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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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家小传】

(1590—1637)本名景文,字香令,又字更生,别署吴侬荀鸭。松江(今属上海)人。早慧,七岁应童子试,万历四十七年(1619)成进士,历山东汶上、浙江秀水、湖北光化知县,后迁南京兵部主事,因受人中伤降南京大理评事,遂愤而辞职归里。后与其母一同被家奴刺杀。其剧多本他人小说与剧作改编,选材深受冯梦龙影响。《博山堂三种》情节生动曲折,引人入胜,案头场上两便,但间有猥亵内容。还曾写过一些散曲。沈自晋目其为吴江派人物,实则兼具吴江、临川两派特征。作有传奇十六部,其中《梦花酣》、《花筵赚》、《鸳鸯棒》(合称《博山堂三种》)尚存全本,《勘皮靴》、《金明池》、《花眉旦》、《雌雄旦》、《生死夫妻》、《欢喜冤家》有残曲见收于《南词新谱》,余皆已佚。

花筵赚

第六出 闺逗

范文若

【双调引子真珠马】(旦上)晓花微皱轻呵展,袅袅风鬟红一线。春梦与谁转?怕瘦了东风一半。(小旦上)檀画浅,看柳絮夭斜醉软。

〔罗敷媚〕蝤蛴领上诃梨子[1] ,绣带双垂。椒户闲时[2] ,竞掷金钱赌荔枝。

(小旦)丛头鞋子红偏细,裙窣金丝。无事颦眉,春思翻教阿母疑。(旦)奴家刘碧玉,住在深院重门。前者何人行乞,听他叫唱,颇动心魂,兼且丰姿,定非乞丐。他三回四转而去,使咱心情摇漾,如醉如痴。正是:憔悴不知缘底事,行行坐坐黛眉攒。芳姿,如今什么时候了?(小旦)小姐,如今绿肥红瘦,已是清明时节了。(旦)趁此理绣闲时,和你登碧杨楼上望春去。

【南吕过曲懒画眉】为甚么丝丝人柳日三眠[3] ,也只是摇漾东君着意怜。锁人春色在愁烟,则咱长颦先已愁如线,枉了你露叶如啼欲问天。(内做鸟啼介)

【前腔】听不如归红雨暗啼鹃,早子是芍药梢头半吐烟。子看他飞丝风送落花前,将愁不去将春远,可不道有个花枝笑独眠。

(小生上)遗策谁家荡子,唾花何处新妆?世间最呆的是温太真[4] ,那有偷妇人,约了朋友。虽是他好处,只是我谢鲲说了色[5] ,把朋友之情就丢上三十三天去了。连日想得如醉如痴,今日不免到他馆中话话去。呀,闭门在此,敢是那里去了。我且立等一回。(看介)这条路径,便是前日进去的路儿。且信步闯进,万一得遇小姐,也不可知。(作步介)

【双调过曲忒忒令】蓦步入幽溪小源,早一架舞红都变。掩红楼碧树,翠眉深远,看银蒜逗风前[6] ,看银蒜逗风前。(作见介)那楼上远远观去,正是小姐。幸是我见的早,若被他先瞧见,可不闪过了。两两的摘朱樱,揎翠袖,漫安黄笑撚。

趁他未曾瞧破之时,且潜躲花阴之下,看他做甚。(小旦)小姐为何长闷?每常不似这等病恹恹的。

【尹令】自不管莺酣蝶怨,这几日慵拈怕剪。(旦)可有甚被伊瞧见?(小生动介)(旦)呀,说话之间,不觉花阴午移,那花阴摇动,敢有人哩。你检点流波莫泛船。(先下)

(小生)那耳朵儿畔,好不娇细的声音也!

【品令】(小旦)花梢为何,逗落冷红绵?(作下楼寻介)惊喧翠点,似有客破青钱。待我看躲在那里。(作见小生介)却在那里。乱红堆畔,卧只桃源犬。郎君何来?可是温家哥否?(小生背介)好不侥幸杀俺也,他叫俺是哥哩。这领头落得,应咫尺琴心缱绻。(作揖介)小生正是。望乞贤卿指引,与小姐相叫一声。(小旦)这怎生使得。(小生)小娘子休要作难。好处相逢,便阿母前头怕甚言。

【豆叶黄】(小旦)约花关纳合,撞入个顽涎。(小生)偶逢伊并立琼轩,我醉也欲眠葱蒨。锦衾罗荐,湖山那边,怕什么嘴骨都的莺燕,怕什么嘴骨都的莺燕。好拜覆娇姿,莫向幽闺自怜。

(小旦)不要弄嘴,夫人来不当稳便。且归绣户烧螺甲,莫凭红阑捋虎须。(推小生介)(下)(小生做跌介)呀,跌得好不生疼,且出去罢。(徐出介)(生上)

【玉交枝】沉沉庭院,有鹣鹣春风待年。(撞见小生介)我只道阿谁先踏朝云殿,却原来这个庞涓[7] 。(怒介)幼舆,你好没理。这是家姑内室,就是小弟平日也不曾擅入,你怎么好进去?(小生笑介)就走一走何碍。(生假笑介)不是,小弟怕没有人认得兄,一时受辱。(小生)到不。我一进去,正撞见小姐。那小姐眼好不快,一见就认得,说前次多慢了,就一碗琼浆就手捧出来。(生)说起我么?(小生)说来。说前日还有一个骚胡子,一定是叫化头了。寻荷藕然因得莲,无梅杏且逢拖练。(生怒唱)蜜蜂儿花钻柳钻,(小生)好不淡,吃这样寡醋。醋葫芦柳缠花缠。

(生冷笑介)好不笑死我也!好不气死我也!

【二犯六幺令】谁似你红评绿选,信痴憨颠也么颠。(小生)你到笑我颠,你与我也差不上一些儿。你把巫娥女伴[8] ,扭做生员[9] 。小弟与兄是赛关张,兄有好处挈带着弟,弟有好处挈带着兄。我情愿剪灯花鸡窗共毡。(生叹介)悔引这癫子,到歪斯缠起来。恰梦见槐花,要领绿襕儿系穿。(作拖小生下)

【三月上海棠】(旦上)【三月海棠】春树边,闲情有恨朱阑遍。见潇湘翠雨,对影娟娟。低喘,那立草蜻蜓飞玉软,不觉瘦香蝴蝶和花串。

【月上海棠】愁似茧,何故书生,柳外风前?

(小旦急笑上)姐姐,你道那郎君是谁?则就是温家哥哥。(旦)便是温家哥,到此何干?

【江儿水】(小旦)他揽到桃源,□□钱,说女书生怎不从笔砚。要学画长眉山色□,舍温哥便处寻灵便。他还有许多软兜藤的话儿。(旦)不提罢了。话到其间腼腆,怕宝鸭炉残,与我添些香篆。(小旦下)

(旦长叹介)芳姿已去了。温家温郎,知俺和你缘分如何?长恨桃源痴女伴,等闲花里放郎归。(下)(生上)天下最歹的是谢鲲,好意把心事儿与他说知,就妄想起来。莫非真有些好处?决要绝交了。只是小姐粉墙天样,静掩朱扉,俺这一副俊脸儿,可怎敢还进去么。这相思害杀也!

【川拨棹】垂杨线,笑风牵隔岸船。怅皇娥远隔湘川[10] ,怅皇娥远隔湘川,瑟冷冷明妆俨然。作鸳鸯肯羡仙,把茶颠骂酒颠。

【尾声】书生旧读相如传,怕没消息的文君不见怜。骂一句带脚批风贼姓阮。

粉霞红绶藕丝裙,白日寻思夜梦频。

早是不逢巫峡雨,可堪闲忆似花人。

〔注〕 [1]蝤蛴(qiúqí)领:喻女子白皙的颈项。语出《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2]椒户:本指后妃所居的宫室,此指富贵人家的闺房。因汉皇后所居未央宫中之椒房殿以花椒子和泥涂壁而有此称。[3]人柳:即柽柳,形如人。《三辅旧事》:“汉武帝苑中有柳状如人,号曰人柳,一日三眠三起。”[4]温太真:东晋温峤,字太真,官丹阳尹、江州刺史,平王敦、苏峻之乱,拜骠骑将军,封始安郡公。[5]谢鲲:东晋人,字幼舆,性放达,好《老子》、《周易》,能歌善操琴。为大将军王敦长史,知敦有反心,乃优游不问世事,出为豫章内史,卒于官。[6]银蒜:银制蒜条形帘钩。[7]庞涓:战国时魏将,与孙膑同学兵法,忌孙膑之才出己上,诱其至魏处以膑刑。孙膑得救脱走,为齐所用,在马陵道设伏,大破魏军,射杀庞涓。[8]巫娥:巫山神女,亦可泛指美女。唐杜牧《柳》诗:“巫娥庙里低含雨,宋玉宅前斜带风。”[9]生员:科举时代考入府县学读书的士子,即通常所说的秀才。[10]皇娥:即帝舜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传说舜死后,她们投湘水以殉。

《世说新语》载温峤佯允为表妹刘小姐作媒,以玉镜台为聘礼,声称男方“婿身宦名,尽不减峤”,到成婚时以自己充任了新郎。温峤是东晋名士,他这一“骗娶”的伎俩被后人视作风流佳话,宋戏文《温太真》、元关汉卿杂剧《温太真玉镜台》均据此敷演,明代朱鼎、孙氏、致远堂等也著有《玉镜台记》传奇(后两种已佚)。范文若二十八出的传奇《花筵赚》最为晚出,而作者富于才情,别出蹊径,添出了书生谢鲲、婢女芳姿两名男女配角,让温峤以谢鲲的名义下聘,又安排芳姿充作小姐刘碧玉的替身,充分运用了传奇的误会法,造成纠葛不断、奇趣横生的喜剧效果,从而成为范氏最得意的代表作。

此处所选第六出《闺逗》,是一系列误会的开始。在前五出中,述温峤战乱时投靠姑母刘氏,刘氏安排别馆,让他教读侄儿进学。温峤久闻表妹碧玉姿容娇妍,只因自己长须黑肤,有才无貌,不敢造次拜访,转而求请好友谢鲲设法。谢鲲是风流掌故“投梭折齿”的著名角色,亦想寻花问柳,于是两人扮作乞儿行歌,得以窥见碧玉、芳姿主婢,而碧玉也对谢鲲暗生了爱慕之意。《闺逗》即在此背景下展开:先由碧玉(旦)、芳姿(小旦)出场观览春色,碧玉触景生情,长吁短叹,芳姿从小姐的反常中看出了她的怀春之意。接着谢鲲(小生)上场,躲在花荫下偷窥,被留在舞台上的芳姿发现,却将他误认作温峤,谢鲲乐得将错就错。芳姿拒绝了对方求见小姐的非分之想翩然离去,而谢鲲则对前来寻觅机会的温峤(生)哄骗奚落,两人的对话,已显示出“温之痴,谢之癫”(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语)的剧本定位。芳姿兴冲冲地向小姐报告了自己的发现,惹起了碧玉对“温峤”(其实是谢鲲)的思慕,而温峤则在单相思的煎熬中徬徨无计,“怕没消息的文君不见怜”。日后碧玉题扇寄怀,芳姿为玉成小姐私自将诗扇抛入温峤书馆,温峤藏起后不久又为谢鲲窃走……本出的关目定下了生、旦各不知情,由小生、小旦掀波助澜的基调,为剧本随后一连串的误会、巧合留出了充分的空间。

本出不仅仅在情节的构思上颇具特色,更主要的是它体现了剧作者绮巧婉约的语言风格。尤其是旦角演唱的两支【懒画眉】,风致摇曳,情感缠绵,珠词玉句,美不胜收。前一支是碧玉观览杨柳的抒情,“锁人春色在愁烟”。春柳则“露叶如啼”,愁人则“长颦”“如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向春风各自愁。后一支是因杜鹃啼鸣而生感,在鸟啼花落的组合中,神迷心乱,唤起了芳春不永、独居无郎的幽怨。这两支曲子很容易使读者联想起汤显祖《牡丹亭》“惊梦”、“寻梦”的曲文,与其中的【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好姐姐】(“遍青山啼红了杜鹃”)两曲尤为神似。事实上,本出中【豆叶黄】“莫向幽闺自怜”之句,就出自“惊梦”出的“在幽闺自怜”,可知范文若是有意将汤显祖的剧作视作范本而意欲争胜的。作者在熔裁字句上颇用心力,前人成句如和凝“蝤蛴领上诃梨子”、皇甫冉“楼上花枝笑独眠”、周邦彦“一架舞红都变”、王琪“检点流波莫泛船”、朱庆余“美人相并立琼轩”、李群玉“两女明妆共俨然”、卢照邻“愿作鸳鸯不羡仙”等,在曲词中都得到了自如的移用或化用。至于作者自铸的新语,如“乱红堆畔,卧只桃源犬”、“那立草蜻蜓飞玉软,不觉瘦香蝴蝶和花串”等,亦轻倩奇丽,不失曲家本色。前人评《花筵赚》“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祁彪佳《远山堂曲品》),“炼句炼字,直合梦窗词、玉溪诗为之”(吕天成《曲品》),从本出的制曲中不难体味一二。

范文若是“吴江派”剧作家的干将。吴江派虽有“宁协律而不工”的宣言,但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其崇才情、重文采,实与汤显祖的“临川派”并无多大不同。尤其是范文若、袁于令等人,更是将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作为圭臬,在语言的藻缋和风格上有意向之靠近。文采与格律的结合,并不待日后“玉茗堂派”问世方有眉目,在吴江派的内部早已开始。沈自晋《重定南词全谱凡例续纪》有云:“乃如范(文若)、如王(骥德),以巧笔出新裁,纵横百变,而无逾先词隐(沈璟)之三尺,固当多取芳模,为词坛鼓吹。”可见当时人已注意到这一现象。

(史良昭)

鸳鸯棒

第二出 慕凤

范文若

【越调引子霜天晓角】(外扮钱盖上)残羹破藁[1] ,挣出钱和钞。大抵丰衣足饱,嗟鬓发甚萧骚。

【换头】(老旦扮妈妈上)一家天所靠,芝泉当户绕。看女门楣显耀,蓬荜长凤凰巢。

(相见介)(外)乞得逍遥自在身,人间荣乐本逡巡。杖藜扶我桥边过,谁采髭须白似银?自家钱盖是也。始祖钱婆留[2] 。只因沧桑世变,把俺子孙编入丐户,不在军民匠灶籍内。幸得勤苦,积有家私,近来也与文士往来,颇有乡绅车盖。水沟头钱县丞认我为侄,涌金门钱举人呼我为兄。门联有“进宝”“招财”,扁额取“为善最乐”。但只是动人口嘴,未改皮毛。和妈妈两口儿,一子一女。一子叫名小好,攻书在学;一女叫名惜惜,小字媚珠,无论花容月貌,兼通音律诗书,目今年已二十。只因爷娘所误,没人求婚,高来不成,低来不就,妈妈如何是好?(老旦)员外,你我跟脚虽则低微,据孩儿工容,自应佳配,不须烦恼。呀,孩儿早来了。

【霜蕉叶】(旦扮媚珠上)轻妆淡扫,似雪月笼仙缟。不住兰堂画阁,长蓬门天然媚娇。(相见介)

(旦)贫女铜钗惜于玉,那有安黄并蛾绿。小家碧玉镜慵施,赵娣停灯臂支粟。(外、老旦)娇狞乳燕不出帘[3] ,解念郎诗风动竹。一双两好鸳鸯纹,老我百年从所欲。孩儿,春月秋花,看看二十,几时是于归的日子?这都是为爹的误了你也。

【越调过曲祝英台】论家缘虽广有,堪叹世情薄。《诗》云:“岂其娶妻,必齐之姜。”[4] 只是如今人情呵,都要郎食鲤鱼,妾食猩唇,谁屑我陋巷颜瓢[5] ?心焦。枉你月媚花娇,只落得云担雨阁。问天天何日花星相照?

【前腔换头】(旦)听告:不是我爱甜桃丢苦李,心结凤凰条。古人云:嫁女须胜我者。我所深慕,读书子耳。总贫似范丹[6] ,困比颜回,只要恨种愁苗。(老旦)差错。傥然做李勉王魁[7] ,可不琴抛瑟掉。这些处婚姻决难潦草。

【前腔换头】(外)难道,我有铜斗家私[8] ,怕没个吕穷窑[9] ?妈妈,那施恩在贫窘之时,少什么白衣秀才,未发迹的,倒赔了妆奁,把女儿送与他。就剩炙冷膏,破帽残衫,定不把俺相嘲。(旦)猜料。怕蹉跎花赘秦箫[10] ,到做了琴孤马卓[11] 。总姻缘大底不由人较。【前腔】(老旦)穷暴,只为你竿木随身[12] ,谁结凤鸾交?依俺的见识,管什么读书不读书,只要人儿老实些罢了。一对癞蟆,两个山鸡,到也省的叨唠。(外)不肖。怎生见识低微,不想庄门荣耀?做夫人课算都标绝好。

自今日起,称我为老相公,妈妈为老安人,女儿为姑娘,须记着者。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

世上易求无价宝,人间难得有情郎。

〔注〕 [1]破藁(gǎo):指破草席。[2]钱婆留:五代吴越王钱镠,小字婆留。[3]娇狞:宛转细弱。唐李贺《秦王饮酒》诗:“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4]“岂其”二句:这是《诗经·陈风·衡门》中的句子。东周齐国为姜姓,齐姜指齐君的宗女。后常借指大家闺秀。[5]陋巷颜瓢:典出《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颜)回也不改其乐。”颜,颜回,孔子最得意的弟子。[6]范丹:东汉人,字史云,著名经学家马融弟子,精经术。汉桓帝时授莱芜长,未就。生活贫困,常绝粮,时有“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之谚。[7]李勉、王魁:都是薄幸负心的男子。[8]铜斗家私:形容家产富足而牢固。[9]吕穷窑:指北宋吕蒙正。戏曲中有吕蒙正穷居破窑,后发迹变泰,终结良缘的故事,但与史传不合。[10]秦箫:传春秋时秦穆公女儿弄玉嫁与善吹箫的萧史学吹箫作凤鸣,后骑凤上天成仙。剧用此典。[11]马卓:西汉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当时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挑之,文君遂私奔相如。[12]竿木随身:典出《景德传灯录·道一禅师》:“邓隐峰辞师,师云:‘什么处去?’对云:‘石头去。’师云:‘石头路滑。’对云:‘竿木随身,逢场作戏。’”本为禅语,此系借用。竿木,艺人表演杂技的长竿。

《鸳鸯棒》传奇共三十一出,述宋代临安书生薛季衡落魄潦倒,为丐户财主钱盖收容,并娶其女儿钱媚珠为妻。后来他考中进士,嫌钱家出身卑微,意欲另攀高第,竟在赴官途中残忍地将媚珠推入三峡江中。成都太守张咏救起媚珠,收为义女,故意招赘薛季衡。成婚时张咏命婢仆棒打新郎,又取出鸳鸯棒令其盟誓。真相大白,薛季衡羞愧认罪,夫妇遂重得团圆。范文若于自序中称:“取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事,稍更而为之。”但此剧与冯梦龙拟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梓行问世几乎同时,尽管本事实皆出于明人王同轨的《耳谈》,而加工各出机杼,故两者在人物的姓名形象及关目情节上存在较大不同。作者序中不提《耳谈》而单单拈出冯氏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可能是出于对这位友人兼前辈的尊重。

此处所选为第二出《慕凤》。在传奇剧本中,第一、二出分别称为“生出”与“旦出”,亦即男女主角在舞台上的首次亮相。大抵不过是对两位主角身份来历、社会背景的“自报家门”,还谈不上剧情的开展,所以剧作家通常仅视作发端的惯常形式而草草带过,读者也不易留下深刻的印象。而《鸳鸯棒》的起笔,尽管不可能成为全剧的重头戏,但作者一丝不苟,精心结撰,在角色交代中不仅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而且暗示了他们命运的走向,从而为全剧情节的发展作了充分的铺垫。

剧中的旦角钱媚珠,长在深闺,属于小家碧玉的类型。但她的出身却具有特殊性:虽然家境富裕,却是丐门之后,这种先天的烙印不可避免地在她的人生道路上留下了阴影,尤其是对她的婚姻。女大当嫁,作者正是从这一点入手,敏锐地捕捉住塑造人物形象的契机。

《鸳鸯棒》旦出的登台人物,除旦角媚珠外,还有她的父亲钱盖(外)和母亲(老旦)。父母先行出场,介绍家庭情况,安排合理,避免了旦角不合时宜的大篇交代。“残羹破藁,挣出钱和钞”,钱盖起首两句唱词,就活脱脱概括出了以乞讨起家的丐户财主的特征。在接下来的自报家门中,他还不忘提上一句“始祖钱婆留”,这是大名鼎鼎的吴越王钱镠,风流豪宕不可一世,可子孙最终还是被迫降附于赵宋王朝,家族的式微和遭受暗算便是意料中事。钱盖的扯上祖先,既反映了“沧桑世变”、人情炎凉的现实,又表现出一种“先前阔”的阿Q式心态。这种阿Q心态继续贯穿在他喋喋不休的自我夸耀中:“水沟头钱县丞认我为侄,涌金门钱举人呼我为兄。”他俨然以“颇有乡绅车盖”为荣。但女儿无人求婚的事实却使他清醒,“只是动人口嘴,未改皮毛”,认识到“爷娘所误”的严重后果。这成了他无可奈何的最大心病。

钱母与丈夫不同,她十分满意于现在的家境,在“门楣”上认为已足够“显耀”。她对未来的女婿并无特别的要求,加上女儿“花容月貌”,不愁嫁不出去。所以在媚珠的婚姻问题上,她并无太大的危机感。

这时女主角媚珠翩然而出。【霜蕉叶】的四句唱词,描画出一位素淡娴淑、“天然媚娇”的少女形象,虽是自赞,却毫不过分,令人顿生好感。在听到了父亲的烦恼后,尽管她对“世情薄”的生活现实亦有同感,但还是勇敢地吐露出蕴积在心底的愿望:“古人云:嫁女须胜我者。我所深慕,读书子耳。”在她看来,读书子是“恨种愁苗”,最为细腻多情。而只要懂得爱情的真谛,即使对方如范丹、颜回一般贫困,她也在所不计。媚珠并不知道,读书人除了才情外,还特别计较地位。在门阀制度森严的社会里,她这种合情合理的追求,竟然几近于异想天开的奢望。

媚珠吐露的心声大出钱母的意外。她原先对女儿婚事的设想不过是门当户对,“一对癞蟆,两个山鸡,到也省的叨唠”。如今女儿提出要“须胜我者”,委身士人,使她立即意识到遭遇李勉、王魁一类负心郎的危险,当下表示反对。不料这一来反倒激起了钱盖虚荣心的大爆发,凭仗着“铜斗家私”,一心支持女儿“做夫人”的目标。此时媚珠生出了几分“琴孤马卓”的后怕,但却毫未死心;而钱母则服从了丈夫的妄自尊大,默认了他“自今日起,称我为老相公,妈妈为老安人,女儿为姑娘”的自欺欺人的要求。

这一出篇幅虽然短小,但媚珠的理想主义,钱盖的追慕虚荣,钱母的软弱怕事,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全出的下场诗:“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世上易求无价宝,人间难得有情郎。”则是对全出人物性格的富有深意的概括。以后的剧情是媚珠如愿嫁给了“读书子”薛季衡,却是个典型的无行文人,落魄时追求媚珠便不择手段,成婚后居留妓院数月不归,得了官不仅设计另娶,残害媚珠,还将前去寻亲的钱盖打入冤狱,致使他破产致盲。鸳鸯棒下夫妇重圆的结局,不过是封建制度的社会中才能结出的怪胎。然而读罢全剧,再来重观《慕凤》,却能发现剧中一切情节和人物命运的发展,竟尽从此出发端。草蛇灰线,遥应全局,正是剧作者在本出构思上的过人之处。

(史良昭)

鸳鸯棒

第二十六出 剑械

范文若

(小旦扮霄练上)莫笑丫鬟心胆微,粉胸绣臆女要离[1] 。朝来拂拭芙蓉剑,化作红虬百道飞。则俺张相公青衣霄练者是也。俺相公千金购得宝剑,名曰“龙含”,向来不曾轻试,教俺捧了,侍立边厢。听说薛季衡负了妻子,推落江中,此乃人间第一不平事也。欲待手诛了他,争奈霄练是个女子,没有刺客手段。欲待冷眼,又可奈我小小雄心,按纳不住。连宵剑在匣中,不住鸣吼,想亦有为而鸣。己曾缚草为人,妆作负心郎模样,乘此月明人静,往后园中骂一回、砍一回,稍泄胸中不平之气。正是:纵使金椎走秦帝,也当匕首斩空衣[2] 。

【正宫过曲锦缠道】气雄侠,小雌龙潜掺莫铘[3] 。五寸学荆聂,尽头颅凭咱立斩酸俫[4] 。做不得吼铜盘目前见血,也当个斩空袪打草惊蛇。槐影乱重叠,却笑我 麑身趄,渔阳痛数说[5] 。妆草偶把亏心贼决,却不道香丸女子恁奇绝。

(看介)这便是薛季衡。季衡,季衡,你空着衣冠,没有仁义,与那楦着草土、囊着瓦溺的何异。曾记古人有一饭不忘的[6] ,有糟糠不下堂的[7] ,亏你怎生把妻子推落江心!俺不寸斩了你,何以谢钱氏?

【倾杯带玉芙蓉】【倾杯序换头】唓嗻,毒心肠恁惹邪,馋眼脑天生劣。抵多少画角昏钟,锦烛烟斜,枝上朦胧,枕际蝴蝶。(拔剑做砍介)

【玉芙蓉】提将贼首明标写,勾除债魂教放跌。(割头放地介)季衡,你也有今日也,痴兰麝,从今再惹,教你月三更翠烟杨柳怨啼鴂。(内做剑啸介)

(小旦)什么响?耳边厢不是虎啸,又不是龙吟,怪风起舞,夜雨齐作,好怕人哩。(内又作剑花介)(小旦)这一会儿虹流雪激,如千雷万霆飞绕,一发奇怪。我晓得了:汝莫非宝剑之精乎?(净金抹额作剑精上)然也。我见汝声声说到负心郎,咬牙切齿。既有此不平,随我来,随我来。

【普天乐犯】啸成红,光如雪,怜侠女,肝肠烈。弹银灺弹银灺挥霍金蛇,按刀环踹碎莲靴。干将兕截[8] ,神灵未许容饕餮。久埋藏贮以龙皮,因此向风雨飞裂。(内鸣锣械)(生上)

(小旦惊介)呀,这是何人?为何引俺到这里来?(净)此即负心郎也。上帝恶彼不义,命汝处决。请上了台者。(小旦)可是梦么?(净)不是梦,不是非梦。正为世人不少薛季衡,故留与人间耳。(小旦)元来辜恩负德,神天不赦,怎么世人不知?崔君瑞之后,又有王魁。就与我将负心郎绑起来!(杂应绑生介)(小旦立台上介)

【山桃红】细思你真毒蝎,却冷地张锹撅。神前可可山盟设,心肠寸寸连云叠,馄饨绣裹蛇羹别。委实的容不得粉祟烟邪。(做杀生介)(内拍手鸣锣俱下)(小旦舞剑介)

(末急上)好奇怪,好奇怪。老夫正在灯下观书,听得一片金铁之声渐渐近来,却于窗中窥见一群刀手,簇拥一人前去。随后尾之而至。(见小旦介)呀,却是霄练这小妮子,持刀弄杖。岂不闻剑乃神物,能助壮士筵前舞,快斩山魑百魅惊。汝又没有隐娘、红线手段,怎好亵此龙渊[9] ?(小旦收剑介)老爷,大奇,大奇!

【大石调过曲摧拍】见狰狞形同古铁,冷淋浸锋寒古月。猛凝睛觑者,却是龙精飞出若耶[10] 。教俺撇却金针,寸斩妖蛇,同官舍事体干涉。浑乱闪,阿香车。

(末弹剑介)元来人间不平之事,剑亦为之不平。宝剑,宝剑,你我相随数十年,今才知你白冷冷一片肝肠也。

【一撮棹】呼杯酒,愁来快浇彻,呼龙鞘,和咱两心说。星文朗,不平渐磨灭。他闻者,怕不悸魂怯。还待妆阴鬼与他对冤结。掇赚也,重把喜筵设。

(小旦)薛郎虽未死,想魂胆决然堕地矣。(末)也还要弄他半死不活,哑口无言,把他的旧阃做他的新人,才识俺乖崖手段哩。

璧梭高挂有精灵,风雨时时龙一鸣。

细检恩仇分不尽,子规枝上报三更[11] 。

〔注〕 [1]要离:春秋末吴国刺客,为吴王阖闾行刺逃亡在卫国的吴王子庆忌。[2]“纵使”两句:张良曾募力士乘秦始皇外出巡游时以大铁椎击之,误中副车。豫让为先秦晋卿智瑶家臣,为报赵襄子灭智氏之仇,漆身呑炭行刺赵襄子,不遂,乃请以剑击斩其衣,然后自尽。剧用此二典。[3]掺(shǎn):持。莫铘:春秋时的著名宝剑,干将、莫邪夫妇所铸。[4]“五寸”二句:荆聂,荆轲和聂政,都是战国时著名的刺客。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政,不遂身死。聂政为韩卿严遂刺韩相侠累,兼伤韩侯,乃自杀。酸俫,对人的蔑称。酸,形容腐儒;俫,供使唤的小厮。[5]“却笑”二句: 麑,春秋时晋国力士,受国君之命行刺因屡谏而遭国君忌恨的赵宣子,晨至其家,见赵宣子盛服将朝,因时间尚早,坐而假寐,叹道:“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遂触槐而死。渔阳,指《渔阳参挝》,鼓曲名。东汉末祢衡被曹操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举鼓槌作《渔阳参挝》,其乐有金石之声,令四座为之动容。[6]一饭不忘:韩信少饥贫,有漂母怜之,赠其饭食。后来他帮助刘邦战胜项羽建立汉朝,被封为楚王,乃召见漂母,赐之千金。[7]糟糠:东汉宋弘以清行致称,光武帝姊阳湖公主新寡,欲再嫁与他,他对皇帝说:“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8]干将:春秋时的著名宝剑,吴干将、莫邪夫妇所铸。兕:野牛,或谓犀牛。[9]龙渊:即龙泉,春秋时的著名宝剑。[10]若耶:溪名,出浙江绍兴若耶山,产精铁,可用于铸造宝剑。[11]子规:杜鹃鸟。

成都太守张咏(乖崖)在赴任途中救起了被丈夫推落江心的钱媚珠,从她口中得悉了薛季衡的劣迹,但他却认为:“薛生系是同官,即不能断首刳肠,为夫人诛此无义汉。”他所想到的唯一惩罚方式,是“圆珠合镜”,让薛季衡在与发妻的重新结合中自生羞愧。为此,他收认媚珠为义女,又在到任后宴请薛季衡,并许以缔姻。媚珠虽极不情愿,却亦只能采取默认的态度。其间唯有一位张咏的婢女宵练,对薛季衡的蛇蝎心肠义愤填膺,忍无可忍。她缚了一个草人,“妆作负心郎模样”,“往后园中骂一回、砍一回,稍泄胸中不平之气”。第二十六出《剑械》,就是宵练怒责薛季衡的表演。

宵练这一人物,在此前的二十五出中都未出现,在剧本原型的《耳谈·绍兴士人》和冯梦龙拟话本《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亦均无类似的情节。这就使人首先想探究一番作者添写此出的意图。在《绍兴士人》故事中,得官的男主角追慕荣利而谋害糟糠之妻,这种残忍的罪行没有受到严厉的谴责,相反凶手却与受害人在外力因素撮合下重新结合,且被视作佳话。这正是封建时代男尊女卑、门阀制度与官僚特权三重观念的反映。范文若无疑也是这些观念的信奉者,所以他会将这一故事着手改编搬上舞台。但是,他又对那一类衣冠禽兽、丧辱斯文的士人十分鄙薄,对见利忘义、道德沦丧的世风心感忧虑,因而他笔下的薛季衡,较之《耳谈》中的绍兴士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的莫稽,要忮狠和无行得多。既然“鸳鸯棒”之击只能浅及皮肉而不能深入心灵,剧作者借宵练之手来大张挞伐,便是顺理成章的了。

本出中【锦缠道】一曲,借历史上多名刺客侠士的典故,表现了宵练的义烈。她嫉恶如仇,仿效战国豫让剑击仇人空衣的举动,痛砍代表薛季衡的草偶。当她砍下草人头颅,“提将贼首明标写”后,作者又安排剑精出场,请她去参与阴间对薛季衡的处决,说明人神共愤,“辜恩负德,神天不赦”。剧中不仅痛骂了“空着衣冠,没有仁义”,与“楦着草土、囊着瓦溺”无异的薄情郎,还揭明“世人不少薛季衡”,发出了“神灵未许容饕餮”的警告。作者在《鸳鸯棒序》中自云:“前二十四出,每出令人卒啼卒骂卒詈,起掷砂砾,后十出又莫不令人道快。”其实全剧真能“道快”的,只有这短短一出。

传奇常于情节主干之外,安排配角主唱一折,在梨园或称为“闰出”,功能除了让生旦获得休息外,更主要的是添设或调节全剧的气氛。闰出成功的关键,在于唱词的精彩。本出于此即甚见功力。全出采用“车遮”的窄韵,在多处入声字中信步游行;尤其是在语言风韵上摹仿元曲,追求曲折的传意和尖新的效果,如“做不得吼铜盘目前见血,也当个斩空袪打草惊蛇”,“毒心肠恁若邪,馋眼脑天生劣”,“神前可可山盟设,心肠寸寸连云叠,馄饨绣裹蛇羹别”等句,置于元人集中几可乱真。然而也有斧凿太过的地方,如“却笑我 麑身趄,渔阳痛数说”,本意不过是说杀人不遂,只得痛骂。两句虽是承“槐影乱重叠”而来,但 麑是一名前去谋杀正人的刺客,本人又触槐而亡,作为典故用在此出中,便觉不伦不类。冯梦龙尝言:“人言香令(范文若)词佳,我不耐看。传奇曲,只明白条畅,说却事情出便够,何必雕镂如是?”(沈自晋《重定南词全谱凡例续纪》引)批评的当就是这样的情形。

(史良昭)


孟称舜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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