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
【戏曲家小传】
（1305—1370？）字则诚，一字晦叔，号菜根道人，人称东嘉先生。瑞安（今属浙江）人，瑞安古属永嘉郡，故亦曰永嘉（别名东嘉）人。出身世代书香门第，元至正五年（1345）进士。历官处州录事、江浙行省属掾、浙东阃幕都事、庆元路推官、江南行台掾等职，久抑下僚，数忤权贵，遂牢骚不平，渐荫归隐之念。至正十七年，方国珍再度起事，受招安后，曾欲招其入幕，力辞之，弃官隐居宁波栎社沈氏楼，广交文友。后十数年，于此精心结撰名剧《琵琶记》，甫行世即风行海内。传明太祖朱元璋甚喜此剧，洪武初，曾征召高明，佯狂不就。文名盛一时。诗文集有《柔克斋集》二十卷，已佚；冒广生《柔克斋诗葺》辑其佚诗四十九首、词一首。另有佚文多篇，散见各书。以词曲知名，作有南戏《琵琶记》、《闵子骞单衣记》二种，后一种已佚，《琵琶记》则传本很多，对后世戏曲创作影响深远。《全元散曲》辑其散曲三首，傅芸子《乐府南音》辑二首。
琵琶记
第四出 太公逼伯喈赴试
高明
（生上唱）
【一剪梅】浪暖桃香欲化鱼，期逼春闱，诏赴春闱。郡中空有辟贤书，心恋亲闱，难舍亲闱。
（白）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蔡邕本欲甘守清贫，力行孝道，谁知朝廷黄榜招贤，郡中把自家保申上司去了。一壁厢来辟召，自家力以亲老为辞。这吏人虽则已去，只怕明日又来，我只得力辞。正是：人爵不如天爵贵[1] ，功名争似孝名高？（生唱）
【宜春令】虽然读，万卷书，论功名非吾意儿。只愁亲老，梦魂不到春闱里。便教我做到九棘三槐[2] ，怎撇得萱花椿树？我这衷肠，一点孝心对谁人语？（末扮张大公上唱）
【前腔】相邻并，相依倚，往常间有事来相报知。（生白）来的却是张大公。公公拜揖。（末）解元拜揖。解元，（唱）试期逼矣，早办行装前途去。（生白）双亲老了，不敢去。（末笑介）（唱）子虽念亲老孤单，亲须望孩儿荣贵。解元，趁此青春，不去更待何日？
（末白）解元既不肯去，更待老员外和大娘子出来，看如何说？也只是劝解元去分晓。道由未了，兀的便是老员外来。（外上唱）
【前腔】时光短，雪鬓垂，守清贫不图着甚的。有儿聪慧，但得他为官吾足矣。（外末相见介）（外唱）孩儿，天子诏招取贤良，秀才每都求着科试。快赴春闱，急急整着行李。
（外白）孩儿，如今黄榜招贤，郡中既然辟召你，你如何不去赴选？（末白）兀的大娘子也出来了。（净上唱）
【吴小四】眼又昏，耳又聋，家私空又空。只有孩儿肚内聪。他若做得官时运通，我两人不怕穷。
（净白）我到不合娶媳妇与孩儿，只得六十日，便把我孩儿都瘦了；若更过三年，怕不做一个骷髅。（末白）只要他不谐。（外白）孩儿，如今黄榜招贤，试期已迫，你这般人才，如何不去赴选？（末白）老员外和大娘子，不可不作成秀才走一遭。（生白）告爹爹：孩儿非不要去，争奈爹妈年老，家中无人侍奉。（净白）苦么！你又没七子八婿，只有一个孩儿。老贼！你眼又昏，耳又聋，又走动不得，教孩儿出去，万一有些差池，教兀谁管来？你真个没饭吃便着饿死，没衣穿便着冻死。（外白）你理会得甚么？孩儿做官，也改换门闾，如何不教他去？（生白）孩儿难去。（唱）
【绣带儿】亲年老光阴有几？行孝正是今日。终不然为着一领蓝袍[3] ，却落后了戏彩斑衣[4] 。思之，此行荣贵虽可拟，怕亲老等不得荣贵。（外唱）春闱里纷纷大儒，难道是没爹娘的孩儿方去？（末唱）
【前腔换头】休迷！男儿汉凌云志气，何必苦恁淹滞？可不干费了十载青灯，枉捱半世黄虀？须知，此行是亲志休故拒。秀才，你那些个养亲之志？（净唱）百年事只有此儿，老贼！难道是庭前森森丹桂[5] ？（外唱）
【太师引】他意儿难提起，这其间就里我自知。（末白）他为甚么？（外唱）他恋着被窝中恩爱，舍不得离海角天涯。（白）你是读书人，说个比仿与你：（唱）涂山四日离大禹[6] ，你直恁地舍不得分离。（末白）敢是如此。秀才，你贪鸳侣守着凤帏，多误了鹏程鹗荐的消息[7] 。（净唱）
【前腔】他意里只要供甘旨，又何曾贪欢恋妻。自古道曾参纯孝[8] ，何曾去应举及第？功名富贵天付与，天若与不求须来至。（生唱）娘行是望爹行听取。（生白）孩儿恋媳妇不肯去呵，（唱）天须鉴孩儿不孝的情罪。
（生白）告爹爹：教孩儿出去，把爹爹妈妈独自在家，万一有些差池，一来别人道孩儿不孝，撇了爹娘去取功名；二来道爹娘所见不达，只有一子，教他远离；以此上不相从。（外白）不从我的言语也由你，但说如何唤做孝？（净白）老贼！你年七八十岁，也不识做孝。披麻带索便是孝。（末收介）（生白）告爹爹：凡为人子者，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问其寒燠，搔其疴痒，出入则扶持之，问所欲则敬进之。是以父母在，不远游；出不易方，复不过时。古人的大孝，也只如此。（外白）孩儿，你说的都是小节，不曾说那大孝。（净白）老贼！你又不死，只管教他做大孝，赶出去赴选不得。（末白）这话有些个不祥。（外白）孩儿，你听我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是以家贫亲老，不为禄仕，所以为不孝。你去做官时节，也显得父母好处，不是大孝，却是甚么？（生白）爹爹说得自是。知他是去做官不做官？若还不中时节，又不能勾事君，又不能勾事亲，可谓两耽阁了。（末白）秀才，说话错了。老汉常听得秀才每说道：幼而学，壮而行；怀宝迷邦，谓之不仁。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9] ，伊尹负鼎俎以干汤，百里奚把五羊之皮自鬻，也只要顺时行道，济世安民。秀才，这个正是学成文武艺，合当货与帝王家。秀才，你这般人才，如何不去做官，济世安民？（净白）你都有言语劝我儿，我有个故事说与你听：在先东村有个李员外孩儿，他爹爹每日只闲炒，只是教孩儿去做官。他吃不过爹爹闲炒，去到长安，那里无人抬举他，流落教化，见平章宰相，疾忙田地上拜着。丞相可怜见他，道：我与你个养济院头目，去管你爹娘。这个人道：做养济院头目，如何去管得爹娘？比及他回来，爹娘果在养济院里。他爹问他娘道：我教孩儿去的是？今日我孩儿做头目，人也不敢欺负我。你今日去，千万取个养济院头目、卑田院大使回来[10] ，也休教人欺负我。（末白）只有乞丐相，教我听了半日。（外白）孩儿，你便去。（生介）孩儿去则不妨，爹妈教谁看管？（末白）秀才，自古道：千钱买邻，八百买舍。老汉既忝在邻舍，秀才但放心前去，不拣有甚欠缺，或是大员外老安人有些疾病，老汉自当早晚应承。（生白）如此，谢得公公！凡事专托公公周济。如此，卑人没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便去。（生唱）
【三学士】谢得公公意甚美，凡事仗托维持。假饶一举登科日，难道是双亲未老时。只恐锦衣归故里，双亲的怕不见儿。（外唱）
【前腔】萱室椿庭衰老矣[11] ，指望你换了门闾。你休道无人供奉，你做得官呵，三牲五鼎供朝夕[12] ，须胜似啜菽并饮水[13] 。你若锦衣归故里，我便死呵，一灵儿终是喜。（末唱）
【前腔】托在邻家相倚依，专当效些区区。秀才，你为甚在十年窗下无人问？只图个一举成名天下知。你若不锦衣归故里，谁知你读万卷书？（净唱）
【前腔】一旦分离掌上珠，我这老景凭谁？忍将父母饥寒死，博换得孩儿名利归。你纵然衣锦归故里，补不得你名行亏。
（外白）孩儿，急办行装赴试闱。（生）父亲严命怎生违？
（合）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14] 。（并下）
〔注〕 [1]“人爵”句：《孟子·告子上》:“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2]九棘三槐：三公九卿的代称。九棘，古代群臣外朝之位，树九棘为标识。三槐，相传周代宫廷外有三株槐树，三公朝拜天子时，面向三槐而立。[3]蓝袍：即蓝衫。八品、九品的官员穿着的衣服。这里意谓及第、做官。[4]戏彩斑衣：春秋末楚国老莱子穿五色斑斓之衣，扮小儿之状以娱双亲。后世以为孝养父母之典。[5]丹桂：比喻子息。旧时称人子曰桂子。[6]涂山：指涂山氏，大禹的妻子。《华阳国志·巴志》:“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启呱呱啼不及视，三过其门而不入室，务在救时。”[7]鹗荐：谓举荐贤才。汉孔融《荐祢衡表》:“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使衡立朝，必有可观。”[8]曾参：春秋鲁人，字子舆，孔子的弟子，以孝著称。[9]“孔席”二句：孔子周游列国忙得席子未坐暖就离去；墨子东奔西走，每到一地，烟囱未熏黑又去别处了。典出汉班固《答宾戏》:“孔席不暖，墨突不黔。”[10]卑田院：即养济院，养鳏寡孤独穷老之人。[11]萱室椿庭：指母亲、父亲。古以萱草喻指母亲，以椿树喻指父亲。[12]三牲五鼎：盛馔佳肴。[13]啜菽并饮水：谓贫家孝子事亲。菽，豆类的总称。《礼记·檀弓下》:“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14]凤凰池：晋荀勖由中书监迁官尚书令，人贺之，勖恨曰：“夺我凤凰池，卿诸人贺我耶！”凤凰池为中书省所在地，后常代指宰相。
《琵琶记》是高则诚根据《赵贞女蔡二郎》民间旧本戏文故事改编的南戏作品，是我国第一部由文人完成的南戏创作，享有“南曲之祖”的美誉。其故事梗概是：书生蔡伯喈聪敏博学，有经世济时之才，但无意功名，向往“真乐在田园”，愿和妻子在父母身边行孝，过散淡安闲的生活。逢朝廷辟召，曾决意力辞。无奈其父蔡公苦苦逼试，进京赴试，得中状元。牛丞相奉诏招他为婿，蔡伯喈金殿辞官、辞婚不允，只得重婚牛府，而心情抑郁苦闷。此时家乡陈留连遭荒旱，其妻赵五娘独力支持生活，蔡公、蔡婆病饿交加，相继去世。赵五娘罗裙包土埋葬公婆，身背公婆遗像，琵琶卖唱，沿街乞讨，进京寻夫。牛氏贤德，通情达理，助赵五娘与蔡伯喈夫妻重聚。最后，蔡伯喈夫妇归家庐墓，克尽孝义，蒙皇恩一门旌表，一夫二妻大团圆。《琵琶记》版本很多，近人钱南扬《元本琵琶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是最通行的整理本。
《蔡公逼伯喈赴试》一出是《琵琶记》全剧主要戏剧矛盾的基点，也是敷演本剧人物命运波折的缘起。“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第二出蔡家“祝寿”那种似彩笔描绘的“满目花开似绣”的“春光佳景”，那种用简约笔触勾勒的“父母共夫妻相劝酬”的合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气氛，在这一出中都已终结。倘能静心读罢全剧，不知读者会否生出如唐人传奇《枕中记》中卢生被诬下狱、引刀求死前的那番感慨：“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在本出，蔡伯喈曾预感：“此行荣贵虽可拟，怕亲老等不得荣贵”，“假饶一举登科日，难道是双亲未老时。只恐锦衣归故里，双亲的怕不见儿。”果然，蔡伯喈登程赴试之日，也就是他与父母生离死别之时；蔡伯喈黄榜题名，蔡家恬淡安闲的生活与天伦之乐也随之云散。在本出中，蔡公曾道：“你若锦衣归故里，我便死呵，一灵儿终是喜。”为了得偿改换门闾，光显祖宗的夙愿，可以用生命作为代价。《琵琶记》作者高则诚以文人的立场和视角，审视了在中国古代科举制度背景下“人”的生存状态与价值取向，如实地传达出了他所熟悉的社会精神氛围的一个层面。“逼试”一出，展现了蔡家不同人物的观念冲突，同时也展开了作者自己的内在心灵冲突。“知音君子，这般另做眼儿看”（第一出【水调歌头】），这是高则诚对读者的期待。
与其说改编、创作《琵琶记》的用意是高则诚刻意为旧本戏文《赵贞女蔡二郎》中的蔡伯喈（明徐渭《南词叙录》“宋元旧篇”:“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翻案”，不如说是作者借此题材来书写自己全部的人生况味。高则诚生于浙江瑞安乡下的一户书香人家。少年博学，热心功名，希望通过入仕以实现其经世济时的抱负。至正五年（1345）中进士后，在浙江一带任各种地方小官，“学道爱人，治教具修”，“儒生称其才华，法吏推其练达”（元赵汸《送高则诚归永嘉序》，《东山存稿》卷二），但为人耿介，难免触忤权贵。在元末吏治腐败的社会，他尝尽仕途风波中的种种苦涩，经历了从用世到失意终于避世的人生旅途，最后解官退隐，以词曲自娱，创作了《琵琶记》以及《柔克斋集》（已佚）中的大量诗文。
“虽然读，万卷书，论功名非吾意儿。只愁亲老，梦魂不到春闱里。便叫我做到九棘三槐，怎撇得萱花椿树？我这衷肠，一点孝心对谁人语？”作品中，蔡伯喈一开始显露的就是一个寂寞的灵魂。在与蔡公对话中，他认为古人的“大孝”是：“凡为人子者，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问其寒燠，搔其疴痒，出入则扶持之，问所欲则敬进之。是以父母在，不远游；出不易方，复不过时。”即便“荣贵虽可拟”，也不能“为着一领蓝袍，却落后了戏彩斑衣”。而蔡公则认为：“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是以家贫亲老，不为禄仕，所以为不孝。”两人对“大孝”的不同解说，展示了蔡家父子的情感距离，正所谓“子虽念亲老孤单，亲须望孩儿荣贵”。“孩儿做官，也改换门闾，如何不教他去？”“你若锦衣归故里，我便死呵，一灵儿终是喜。”寥寥数语揭示了蔡公固守着的人生信条及他为此信条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这里，高则诚用不多的笔墨为我们塑造了一位中国古代仕宦社会里的“严父”形象。
蔡婆这一形象由南戏常带喜剧因素的净角扮演。作者用不多的语言和心理活动刻画，描绘出一个我们日常生活中似曾相识的普通老妪形象。开始她也曾想到自己“眼又昏，耳又聋，家私空又空。只有孩儿肚内聪”，儿子“若做得官时运通，我两人不怕穷”。但当她一旦意识到孩儿去后，家中无人侍奉，每日再不得相见时，她便对蔡公嚷道：“老贼，教孩儿出去，万一有些差池，教兀谁管来？”这里作者展示了一位年迈母亲的真实心理：虽有未来繁华富贵的诱惑，但毕竟无法取代眼下对爱子的牵挂和对自身晚境凄凉的忧虑。蔡家父子关于“大孝”的争论，蔡婆、蔡公对是否让儿子赴试的争吵，都在表明：原来追求功名利禄与享受家庭幸福，是如此的对立矛盾；仕进与养亲、“事君”与“事亲”，是如此的水火不可相容。《琵琶记》描写封建科举制度制造人生悲剧与怀疑这种制度存在合理性的主题，已在这一出中初步揭示。
“你若不锦衣归故里，谁知你读万卷书？”张大公在本出戏里的这句唱词，也是高则诚年轻时曾有过的思想写照。“人不明一经取第，虽博奚为？”（明嘉靖《瑞安县志》卷八高明本传）本出中，张大公也力劝蔡伯喈赴试，但用意与蔡公略有不同：“幼而学，壮而行；怀宝迷邦，谓之不仁。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伊尹负鼎俎以干汤，百里奚把五羊之皮自鬻，也只要顺时行道，济世安民。”高则诚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怀抱一生的无奈和感慨，用这一形象书写了自己仍藏心底的豪迈。“千钱买邻，八百买舍。老汉既忝在邻舍，秀才但放心前去”数语，具见其古道热肠。剧中作者处处赋予这位急公好义、助人为乐的张大公独具的人格魅力。
本出运用大段曲、白，为剧中人物思想交流设置足够的空间，确立了蔡伯喈、蔡公、蔡婆、张大公诸人物形象的性格基调。形象个性鲜明，语言准确到位，情节简洁紧凑。明人王世贞评《琵琶记》“所以冠绝诸剧者，不唯其琢句之工、使事之美而已，其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问答之际，了不见扭造，所以佳耳”（《曲藻》）。本出中，蔡婆道：“老贼！你又不死，只管教他做大孝，赶出去赴选不得。”张大公接道：“这话有些个不祥。”呼应了下文。结尾处蔡婆所唱的最后一支【三学士】:“一旦分离掌上珠，我这老景凭谁？忍将父母饥寒死，博换得孩儿名利归。你纵然衣锦归故里，补不得你名行亏。”预示了蔡家的悲剧结局，为最后“一门旌表”的“大团圆”作出了意味深长的情感评判。所以从戏剧结构角度而言，本出实际也起着提示主脑、提挈全篇的作用。
（孙崇涛 李季箴）
琵琶记
第十五出 伯喈辞官辞婚不准
高明
（末扮小黄门上）（唱）
【北点绛唇】夜色将阑，晨光欲散。把珠帘卷，移步丹墀，摆列着金龙案。（又唱）
【北混江龙】官居宫苑，谩道是天威咫尺近龙颜。每日价亲随车驾，只听鸣鞭。去螭头上拜跪[1] ，随着那豹尾盘旋。朝朝宿卫，早早随班。做不得卿相当朝一品贵，到先做他朝臣待漏五更寒。休嗟叹，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兀的名利不如闲。
（白）自家是汉朝一个小黄门。往来紫禁，侍奉丹墀。领百官之奏章，传一人之命令。正是：主德无瑕因宦习，天颜有喜近臣知。如今天色渐明，正是早朝时分，官里升殿，怕有百官奏事，只得在此祗候。怎见得早朝？但见银河清浅，珠斗斓斑。数声角吹落残星，三通鼓报传清曙。银箭铜壶，点点滴滴，尚有九门寒漏；琼楼玉宇，声声隐隐，已闻万井晨钟。曈曈曚曚，苍茫初日映楼台；拂拂霏霏，葱蒨瑞烟浮禁苑。袅袅巍巍，千寻玉掌[2] ，几点瀼瀼露未晞；澄澄湛湛，万里璇穹[3] ，一片团团月初坠。三唱天鸡，咿咿喔喔，共传紫陌更阑；百啭流鸾，间间关关，报道上林春晓。五门外碌碌剌剌，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只见那建章宫、甘泉宫、未央宫、长杨宫、五柞宫、长楸宫、长信宫、长乐宫，重重迭迭，万万千千，尽开了玉关金锁；昭阳殿、金华殿、长生殿、披香殿、长门殿、麒麟殿、鹓鸾殿、太极殿、白虎殿，隐隐约约，三三两两，都卷上绣箔珠帘。半空中忽听得一声轰轰划划，如雷如霆，震耳的鸣梢响，合殿里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非烟非雾，扑鼻的御炉香。缥缥缈缈，红云里雉尾扇遮着赭黄袍；深深沉沉，丹墀间龙鳞座复着彤芝盖。左列着森森严严，前前后后的羽林军、旗门军、控鹤军、神策军、虎贲军，花迎剑佩星初落；右列着济济锵锵，高高下下的金吾卫、龙虎卫、拱日卫、千牛卫、骠骑卫，柳拂旌旗露未干。金间玉，玉间金，熌熌烁烁，灿灿烂烂的神仙仪从；紫映绯，绯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齐齐的文武官僚。螭头陛下，立着一对妖妖娆娆，花容月貌，绣鸾袍鸳鸯靴的奉引昭容[4] ；豹尾班中，摆着一对端端正正，铁胆铜肝，白象简獬豸冠的纠弹御史[5] 。拜的拜，跪的跪，那一个敢挨挨拶拶纵喧哗？升的升，下的下，那一个不钦钦敬敬依法礼？但愿常瞻仙仗，圣德日新日新日日新；与群臣共拜天颜，圣寿万岁万岁万万岁。从来不信叔孙礼[6] ，今日方知天子尊。道犹未了，一个奏事官人早来。（生巾裹上）（唱）
【点绛唇】月淡星稀，建章宫里千门晓。御炉烟袅，隐隐鸣梢杳。忽忆年时，问寝高堂早。鸡鸣了，闷萦怀抱，此际愁多少！（白）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自家只为父母在堂，今日上表辞官，家去侍奉。天色已明，这是五门外厢，进入去咱。（介）（唱）
【神仗儿】扬尘舞蹈，扬尘舞蹈，遥瞻天表，见龙鳞日耀。（黄门白）不得升殿。（生又唱）咫尺重瞳高照[7] 。（末）何文字，只须在此，一一分剖。（生）遥拜著赭黄袍，遥拜著赭黄袍。（生唱）
【滴溜子】臣邕的，臣邕的，荷蒙圣朝。臣邕的，臣邕的，拜还紫诰。念邕非嫌官小，那家乡万里遥，双亲又老。干渎天威，万乞恕饶。
（黄门白）吾乃黄门，职掌章奏。有何文表，在此披宣。（生跪唱）
【入破第一】议郎臣蔡邕启：今日蒙恩旨。除臣为郎官职，重蒙婚赐牛氏。干渎天威，臣谨诚惶诚恐，顿首顿首：伏念微臣，初来有志，诵诗书，力学躬耕修己，不复贪荣利。事父母，乐田里，初心愿如此而已。不想州司，谬取臣邕充试。到京畿，岂料愚蒙，叨居上第。（又唱）
【破第二】重蒙圣恩，婚以牛公女。草茅疏贱，如何当此隆遇？但臣亲老，一从别后，光阴又几。庐舍田园，荒芜久矣。（又唱）【衮第三】那更老亲鬓垂白，筋力皆癯瘁。形只影单，无弟兄，谁奉侍？况隔千山万水，生死存亡，虽有音书难寄。最可悲，他甘旨不供，我食禄有愧。（又唱）
【歇拍】不告父母，怎谐匹配？臣又听得，家乡里，遭水旱，遇荒饥。多想臣亲，必做沟渠之鬼，未可知。怎不教臣，悲伤泪垂？
（黄门白）此非哭泣之处，不得惊动天听。（生唱）
【中衮第四】臣享厚禄，纡朱紫，出入承明地。独念二亲，寒无衣，饥无食，丧沟渠。忆昔先朝，买臣出，守会稽；司马相如，持节锦归[8] 。
【煞尾】他遭遇圣时，皆得回乡里。臣何故，别父母，远乡闾？没音书，此心违。伏惟陛下，特悯微臣之志。遣臣归，得事双亲，隆恩怎比！
【出破】若还念臣有微能，乡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臣无任瞻天望圣，激切屏营之至！
（黄门白）原来如此。吾当与汝转达天听，汝只在五门外厢，伺候圣旨。正是：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黄门下）（生唱）
【神仗儿】扬尘舞蹈，扬尘舞蹈。见祥云缥缈，想黄门已到。料应重瞳看了，多应是哀念我私情乌鸟[9] 。颙望断九重霄，颙望断九重霄。
【滴溜子】天应念，天应念，蔡邕拜祷：双亲的，双亲的，死生未保，可怜恩深难报。一封奏九重，知他听否？会合分离，都在这遭。
（白）怎的黄门不见回报？想必是官里准了。天天，若能勾回乡见父母，何消做官！（黄门捧圣旨上）（唱）
【前腔】今日里，今日里，议郎进表。传达上，传达上，圣目看了。道太师昨日先奏，把乘龙女婿招，多少是好！见有玉音，临降听剖。
（白）圣旨已到，跪听宣读。（生跪）（黄门白）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王事多艰，岂遑报父！朕以凉德，嗣续丕基。眷兹警动之风，未遂雍熙之化。爰招俊髦，以辅不逮。咨尔才学，允惬舆情。是用擢居议论之司，以求绳纠之益[10] 。尔当恪守乃职，勿有固辞。其所议姻事，可曲从师相之请，以成《桃夭》之化[11] 。钦予特命，裕汝乃心。谢恩。（生拜起）（白）黄门哥，你与我官里跟前再奏咱，我情愿不做官。（黄门白）这秀才好不晓事，圣旨谁敢别，这里不是闹炒去处。（生荒介）（白）我自去拜还圣旨，如何？（黄门扯介）做甚么？这秀才好怪么，你去不得。（生哭介）（唱）
【啄木儿】苦！我亲衰老，妻幼娇，万里关山音信杳。他那里举目凄凄，我这里回首迢迢。他那里望得眼穿儿不到，俺这里哭得泪干亲难保。闪杀人么一封丹凤诏。（黄门唱）
【前腔】何须虑，不用焦，人世上离多欢会少。大丈夫当万里封侯，肯守着故园空老？毕竟事君事亲一般道，人生怎全得忠和孝？却不见母死王陵归汉朝[12] ？（生唱）
【三段子】这怀怎剖？望丹墀天高听高。这苦怎逃？望白云山遥路遥。（黄门唱）你做官与亲添荣耀，高堂管取加封号，与你改换门闾偏不好？（生唱）
【归朝欢】冤家的，冤家的，苦苦见招。俺媳妇埋冤怎了？饥荒岁，饥荒岁，怕他怎熬？俺爹娘怕不做沟渠中饿殍？（黄门唱）譬如四方战争多征调，从军远戍沙场草，也只为国忘家怎惮劳？
（生白）家乡万里信难通。（黄门）争奈君王不肯从？
（合）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
〔注〕 [1]螭（chī）头：古代传说中无角的龙。这里指殿前雕有螭头形的石阶。[2]千寻玉掌：据《汉书·郊祀志上》记载，汉武帝用铜制承露盘，高二十丈，上有仙人掌承接露水。[3]璇穹：天。璇，言其色如苍玉；穹，言其形中央高而四边下。[4]昭容：古女官名。汉始置。[5]獬豸（xièzhì）冠：古代御史等执法官吏的帽子。獬豸，传说中的怪兽。一角，能辨曲直，见人相斗，则以角触邪恶无理者。故以为冠。[6]叔孙：叔孙通。汉初朝庙典礼，都由他订定。[7]重瞳：《史记·项羽本纪》:“舜目盖重瞳子。”这里把皇帝比作舜。[8]“买臣”四句：买臣，西汉朱买臣，出身贫穷，早年曾做过樵夫，后做到会稽太守。司马相如，西汉著名辞赋家，也曾家徒四壁立，后被任为中郎将，出使巴蜀。此处谓古时贫者得官能归耀乡里，而自己却不能。[9]私情乌鸟：指回家养亲。典出晋李密《陈情表》:“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乌鸦能反哺母鸟。[10]绳纠：纠正过失。[11]桃夭：指婚嫁。《诗经·召南》有《桃夭》篇，赞美男女婚姻以时、室家之好。[12]王陵归汉朝：项羽部下王陵率领人马归附刘邦，项羽取陵母置军中以为人质，陵母为使王陵安心事汉，乃自刎而死。
牛太师奉圣旨招新科状元为婿。蔡伯喈惦念八旬父母和新婚两月的妻子赵五娘，期望辞官、辞婚回家，因此触怒牛太师，上奏朝廷，皇帝拒绝了蔡伯喈的上表陈情请求。《伯喈辞官辞婚不准》一出，在《琵琶记》全剧中是作者表现人物情感很重要的关目。本出直接、正面地描叙了蔡伯喈与君主、牛太师所代表的皇权、官权间的矛盾，字里行间也流露了作者对中国古代科举制度的评判。
剧本以一曲清新绵邈的北曲仙吕宫【点绛唇】开始：“夜色将阑，晨光欲散。把珠帘卷，移步丹墀，摆列着金龙案。”营造了皇家氛围和宫廷气度。然后借小黄门之口，用数十句对仗工整的骈体语道白，极尽铺排：“银箭铜壶，点点滴滴，尚有九门寒漏；琼楼玉宇，声声隐隐，已闻万井晨钟。曈曈曚曚，苍茫初日映楼台；拂拂霏霏，葱蒨瑞烟浮禁苑。……五门外碌碌剌剌，车儿碾得尘飞；六宫里呕呕哑哑，乐声奏如鼎沸。……半空中忽听得一声轰轰划划，如雷如霆，震耳的鸣梢响；合殿里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非烟非雾，扑鼻的御炉香。缥缥缈缈，红云里雉尾扇遮着赭黄袍；深深沉沉，丹墀间龙鳞座复着彤芝盖。左列着森森严严，前前后后的羽林军……；右列着济济锵锵，高高下下的金吾卫……。金间玉，玉间金，熌熌烁烁，灿灿烂烂的神仙仪从；紫映绯，绯映紫，行行列列，整整齐齐的文武官僚。……”在清晨“天色渐明”时候，皇权的浩大与威严被笼罩在一片神秘、震慑之中。蔡伯喈这时上场，就更显出文士力量的微薄，与他一样微薄的，还有他的个人抱负和情感。
蔡伯喈立身五门外厢，“天威咫尺近龙颜”。他感受到的是“扬尘舞蹈，扬尘舞蹈，遥瞻天表，见龙鳞日耀”的令人窒息的肃穆。黄门官戒令他：“不得升殿。……何文字，只须在此，一一分剖。”他只能“遥拜著赭黄袍，遥拜著赭黄袍”，战战兢兢地递上辞官辞婚奏表。他申求：“伏惟陛下，特悯微臣之志。遣臣归，得事双亲，隆恩怎比！”他企盼：“若还念臣有微能，乡郡望安置，庶使臣，忠心孝意得全美。”黄门令他“只在五门外厢，伺候圣旨”。蔡伯喈只得耐心等候。情急意乱之间，心里只想：“怎的黄门不见回报？”焦急中，仍心存侥幸：“想必是官里准了。”这段文字，曲折而细致地表现出横亘在蔡伯喈和皇权之间的距离，再一次使帝王的威严与蔡伯喈的孱弱形成鲜明的对比。
宫殿富丽豪华，但蔡伯喈只感到冷漠与疏离，他只能在记忆中去寻求亲情的些许慰藉：“月淡星稀，建章宫里，千门晓。御炉烟袅，隐隐鸣梢杳。忽忆年时，问寝高堂早。鸡鸣了，闷萦怀抱，此际愁多少！”蔡伯喈的辞官、辞婚请求，结果不被皇帝批准是可想而知的。“何须虑，不用焦，人世上离多欢会少。大丈夫当万里封侯，肯守着故园空老？毕竟事君事亲一般道，人生怎全得忠和孝？”“你做官与亲添荣耀，高堂管取加封号，与你改换门闾偏不好？”拒绝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皇权的羁縻与禁锢，这里被披上“事君事亲一般道”的华丽外衣。忠即孝，孝又得依附忠，当忠孝不可能两全时，请问哪里还有“孝”？所谓“全忠全孝”，实在是欺人之谈。正是这种“忠孝两全”的骗局，才注定《琵琶记》里蔡伯喈处处进退维谷的悲剧命运。他跪在坚硬而冰冷的丹墀下，喋喋的申诉无济于事，苦苦的哀求不能换取丝毫怜悯，他只能呼天求地：“苦！我亲衰老，妻幼娇，万里关山音信杳。他那里举目凄凄，我这里回首迢迢。他那里望得眼穿儿不到，俺这里哭得泪干亲难保。闪杀人么一封丹凤诏。”“天天，若能勾回乡见父母，何消做官！”这些曲辞令人读之动情。《陈眉公批评琵琶记》总评写道：“《西厢》、《琵琶》俱是传神文字，然读《西厢》令人解颐，读《琵琶》令人酸鼻，从头到尾，无一句快乐语。”高则诚不愧是一位书写悲情的高手。
蔡伯喈在这一出流露的退隐感慨，也是作者经历宦海浮沉之后的省悟；剧中蔡伯喈所表露的冲淡、孱弱、无奈，都是作者晚年心境的投射。“前辈谓士子抱腹笥，起乡里，达朝廷，取爵位，如拾地芥，其荣至矣。孰知为忧患之始乎！余昔卑其言。”（元赵汸《送高则诚归永嘉序》，《东山存稿》卷二），高则诚青年时立意仕进，实现“几回欲挽天河水，好与苍生洗汗颜”（高则诚《游宝积寺》，《柔克斋诗辑》）的雄心壮志，经历岁月，最终彻底破灭。这番心情经历，在他的剧本创作中留下印记。
作为文士，蔡伯喈的孱弱，不完全来源于他的个人性格，而主要决定于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下“士”阶层的属性。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一文（《宋代理学三书随劄》）中说：“士可以用，可以不用。可以仕，可以不仕。”隋唐以后，“科举制兴，门第渐衰。为士者，乃群趋于应举从政之一途。就政治言，乃一大进步。而就社会言，为士而不从政，乃群趋于释道两家，为异端。”因此，文士的行与藏、进与退之间，只不过是一步之遥。科举制度下，皇权权威是绝对的，文士只能是附庸，生死荣辱皆系之于皇权；文士的行藏进退，不决定于文士本身。《琵琶记》里蔡伯喈曾感叹道：“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爹娘。”“毕竟是文章误我，我误妻房。”（第三十六出《伯喈五娘相会》）他对爹娘生不能事，死不能葬，葬不能祭，“三不孝逆天罪大”，原因是他辞试老父不从、辞官朝廷不从、辞婚牛相不从的“三不从”。“只为君亲三不从，致令骨肉两分离”，“三不从”才是造成蔡家悲剧的直接原因，也是蔡伯喈所以“三不孝”的现实根源。正如剧中张大公所道：“这是三不从把他厮禁害。恁的呵，三不孝亦非其罪。”（第三十七出《张大公扫墓遇使》）这就是本剧尤其是本出传递给我们的真实信息：一切祸害的根源在于皇权统治以及维护这种统治的封建科举制度。
（孙崇涛 李季箴）
琵琶记
第二十出 五娘吃糠
（旦上唱）
高明
【山坡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要卖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介）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非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冤，只道奴家背地吃了甚么。不知奴家吃的却是细米皮糠，吃时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埋冤杀了，也不敢分说。苦！真实这糠怎的吃得。（吃介）（唱）
【孝顺歌】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1] ，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吃吐介）（唱）
【前腔】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不吃放碗介）（唱）
【前腔】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饥为怨鬼。公婆年纪老，靠着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谩把糠来相比，这糠尚兀自有人吃，奴家骨头，知他埋在何处？
（外、净上探）（白）媳妇，你在这里说甚么？（旦遮糠介）（净搜出打旦介）（白）公公，你看么？真个背后自逼逻东西吃，这贱人好打！（外白）你把他吃了，看是什么物事？（净荒吃介）（吐介）（外白）媳妇，你逼逻的是甚么东西？（旦介）（唱）
【前腔】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将来逼逻堪疗饥。（外净白）这是糠，你却怎的吃得？（旦唱）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2] ，公公，婆婆，须强如草根树皮。（外、净白）这的不嗄杀了你？（旦唱）嚼雪餐毡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3] ，纵然吃些何虑？（白）公公，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外、净白）胡说！偏你如何吃得？（旦唱）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4] ！
（外、净哭介）（白）原来错埋冤了人，兀的不痛杀了我！（倒介）（旦叫介）（唱）
【雁过沙】他沉沉向迷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尽心相奉事，番教你为我归黄土。公公，婆婆，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你怎生割舍抛弃了奴？
（白）公公，婆婆。（外醒介）（唱）
【前腔】媳妇，你耽饥事公姑，媳妇，你耽饥怎生度？错埋冤你也不肯辞，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我料应不久归阴府，媳妇，你休便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旦叫婆婆介）（唱）
【前腔】婆婆，你还死教奴家怎支吾？你若死教我怎生度？我千辛万苦回护丈夫，如今到此难回护。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箧又无。（外叫净介）（唱）
【前腔】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我骨头未知埋在何处所？
（旦白）婆婆都不省人事了，且扶入里面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并下）（末上白）福无双至犹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自家为甚说这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名唤做赵氏五娘子，嫁得伯喈秀才，方才两月，丈夫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年饥荒，家里只有公婆两口，年纪八十之上，甘旨之奉，亏杀这赵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籴些粮米做饭与公婆吃，他却背地里把些细米皮糠逼逻充饥。唧唧，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公婆不知道，颠倒把他埋冤；今来听得他公婆知道，却又痛心都害了病。俺如今去他家里探取消息则个。（看介）这个来的却是蔡小娘子，怎生恁地走得慌？（旦慌走上介）（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见末介）公公，我的婆婆死了。（末介）我却要来。（旦白）公公，我衣衫首饰尽行典卖，今日婆婆又死，教我如何区处？公公可怜见，相济则个。（末白）不妨，婆婆衣衾棺椁之费皆出于我，你但尽心承值公公便了。（旦哭介）（唱）
【玉包肚】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没棺椁送在荒丘？（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珠泪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末唱）
【前腔】不须多忧，送婆婆是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直公公，莫教又成不救。（合前）
（旦白）如此，谢得公公！只为无钱送老娘。（末白）娘子放心，须知此事有商量。
（合）正是：归家不敢高声哭，只恐人闻也断肠。（并下）
〔注〕 [1]悄：犹云“浑”、“直”。[2]狗彘食人食：《孟子·梁惠王》:“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原意为狗猪吃人的粮食而（当政者）不知去制止。此处断章取义，意谓人吃狗猪的食物。[3]餐松食柏：相传神仙不吃烟火食，以松柏果实为粮。[4]糟糠妻室：《后汉书·宋弘传》:“时帝（光武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且图之。’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五娘吃糠》是《琵琶记》描写赵五娘形象最重要的一出戏。本出着力铺排哀怨、悲凉的曲词，陈说蔡伯喈赴选后蔡家苦度饥荒岁月的命运，叙写了五娘吃糠度日、蔡公病倒、蔡婆死去的悲惨遭遇。中间加入蔡婆从误解到理解五娘吃糠的关目插曲。通过其间角色的每一言行细节，深入展示了剧中人物人格的朴素的美与他们在灾难当头时的脆弱和坚强。整出戏剧情激荡人心，唱词凄怆感人，给读者以强烈的情感冲击和浓烈的艺术品味。
悲歌可以当泣。“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开篇一曲【山坡羊】，短短五句，完整述说了赵五娘的现实处境——面临灾荒饥馑的焦虑，丈夫远去不回的无助，对烦躁、难以侍奉的公婆的无奈，还有自身的心力交瘁。然后作者宕开笔锋，书写赵五娘的情感世界：“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体，战钦钦难捱过的时和岁。”作品没有回避赵五娘作为女性在面临一连串生活磨难时必然产生的软弱。赵五娘吃糠时，曾感到苦不欲生：“这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饥？我待吃呵，怎吃得？苦！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她还以糠自比，感叹身世：“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这是赵五娘生活的真实写照，新婚两月，一旦分离，“六十日夫妻恩情断，八十岁父母如何展？教我如何不怨？”“我的埋怨怎尽言？我的一身难上难。”（第五出《伯喈夫妻分别》）确是“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在此情形下，她哪能不埋怨远在他乡为功名奔波的丈夫蔡伯喈！“糠和米，本是两依倚，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么，米在他方没寻处。奴便是糠么，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如怨如泣的心灵独白，因境生情的引譬取喻，是她作为弱势个体生命对不公正的现实重压的悲愤的责问，凸现了赵五娘与社会严酷的生活环境之间无法缓解的矛盾。
赵五娘力竭计穷，独立支持全家生活，衣衫首饰尽皆典卖，仍朝夕无甘旨之奉，只好自己暗地强咽米糠充饥。因怕公婆再添烦恼，“只得回避”，不让得知。婆婆见五娘回避公婆，自吃饭食，怀疑媳妇“背后自逼逻东西吃”。而赵五娘却“便埋怨杀了，也不敢分说”。待到真情大白，赵五娘仍然强作欢颜，安慰公婆：“嚼雪餐毡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纵然吃些何虑？公公，婆婆，别人吃不得，奴家须是吃得。”“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这段描写细致地刻画了赵五娘的忘我尽责的牺牲精神，展现了中国平凡妇女高尚的道德风貌。
虽然由于脚色职能决定，剧中对净角扮演的蔡婆描写有点揶揄意味，但高则诚笔下的蔡婆，本质却是善良的。当她发觉自己“原来错埋怨了人”时，便“兀的不痛杀了我”，竟致当场痛心害病而死，使人不免为之深感同情。从逼伯喈赴试到饥荒没了生计，从生离到死别，蔡公也终于醒悟过来。“婆婆，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皇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只怨是我相耽误。”“媳妇，你耽饥事公姑。媳妇，你耽饥怎生度？错埋冤你也不肯辞，我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你休便为我死的把生的受苦。”蔡公的翻悔，既体现了他的淳厚真诚，也起到揭示本剧否定仕宦道路、批判科举制度主题的作用。剧中张大公对赵五娘的赞美，进一步衬托了勤劳、善良、坚韧、尽责的赵五娘的优秀品格：“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它代表了作者、读者与观众对赵五娘的客观评价，也是高则诚在剧首【水调歌头】中标举的“不关风化体，纵好也徒然”的创作理念的体现。高则诚高扬的不是居高临下的中国古代伦理道德，而是普遍的人类美德和人格力量。
“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动人”是高则诚追求的艺术创作的情感境界，在本出中被他发挥到极致。无论剧情关目设置，人物心理刻画，曲白语言运用，处处体现出作者努力在营造“动人”效果。其中历来尤为公认与称道的是本出赵五娘吃糠时所唱的【山坡羊】、【孝顺歌】等曲词。如【山坡羊】二曲，一连串的叠词使用，情文相生，犹似鼓点，点点敲击人心。【孝顺歌】四曲，赵五娘由糠的难咽、遭砻舂，而联想到自己备受生活折磨、颠簸的遭遇；由糠与米的一贵一贱、分扬两处，而想到自己与丈夫分离后的不同际遇；再由糠的不可疗饥，引申到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无力供养公婆的艰难处境。千难万难之下，她只好想到一死了之，但想死却又撇不下公婆，只好暂且苟活。触物伤情，情境相融，想象丰富，比喻恰当，赵五娘一腔哀怨被抒写得十分细致、深刻而动人。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元南戏之文章》中说：“《拜月亭》南戏，前有所因；至《琵琶》则独铸伟词，其佳处殆兼南北之胜。今录其《吃糠》一节，可窥其一斑。”可见其对本出文学成就的看重。他又说：“此一出实为一篇之警策，竹垞（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谓闻则诚填词，夜案烧双烛，填至《吃糠》一出，句云‘糠和米本一处飞’，双烛花交为一。吴舒凫《长生殿传奇序》，亦谓则诚居栎社沈氏楼，清夜案歌，几上蜡烛二枚，光交为一，因名其楼曰瑞光。此事固属附会，可知自昔皆以此出为神来之作。此种笔墨，明以后人全无能为役。”双烛交辉固然是附会传说，但《吃糠》一出的艺术成就，却是为人们所公认。
（孙崇涛 李季箴）
琵琶记
第二十四出 五娘剪发卖发
高明
（旦上唱）
【金珑璁】饥荒先自窘，那堪连丧双亲，身独自怎支分[1] ？衣衫都典尽，首饰并没分文，无计策剪香云。
（白）〔蝶恋花〕万苦千辛难摆拨，力尽心穷，两泪空流血。裙布钗荆今已竭，萱花椿树连摧折。金剪盈盈明素雪，空照乌云，远映愁眉月。一片孝心难尽说，一齐分付青丝发。奴家在先婆婆没了，却是张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亡过了，无钱资送，难再去求张大公，寻思起没奈何，只得剪下青丝细发，卖几贯钱为送终之用。虽然这头发值不得惹多钱，也只把做些意儿，一似教化一般。正是：不幸丧双亲，求人不可频。聊将青鬓发，断送白头人[2] 。（旦唱）
【香罗带】一从鸾凤分，谁梳鬓云？妆台不临生暗尘。那更钗梳首饰典无存也，头发，是我耽阁你，度青春。如今又剪你资送老亲。剪发伤情也，只怨着结发的薄幸人。（剪又放介）（唱）
【前腔】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珠泪零。我当初早披剃入空门也，做个尼姑去，今日免艰辛。只一件，只有我的头发恁的，少什么嫁人的，珠围翠簇兰麝熏。呀！似这般光景，我的身死骨自无埋处，说什么头发愚妇人！（介）
【前腔】堪怜愚妇人，单身又贫。我待不剪你头发卖呵，开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呵，金刀下处应心疼也。休休，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白发的亲。教人道雾鬓云鬟女，断送他霜鬟雪鬓人。（剪介）（哭唱）
【临江仙】连丧双亲无计策，只得剪下香云，非奴苦要孝名传。正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
（白）头发既已剪下，免不得将去街上货卖。穿长街，抹短巷，叫几声卖头发咱。（叫介）（唱）
【梅花塘】卖头发，买的休论价。念我受饥荒，囊箧无些个。丈夫出去，那更连丧了公婆，没奈何，只得卖头发资送他。
（白）怎的都没人问买？（介）（唱）
【香柳娘】看青丝细发，剪来堪爱，如何卖也没人买？若论这饥荒死丧，怎教我女裙钗，当得这狼狈？况我连朝受馁，我的脚儿怎抬？其实难捱。（倒介）（再起唱）
【前腔】望前街后街，并无人在。我待再叫呵，咽喉气噎，无如之奈。苦！我如今便死，暴露我尸骸，谁人与遮盖？天天！我到底也只是个死。待我将头发去卖，卖了把公婆葬埋，奴便死何害？
（末上）（白）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炷香。呀！兀的不是蔡小娘子？缘何倒在街上？（旦）公公，救我则个！（末扶介）小娘子，你手里拿着头发做什么？（旦）奴家公公没了，将这头发资送他。（末哭介）原来你公公也死了，你怎的不来和我商量？把这头发剪下做什么？（旦）奴家多番来定害公公了[3] ，不敢来相恼。（末）说那里话！（唱）
【前曲】你儿夫曾付托，我怎生违背？你无钱使用，我须当代[4] 。交你把头发剪了，又跌倒在长街，都缘是我之罪。（合）叹一家破坏，否极何时泰来？各出着泪。（旦唱）
【前腔】谢公公可怜，把钱相贷，我公婆在地下相感戴。只恐奴此身，死也没人埋，公公，谁还你恩债？（合前）
（末白）小娘子，你先到家，我便令小二送些布帛钱米之类与你。
（旦）公公收了这头发。（末）我要这头发做什么？
（旦）谢得公公救妾身，（末）你儿夫曾托我亲邻。
（合）正是：从空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罗地网人。（并下）
〔注〕 [1]支分：应付。[2]断送：送，此指葬送。[3]定害：烦扰。[4]代：此为“贷”字省写。下文“把钱相贷”可证。
蔡公蔡婆相继去世，赵五娘为安葬公婆，剪发卖发。《五娘剪发卖发》是《琵琶记》精心设置的戏剧情节。作品于女主人公生活处于绝境，连安葬公婆也无计可施的时刻，设置这个关目，细致描写了赵五娘的悲苦、焦虑、怨怼但仍不丧失善良与责任感的曲折而复杂的内心世界，使女主人公的形象更加丰满动人。全出由五娘剪发、卖发和太公救助三个基本段落构成，结构并不复杂，但构思精巧，寓意深刻，是《琵琶记》的名段之一。
赵五娘上场唱引子【金珑璁】后，自白〔蝶恋花〕词调。首句“万苦千辛难摆拨，力尽心穷，两泪空流血”。古人常以“泣血”一词来表达痛苦流泪。泪凝如血！这里一个鲜红的“血”字，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以猩红点染情绪色调，起着营造本出悲剧氛围的作用。“饥荒先自窘，那堪连丧双亲。身独自怎支分？衣衫都典尽，首饰并没分文，无计策剪香云。”古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之就是不孝；赵五娘剪发、卖发，实在是出之于万般无奈。她在生活处于穷途末路之际，置个人生死、毁誉于度外，考虑的只是亡故的公婆和一去不回头的丈夫，因为她需要对两者都有个“了断”。“一片孝心难尽说，一齐分付青丝发。”这里可以见出赵五娘的善良、执著和真诚。
赵五娘剪发时，凝聚着她极其复杂的情感。先是她见发生情：“头发，是我耽阁你，度青春。如今又剪你，资送老亲。”在饥荒岁月，在公婆双双亡故，丈夫一去杳无音信，自己茕茕孑立，妆台生尘，首饰尽皆典卖，青春不再靓丽的时刻，她还要剪去自己一头青发，卖钱“断送白发人”，这是多么孤独、凄惨的人生！“剪发伤情也，只怨着结发的薄幸人”，赵五娘归结身世遭遇，自然会埋怨起弃她而去的“结发人”蔡伯喈。这里，由见发到生情、再到怨人，整个过程，自然、恰当而贴切。次写赵五娘剪发时的矛盾心理：“思量薄幸人，辜奴此身，欲剪未剪教我珠泪零”，“我待不剪你头发卖呵，开口告人羞怎忍。我待剪呵，金刀下处应心疼也。”两次欲剪又止，表达了她内心的犹豫与痛苦。最后写她剪发的决心：“休休，却将堆鸦髻舞鸾鬓，与乌鸟报答白发的亲。”当赵五娘想到自己目前处境之难与责任之重时，她感到即使有再大的痛苦、再深的委屈也得忍受：“连丧双亲无计策，只得剪下香云去，非奴苦要孝名传。正是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整个剪发过程，被写得委婉曲折，层层递进，成为刻画赵五娘内心世界的一段绝妙文字。诚如明人李卓吾所评：“如《剪发》这样题目，真是无中生有，妙绝千古，故做出多少好文字来。有好题目自有好文字也。”（《李卓吾先生批评琵琶记》）
卖发与救助两个段落，由于已有前头剪发的情节与人物情感铺垫，就可以顺流而下，比较容易地铺陈关目，直书其事。但值得注意的是，作品在写赵五娘卖发与被救两个关目时，仍然紧扣主人公悲苦命运的主线，始终贯穿着全出的悲剧情感主调。“卖头发，买的休论价。念我受饥荒，囊箧无些个。丈夫出去，那更连丧了公婆，没奈何，只得卖头发资送他。”“看青丝细发，剪来堪爱，如何卖也没人买？若论这饥荒死丧，怎教我女裙钗，当得这狼狈？况我连朝受馁，我的脚儿怎抬？其实难捱。”“望前街后街，并无人在。我待叫呵，咽喉气噎，无如之奈。苦！我如今便死，暴露我尸骸，谁人与遮盖？天天！我到底也只是个死。待我将头发去卖，卖了把公婆葬埋，奴便死何害？”【梅花塘】、【香柳娘】这些朴素无华的唱词，既是赵五娘卖发时狼狈叫卖，哀求买主，无人理睬，直至体虚倒地的情景交代，又是赵五娘无奈、矛盾、悲哀及她情愿舍身为人的种种复杂的内心自白。“戏剧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王骥德《曲律》）。情因境生，情随事出，情境交融，情事相生。这是戏曲艺术家们追求的目标，也正是包括这出“剪发卖发”在内的《琵琶记》的魅力所在。
蔡婆亡过，蔡家全赖张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去世，赵五娘思量，饥荒年月“多番来定害公公了”，“难再去求张大公”，只好隐忍沿街叫卖头发，直至饥馁难捱，昏倒在长街上被张大公救起。张大公见状，对赵五娘道：“原来你公公也死了，你怎的不来和我商量？”还说赵五娘的卖发遭遇“都缘是我之罪”。并赶紧交代五娘：“你先到家，我便令小二送些布帛钱米之类与你。”五娘要将自己剪下的头发送给大公作为回报，大公当即责问道：“我要这头发做什么？”张大公急公好义的品格，他的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性格，跃然纸上。前人曾言《琵琶记》都在性情上着功夫。《琵琶记》所以感人，也在于它很善于运用细节来刻画人物的真性情，使读者、观众为之产生情感共鸣，从而加深对剧中人物的认识和理解。上述张大公救助赵五娘的细节描写，正是这方面的典型例子。
全出从见发、叹发、剪发，到埋怨结发（蔡伯喈）、哀怜白发（公婆）、悲叹青发“雾鬓云鬟女”断送白发“霜鬟雪鬓人”，再到哭发、卖发，至最后送发、拒发，始终都着眼于一个“发”字，而且层层相扣，件件生发，过渡自然，一气呵成。由此可见作品构思的精巧、独到与作者驾驭语言的高度才能、技巧。
（孙崇涛）
琵琶记
第二十六出 五娘葬公婆
高明
（旦上唱）
【挂真儿】四顾青山静悄悄，思量起暗里魂消。黄土伤心，丹枫染泪，谩把孤坟自造。
（白）〔菩萨蛮〕白杨萧瑟悲风起，天寒日淡空山里。虎啸与猿啼，愁人添惨凄。穷泉深杳杳，长夜何由晓[1] 。洒泪泣双亲，双亲闻不闻？奴家自丧了公婆，谁相扶助？到如今免不得造一所坟，把公婆葬了。又无钱雇人，又无人得央靠，只得独自搬泥运土。（罗裙包土介）（唱）
【五更转】把土泥独抱，罗裙裹来难打熬。空山静寂无人吊，但我情真实切，到此不惮劳。苦！何曾见葬亲儿不到？又道是三匝围丧[2] ，那些个卜其宅兆[3] ？思量起，是老亲合颠倒[4] 。公公，你图他折桂看花早，不道自把一身，送在白杨衰草。谩自苦，（介）这苦凭谁告？（介）
【前腔】我只凭十爪，如何能勾坟土高？（介）只见鲜血淋漓湿衣袄，苦！我形衰力倦，死也只这遭。休休！骨头葬处任他流血好，此唤作骨血之亲，也教人称道。教人道：赵五娘亲行孝。苦！心穷力尽形枯槁，只有这鲜血，到如今也出了。这坟成后，只怕我的身难保。
（白）呀，使得我力都乏了，免不得就此歇息，睡一觉则个。（唱）
【卜算先】坟土未曾高，筋力还先倦。（睡介）（外扮山神上唱）
【粉蝶儿】赵女堪悲，天教小神相济。
（白）善哉！善哉！小神乃当山土地。昨奉玉帝敕旨：为赵五娘行孝，特令差拨阴兵，与他并力筑造坟台，免不得叫出南山白猿使者、黑虎将军，交他向前则个。猿虎二将何在？疾速过来！（丑扮猿、净扮虎上介）（外）唯，吾奉上帝敕旨：为赵五娘行孝，交与他添力，筑造坟台。汝等可变化人形，与他摄化土石，便成坟冢。（净、丑）领神旨。（外）唯，不得惊动孝妇！（净、丑做坟介）告大圣：坟台已成了。（外）赵五娘，略抬起头来，听我嘱付。（外唱）
【好姐姐】五娘听分付与：吾特奉玉皇敕旨，怜伊孝心故遣我来助你。（净、丑合唱）坟成矣，葬了二亲寻夫婿，改换衣装往帝畿[5] 。
（外白）赵五娘，你理会得？正是：大抵乾坤都一照，（合）免教人在暗中行。（外、净、丑并下）（旦醒来介）（唱）
【卜算后】梦里分明有鬼神，想是天怜念。
（白）怪哉！我睡间恍惚之中，似梦非梦，闻人有祝付之语：道坟成了，教去京畿寻取丈夫。但我全凭独自一身，几时能勾得坟成？（介）呀，怎地这坟台都成了？谢天地，分明是神通变化。（唱）
【五更转】怨苦知多少？两三人只道同做饿莩。公公，婆婆，我待不葬了你，又不了；待葬了你，穷泉一闭无日晓，叹从今永别，再无由相倚靠。我死和你做一处埋呵，也得相伏事。只愁我死在他途道，我的骨头，何由来到？从今去，这坟呵，只愿得中干燥，福孙荫子也都难料；便荫得个三公，也济不得亲老。泪暗滴，把苍天祷。（末同丑带锄器上）（唱）
【铧锹儿】悲风四起吹松柏，山云惨淡日无色。猿啼与虎啸，怎不惨戚！趱步行来到峭壁，都与孝妇添助力。
（末白）自家是蔡员外的邻家张大公的便是。只为他两个老的死了，亏杀他那媳妇赵五娘子，把罗裙包土，筑造坟台。但人家里造一所坟，不着千百工造不成。他独自一个女流，如何成得此事？免不得带将小二，与他添助力气则个。呀！好怪么，如何坟都成了。只见：松柏森森绕四围，孤坟新土掩泉扉。娘子，你空山独自无人问，为筑坟台有阿谁？（旦）梦里有神真怪异，阴兵运土与搬泥。筑成坟了亲分付，教寻取儿夫往帝畿。（丑）公公，自古流传多有此，毕竟感格上天知。长城哭倒称姜女，娘子，他日芳名一处题。（合）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速与来迟。（旦唱）
【好姐姐】念奴流血满指，奈独自要坟成无计，深感老天暗中相护持。（合）坟成矣，葬了二亲寻夫婿，改换衣装往帝畿。（末唱）
【前腔】我每方将小二，待欲与你添助些力气，谁知有神暗中相救济。（合前）（丑唱）
【前腔】你每真个见鬼，这松柏孤坟在何处？恰才小鬼是我妆做的。（合前）
（末白）娘子，你孝心感格动阴兵，（旦）不是阴兵坟怎成？
（丑）万事劝人休碌碌，（合）举头三尺有神明。（并下）
〔注〕 [1]长夜：谓人死以后，埋于地下。永处黑暗之中，如漫漫长夜。[2]三匝围丧：温州风俗，棺材出门，家族携手围绕棺木，称为“围丧”。三匝，三圈，三层，言人之多。[3]宅兆：宅，阴宅，即墓穴，坟冢的内部；兆，即茔域，墓地环境。[4]颠倒：命运乖蹇。[5]帝畿：即京畿，国都附近的地区，此代指京城。
如果说第二十出《五娘吃糠》、第二十四出《五娘剪发卖发》均重在以典型事件为切入点，基于外在、内在的戏剧冲突，通过赵五娘的思想、言行，浓墨重彩地刻画女主人公极端痛苦、悲怨的心理和感情，把《琵琶记》戏剧情节推向高潮，那么《五娘葬公婆》一出，则是作者对赵五娘罗裙包土，筑造坟台这一情节的近乎诗意的抒写。在这一出，剧情撼人心魄，场面鲜血淋漓，描写情景交融，气氛萧肃寥落，作品营造的舞台情绪，点染了主角赵五娘形象的悲剧色彩，也深深地震撼着读者与观众的情感。
“四顾青山静悄悄，思量起暗里魂消。”郭外青山，四下肃然。俯仰之间，“黄土伤心，丹枫染泪”。在这样的氛围里，女主人公赵五娘出场，“谩把孤坟自造”。“白杨萧瑟悲风起，天寒日淡空山里。虎啸与猿啼，愁人添惨凄。”正如陶潜诗中所写：“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挽歌诗》）也如范仲淹文中所记：“薄暮冥冥，虎啸猿啼，……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岳阳楼记》）作者同样取用了白杨萧瑟、薄暮悲风、虎啸猿啼等这些习用意象，状写赵五娘在独力筑坟情景中的恐怖、凄凉和无助。“奴家自丧了公婆，谁相扶助？”作品直白地道出赵五娘情感上的无依无靠：“又无钱雇人，又无人得央靠，只得独自搬运泥土。”“我只凭十爪，如何能勾坟土高？”“只见鲜血淋漓湿衣袄。”赵五娘的脆弱与坚忍，孤苦与自强，在这里又一次达成默契。赵五娘梦境中遇鬼神，“深感老天暗中相护持”。玉帝敕旨：“赵女堪悲，天教小神相济。”帮助赵五娘行孝，完成筑造坟台。这些超现实的情节构想，不要理解为是作品在宣扬怪力乱神，真的要人们去相信神鬼力量，或者是作者处理关目的落入窠臼，实际更重要的是作者着意在表现赵五娘那种感天地、泣鬼神的人格力量，是作者有意而为的一种浪漫想象。正如剧中小二所说：“自古流传多有此，毕竟感格上天知。”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作者想要表达的正是这层意思。
本出戏剧结构，可分作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写开场旦扮赵五娘上场及她筑坟时的情景交融的场面；第二部分写赵五娘的梦境：外扮山神，净扮猿，丑扮虎，筑成坟台；第三部分，写末扮张大公，丑扮小二赶来协助旦扮赵五娘的情景。在赵五娘梦境前，【卜算先】的两句唱词“坟土未曾高，筋力还先倦”，为第一部分的尾声。梦境之后，【卜算后】的两句旦唱唱词“梦里分明有鬼神，想是天怜念”，是第三部分的引子，引起下文。三段戏剧情节，分别以三首引子（【挂真儿】、【粉蝶儿】、【卜算后】）开首，首段借【卜算先】作尾声，整出戏的音乐结构十分清楚分明，与剧情段落层次紧密相配。
这一出也是《琵琶记》全剧承前启后的关节，承起全剧蔡伯喈、赵五娘两条情节线索。第二十出《五娘吃糠》中蔡婆因错怨赵五娘，“痛杀”亡故。第二十四出《五娘剪发卖发》中又经由赵五娘之口，道出“奴家公公没了”，本出起首赵五娘道白：“到如今免不得造一所坟，把公婆葬了。”很好地衔接、照应了上文。此外，第二十五出《拐儿脱骗》中，在父母双亡后，拐儿假写平安家信，交与蔡伯喈，蔡伯喈也托拐儿寄书陈留，然后接续本出《五娘葬公婆》。前后戏剧结构紧凑而曲尽波折。
最后还需特别说明的一点，是本出结尾丑扮小二唱词中说：“你每真个见鬼，这松柏孤坟在何处？恰才小鬼是我妆做的。”宋元南戏演出，有生、旦、净、末、丑、外、贴七种脚色，采用演员一人一脚承包制，即凡同一脚色的剧中所有人物，均由一个演员承担表演。本出中，丑脚前扮猿猴小鬼，后改扮小二，所以他才说“恰才小鬼是我妆做的”。这里既是追求舞台喜剧效果的脚色插科打诨，也是南戏演出脚色编配情形的真实反映。在五娘筑坟这种大苦大悲的情节结尾，穿插丑脚人物的游戏态度，目的还在于调节、舒缓观众压抑太久的精神状态，以实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审美效果，这也是中国戏曲尤其是南戏惯用的一种传统手法。
（孙崇涛 李季箴）
琵琶记
第二十七出 伯喈牛小姐赏月
高明
（贴上唱）
【念奴娇】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玉轮来海底[1] ，碾破琉璃千顷[2] 。环珮风清，笙歌露冷，人在清虚境[3] 。（净丑合唱）真珠帘卷，小楼无限佳兴。
（白）〔临江仙〕玉作人间秋万顷，银葩点破琉璃。（贴）瑶台风露冷仙衣，天香飘下处，此景有谁知？（净、丑）未审明年明夜月，此时此景何如？（贴）珠帘高卷醉琼卮。（合）正是：莫辞终夕看，动是隔年期。（贴）老姥姥，惜春，今夜中秋，月色澄霁，你与我请相公出来，玩赏则个。（丑）请请，夫人请相公玩月。（生房内应）我睡了，不来。（净）你可知道不请得相公出来，你甚么脸儿了，相公见了好？我去请。（介）（生上唱）
【生查子】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
（贴白）相公，今夜中秋，月色可爱。我请你玩赏一番，你没事，推阻做什么？（生）月有甚好处？（贴）怎地不好！你看：〔酹江月〕玉楼绛气，卷霞绡云浪，寒光澄澈。丹桂飘香清思爽，人在瑶台银阙。（生）影透空帏，光窥罗帐，露冷蛩声切。关山今夜，照人几处离别？（净）须信离合悲欢，还如玉兔，有阴晴圆缺。便做人生长宴会，几见冰轮皎洁？（丑）此夜明多，隔年期远，莫放金樽歇。（合）但愿人长久，年年同赏明月。（贴唱）
【本序】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4] ，人生几见此佳景？（合）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双清。（生唱）
【前腔换头】孤影，南枝乍冷[5] 。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6] ？追省，丹桂曾扳，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同情。（合前）（贴唱）
【前腔换头】光莹，我欲吹断玉箫，骖鸾归去，不知风露冷瑶京？环珮湿，似月下归来飞琼[7] 。那更，香鬓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8] 。（合前）（生唱）
【前腔换头】愁听，吹笛《关山》[9] ，敲砧门巷，月中都是断肠声。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合前）（净、丑合唱）
【古轮台】峭寒生，鸳甃瓦冷玉壶冰。阑干露湿人犹凭，贪看玉镜。况万里清冥，皓彩十分端正。三五良宵，此时独胜。（丑）把清光都付与酒杯倾，从教酩酊，拚夜深沉醉还醒。酒阑绮席，漏催银箭，香消金鼎。斗转与参横，银河耿，辘轳声已断金井。（净唱）
【前腔换头】闲评，月有圆缺与阴晴，人世有离合悲欢，从来不定。深院闲庭，处处清光相映。也有得意人人，两情畅咏；也有独守长门伴孤冷[10] ，君恩不幸。（丑）有广寒仙子娉婷，孤眠长夜，如何捱得，更阑寂静？此事果无凭，但愿人长永，小楼看月共同登。（合）
【余文】声哀诉促织鸣，（贴）俺这里欢娱未听。（生）却笑他几处寒衣织未成。
（贴白）今宵明月最团圆。（生）几处凄凉几处喧。
（合）但愿人生得长久，年年千里共婵娟。（并下）
〔注〕 [1]玉轮：与下文银葩、冰轮、玉镜等同指月。[2]琉璃：指水。[3]清虚境：指仙境。下文的瑶台银阙也是指仙境。[4]斝（jiǎ）：古代酒器，圆口，三足。[5]南枝：《古诗十九首》有“胡马依北风，越鸟栖南枝”句，这里引古诗有怀乡之思。[6]吾庐三径：吾庐，用晋陶渊明《读山海经》“吾亦爱吾庐”诗意，三径，用东汉赵岐《三辅决录》所记蒋诩逃名归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的典故。晋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7]飞琼：许飞琼，传说中的仙女名。据说唐代进士许瀍梦入瑶台，曾与她相见。[8]广寒：广寒宫，即月宫。[9]关山：即笛曲《关山月》。[10]长门：汉长门宫，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后居此。相传她听说司马相如辞赋甚美，乃请其为作《长门赋》，令武帝感悟，遂又得幸。
《琵琶记》剧情采用双线交叉展开描写。其一是《蔡公逼伯喈赴试》、《五娘吃糠》、《五娘剪发卖发》、《五娘葬公婆》等出构成的陈留蔡家一线；其二是《伯喈辞官辞婚不准》、《伯喈牛小姐赏月》等出构成的京都一线。赵五娘在家乡苦度饥荒，悬望夫君，度日如年；蔡伯喈在京都羁留宦途，身不自主，忧心如焚。两条线索交叉递现，相互映衬，合奏出男女主人公蔡伯喈、赵五娘人生命运的交响曲。《伯喈牛小姐赏月》与《五娘葬公婆》一样，它们分别是上述两条剧情线索发展的重要情节，是承上启下的关节。本出通过中秋赏月，渲染了蔡伯喈无法排解的内心苦闷，婉转传达出他与牛小姐间的情感隔膜。它与第二十一出《伯喈弹琴诉怨》、第二十三出《伯喈思家》等出，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蔡伯喈的痛苦、矛盾、徘徊，与吃糠、卖发、筑坟等描写赵五娘的含辛茹苦的场出，一起营造了《琵琶记》全剧的浓烈的悲剧气氛。
明月可以寄托深情，圆月就是团圆的象征。月圆、月缺隐喻着悲欢离合。“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玉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歌露冷，人在清虚境。”高则诚选择“赏月”这一特定场景，意在明月清辉、赏心乐事的特殊环境里，可以更好挥洒人物此时此刻的个性情绪。
“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蔡伯喈此刻无意赏月，他更加缅念的是家乡的父母妻子。牛小姐见蔡伯喈眼中黯然神伤，问道：“相公，今夜中秋，月色可爱。我请你玩赏一番，你没事，推阻做什么？”蔡伯喈的回答是：“月有甚好处？”“影透空帏，光窥罗帐，露冷蛩声切。关山今夜，照人几处离别。”确实，明月带给蔡伯喈的只是感慨多，喜悦少，愁情多，欢颜少。皎皎月光照人，往往会勾起人的悲伤。“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有人说这首诗写的是久客游子，也有人说写的是闺中思妇，而借它来形容蔡伯喈此刻的心境，则最熨帖不过。
本出用【本序】（念奴娇序）和三支【前腔换头】四曲唱词，对比了蔡伯喈、牛小姐在赏月时迥然不同的心境，展示他们情感的隔膜。牛小姐见月、赏月时的心境是：“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栏杆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光莹，我欲吹断玉箫，骖鸾归去，不知风露冷瑶京？环佩湿，似月下归来飞琼。那更，香鬓云鬟，清辉玉臂，广寒仙子也堪并。”月亮明净可爱，令她心旷神怡，翩翩欲仙。而蔡伯喈见月时的联想，则是：“孤影，南枝乍冷。见乌鹊缥缈，惊飞栖止不定。万点苍山何处是，修竹吾庐三径？追省，丹桂曾扳，嫦娥相爱，故人千里谩同情。”“愁听，吹笛关山，敲砧门巷，月中都是断肠声。人去远，几见明月亏盈？惟应，边塞征人，深闺思妇，怪他偏向别离明。”冷月孤影，乌鹊惊飞，关山失色，哀笛愁听，砧声断肠，月亏人离，……好一派凄凉的情景！同样的月亮，在两人心目中竟是如此的不同。正如清代戏曲理论家李渔所说：“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欢悦；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一座两情，两情一事。”（《闲情偶记·结构第一》）这里，用“各有各的月”的写法，让自然景色涂上生命色彩，使景物描写与人的心态刻画融为一体，是相当成功的描写。它也是本出一向为人们交口称赞的主要特色。
（孙崇涛 李季箴）
琵琶记
第二十八出 五娘寻夫上路
高明
（旦上唱）
【胡捣练】辞别去，到荒丘，只愁出路煞生受。画取真容聊藉手，逢人将此免哀求。
（白）鬼神之道，虽则难明；感应之理，不可不信。奴家昨日，独自在山筑坟，正睡间，忽梦中有神人自称当山土地，带领阴兵，与奴家助力；却又祝付，教奴家改换衣装，去长安寻取丈夫。待觉来果见坟台并已完备，分明是神道护持。正是：能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今则二亲既已葬了，只得改换衣装，将着琵琶做行头，沿街上弹几只劝行孝的曲儿，教化将去。只是一件，我几年间和公婆厮守，一旦撇了去，如何下得？奴家从来薄晓得些丹青，何似想象画取公婆两个真容，背着一路去，也似相亲傍的一般。但过小祥忌辰[1] ，展开与他烧些香纸，奠些凉浆水饭，也是奴家心素。（介）免不得就此描模真容则个。（唱）
【三仙桥】一从他每死后，要相逢不能勾。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写先泪流。写，写不得他苦心头；描，描不出他饥证候；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休休，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前腔】我待画你个庞儿带厚，你可又饥荒消瘦。我待画你个庞儿展舒，你自来长恁皱。若写出来真是丑，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不是我不画着好的，我从嫁来他家，只见两月稍优游，他其余都是愁。那两月稍优游，可又忘了。这三四年间，我只记得他形衰貌朽。这画呵，便做他孩儿收，也认不得是当初父母。休休，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
（白）真容已描就了，只就这里烧香纸，奠些水饭，拜辞了二亲出去。（唱）
【前腔】公公，婆婆，非是我寻夫远游，只怕你公婆绝后。奴见夫便回，此行安敢久。苦！路途中奴怎走？望公婆相保佑，我出外州。（介）苦！他骨肉自没人倚恃，他如何来相保佑？这坟呵，只怕奴家去后，冷清清有谁来拜扫？纵使遇春秋[2] ，一陌银钱怎有？休休，生是受冻馁的公婆，死做个绝祭祀的孤魂么姑舅。
（白）既辞了二亲，拜了真容，便索去辞张大公。如何的张大公恰好也来到？（末上）（白）衰柳寒蝉不可闻，西风败叶正纷纷。长安古道休回首，西出阳关无故人。（旦）奴家正要到宅上来。（末）如今便去那？（旦）奴家便行。（末）你画的是什么？（旦）奴家自画着公婆真容，一路上将去借手教化，早晚与他烧香化纸。（末看介）〔鹧鸪天〕娘子，死别多应梦里逢，谩劳孝妇写遗踪。可怜不得图家庆，辜负丹青泣画工。衣破损，鬓蓬松，千愁万恨在眉峰。蔡郎不识年来面，赵女空描别后容。我听得你远行，有几贯钱与你添做盘缠。（旦）多多的定害公公了，又教公公生受做什么？只一件，奴家又有不识进退之恳：奴家去后，坟所早晚，公公可怜见，看这两个老亲在日的面，与我看管则个。（末）这个不妨。你去自去，我更有几句言语祝付你：小娘子，你少长闺房，岂识途路？你当原蔡郎未别去时节，你青春娇媚；你如今遭这饥年荒岁，貌短身卑。正是：桃花一岁岁相似，人面一年年不同。蔡郎当初临别之时，可不道来：若有寸进，即便回来。如今年荒亲死，一竟不归，你知他心腹事如何？正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蔡郎原是读书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久留不知因个甚？年荒亲死不回门。小娘子，你去京城须子细，逢人下礼问虚真。见郎谩说千般苦，只把琵琶语句诉原因。未可便说是他妻子，未可便说死双亲。若得蔡郎思故旧，可怜张老一亲邻。我已如今七十岁，比你公婆少一旬。你去时犹有张老送，你回来未知张老死和存。我送你去呵，正是和泪眼观和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旦唱）
【忆多娇】他魂渺漠，我身没倚着。程途万里，教我怀夜壑[3] 。此去孤坟，望公公看着。（合）举目消索，满眼盈盈泪落。（末唱）
【前腔】承委托，当领略。孤坟我自看守，决不爽约。只愿你途中身安乐。（合前）（旦唱）
【斗黑麻】奴深谢公公，便辱许诺。从来的深恩，怎敢忘却！只怕途路远，体怯弱。病染孤身，力衰倦脚。（合）孤坟寂寞，路途滋味恶。两处堪悲，万愁怎摸[4] ？（末唱）
【前腔】伊夫婿多应是，贵官显爵。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只怕你这般乔打扮，他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合前）
（旦白）为寻夫婿别孤坟，（末）只怕你儿夫不认真。
（合）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并下）
〔注〕 [1]小祥：祭名。死后一周年之祭。[2]春秋：《孝经·丧亲章》:“春秋祭祀以时思之。”注：“寒暑变异，益用增感。以时祭祀，展其孝思也。”所以祭祀父母，在春秋二季。[3]夜壑：钱南扬《元本琵琶记校注》疑当作“幽壑”，“幽”、“夜”意近，即坟墓。[4]摸：同“摹”。描摹，摹写。
《五娘寻夫上路》一出，包含五娘描容和大公送别两个主要情节。赵五娘埋葬公婆之后，遵照梦中鬼神祝付，决定到京城寻找丈夫蔡伯喈。临行之前，赵五娘惦念曾经与她艰难厮守的公婆，描画两位老人生前真容，带在身边，好与自己一路作陪。其中“描容”一段文字，生动传神，脍炙人口。它和“吃糠”、“剪发卖发”、“罗裙包土筑坟台”一样，都是作者精心设置的一个“事象”。作品以此“事象”入手，借“事”传情，以“象”取神，描摹出蔡家人亡业败的悲惨遭遇和女主人公的凄凉苦楚，堪称妙绝。
赵五娘、蔡伯喈新婚两月即告分离，之后三四年间，都是饥荒岁月，赵五娘含辛茹苦，能聊以慰藉的，是她与公婆间相依为命的朴素情感。而今公婆去世，“要相逢不能勾。除非梦里，暂时略聚首”。落得赵五娘孤身一人，还要离乡背井，远行寻夫，其内心的凄凉程度可想而知。可是此时赵五娘对于和她曾经相濡以沫的亡故公婆仍难于抛舍。“奴家从来薄晓得些丹青，何似想象画取公婆两个真容，背着一路去，也似相亲傍的一般。但过小祥忌辰，展开与他烧些香纸，奠些凉浆水饭，也是奴家心素。”这里，读者、观众可以体味到“人”生命中最深刻的悲意和最真挚的温情往往同时依存，这也是《琵琶记》所写赵五娘这一人物的感人之处。
“若要描，描不就，暗想象，教我未写先泪流。”赵五娘甫一提笔，往事填满心头，悲意无限。“写，写不得他苦心头；描，描不出他饥证候；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只画得他发飕飕，和那衣衫敝垢。”“我待画你个庞儿带厚，你可又饥荒消瘦。我待画你个庞儿展舒，你自来长恁皱。”“那更我心忧，也做不出他欢容笑口。”“这三四年间，我只记得他形衰貌朽。”这一段曲词，写意传情，淋漓酣畅，借赵五娘给公婆画像时所思所想，写尽了儿子离家之后蔡家双亲数年来历尽的苦难。“苦”、“愁”满面，“饥”容“消瘦”，“睁睁两眸”，白发“飕飕”，“衣衫敝垢”，“形衰貌朽”，……这些既是赵五娘画笔下蔡公、蔡婆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出之赵五娘之口，又是赵五娘本人悲哀、同情、感叹、怅惘等复杂情绪的曲折表露。赵五娘画的不仅仅是她公婆的人物形象，而且还是她个人的一幅“心象”。寓情于境，情境相生，这就是《琵琶记》情节描写与人物塑造的精到之处。
“描容”还极写赵五娘画像时的矛盾、复杂的心理。“若画做好容颜，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这画呵，便做他孩儿收，也认不得是当初父母。休休，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公婆容颜画得好与不好、像与不像，都使赵五娘左右为难。明人王世贞曾评价这段文字说：“苦口苦心，凭三寸笔尖，写来自是碎人心肠。予尝闷坐斋头，极想此二句，欲翻案作数语，毕竟他情到词到，不容人再着笔。”（天隐阁丛书本《琵琶记》“前贤评语”）
张大公辞送赵五娘一段，重点写了大公对五娘的嘱咐和告诫。大公道：“蔡郎原是读书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久留不知因个甚？年荒亲死不回门。”高中后的蔡伯喈久无音信，此时他与赵五娘的地位悬殊，这些都使张大公变得清醒，感到五娘此番上京寻夫前途叵测。因而他告诫五娘要作好思想准备，面对可能出现的不测：“伊夫婿多应是，贵官现爵。伊家去，须当审个好恶。只怕你这般乔打扮，他怎知觉？一贵一贫，怕他将错就错。”嘱咐五娘：“你去京城须子细，逢人下礼问虚真。见郎谩说千般苦，只把琵琶语句诉原因。未可便说是他妻子，未可便说死双亲。若得蔡郎思故旧，可怜张老一亲邻。”这与前头“逼试”、“卖发”等出里的张太公，已大不相同。科举制度的弊端，士子一举成名，六亲不认的现实，以及蔡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实教训，使对蔡伯喈一向充满期望和信心的张大公，此时也不得不另作他想。这里既写出了张大公这个人物前后性格的发展变化，同时也从次要人物的侧面描写起到发挥、深化本剧主题的作用。
李渔《闲情偶记·结构第一》说：“（蔡伯喈）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报于路人；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臧懋循《玉茗堂传奇引》道：“陈留、洛阳相距不三舍，而动称万里关山；中郎寄书高堂，直为拐儿绐误，何缪戾之甚也。”李卓吾评本也对儿子新婚而父母年过八旬，蔡伯喈见拐儿假书竟不辨父亲笔迹等提出质疑。诸如此类批评，还有很多。其实，元代戏剧创作自然洒脱，注重意味而往往不死板刻录生活细节，有时甚至还置“生活逻辑”于不顾。元代杂剧、南戏创作，多用“诗笔”，取重意境。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一节中提到：“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又在同书《元南戏之文章》一节中说：“元南戏之佳处，亦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申言之，则亦不过一言，曰：有意境而已矣。故元代南北二戏，佳处略同。”高则诚作《琵琶记》亦正如此。作者的主要目的是借题发挥，借蔡、赵故事，营造悲剧“意境”，以诉平生感慨。故其布景写事、状物写人，极言其艰辛，极言其无奈，极言其凄苦，至于是否言过其实、其甚，则不在主要考虑之列。“论传奇，乐人易，动人难”，读者、观众止需取其戏之足以动人可也。
（孙崇涛 李季箴）
琵琶记
第三十出 牛小姐谏父
高明
（外上唱）
【西地锦】好怪吾家门婿，镇日不展愁眉。教人心下常萦系，也只为着门楣。
（白）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自家招蔡伯喈为婿，可为得人。只一件，自从到此，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为着甚么，必有其故。等俺女孩儿出来，问他则个。（贴上唱）
【前腔】只道儿夫何意，如今事理方知。万里家山要同归去，不审爹意何如？
（外白）孩儿，吾老入衣冠[1] ，自叹吾之皓首；汝声乖琴瑟[2] ，每为汝而懊怀。夫婿何故忧愁？孩儿必知端的。（贴）告爹爹：他娶妻六十日，即赴科场；别亲三五年，竟无消息。温凊之礼既缺，伉俪之情何堪！今欲归故里，辞至尊家尊而同行；待共事高堂，执子道妇道以尽礼。（外）唯，吾乃紫阁名公，汝乃香闺艳质。何必顾彼糟糠妇？岂肯事此田舍翁？彼久别双亲，何不寄一封之音信？汝从来娇眷，安能涉万里之程途？休惑夫言，当从父命。（贴）爹爹，曾观典籍，未闻妇道而不拜姑嫜；试论纲常，岂有子职而不事父母？若重思唱随之义，当同尽定省之仪。彼荆钗布裙，既以独奉亲帏之甘旨；顾金屏绣褥，岂可久恋监宅之欢娱[3] ？爹爹高居相位，坐理朝纲。岂可断他人父子之恩，绝他人夫妇之义？使伯喈有贪妻之爱，不顾父母之愆；使孩儿坐违夫之命，不事姑嫜之罪。望爹爹容恕，特赐矜怜。（外）胡说！他既有媳妇在家里了，你去做甚么？（贴唱）
【狮子序】他媳妇，须有之，念奴须是他孩儿的妻。那曾有媳妇不事亲帏？（外）你去有甚么勾当？（贴）若论做媳妇的道理，须当奉饮食，问寒暄，相扶持， 蘩中馈[4] 。（外）便做有许多勾当，既有媳妇在家里了，他孩儿不去也不妨。（贴）爹爹，正是养儿代老，积谷防饥。
（外）既道是养儿代老，何似当原休教来赴举不好？（贴唱）
【太平歌】他求科举，指望锦衣归，不想道你留他为女婿。（外）有缘千里能相会，须强他不得。（贴）他埋冤洞房花烛夜，那些个千里能相会？只要保全金榜挂名时，事急且相随。
（外）不听我说由他。蔡伯喈自闷，交我如何？（贴唱）
【赏宫花】他终朝惨凄，我如何忍见之？（外）他自伤悲，你须不曾。（贴）若论为夫妇，须是共欢娱。（外）不妨，他若在这里，教他做个大官人，也由得我。（贴）爹爹，他数载不通鱼雁信，枉了十年身在凤凰池。
（外）你听着丈夫的言语，却不听我说，这妮子好痴迷。（贴唱）
【降黄龙】须知，非是奴痴迷，已嫁从夫，怎违公议？（外）你去不妨，只是我没亲的人，如何放你去得？（贴）爹犹念女，怎教他爹娘不念孩儿？（外）不是我不放你去，既道有媳妇在家里，你去时节，只恐怕担阁了你。（贴）休提，纵把奴担阁，比担阁他的爹娘何如？（外）恁地，教伯喈自去便了。（贴）爹爹，那些个，夫唱妇随，嫁鸡逐鸡飞？
（外）孩儿，他是贫贱之家，你如何伏事他家？（贴唱）
【大圣乐】婚姻事难论高低，论高低何如休嫁与。假如亲贱孩儿贵，终不然便抛弃？（外）他的孩儿撇不得，你怕甚么？（贴）奴是他亲生儿子亲媳妇，难道他是何人我是谁？（外）你怎地只管把言语来冲撞我？（贴）爹居相位，怎说着伤风败俗非理的言语？
（外怒白）这妮子无礼！到将言语来挺撞我。我的言语不中听？孩儿，夫言中听我言违，料想孩儿见识迷。本是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外先下）（贴白）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爹好不顾仁义，到说道奴家把言语冲撞他。当原蔡伯喈教我休说的是，如今何颜见他？免不得在此坐一回，寻思个道理，去回他话咱。（贴介）（生上）（唱）
【称人心】撇呆打堕[5] ，早被那人瞧破。要同归知爹肯么？料他每不见许。（介）夫人，你缘何独坐？想你爹爹不肯么？伊家道俐齿伶牙，争奈你爹行不可。（贴唱）
【前腔换头】我爹爹全不怕人笑呵，这其间只是见差。祸根芽从此起，灾来怎躲？他只道我从着夫言，骂我不听亲话。（生唱）
【红衫儿】你不信我，教伊休说破，到此如何？算你爹心性，我岂不料过。我为甚胡掩胡遮？只为着这些，你直待要打破了砂锅，是你招灾揽祸。（贴唱）
【前腔换头】不想道相挜把[6] ，这做作难禁架。我见你每每咨嗟要调和，谁知道好事多磨？起风波，把你陷在地网天罗，如何不怨我？（介）懊恨只为我一个，却担阁你两下。（生唱）
【醉太平】蹉跎，光阴易谢。纵归来已晚，归计无暇。名牵利锁，奔走在海角天涯。知么？多应我老死在京华，孝情事一笔都勾罢。这般摧锉，伤情万感，泪珠偷堕。（贴唱）
【前腔】非诈，奴甘死也。纵奴不死时，君去须不可。奴身值甚么？只因奴误你一家。差讹，假饶做夫妇也难和，我心怨你心萦挂。奴此身拚舍，成伊孝名，救伊爹妈。
（贴白）相公，妾当初勉奉父命，遣事君子。不想君家有垂白之父母，年少之妻房。致使君家衷肠不满，名行有亏。如今思之：误君之父母者，妾也；误君之妻房者，妾也；使君为不孝薄幸人者，亦妾也。妾之罪大矣！纵偷生于今世，亦公议所不容。昔聂政姊倚死尸以成弟之名，王陵母死伏剑下以全子之节，妾岂爱一身，误君百行。妾当死于地下，以谢君家，小则可以解君之萦挂，大则可以救君之父母，近则可以成孝子之全名，远则可以遗后世之公议，妾死何憾焉？（生）夫人，你知其一，不知其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岂可陷亲于不义？那时节人知，只道你从夫言而弃亲命。此事不可。（贴）也说得是。（生）且慢着，怕你爹爹也有回心转意时节。且更宁耐看如何？（贴）他虽不从我，也只索说与他人，难道我不是？
正是：大家截了梧桐树，（合）自有旁人说短长。（并下）
〔注〕 [1]老：历时长久。衣冠：指士大夫阶层。《后汉书·党锢传》:“（羊陟）家世衣冠族。”[2]琴瑟：喻夫妻。[3]监宅：杜甫有《李监宅》诗。据传李监即李令问，开元中为秘书监。好美服珍馔，以奢侈闻名。后世用“监宅”喻豪门。[4]馈：进食于尊长谓“馈”。《颜氏家训》:“妇主中馈，唯事酒食衣服之礼。”[5]撇呆打堕：装呆作痴。撇，即装。打，亦谓装。堕，痴呆。[6]挜把：把持。
第二十九出叙牛小姐盘夫，写她了解到蔡伯喈想念家乡父母妻子的苦衷；接着本出写牛小姐谏父，写牛小姐劝父亲牛太师放她夫妻回归故里，共事高堂。两出戏的重点都在写牛小姐的贤德与大度，是《琵琶记》塑造牛小姐形象的主要场次。牛小姐与牛太师父女虽然不是全剧中的主要脚色，但他们的行为，都关乎男女主人公蔡伯喈与赵五娘的命运。阅读、品赏《琵琶记》，亦需用心解读这两个形象，它有助于我们对《琵琶记》故事背景的理解，更好叩开剧中人物的心扉。
“珠翠丛中长大，倒欣着淡雅梳妆；绮罗阵里生来，却厌他繁华气象。怪听笙歌声韵，惟贪针指功夫。”“决非慕司马的文君，肯学选伯鸾的德耀。更羡他知书知礼，是一个不趋蹡的秀才；若论他有德有行，好一个戴冠儿的君子。”（第三岀《牛小姐规劝侍婢》）牛小姐是个典型的封建贵族家庭中的“淑女”，她与《牡丹亭》女主人公杜丽娘有着近似的生活环境，但她没有杜丽娘一样对爱情自由执着、坚定的渴求。她性格内敛，有点像《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要知他半点真心，惟有穿琐窗皓月。”然而她知书知礼，深明大义，顾全大体，通情达理，……作者高则诚几乎把所有封建妇女的高尚的道德情操全都加诸她的身上，而这一切又几乎都是通过牛小姐的口头言论加以演绎，因此给人的感觉这个人物未免有点说教和图解概念。尽管如此，《琵琶记》还是写出了牛小姐的善良真诚的品性，写出了她的人格光彩。本出中，她与父亲牛太师鲜明的观念对立，她在怡色柔声谏劝父亲时的言辞锋芒，她在回乡侍亲问题上的据理以争、决不退却的精神等，都较好地表现了这一点。
牛小姐是善良的。她盘夫、谏父，帮助赵五娘与蔡伯喈重逢，陪伴夫婿归乡庐墓三年。在“谏父”一出中，她处处为他人（伯喈、公婆、五娘及父亲）着想，而不考虑个人得失。当她的请求遭到父亲拒绝时，她严词反驳，甚至近乎冲撞：“爹爹高居相位，坐理朝纲。岂可断他人父子之恩，绝他人夫妇之义？使伯喈有贪妻之爱，不顾父母之愆；使孩儿坐违夫之命，不事姑嫜之罪。”“爹犹念女，怎教他爹娘不念孩儿？”“爹居相位，怎说着伤风败俗非理的言语？”话语中显示了她的“人格”原则，展露了她善良、正直、通达的襟怀。
在本出中，牛太师的自私跋扈与牛小姐的善良贤惠，形成鲜明对照。牛太师固执、冷漠，不把别人的悲欢死活放在心上，尽管女儿劝谏句句在理，他都强词夺理，将它一一驳回。他的刚愎自用、专横独断，当然主要决定于他身居“紫阁名公”、一言九鼎的丞相地位和封建家长身份，但也与他的爱女心切不无关系。由于夫人早逝，膝下无男，牛太师自然将女儿视同掌上明珠，事事加以呵护，处处关爱。本出中，他对女儿说：“汝从来娇眷，安能涉万里之程途？”“孩儿，他是贫贱之家，你如何伏事他家？”“不是我不放你去，既道有媳妇在家里，你去时节，只恐怕担阁了你。”“你去不妨。只是我没亲的人，如何放你去得？”句句道出了他的恋女、爱女情结。牛太师的威权包裹不住他的脆弱和悲哀。
王世贞曾道：“《琵琶记》四十二出，各色的人，各色的话头、拳脚、眉眼，各肖其人。好丑浓淡，毫不出入。中间抑扬映带，句白问答，包涵万古之才，太史公全身现出。以当词曲中第一品无愧也。”（天隐阁丛书本《琵琶记》“前贤评语”）所言甚是。蔡公逼试，致令蔡公、蔡婆双亡，五娘历尽艰辛；牛太师逼婚，“可为得人”，然而蔡伯喈从此“眉头不展，面带忧容”；牛小姐的善良，衬托出她情感不能自主的阴郁；爱女心切的牛太师，未能让女儿真心快乐；“一门旌表”的大团圆结局，却照映出蔡家在一束惨淡灯光下的阴影……凡此种种，无不表明高则诚的创作，书写了作者无法释怀的苦闷，客观展示了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下的“人”的精神世界和生存状态，引发了我们对社会人生的诸多思考。
（孙崇涛 李季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