟策东游，求取功名。不料“无端骨肉生仇”：丹信祖遗家业俱由叔父丹三木总理，三木却欲侵占独吞家私，其妻数番劝谏分与侄子，皆遭斥责，抑郁而死。丹三木唆使讼棍，买通贪官，乘机以此构陷丹信，并诬刘双为同谋，致使二人入狱。幸亏刘双的叔父刘方正借倭夷叛乱、守官允许囚犯立功赎罪之机，极力辨枉，使二人得以从军抗倭。而丹三木为斩草除根，又设计陷害丹信之妻魏二娘，欲将她溺死江中。幸得龙神拯救，送出湖岸寻夫。后丹信、刘双奋勇杀敌，立下奇功，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而刘方正得道成仙，丹三木则被天火烧光家产，沦为乞丐，无颜面侄，触阶身亡。丹信与妻魏二娘，刘双与名妓黄素娘喜获团圆。
《村店奇逢》是本剧最为精彩的一出。闺中少妇魏二娘，只因丈夫丹信被诬入狱，携带丈夫衣装乘船前去申诉。不料人心更比江心险，竟被叔父丹三木买通艄公溺于江中，幸得龙神拯救，将她送上岸来，让她穿着丈夫衣装去寻夫。一路备尝艰辛，走至木渎村，夕阳西下，天色近昏。见“满目人家，无处可奔”，只觉悲凄无限。恰与日间一起问路的小生相遇，无奈之下，二人共宿湖边客店。正所谓“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却不知这书生正是刘双的旧相好歌妓黄素娘，只因被老贼丹三木看中，从其口中得知刘双与丹信被陷之事，为守其灯前之誓、终身之约，也“不贪罗帐，宁披棘榛”，装扮男子，逃离虎口寻郎。二人分明都是女身扮假，却都以为对方是真，这就形成了本出戏喜剧情境的关键因素。因为双方作为剧中人物，与观众或读者处于一种隔离状态，这种状态使她们的惊慌、窘迫，还是隐秘、猜疑，全都置于观众的审美观照之下，从而给观众带来一种全知的、优越的审美心理。正如阿契尔在其《剧作法》中所描述的那样：“我们清楚地看到某一事态的全部背景、关系和错综复杂的纠葛，而在这一事态中，至少有两个切身有关的人物却在盲目无知地走向他们所不曾梦想到的结局。……我们在剧场中的座位就好像是享乐主义者理想中的奥林匹斯神仙一样，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一切人类命运错综复杂的反应，而自己却无需参与其事，也不必对此负责。”那么，就让我们带着这种轻松的优越感来关注情节的发展。首先，这两个女子都唯恐被识破，要共同应付别人。店主热情地将两位“公子”领入卧房招呼道：“相公，天色热，可要洗澡？待我烧汤。”黄素娘急忙推辞道：“不消。”店主又道：“两位脱了衣服，乘一乘凉。”黄素娘又支吾道：“路上伤风，也消不得”。店主再道：“待我替你脱臭裹脚来，风里吹吹”。黄素娘这时有些急了，忙道：“胡说！你自进去。”看来店主越是殷勤，二位越是心慌。幸亏黄素娘本为妓家，胡乱应付过去。这里可以看出作者的匠心，因为他没有“在第一个可能的机会就把一切秘密揭开”，“真正的艺术在于懂得要在多长的时间内保持沉默，又要在什么恰当的时候开始说话”（《剧作法》）。接下来的二人戏，更给观众带来了一种强烈的悬想期待心理，对事情的奇妙发展和结局抱有更强烈的好奇心。
店主走后，魏二娘首先发话：“长兄，途路辛苦，不要讲话了，各人闭眼坐一坐，天明好走。”看来是想先稳住对方。黄素娘当然乐得顺水推舟：“说的有理。”若果真如此，倒也没戏了。但二人各怀心事，又怎能入睡？只见魏二娘在那里思前想后，暗自祈祷。黄素娘辗转反侧之时，听得魏二娘自言自语，便思忖道：“奴家有事在心，故此不能稳睡。那秀才也唧唧哝哝，徘徊半晌，必有缘故。”欲待问他一声，转念又一想：“唉，我身是女子，又去揽什么事，只得假意睡著。我想他男子汉有甚愁烦？须不比奴家也呵。”可见她信的真切！但这里越是信彼为男子真切，后来知彼为女子也就越是惊诧，喜剧效果也就越强烈。过了一会儿，忽见魏二娘起床对月祈祷，黄素娘到底是个“小鬼头”，便潜起偷听，隐约间听唤一句“奴家”，顿生疑窦：“我想往事中，如木兰代戍十载，崇嘏摄掾逾年，祝英台全节书帏，王善聪混形香肆，这都是女作男妆，古今异事。……他缘何也唤做奴家？这话儿岂是斯文。仔细看他面庞清俊，举止轻盈，原有可疑。”于是灵机一动，唤两声“姐姐”试他一试。这一试便使得一个羞窘，一个逡巡，“笑两下路途遮隐”，“怜同病更衣去巾”，方才共识“庐山真面目”。此时观众的期待心理终于得到了释怀，爆发出一种喜剧性的大笑。接着两人拜为姐妹，才知道“两个不但姊妹，又是婶嫂”，于是“亲上更加亲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却说店主夜间听得啼哭，天明来看，却发现“昨夜分明两个男子，只听得啾啾唧唧叫了一夜，今早变做两个女人了”，惊呼众人来打妖怪。又与恰巧路宿此处的叔父刘方正相认，“一家骨肉半相逢”，为后来的大团圆作了铺垫。
这出戏构思巧妙，独具匠心，不仅使剧情有了很大发展，而且成为全剧的一个重要转折，使剧中的悲凉气氛转入到喜剧情境中，观众感受到喜悦的同时，还会意犹未尽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发展。通过对两位女主人公的细腻的心理刻画，也突出了各自的传神性格和鲜明形象。
冯梦龙的两部传奇《双雄记》、《万事足》，在明末清初名作如林的剧坛，均算不上佳作。但《双雄记》据说是写实之作，自然格外会得到地方的关心。而《村店奇逢》一出也真可谓点睛之笔、当行之作。冯梦龙有此一出，庶几不辱其通俗文学名家的声誉，在晚明曲苑也可占一席之地。
（吴 敢 石艳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