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

【戏曲家小传】

（1602？—1676？）字玄玉，又作元玉，号苏门啸侣。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据焦循《剧说》、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等载，李玉及其父是明相国申时行家中仆役，可能是家庭戏班中人；申时行死后家乐流散，李玉获自由，多次应科举试，终于中了副榜举人。甲申之变后绝意仕进，专心从事戏曲创作。其戏曲作品今知有传奇四十种左右。其戏剧创作，跳出了“十部传奇九相思”的窠臼，题材异常广阔且富于现实性。因熟知排场，故能密切结合舞台实际，极便搬演。虽专攻传奇，但亦兼通北曲。所编《北词广正谱》，在当时的北剧曲谱中最为完备。为明末清初剧作最多、影响最大的戏剧家之一。以其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戏曲流派，人称苏州派。其中全本尚存的有《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麒麟阁》、《牛头山》、《两须眉》、《清忠谱》、《眉山秀》、《意中人》、《万里圆》、《千钟禄》、《太平钱》、《一品爵》、《风云会》、《五高风》、《七国记》、《昊天塔》、《连城璧》等十九种。又《洛阳桥》、《埋轮亭》二种存残抄本。其中，《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四种合称“一笠庵四种曲”，系成名作。今人辑有《李玉戏曲集》。

一捧雪

第十五出 代戮

李玉

（二杂扮刀斧手上）青鲨缘鞘昆刀利[1] ，赤豹蒙鞍宛马高[2] 。军容坐撼山川动，杀气横冲草木号。俺们乃蓟州镇上帅府营中刀斧手是也。俺老爷身膺皇命，坐镇边关，管辖百万熊罴，统领十千将佐。风生羽扇，霜肃油幢。旧策三韬，蒙古闻名胆落；新图八阵，金人见说心惊。边若星罗，那宁夏边、甘肃边、三关边、固原边，边边拱伏；镇如棋置，那辽东镇、宣府镇、大同镇、延绥镇，镇镇推雄。横槊赋诗，指顾马翻阏氏血[3] ；弹棋却敌[4] ，笑谈旗挂契丹头。正是：功名他日登麟阁[5] ，富贵于今耀虎符。早上传令，今日处斩钦犯，官员要亲赴将台，只得在此伺候。道犹未已，老爷早已升帐了。（内鼓乐介）（外蟒服领众上）

【中吕过曲泣颜回】（外）持钺镇天骄[6] ，玉帐貔貅环绕。风霜号令，山河半壁永保。叫众将官，摆开围子，行到将台上去。（众）得令！（行介）（外、众合）营开细柳[7] ，飏旌旗影乱云霞绕。觑黄金斗大腰悬，拜丹凤书衔天表[8] 。（坐介）

（众）军士们叩头。（外）起去。（众应介）（丑领杂上）

【前腔换头】（丑）弓刀簇拥阵云高，早向那虎帐曲躬频祷。小将叩头。（外）请起。（丑）圣旨严限时刻，不可有违。雷霆震怒，顷刻用张天讨。星期紧迫[9] ，把俘囚赴法云阳早[10] 。（外）晓得了。将士们听者，速到监中，取出犯官并那妇人来。（众应下）（外合）耀锟铻闪烁龙文[11] ，斩鲸鲵拉摧枯草。

（杂押末、小旦上）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四更。禀爷，犯官拿到了。（外）分付绑缚手把莫怀古紧紧绑着。（众）领钧旨。（绑末介）（小旦哭唱，众合介）

【千秋岁】怨冲霄，不禁哀哀叫，痛裸体浑似俘殍。鬓发蓬松，鬓发蓬松，止剩得饮恨衔冤声悄。（众）禀爷，绑完了，刽子献刀。（外）时辰已至，就押赴辕门枭首。（众）得令！（外将令旗与丑介）烦贵职即往监斩。（丑）是。（合）传军令，龙吟啸。鸣金鼓，雷轰闹。顷刻游魂渺。看云寒日惨，鬼哭神号。（众作斩末下）（内鸣金鼓放炮呐喊介）

（丑、众献人头上）禀爷，献首级。（小旦作抱头跌哭介）

【越恁好】（小旦）（合）剑光落处，剑光落处，滴溜溜血似涛。恨无情三尺[12] ，早断送玉山倒[13] 。泪涓涓涌潮，泪涓涓涌潮，把喘吁吁一魂儿追上碧霄。恨怨海仇山，向阶前碎首时，拚葬远郊。（外）押住了那妇人，不许将首级伤损。（众应介）（合）生前定，命内招，修短应难保。枉千般痛哭，百计悲悼。

（丑）求爷早发回批，小将就要覆旨了。（外）这妇人牌上原无罪犯，且留在此处监着候旨。那首级即用桶子盛好，我就写文书与你回京便了。（丑）是。（外写文书介）（杂将头入桶封介）

【红绣鞋】（合）把文凭贴肉收牢，收牢。将首级肩上横挑，横挑。驱将士，走迢遥。骑战马，奔咆哮。离边塞，覆皇朝。

（丑）禀爷，小将就此去了。（外）路上小心。（丑）晓得。杀气清金虎，兵威壮铁冠。（领众下）（外）中军官听令！（杂）是。（外）在府内左右打扫空房数间，拨二名老妪，整备日逐供应，送莫夫人在彼居住，不可有误。（杂）晓得。（外）分付就此回府。（众）得令。

【尾声】（外）生离死别非轻小，（众）国法王章怎恕饶？（外）谁识我就里机关全故交？

〔注〕 [1]昆刀：即昆吾刀。昆吾，亦可作锟铻，宝刀宝剑名，据说切玉如泥。[2]宛马：西域大宛马，古代的名马。[3]阏氏（yānzhī）：汉时匈奴主（号单于）之妻的称号。[4]弹棋：东晋谢安在淝水之战捷报传来时正与客人下围棋，看了驿书后，他并未喜形于色，客人问他，他缓缓答道：“小儿辈遂已破贼。”弹棋，此指围棋。[5]麟阁：即麒麟阁，汉宣帝图画功臣表彰功勋的地方。[6]天骄：汉时匈奴单于致书汉帝，自称“天之骄子”，省称“天骄”。后常代指袭扰中原的北方游牧民族。[7]细柳：细柳营，西汉将军周亚夫屯兵营地，以军容整肃著称。[8]丹凤书：皇帝的诏书。后赵国主石虎用五色纸作诏书，著五彩木凤口中飞下，后因有此称。[9]星期：日期。[10]云阳：秦县邑。《史记·秦始皇本纪》:“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汉桓宽《盐铁论·毁学》:“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势，志小万乘，及其囚于囹圄，车制于云阳之市。”后世小说戏曲常用以指行刑之地。[11]锟铻：见注[1]。[12]三尺：指剑。[13]玉山：形容人物的仪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一捧雪》是明末清初苏州戏曲家李玉所作的一部著名传奇。剧本取材于当时盛传的严嵩、严世蕃父子掠夺古玩字画残害忠良，奸险小人汤裱褙趋炎附势、卖主求荣的事件和部分传说，是一部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剧。《代戮》是其中的第十五出。

《代戮》之前的剧情是：明嘉靖年间，严嵩专权，其子严世蕃也身居要职，他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掠夺金银财宝、古玩字画。时有前任宰相之子莫怀古，以恩荫任太常卿，乃携爱妾雪艳，忠仆莫诚及裱褙匠汤勤离钱塘往京城赴任。入京后，巧遇即将就任蓟州总兵的故友戚继光，彼此略叙久别之情，并约日后蓟州相会。因与严家本是旧交，莫怀古也往谒严府。为显示豪富，世蕃请怀古赏玩府中字画古董，言中提及身边苦无裱画高手，怀古即将善裱褙又精鉴别的汤勤推荐给严府。汤勤自此深得世蕃欢心。一日，世蕃受贿得到一只玉杯，爱不释手，拿来向汤勤夸耀，汤勤趁机密告莫怀古随身携带有莫家所藏传家宝物汉玉杯“一捧雪”，珍贵异常，引发世蕃攫取之念。世蕃贪婪成性，立即派汤勤到怀古处索取。怀古不肯把祖传宝物拱手让人，却又深畏严家的威势，不敢公然抗命。无奈之中，竟聘得良工巧匠，取上等美玉，日夜雕琢，仿造了一只假杯应命，瞒过了世蕃和汤勤。严世蕃得杯高兴不已，立即把怀古连升三级，汤勤也被任为都督府经历。事态似已平息，不意怀古与汤勤弹冠相庆而痛饮，酣醉中得意忘形，竟向汤勤泄露了进献假杯之秘。汤探得真情，立即向世蕃告发，并唆使世蕃带领家丁恶将，到莫宅搜寻。莫诚见世蕃等专奔玉杯而来，为免主人当场受祸，急取玉杯越墙而逃，使世蕃扑空。怀古知世蕃绝不会就此罢手，为全身远害，他连夜弃官，与雪艳、莫诚，同往蓟州投奔戚继光。世蕃闻讯，假传圣旨，派兵追赶，于途中捕获怀古、雪艳二人，就近押送怀古至戚总兵衙门问斩。戚继光见故友被诬陷，心有不忍；但面对矫诏，难以抗命。就在他一筹莫展，左右为难时，逃脱了追捕的莫诚暗中潜入帅府，请求以身代主，为主捐躯。戚帅用其计，私放了莫怀古，连夜将莫诚乔装改扮，收于狱中，等待明日行刑。

《代戮》就演莫诚替死，戚继光行刑的场面。读者明白，这一场景本是一场戏中戏。所谓“真犯”早已不见，台上等待就戮的仅是他的替身。戚继光知道自己要杀的是莫诚，但表面上做得却像处斩一名钦犯那样威严、庄重，不留情面。戚、莫两家原有世谊，严世蕃又知道他们间的交情，严家对继光这次执法必将特别注意，所以假戏要真做，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他需要所有监斩官员，特别是严府走卒看到，他是在非常严肃地，一丝不苟地按照严府的旨意，处斩他们的仇人。所以，此出一开场，就由刀斧手说了四句夸耀军容、显示杀气的定场诗和一段描绘边关气势的骈体文。“昆刀”、“宛马”等语泛言其兵马精良；军容整，杀气冲，意在渲染刑场的气氛。兵卒的道白，极度形容边关雄伟，边帅英豪而且富于韬略。它在主角登场之前已从侧面衬托了戚继光的形象。由这样的统帅来主持行刑显得格外威武、肃穆。

接着戚帅登场，唱中吕曲【泣颜回】。首句指自己镇守边关抵御北方骄纵的敌人，次句说军中勇士环绕，气势雄壮。后面说军中发布号令如风霜肃杀，统领的军队足以保障半壁江山永世安宁。接着是一个走场，他与军兵等合唱四句，形容军营整肃，军旗高扬，身佩大印，奉诏行刑。全曲一共八句，文字比较质直，但所有曲词都贴近戚帅的身份，符合蓟州总兵升帐用刑的情景。接下来无论他命令军士摆开阵势，或命令军士将犯人押赴刑场，以及命令鸣锣、放炮、斩首，都显得号令严明，气势雄壮，这既是戚继光精彩的舞台亮相，又蕴涵其处变不惊、指挥若定的胆略，令人印象深刻。

戏中押解犯人、辕门枭首、桶盛首级的行刑过程，其实很简略，基本上也是程式化的交待，作者的重点，是要表现刑场上的人物，把他们的情感和行为表现得逼真，让戚继光的巧计不露破绽。因此，作为严府走卒的丑角，在【前腔】所唱，只是催促戚帅赶快用刑，早点为世蕃泄恨，他也可以早日向主子讨好。他丝毫没有觉察戚帅行刑有假。小旦雪艳是陪斩人物，她参与了前夜的定计，知道丈夫已经逃奔他处，场上被斩的已是莫诚。但她与丈夫所受的灾难并没有减轻，莫诚无辜替死也让她悲愤不已，所以身赴刑场，她充满了对严贼的愤恨，满腔悲愤无处申诉，所唱【千秋岁】，尽是沉浸在含怨无告的哀痛中。一到人头落地，她只顾抱住头颅，呼天抢地，以【越恁好】一曲唱出她悲愤欲绝的心情。雪艳虽然知道戚帅等人的幕后安排，但她本有无限的悲痛，在这样的场面更是难以抑制。莫怀古的脱走并不能减轻她的悲痛。所以曲中写她泪如潮涌、怨恨如山海，本就是其感情的真诚流露。为了瞒过严贼及其走卒，她更要演得十分逼真，不露痕迹。她抱着头颅，边跌边哭，正包含着她丰富的内心感情和复杂的表演技巧。这里把她写得越是悲痛，越是哭号，并引起法场看客同时呼应，直唱得鬼哭神号，天地变色，这场假戏真做才越是逼真，越是成功。这是一种障眼法，也是作者留给演员的表演空间。熟悉剧场表演特点的戏曲家李玉，在此又提供了一个强调戏剧表演功能的范例。所以人头落地以后，严府家将就要戚帅早发回文，回朝复命，一等头颅上贴了文凭，就急着挑了首级，快马流星，扬长而去。至此，这场调包计获得了完全的成功。这是戚继光为难中救友下出的一着险棋，也是他与莫诚急中生智而设计的一步巧棋，演来惊心动魄，真切感人。

作为全剧的一个片段，这出戏无疑是戚继光的重头戏，然而在全剧中，它是表现义仆莫诚以身救主，舍身取义的高潮戏。此时的莫诚成了主人莫怀古的替身，他除了被押解，被枭首外，没有一句台词，没有自身的舞台行动，但观众明白，正是他最先识破了严世蕃的贪婪、汤勤的奸诈，在危难之时，是他暗中潜入帅府，毅然请命，主动要求以身代主，并设计了临刑调包受死之计。他实是一位心地善良，勤劳精细，忠于职事，敢于牺牲的下层民众。他的死，自然博得广泛的同情。作者意在表彰莫诚的忠义，今日看来似有歌颂封建的奴隶道德之嫌，但因为剧中的莫怀古是罪恶势力的受害者，人们同情莫诚之死，并不是关心他的道德观念，而是为一种善良、崇高精神的毁灭而一掬同情之泪。历史上这种巧取豪夺、借机构陷的事件层出不穷，无数无辜的民众为之含冤而死，这出戏在旧时舞台也就长演不衰。

（江巨荣）

一捧雪

第十八出 勘首

李玉

【南吕引子步蟾宫】（末冠带，杂随上）麟袍飏彩金悬肘[1] ，不羡文章山斗。凛冰操劲节绝私赇[2] ，春雨秋霜吾手。

蚁垤为高泰岳卑，世情颠倒正如斯。不如痛饮中山酒[3] ，朝野安危总不知。下官锦衣卫都指挥陆炳是也。执掌刑名，管领六曹兵马；操持法律，统压五府牌官。铁面森森，那管甚王孙贵戚；丹书凛凛，惟奉着雷击霆摧。一心遵守萧何律，万国咸知天子尊。今日奉旨，为莫太常首级有误，拿问戚总兵。我想莫无怀以一杯之微，致忤严家，遂至戮身，已为冤极。况又株累无辜，益为惨毒。咳，我陆炳岂肯以“莫须有”三字骂名万代乎？只是旨意如此，且面鞫一番，再作区处便了。分付军旗，带戚总兵一起进来。（众应介）（杂掇桶押外、小旦锁肘上）

【临江梅】【临江仙头】（外）一片丹诚天鉴剖，谗成载薏何忧[4] ？【一剪梅尾】（小旦）九原忠魄誓追游，一死心酬，万古名留。

（杂喝介）犯官进，犯妇当面。（外见末长揖不跪介）（末立介）请圣旨过来。（杂捧圣旨介）（外哭拜介）阿呀，圣上阿！〔长相思〕腔中血，腰间铁，永保金瓯无使缺。孤忠怀帝阙。苏卿节[5] ，常山舌[6] ，息壤功成谤满箧[7] 。圣明祈电雪。（跪介）（末）请过圣旨。（众应介）（杂青衣，同副净冠带、丑武扮上）九天雨露三春暖，一道风霜六月寒。（杂）领司空爷旨，送汤经历同原拿家将证勘假首。（副净行庭参礼）（丑叩头介）（杂）禀爷，作速勘明，拟罪覆旨。（末）晓得了。二位可留此面执，管家请先回罢。（杂）是。发奸须有术，摘伏定如神。（下）（末坐介）戚继光，你知罪么？（外）小将分符重镇，刻竹雄藩[8] 。发矢雷惊，奕奕虎风生白羽；挥戈日返[9] ，桓桓鸿烈耀青毡。有开疆拓土之勋，无杀将覆军之祸，不敢鸣功，无繇认罪。（末）你怎么擅纵重犯莫怀古，假杀无辜，冒充假首，欺诳朝廷么？（外）莫怀古犯罪之繇，小将亦不敢代辩，后日自有公论。但何得以怀古半面之识，遂陷继光一网之诛？大人在上，念戚继光呵，

【南吕过曲梁州新郎】【梁州序】睢阳忠矢[10] ，淮阴功奏[11] ，怎做诳楚陈平欺谬？（末）那日有人同监斩的么？（副净对丑介）你说怎么拿到不斩，又隔了一夜。（丑）斩是小将监斩的，只是那晚拿到，戚继光不肯就斩，又羁迟一夜。次日绑出，其实辨不明白。（外）阿呀！那日千军万马都是目击的，况你睁睁监视，丹书亲判囊头。（副净）莫太常平日顶有三台骨，脑后枕骨如拳，都是经历熟识的。（指头介）如今顶尖脑削，岂不是假的？（外）咳！凭你说莫太常生前有三头六臂，那个与你证得明白？总是捕风捉影，喷血含沙，罗织排机彀。（副净）莫太常原要投奔你处，不想恰解到你手内，正合奸计了。（外）仕途上那里没有熟识的么？你只为弓蛇杯影也强追求，怎得载鬼张弧把法浪搊[12] ？（末）带雪艳过来。那首级真假，家主死生，你一定知情的，快快说出。倘然掉谎，我就要用刑了。【贺新郎】研死骨，证生口，把真情供出休迤逗。三尺法，肯轻宥？

（小旦）爷爷阿，小妇人呵，

【前腔】生同拘执，刑随枷杻，痛睹餐刀莫救。（指丑介）只这将军呵，若有些微疑似，临刑早起戈矛。（副净）只是几块骨头都不是了。（小旦）他人都是猜摹，小妇人曾同衾枕，难道反不识得？爷爷阿，我老爷并没有什么三台枕骨的。（抱头哭介）只此同衾骸骨，共枕头颅，九死相厮守。（副净）大人，这是如簧巧辩也总奸谋，却不道官法如炉铁可柔。（末）论来还该去细细辨一辨才是，也不可执一己之见，诛累无辜。律虽设，情须叩，岂忍严刑不照盆冤覆[13] ？真共假，细推究。

（杂扮校尉上）驾帖到。（末跪介）（杂）商大辂罪犯不赦，着锦衣卫都指挥陆炳即刻斩首回话。（末谢恩起介）将各犯暂带耳房，待我监斩回来再审。（杂应介）（末对丑介）前日在蓟州是你看斩的，今日也同我去看一看绑人杀人。（丑）是。（末）未央已授淮阴首，泽畔应招楚子魂[14] 。（同丑、杂下）（杂）请戚爷同汤爷且到耳房中去。（副净）我倒不消了，就在此等候罢。（外）精忠贯日华夷见，气节凌霜天地知。（同杂下）（小旦哭介）（副净看小旦作摸拟介）

【前腔换头】（副净）觑丰姿分外娇羞，况孤单合咱消受。老莫死了，再不消说起，纵然不死，他逃生无暇，岂能再抱衾裯[15] ？（作四顾对小旦介）雪娘，雪娘，头是死的，你哭他怎么？（小旦不应介）（副净）你如今可要活么？（小旦）好端端一条性命，怎么不要活？（副净）你的性命呵，只凭我轻翻舌底，略簸唇尖，生死分途骤。（小旦）不要说你向日与我老爷一番交谊，只是天理也要存的。一个人死了，又屈陷我们。（副净）如今的人那里惜得旧情，顾得天理？只是我说头真，你就生了；我说头假，不要说死罪是稳的，只打上这一套就活不成哩！（小旦）若你方便一声，就是你的阴德，超生出死也仗贤侯，铭骨镌心把大德酬。（副净）说这等感激的空话都是没用的，只依着我一件，就全了你两条性命了。（小旦）依你什么来？（副净低唱介）文君寡，相如凑，真个是氤氲早注鸾凤偶。蒙许诺，我便开生窦。（小旦背唱介）【前腔】痛红颜誓死优游，拒豺狼祸连生友。（副净）不要疑惑，肯与不肯就回绝了我。（小旦）恐贻人谈笑，琵琶又抱他舟。（副净）笑是虚事，死是现的，不要认差了念头。（小旦）罢罢罢！只愿你片言折狱，一语回天，我也何惜青青柳[16] ！（副净）说便说了，不要反悔。（小旦）说那里话！我千金一诺也等山丘，倘食前言剑下休。（副净跳跃介）这便才是，快活，快活！（小旦）你也赌一咒，须要一总出脱得干净便好。（副净）娘子不要疑心。（对天跪介）我汤勤呵，深深拜，谆谆咒。倘言词反复真禽兽，刀剑下，异身首。

（末上）（丑、杂随上）才离风刀狱，又到摄魂台。（杂带外上）（末）家将过来。你前日监斩，可是与方才一般看绑看杀的么？（丑）是一样看绑看杀的。（末）我只道绑缚停当了，你远远地看的，却原来你当面看绑来。难道隔夜看见的人就不认得了？（外）大人在上，犯官虽与莫怀古交好，难道家将的言语也是买出来的？我死何足惜，必当作厉鬼以杀之！（末）且不可造次，还要细审。汤经历过来，此事非同小可，三条性命都在顷刻，你也该再认一认才是。（副净）经历也在这里细想。家将面绑面斩，决是无疑，但几块骨头高低稍异。论来生人筋骨舒展，到死后未免筋收骨缩，也是有的。

【节节高】真情仔细搜，费蹰踌，或者是筋收骨敛皆非旧。（外）疑关透，城府休，沉冤剖。（小旦）生前死后无差谬，望弘开法网恩波懋。（合）明镜高悬照蛰幽，春回化雨沾枯朽。

（末）监斩无差，证于家将所目睹；头骨无误，出于经历之细研。如今再没得说了。（写介）

【前腔】微臣勘斩囚，究根由，拘擒赴法亲监守。头重扣，骨格酋，非虚谬，一辞众口无先后。（合）从此冤仇一笔勾，听金鸡衔赦传莲漏。

（末）且暂押出，候复奏旨下定夺。（外）是。

【尾声】（末）持平国法心无疚，（外）仗天日光昭尘垢，（合）伫看取雷电威严翻成化雨流。

（末下）（副净对杂介）你带那雪娘另住，不许与戚总兵同居。（杂应介）

（外）丈夫惟仗义，（小旦）生死期无愧。

（副净）凡事留人情，后来好相会。

〔注〕 [1]金：这里指金印。[2]私赇：贿赂。私原作和，据欧阳代发《一捧雪校注》改。[3]中山酒：出在古中山国（今河北定州、唐县一带）的名酒，饮之使人千日醉，故又称千日酒。[4]载薏：《后汉书·马援传》载，马援驻兵交趾，取当地所产薏苡为粮为药。待军还，载薏苡一车为种。及援死，有人上书，言其所载乃是明珠文犀等宝物。后因以“薏苡明珠”比喻蒙冤受谤。[5]苏卿节：指汉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持汉节牧羊，节旄尽落，食毡饮雪，十九年坚贞不屈。[6]常山舌：指唐常山太守颜杲卿坚守危城，城陷被执，厉声骂贼，遭安禄山叛军割舌，终不屈而死。[7]息壤功：传说大禹以一种无限生长的土壤来堵塞洪水，保护家园。这里指开疆拓土、守卫国家之功。[8]“小将”二句：分符、刻竹，指执掌兵符印信，镇守重地。[9]挥戈日返：《淮南子·览冥》载，春秋时鲁阳公与人战至日暮，握戈一挥，“日为之返三舍”。比喻十分英勇。[10]睢阳忠矢：唐睢阳城守将张巡抗击安禄山，粮尽被擒，不屈而死。矢，正直真诚。[11]淮阴：汉淮阴侯韩信。[12]载鬼张弧：《易经·睽卦》记旅人行路，初见一车上好像载着鬼，就张弓欲射，后看看是人家娶亲，又把弓放下。这里比喻疑神疑鬼。[13]盆冤覆：晋葛洪《抱朴子·辨问》:“三光不照覆盆之内。”后因以“覆盆”喻含冤受屈。[14]“未央”二句：前句谓击破项羽立下大功的韩信被斩于汉未央宫，后句指忠心耿耿的屈原遭放逐，行吟泽畔，自沉汨罗江。[15]再抱衾裯：指再嫁。衾裯，被子。[16]青青柳：唐传奇《柳氏传》韩翃寄姬柳氏有“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句。这里比喻身份低贱、身不由己的蒲柳之姿。

第十五出《代戮》，戚继光已经骗过了严世蕃，莫怀古的假杯案本可以了结了。但一心巴结新主，又生性多疑的汤勤却从蓟州送来的人头上看出了破绽。为邀功请赏，他向世蕃禀报：自己一路上与莫怀古同宿同行，每天见怀古篦头梳洗，对怀古的头骨也非常熟悉。莫怀古头顶有象征福相的所谓“三台骨”，脑后的枕骨也突出如拳。现在献来的头颅，顶尖脑削，全与怀古不同。一定是被人调过，需立即追查、审问。世蕃大怒，马上责令锦衣卫重审莫怀古首级案。这就进入十八出《勘首》，俗名《审头》。

这出戏分四个小段落。其始南吕引子【步蟾宫】到陆炳的定场白，写锦衣卫头目陆炳登场坐堂，揭开审头的序幕。第二段从【临江梅】到陆炳带戚继光等离开大堂监斩商大辂，写大堂审问，戚继光、雪艳与汤勤等人的对质，表现了戚继光胸有成竹，大义凛然，以正压邪的气势，让陆炳、汤勤看不出破绽，束手无策。第三段写汤勤见四顾无人，不惜采用卑鄙手段，趁机胁迫雪艳，妄图占有雪艳，雪艳为报仇雪恨，则利用了这个禽兽的弱点，让汤勤自打嘴巴，为案情翻供。最后，现场看过处斩商大辂的前任监斩家将认定，前次斩首莫怀古看得真切，监斩无差；上了钩的汤勤，也乖乖地改了口供，说是：人死筋骨收束，三台骨、枕拳骨自然都不见了。于是陆炳判定：头骨无误，监斩无差，戚继光无罪。雪艳的性命得以保全。一桩对莫、戚等人极有威胁的疑案反成了于正面人物有利的铁案，为观众始料所未及。本出富于戏剧性，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戏剧家要完成上述案情的突变，情节的转换，不是靠技巧，不能带随意性，而是依据人物的性格、生活本身的逻辑，寻求其变化的必然性和可能性，才有可信性和感染力。“审头”这出戏在这方面的构思和表演都十分成功。

先说陆炳。他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在戏中是主审官。据史籍记载，他确实勾结过严嵩等人，做了许多坏事，是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头目，但又说他：“周旋善类，亦无所吝。帝数起大狱，炳多所保全。折节士大夫，未尝搆陷一人。”（《明史·佞幸传》）这又是他良心未泯的一面。所以他来审理戚继光案，就不愿像秦桧、万俟卨那样冒万代骂名，以“莫须有”定人死罪，残杀无辜。他已经知道，莫怀古以一杯之微，致忤严家，遂至杀身，已为冤极，自己不能更加惨毒再株连别人。他的这番表白正是流露出其良心未泯的一面，有人物性格的依据。这就为被害人留出了一线生机，为案情向有利方面转变提供了可能。

再说审讯中的其他人物。戚继光是一位立过赫赫战功的柱石之臣，是驰骋疆场的英雄人物。他私放故友，假献首级，实是出于大义，灭严嵩父子的淫威。所以当主审官指控戚继光“冒充假首，欺诳朝廷”时，他以有张巡之忠、韩信之功，而不屑用陈平之诈计自白，显示他对国家和朝廷的忠诚。高屋建瓴，用正气压倒了邪气，在辩词上取得了有利的地位。他又利用严府家将当日参与监斩的旁证，声称那日千军万马都已目击，证人不可胜数。他特别抓住严府家将往日粗枝大叶，现在理亏心虚的心理，指出：当日你不但睁大眼睛在监督，还是你亲自把判决文书贴到人头上取走的。言下之意是：你也做假不成！把他吓得不敢出声。于是戚帅再次占了上风。这时只剩下汤勤还不罢休，再次提出头骨有诈。按理，这确是一条最过硬的举证，但不幸的是，它只是汤勤的“片面之词”，没有莫怀古在场自然就无法取证。戚帅抓住了它“不能证明”的弱点，反控汤勤捕风捉影，血口喷人，罗织罪名，陷人于法，让汤勤也有口难辩。这样三个回合下来，戚帅已从被告转化为原告，从被动化为主动。这一位久经疆场、叱咤风云的人物，在生死关头显出胸襟坦荡力挽狂澜的气度。审判过程出现逆转也就在情理之中。

到此还不足以裁决真假。为使案情真正坐实，疑案办成铁案，作者特地安排了让严府家将重新亲历一次监斩的暗场，从而腾出舞台，让汤勤借机调戏并威胁雪艳改嫁给他。雪艳为保护恩人戚帅以报夫仇，只好委曲求全假意答应，而后迫使他在锦衣卫刑堂当堂改供。于是，重新经历看绑看杀的丑角（家将）为推卸责任，只好当堂承认：前日监斩，也是当面看着的，两次所见无差，所以人头无误。汤勤为逞其私欲，已向雪艳发过毒誓，再不改供要死于刀剑之下，也就当堂找理由改供，说：人死筋骨收缩，头骨稍异不足为据。于是一场关系几家性命的官司最终发生逆转，戚帅无罪，同时雪艳也被释放。整出戏唇枪舌剑，生死攸关，惊心动魄，但人物言行有充分的性格依据，剧情变化合情合理，丝毫没有人为的痕迹。这正是作者设定“审头”剧情的高明之处。

（江巨荣）

一捧雪

第二十出 诛奸

李玉

【黄钟引子玉女步瑞云】【传言玉女】（小旦上）恨远愁赊，心事向谁倾泻？【瑞云浓】羞杀我偷生客舍。

我雪艳自遭老爷之变，满图即返家乡，不想被奸贼提勘头颅，致连戚爷几遭不测。那日在锦衣堂上，若正言拒绝，我死何足惜，只是戚爷性命难保，故此假意应承。今喜戚爷仍复旧职，我死亦瞑目矣！晚上汤贼着人来说，今夜到我寓所成亲。待他来时，我自有道理。只是我老爷孤身出塞，夫人一别钱塘，（哭介）我雪艳恐再不能见你之面矣！

【黄钟过曲绛都春序】三生夙孽，为鸱鸮范张，翻成吴越[1] 。形影孤单，痛地北天南鱼雁绝[2] 。深冤早结下沉沉劫，错认我移枝换叶。寸心金石，向穹苍几回无语悲咽。（内鼓乐介）

你听隐隐鼓乐之声，想此贼来了。且静掩房门，再作区处。心对镜天昭白日，节磨玉雪苦青春。（下）（副净冠带花红作醉态）（丑持冠服）（杂照前扮喜娘、傧相、鼓乐、花灯上）（行介）

【出队子】（合）花灯荧烨，花灯荧烨，聒耳笙歌多闹热。宫花插帽，薄醉恣豪侠，酒意春情欢更浃。谐凤侣，缔鸾交，千金此夜。

已到门首，如何静悄悄绝无一人？（丑）这里已是中堂了，待我来敲房门。开门，开门！（末）伏以一枝花插满庭芳，旧话休提时样妆。心子和平关地好，完成一局做新郎。吉日良时，请新贵人抬身缓步，请行。（作乐介）汤爷，诗句如何？（副净）将就将就。（小旦上）

【闹樊楼】蓬门何事喧声彻？泪痕惊断，寸肠愁摺。（丑）是汤爷在此。（小旦）岂不闻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户掩春光别，幕透凄风 。（丑）汤爷到此成亲。（小旦）呀，这是那里说起！痛幽魂石化，泣悲风城堕，矢贞操海枯石裂。（副净）咳，这原是你亲口许的。（小旦哭介）阿呀，天那！望苍穹，鉴芳心比冰霜倍洁。

（副净）不怕你悔赖！分付众人吹打起来。（众吹打介）

【滴滴金】（副净）佳人悲悼空成拙，断续姻缘前世结。况你花容玉貌真妖冶，怎肯把青春空度也。（众合）银河早涉，鹊桥填，好将风浪歇。瑟调琴洽，早趁良时令节。

（小旦）列位，且请在外厢略等一等，有一句心上话，待我与他细细讲明，然后结亲便了。（众）有理。倒是先讲明，省得后边言语。我们且在前堂伺候。命中注定妻宫气[3] ，那边吃醋这边酸。（俱下）（小旦作掩门介）请坐了，我有句话与你说个明白。（副净）娘子，夫妻间有什么不明白的话？快说了罢。只是夜短得紧，不要耽搁了工夫。（小旦）你和我老爷钱塘寄食，京国携行，汲引相府荣华，忘却故人情谊。献玉杯更穷真假，陷杀命复勘头颅。于理何辞？于心何忍？（副净）我与你既为夫妇，这些莫家的旧事讲他怎么？况你性命是我保全的，不要说这些闲话了。（小旦）怎么不要说！

【南吕过曲浣溪沙犯】新愁串，前事叠，砌柔肠怎容结舌？你今日里呵，戴乌帽穿朝靴将鸳序列[4] ，试平心详细者。【啄木儿】不思量风雪侵肌冽，不念那骨肉同行挈。【玉漏迟】不记得豪门携谒，竟反把水木根源噬啮。（副净作醉诨介）

娘子，我与你今日呵，

【黄钟过曲三段子】雨云梦协，缔鸳鸯生共辙。盟言怎撇？并鸾凰死共穴。前情琐屑，甘心忍受叨叨说，觑娇容更倍添风月。（作搂抱介）早救我魂飞火热。（小旦推开介）

你不要认错了念头！（副净）娘子，为何将言语看看说远了，难道把亲事赖了不成？（小旦）什么亲事！我与你正是性命相搏的时候了！（小旦拔刀介）（副净）阿呀！如何认起真来，把刀来吓我么？就不做亲，我去了也罢了。（小旦）你来得去不得了！（持刀赶）（副净躲介）

【滴溜子】（小旦）冤家遇，冤家遇，怒气腾烈。钢刀上，钢刀上，冤仇报雪。（作赶着副净搠倒踏住介）（副净喊介）不好了！家婆杀家公了！救人救人！（小旦）痛恨，心肠馋劣。（副净又喊介）（众忙上打

进门介）阿呀！好端端成亲，为何持刀弄剑，做出这样事来？（欲上各退介）（小旦将刀乱搠介）冲冲怒气多，手腕怯。截口眼，屠肠胃，聊当寸磔[5] 。（做杀死副净介）

（众）有话也该细讲，怎么弄出这样大事来？如今倒难收拾了。（小旦）列位不要忙。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家受此贼天大冤仇，誓必杀他以雪此恨，决不连累你们。

【下小楼】叹嗟，冤深恨切。（众）就有冤仇也该当官去讲，如今弄拙了事，倒走不脱了。（小旦）恨豺狼须溅血，残生分定朝露灭。（指介）你们看此贼又活了。（众看副净介）（小旦持刀自刎介）从此黄泉长逝，始得目瞑魂贴。（作刎死介）

（众惊介）世间有这等义烈妇人！（合哭唱介）

【永团圆犯】贞心一片刚难屈，死如归，生岂窃？报仇舒恨真明哲，胜专诸[6] ，齐荆聂[7] 。香闺俊杰，须眉输却红裙妾。白刃从容掣，形骸屣脱[8] ，超仙界，生天阙。【闹樊楼】一死贞魂孑，万古芳名揭。【望吾乡】（指副净介）机空构，奸枉设，九地偿冤业[9] 。【永团圆】怎避口碑铁？（净、旦赶上）

饶伊走上焰摩天[10] ，脚下腾云须赶上。你们做得好亲事！（众）人也杀了，还要说亲事？（净见惊介）如何杀了两个人？（众）莫雪娘想起旧怨，杀了汤爷，就自刎了。（净）杀得好！杀得好！这黑心贼瞒了我私自来做亲，自然该杀他。（众）夫人，怎么哭也不哭一声？（净）我若哭起他来，哭不得许多。如今趁有现成六局在此[11] ，不如今朝帮我去坐产招夫罢[12] 。（众）夫人，你看汤爷肉也未冷，怎么就去改嫁？（净）你们不晓得，冤家，把姻缘来再接 。（同旦下）

【余文】杨花水性随风折，怎顾得生离死别？喜孜孜早觅个俏

（众）天下有这等妇人，可笑可叹！我们且把尸首抬过一边，快报中城兵马，再作道理。（抬尸进介）

（合）得好休时便好休，何须苦苦结成仇？

今朝一死如春梦，赢得奸名万古留。

〔注〕 [1]“为鸱鸮”二句：意为因坏人的挑拨好友也成仇敌。鸱鸮，恶鸟。范张，东汉范式、张劭，以生死交而著称。吴越，春秋时敌国。[2]鱼雁：古时鱼、雁为传递书信之动物，此指音讯。[3]妻宫：妻妾宫，为星相家所说的人们颜面的十二宫位之一，主妻妾之事。[4]鸳序：即鹓序。鹓鸟飞行排列有序，因喻朝官班行有序。[5]寸磔：将肢体寸寸碎割。[6]专诸：春秋时吴国刺客，曾行刺吴王僚。[7]荆聂：战国时刺客荆轲、聂政。[8]屣脱：把鞋子脱掉。此处比喻把生命看得很轻。[9]九地：犹九泉，阴间。[10]焰摩天：佛家所谓欲界六重天中的第三重。[11]六局：宋代官府贵家所置，掌筵席陈设。六局为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后市井仍有此行业，供人雇用。此处泛指婚庆服务机构。[12]坐产招夫：占据原夫家产，再招新夫进门。

《诛奸》是《一捧雪》中的第二十出。《审头》之后，雪艳料到，汤勤必为掠夺家产和霸占自己来京中住处纠缠，必须早作预备。汤勤以为凭自己一番轻翻唇舌、颠倒是非的工夫，已把雪艳抢到手，因而急不可待地安排鼓乐傧相，公然赶到客舍与雪艳成亲。《诛奸》就是表现雪艳在这样一个洞房花烛夜，为丈夫，为莫家报仇雪恨，刺杀奸险小人汤勤的一幕。一些戏曲选本和舞台演出中通称为《刺汤》。

雪艳是《一捧雪》中的一支“雪莲”。她既美丽又聪明，既机智又刚烈。她出身卑微却心地善良，是非分明。她早已看出严氏父子手段之狠，汤勤忘恩负义之奸诈险毒（见第十一出），为救丈夫，她表过“代你捐生图你生还”（第十四出）的心愿。为洗冤情，她立过“ 个碎首君门把沉冤涤”的誓言（第十七出）。表现出舍生忘死的气概。她在刑场曾沉着镇定地为戚帅掩饰了假杀代斩的真相，在“审头”中为救戚帅，她含冤忍耻虚与周旋，抓住汤勤贪色心理，关键时刻不失时机地迫使汤勤改口翻供，化解了一场更大的灾难。她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机警过人，人物形象十分富有光彩。丈夫早已逃出魔掌，远奔关外；戚帅也已化险为夷，仍统大军，雪艳感到一无牵挂，可以从容应付，专门收拾那个忘恩负义、陷害恩主的仇人了。这出戏一上场，雪艳唱黄钟引子【玉女步瑞云】、过曲【绛都春序】，又通过前后的宾白，写她单独一人，在住处等待风暴降临的情景。一个本来安宁富足的官宦人家，由于卑鄙小人谗口趋炎，挑拨嫁祸，造成家毁人亡的灾难，自己也被押赴刑场，出生入死。所以她唱“恨远愁赊”，就包容了她长久积累的仇恨。她现在只身寄住京城客舍，形影孤单，心事无人倾诉。更可恨汤勤借审头之机，要挟成亲。今天就要上门，刻不容缓。这时雪艳想到莫家之难、老爷所遭之苦、戚爷所受之牵累、自己所受之羞辱，心情悲愤交集，在曲中痛诉“三生夙孽，为鸱鸮范张，翻成吴越”，“深冤早结下沉沉劫”，因为她实在无法解释为什么一个受主恩遇的人会疯狂反噬，便只能把经受的苦难看作前生前世定下的劫运。自己对着苍天“无语悲咽”，心中但愿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这就是历经磨难和凌辱的雪艳悲痛心情的最真切的流露。悲咽而无语，不单说其悲痛之深，更显其孤独无告，是雪艳此时的真实处境。但雪艳又是一个坚贞不屈、侠义过人的女性。汤勤卑鄙龌龊，以为她真要“移枝换叶”，答应嫁他，今天倚强凌弱，仗势强娶，令她已没有退路。她一再说“死何足惜”、死可“目瞑魂贴”，表明她已下了决心，准备拼着一死，与这个无耻小人周旋了。这些是雪艳上场时的一段独白和独唱，舞台只见一人，看似平静，但在平静中可以看到人物内心的激烈波澜，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她吟的两句诗“心对镜天昭白日，节磨玉雪苦青春”，显示其心如白日之明，可以无愧于天；青春年华遭受冰雪磨难，节操更加冰清玉洁。这是她性格的写照，为下文情节的发展作了思想上的准备。

接着汤勤带鼓乐花灯、喜娘傧相上场，又吹又打，热闹非凡。场面由冷转热，雪艳与仇人就要相见，矛盾冲突也推上高潮。不过有经验的剧作家，并不急于让剧情立即剑拔弩张，兵刃相见，而是合情合理地安排了一个跌宕起伏的波折，让雪艳掩上房门，以观动静，避其锋芒。借此留出余地，让酒醉蹒跚乘兴而来的急色之徒显现他的丑态。当汤勤急于敲门，催她拜堂时，她像是不曾听见过，也不曾答应过的没事人一样，反问：“蓬门何事喧声彻？”表示十分惊讶。别人告诉她，是汤爷到此成亲，她回答：这是哪里说起？她还搬出古训责问：岂不闻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自己丈夫已死，只想做望夫化石的贞妇，哭坏长城的孟姜女，海枯石烂，矢志不渝。这些道白唱词，显示了雪艳处变不惊的心态和凛然不可犯的意志。“望苍穹，鉴芳心比冰霜倍洁”，已充分反映她此时的决心。

毫无疑问，雪艳“静掩房门，再作区处”和搬出古训，佯装不知，都是希望汤勤知难而退，改弦更张。不想汤勤怙恶不悛，仍以“原是你亲口许的”，“你花容玉貌真妖冶，怎肯把青春空度也”，及“早趁良时令节”等言语相挑逗、相威逼。雪艳忍无可忍，急中生智说：“列位，且请在外厢略等一等，有一句心上话，待我与他细细讲明，然后结亲便了。”先将众人支开，把这个不知死活的无赖赚进房内。这时雪艳明明要与他拼死了，但她不露声色，从从容容地用一句好听的话诱得汤勤心甘情愿地前去送死。这是一个弱女子单独刺杀仇敌的准备，却一点不露痕迹。在看似不经意中，剧作已进一步写出了她的沉着镇定，聪明机警。

一到掩上房门，舞台中心只有雪艳与仇人相对的时候，雪艳的愤怒就像火山那样喷发，她先是痛责汤勤辜负莫家恩义，反目成仇，为严家谋夺玉杯一次次献计陷害，连头颅真假也要穷追不放。你“于理何辞？于心何忍”？她又唱【浣溪沙犯】，斥责他今日头戴乌纱，脚踏粉底朝靴，却不思量当日身陷风雪寒冽刺骨的情景，不思莫老爷视之如同骨肉同行同伴的亲情，不念带其进豪门使之发迹的恩遇，竟然为虎作伥穷凶极恶地反噬恩人。这一段唱词历数汤勤的斑斑劣迹，勾画出了这个忘恩负义之徒的丑恶灵魂。这是天理人心对罪恶的审判，所以义正词严，声情并茂，铿锵有力。

雪艳充分抒发了愤恨后，就有所行动了——正如她所说“正是性命相搏的时候了”。这时剧情也就达到了高潮。她拔出早已预备的利刃，像狂怒的猛狮那样向仇人报仇雪恨。这时的汤勤要讨饶也来不及了。到此，剧文特别强调动作提示，标明她拔刀、持刀、追赶，搠倒、踏住，将刀乱搠，截口眼，屠肠胃，做杀死介等等动作，层次十分清楚。这时纵有傧相等人冲进门来拦阻，也已经无济于事了。众人在她充满义愤不顾一切的行为面前也都被镇住了，由她持刀追赶，诛奸解恨。就这样，一个弱女子终于手刃奸贼，为莫怀古报了仇，为戚继光除了后患。为了不再受官府凌辱而保持清白的身躯，也为了保护众人使他们不受牵连，她毫不犹豫地自刎而死。在场众人对她的刚烈无不感到震惊。他们赞美她：“香闺俊杰，须眉输却红裙妾”，“一死贞魂孑，万古芳名揭。”认为她坚决果敢的行刺可以与古时著名的刺客专诸、荆轲、聂政相提并论。【永团圆犯】曲对雪娘的礼赞，深刻体现了这个人物形象的崇高美，也是那个群奸猖獗的时代人们对伸张正义者的礼赞。

由于雪艳形象的丰富内涵，昆曲艺人很早就把它搬上舞台。艺人在演出中创造并融入了许多优美的身段、高难度的跌扑功夫和特色技巧，使其形象更鲜明感人。《一捧雪》中的“刺汤”与《渔家乐》的“刺梁”、《虎山余生》的“刺虎”，合称“三刺”，是刺杀旦中最享盛名的剧目，其中尤以“刺汤”久演不衰，最具舞台生命力。

（江巨荣）

一捧雪

第二十一出 哭瘗

李玉

（杂扮中军官上）蛾眉真足愧须眉，千载英风得并追。义重飞霜天象惨，心同化石列星垂[1] 。自家乃总镇戚府旗牌官是也。俺爷因勘首来京，喜复旧职。昨为莫府雪娘身故，俺爷赎尸茔葬西山，今日设奠往祭，故在此伺候。道犹未已，老爷早到。（外冠带，二杂捧桶、祭礼上）

【北正宫端正好】（外）古今垂，乾坤浩，仗弥漫正气昭昭。我向那简编中历数出幽光耀，全把那纲常表。

俺戚继光重蒙圣恩，复叨旧镇。本欲即回蓟州，因雪姬杀贼捐身，朝野钦敬，下官随买西山隙地殓葬风木。所喜前日首级，下官亦曾乞领，意欲带回缀向遗骸，葬于蓟镇。今日特捧此首，到雪姬坟上一同祭奠一番。分付手下，就往西山行去。（杂）晓得。（行介）

【滚绣球】（外）望彤云笼一天，看寒烟黯四郊。只见那雁行飞嘹嘹哀叫，悲风起卷长空叶落林皋。俺抹过了响寒流的浅堤，跨过了接疏篱的小桥，曲湾湾早来到深山之坳。聒耳介乌噪猿号，看多少萧萧荒草高低冢，总是那赫赫荣华今古豪。今日里呵，只落得埋没蓬蒿。

（杂）禀爷，已到雪娘坟上了。（外）你看新堆三尺，故土一抔。空宵寂寞，何来声起松楸？永昼萧条，惟见名题墓碣。凄风万古，清霭千峰，朝暮鸢狐啼怨血；牧竖行歌，樵夫倦憩，春秋庐墓伴贞魂[2] 。（杂摆桶、祭礼介）（外）将酒过来。（执酒拜介）

【叨叨令】这椒浆和泪更含愁，一樽儿淋漓浇向黄泉道。草杯盘怎比得俎豆列琼瑶，统望恁一点精灵偏不杳。早鉴咱拜祷的微忱，仿佛介鸾骖鹤驭飘然到。可惜青春和艳娇，断送得迷离惨淡西风吊。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怎能够重返香魂，把从头冤恨凄凄凉凉的告？

咳！雪姬，雪姬，我看你久已一死如饴[3] 。那日锦衣堂上，你止要全我性命，故此假诺奸谋。一等事完，奋身杀贼，立志捐躯。真智足包天，烈堪贯日！我戚继光今日未尽之身，皆出所赐也。

【脱布衫】俺拜龙光节钺重叨，恁丧鱼肠魂魄游遨[4] 。羞杀我剩须眉颓然一老，反输却小红裙身全仇报。

自古人孰无死？若姬之死，千古犹生矣！想那晚呵，

【小梁州】怒冲冲杀气横空耀宝刀，残灯闪血溅魂飘，冲牛斗山岳尽摧摇。冰霜操，凛义气九天高。

我想一女子如此义烈，堪愧杀权奸辈矣！

【么篇】枉恃着荣华富贵千年调，百般的机械巧妆乔。有日价照阳光，冰山倒。怎博得东门黄犬[5] ，好教恁彤管臭名标[6] 。（众扮四士人上）

何异负骸能断臂[7] ，却同骂贼取刳肠。此处已是烈妇冢上了。（见科）呀，老先生在此。学生为拜奠烈妇而来，俟行过礼了奉揖罢。（外）请。（众拜介）青陵台下流风古，《乌鹊歌》中落日黄[8] 。多少衣冠拜巾帼，头颅谁肯付疆场？（与外揖介）（众）学生辈本欲义助茔葬，不意老先生独成义举，我辈便当叩阙求旌矣。（外）草草掩骨，无异藁葬耳[9] 。（众）桶内什么东西？（外）此莫公首也。（众）何不合葬于此？（外）莫公遗骸仍在蓟镇，意欲捧回合尸，葬在彼处了。（众）一种忠魂，又分两地，亦是歉事。学生辈有短章哭吊，请为诵之。（出诗各念二句介）手执干将自断喉[10] ，血腥染处迹偏留。缟衣密结人难犯，怨气盘空鬼亦愁。事到沉冤惟有死，身成完节更奚求？湘妃竹怨空余泪，还与贞姬剑底收。（外）学生武夫，愧不能奉和。先生辈金玉之章，与雪姬共不朽矣。（众）岂敢。（作焚诗介）学生辈先别了。（外）请了。（众）乾坤大矣精难朽，道路闻知骨尽寒。（下）（外）军士们，焚帛奠酒者。（杂）晓得。（化纸浇酒介）（外揖介）

【快活三】奠泉台愁脉脉，不禁价泪滔滔。问男儿肯将血泪洒征袍，也只为他一点丹心儿千古少。

就此回寓罢。（杂应捧桶随外同行介）

【朝天子】（外）别苍苔短蒿，离空山古道，吊牛眠难重扫[11] 。那里是丁令归来千年华表[12] ？只见那落斜晖山衔照。暮去明朝，春来秋到。此日余生，到头来怎免得堆荒草？哭恁这一遭，醒咱这一觉，好把那一瞬浮生做个万载忠和孝。（下）

〔注〕 [1]化石：古传贞妇立于北山，久望夫归而化为立石。见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2]庐墓：为尊长守墓。[3]一死如饴：指甘心赴死。饴，饴糖，取甘之如饴之义。[4]鱼肠：古宝剑名。《越绝书》所记五名剑之一。[5]东门黄犬：秦李斯临刑时，感叹再也不能过牵黄犬过东门这样平民的生活了，这里借以嘲笑汤勤没有好下场。[6]彤管：红杆的毛笔，古时女史所用，记宫中事。此指史笔。[7]负骸断臂：五代时王凝死，妻李氏负遗骸归，经开封旅店，店主拒其投宿，拉臂使出，妻为示贞节，乃引斧自断其臂。见《新五代史·杂传序》。[8]“青陵”二句：战国时韩凭妻何氏貌美，宋康王筑青陵台欲纳之，何氏歌《乌鹊歌》明志，自缢死。见《彤管集》。[9]藁葬：草葬。[10]干将：春秋时宝剑名，干将、莫邪夫妇所铸。[11]牛眠：晋陶侃未做官时，遇父丧将葬，家中忽失牛，有老人告知他，牛眠于前面山冈，若葬其地，位极人臣。后果如所言。见《晋书·周访传》。后即以牛眠地为好坟地。[12]丁令：即辽东人丁令威。传他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落于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欲射之，乃飞向空中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见《搜神后记》。

《哭瘗》一出紧接《诛奸》之后，写雪艳杀贼自尽，戚继光赎其尸茔葬于西山，并捧得所谓莫公（实则莫诚）首级，前往祭奠。全出戏主要表演戚帅祭雪艳的情景，故本折又名《祭姬》。

这出戏在剧情提炼、环境描写、人物形象塑造和语言应用上都有不少长处。

一出折子戏，剧情不算复杂，但作为全剧的一折，要交代前后的情节脉络而不重复，作为单折演出又有头有尾而不令人摸不着头脑，并不容易。这出戏通过中军官和戚帅上场的两段宾白，交代出雪艳死后戚继光已经官复原职，从而可以为她赎尸、茔葬、设祭。因为她死得贞烈，朝野钦敬，所以戚继光才可以如此兴师动众，一班文士也赶来助祭，并准备“叩阙求旌”。这些情节在一些喜欢铺叙的传奇作家手里，都可能作明场处理，长篇传奇也为此提供了余地。但李玉的剧作一向以简练见长，所以在刺汤以后紧接祭姬，就把那些朝野钦敬的官样文章，戚帅重任蓟州总兵及他买葬乞头的事件，统统省略了，只以短短几句道白把这些过程作了交代，这不仅情节背景清楚，前后连接紧密，连后文一群文士的助祭也很自然了。这是李玉在情节结构上善于提炼、剪裁的长处。

本出戏是表现上坟祭奠的，因而渲染气氛、衬托环境，就是表现人物心理、增强悲剧效果的一种手段。我们从戏中看到，在戚继光从府邸行往西山的路上，作者通过【滚绣球】曲就把主人公沿途所见与他的心境，与整出戏的气氛密切地结合在一起。满天的乌云，郊外雾蒙蒙的寒烟，天空中秋雁的悲鸣，悲风吹得散落在林塘的落叶，无不是主人公情感的外化，也是作者借外界的物象在衬托他的哀伤。而后他迈过寒冷的浅堤，跨过疏落的小桥，走进深山山坳，方才走到坟前。这里所见更悲苦惨凄。他听到了聒耳难听的乌鸦的叫声，听到使人肠断的哀猿的号叫，见到蒿草中高高低低的旧坟，不由不悲从中来。这些也在写景，写雪艳坟墓的位置，但也是在写祭奠的人，写祭奠者内心极其沉痛的心情。确是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而又天衣无缝。

一位将帅祭奠朋友的一名小妾，两人的地位身份本来悬殊。但戚继光虽为国家重臣，却因奸佞小人之害而身陷囹圄，险些丧命，得雪艳舍生忘死除奸绝患而官复原职，对她自然充满感激之情。同时，戚继光也知道严家父子借玉杯为非作歹，陷害忠良，汤勤仗势欺人，无恶不作。自己虽欲拯危救溺，却无能为力。倒是一个娇弱女子，深明大义，智勇过人，不仅协助丈夫逃出魔爪，还保全了戚继光的前程。其正气足以垂范今古，勇气足以愧杀须眉，在贞烈的伦理层面上，身为大帅的戚继光和身为姬妾的雪艳并没有高低之别。所以戚继光在她坟前，一面满含悲泪倾诉感恩之情，诉说锦衣卫大堂上，是雪艳为保住自己性命，才假意答应汤勤的奸谋，所以“今日未尽之身，皆出所赐”，感恩之情，发自肺腑。另一面他更看到雪艳“奋身杀贼，立志捐躯”、“智足包天，烈堪贯日”的精神境界。看到“小红裙”身上的正气和节操的可歌可泣，远远超过事件本身，所以他更赞美她“古今垂，乾坤浩，仗弥漫正气昭昭”，“冰霜操，凛义气九天高”，“一点丹心儿千古少”。这不仅愧杀权奸，让他们在青史上永远留下臭名；而且借这场痛哭，也令天下须眉男子有所振奋，借她的贞魂，冲斗牛，摇山岳，做出一番事业。虽说其理念仍在纲常，旨在“做个万载忠和孝”，不脱传统的道德规范，但雪艳“奋身杀贼，立志捐躯”的举动，是非分明、疾恶如仇的精神，在一个丧失正义、缺乏正气的年代，足可以发聋振聩，留美人间。通过戚继光祭奠中的唱词，作者确实把雪艳的形象作了集中的概括。从戚帅的钦敬之情更突显出一个下层女性的光彩。曲词充满真情实感，用语雄浑悲壮，符合一位大将的身份和口吻。所用北曲正宫【端正好】套曲，突出了惆怅雄壮的曲意声情。“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两句，系【叨叨令】固定曲式，用在这里，用词与曲唱有相得益彰之妙。

（江巨荣）

人兽关

第二十三出 痴拟

李玉

【双调入仙吕过曲双劝酒】（净上）金赀满装，衙门停当。京师奔忙，前程堪望。但愿得官星兴旺[1] ，戴一顶纱帽风光。

区区龙游富翁桂负之便是。只为我家广有钱财，自想无官不贵，同了大舅尤滑稽，拿了三千银子到京营干，所有通州例、飞过海几条门路，因选的官卑路远，不称鄙怀。近有边功一途，虽是武弁[2] ，倒也冠冕。凭着老尤在兵部打干，要寻一个好衙门。如今银子将及用完，还无着实。今日老尤绝早出去，他若回来，必有好音了。（付净上）

【前腔】营谋在行，相知偏广。存心善良，分毫非诳。受尽了驱驰劳攘，只为那骨肉相央。

（净）大舅回来了。事体如何？（付净）事在九分九厘了。（净）几时便得到手？（付净）兵部大堂题过了疏，圣上批在兵科覆核，如今科内已回奏了。只等圣旨一下，不日就有衙门。（拱手介）恭喜，恭喜！（净）此事若成，尽是大舅所赐。（付净）岂敢。姐夫你的官是就做了，那些行头，都是要预备的。（净）不消分付，你这几日在外奔驰，我一一都停当了。（净取员领、纱帽、皂靴与付净看介）（付净）妙阿！齐整得紧。姐夫今日好日，将来试一试。（净穿着介）（带做带唱介）

【北耍孩儿】（净）乌纱定做轻胎亮，束带光银不用镶，天蓝印绶须飘荡。簇新员领盘金补[3] ，时样京靴底似霜。（付净）打扮就，真官样。自古道花须叶衬，佛要金装。

（净）何如何如？（付净）服饰都停当了，还有礼数，也是要紧的。不可失枝脱节了。（净）这个自然。我把这些官体，都演习在这里了。

【三煞】见尊官，礼貌庄。会同僚，情意将。深恭浅偌频稽颡[4] ，献茶抹椅多仪数，官话通文各配腔。（付净）习官体非草莽，真个是威仪济济，相貌堂堂。

（净）不敢，不敢。（付净）见官礼数，都演习了，还有升堂问事，这些规矩，也是要的。（净）这个一发不难。

【二煞】待衙门，弊要防。立堂规，法要彰。宽严并用无偏向。（向丑低唱介）赚些阿堵来偿本[5] ，觅个相知去过赃。（付净拍手介）妙，妙！今仕路糊涂帐，做什么居官清正，受尽了林下凄凉。

（净）承教，承教。（付净）常言道：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禄。如今姐夫做了官，合家都挈带风光了。（净）若得谢天地，到三年考满之后呵，

【一煞】受皇恩，封父娘。赠宜人[6] ，是敝房。老兄公舅人都让。见官见府称乡宦，公子公孙绍世芳。（付净）还要讲公事，寻白镪[7] 。快把那桂衙告示贴遍了解库仓场[8] 。

（净）自然，自然。（付净）亏你件件摹拟到了，如今唱又唱得口干，做又做得吃力，且到里面去呷碗烧刀子[9] ，睡他一觉。明日起来，打点赴任便了。

【煞尾】（净）黄金渐渐完，乌帽看看上。（付净）管教你霎时间好事从天降。（净）今夜里且对着孤灯儿慢慢的想。（同下）

〔注〕 [1]官星：指官运。星相家以为人间福祸都有星象显示，官星出现就可做官。[2]武弁：武官。[3]金补：用金丝线绣上图案的官服。这种官服称补褂、补子。[4]稽颡：跪拜叩头。[5]阿堵：即阿堵物，指钱。[6]宜人：明清时代五品官妻、母封宜人。[7]白镪：白银。[8]桂衙：衙门的美称。解库：当铺。[9]烧刀子：一种劣质白酒。

《人兽关》是一部世情果报剧。其剧情为：苏州财主施济，轻财仗义，乐善好施。一日于虎丘剑池救得熟人桂薪，见其穷途末路卖妻卖女，乃解衣推食，送银送米，还把一所旧屋供桂薪一家居住。桂薪感激涕零，表示要结草衔环，粉身碎骨，犬马相报。然而世事无常，变化难料。施家这时受指派解粮押运，不慎船翻，粮沉人死，官府抓捕施济，追赔漕粮。受此惊吓，施济一病而亡，以至倾家荡产。而桂薪忽在施家旧屋园内，掘得窖藏银十坛，一举暴富。桂妻尤氏见施家官司火盗齐发，怕翻旧账，乃唆使丈夫举家南迁龙游，脱钩而去。万般无奈时，施家寡妻幼子千里迢迢往龙游求助，桂薪夫妇不念旧情，反加奚落。后幸得施济旧友之助，子中探花，桂薪夫妇则因负心得冥报，终双双变犬。冯梦龙评曰：“贫富变于一朝，恩怨悬于千里，誓语不磨于佛国，现报明示于冥司，宁不令负心者惕惕焉。”这是对本剧内容和主旨的集中概括。

《痴拟》是该剧第二十三出。此时桂薪带了施家窖藏回到龙游，享受富裕生活。但他觉得富而不贵，不能满足。他有妻舅，名尤滑稽。此人出身县吏，而形如光棍。他不仅贪污过钱粮，被问成充军之罪，还专会欺诈骗人，昧心骗钱。他见姐夫有钱，就骗到姐姐姐夫的头上来，引诱桂薪花钱到京城买官，说是又有体面，又好赚钱。而桂薪为官瘾驱使，一拍即合，立即给银三千两，由他在京操办，自己则尽等“一旦高官做，乌纱皂帽鲜”了。

戏是在桂薪盼望“官星兴旺”、“纱帽风光”的心情下开场的。首曲【双劝酒】和次曲【前腔】表现桂薪以钱谋官，钻营奔走，盼官心切，而尤滑稽工于心计，善于哄骗，一味欺诳。桂薪说，自己带足金银来京城买官，行贿赂，通关节，走门路，四处奔波钻营，“前程”已有希望。现在只想着官星旺、纱帽新。而尤滑稽其实早就吞下银两，在给自己谋官，反倒说是存心良善，分毫非诳，为亲戚的求托而驰驱劳苦。反面人物说着光明磊落的话而不脸红，是揭露这类人物嘴脸的好方法。这时他又骗姐夫，说买官的手续都已办全，官已稳做，现在只要准备官衣官帽诸样行头，把官仪官礼操练起来就大功告成。场上一付一净，一说一唱，两个心术不正各怀鬼胎的昧心卑鄙小人，就以一副急不可耐的官迷相出现在观众面前。

接下来的北曲【耍孩儿】、三支煞尾及连带的对白，分别表演桂薪穿戴乌纱、补服、朝靴，预习官仪，操练官礼，升堂问案，得意忘形的情况。此时的桂薪不等妻舅吩咐，早已把行头准备停当，并立即穿上官衣纱帽，结带印绶，手舞足蹈，当场表演。尤滑稽则谄笑奉承，帮忙凑趣。两人把官服、官体、官话，以及打恭叩头、升堂问事等一应衙门礼数都像演戏一样演习了一遍。一个是人模狗样，沐猴而冠；一个是插科打诨，居心叵测。一对宝货丑态百出，居然说“打扮如真”、“礼貌周全”、“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他们一个“净”扮，一个“付”扮，都属花面丑行。其表演虽在刻画反面人物的做官之瘾、想官之迷，但同时作者也通过这样的净丑角，用漫画式的“笑”剧形式，把当时官场的丑态，表现得入木三分了。所以越到后面，他们就越露出马脚，说要靠做官“赚些阿堵来偿本，觅个相知去过赃”，大赚黑钱。还要封赠父母，妻得诰命，子获荫职，子子孙孙，作威作福。这两个丑类的精彩表演，必然增加观众对官场面貌和本质的认识。这出戏也因其思想和表演的特点而在舞台上经常有演出的机会。

《痴拟》在冯梦龙改本中称《痴拟荣华》，文字极少改易，但改北曲【耍孩儿】为时调，反映出采用曲调的变化。《缀白裘》中称《演官》（或作《演宫》，疑误），曲词与原作也无甚差别，但加了很多苏州方言的对白和科介。如调侃行头的价钱、式样，嘲弄着衣着靴的错讹，嘲讽讲官仪及坐堂审案的不成体统等等，借以增加插科打诨的笑料，演来更为辛辣，更增情趣。

（江巨荣）

永团圆

第七出 诡离

李玉

（小生上）〔西江月〕小圃景逾金谷[1] ，华筵品列山珍。难称贤主与佳宾，乐事赏心休问。杯酒伏藏剑戟，笑谈狂鼓仪秦[2] 。安排香饵钓长鲸，抹杀寒儒贫窘。今日家主设席，请蔡官人，逼他退婚。恐小姐知觉，移酌园居，先同贾爷在彼，特令我等蔡官人来时，同他到园。只得在此伺候。（虚下）（生上）

【南吕过曲古一江风】好文章枉自夸官样，难饰穷形状。小生蒙岳丈见招，故此赴酌。好笑昨日写一活套的帖儿，来人言语，又甚支吾，想是嫌我贫穷，必生议论。咳，难道我蔡文英岂终贫贱者乎？今日我乌巾折角，百结鹑衣[3] ，昂然赴席，看他怎生发付。岳丈，岳丈，我蔡文英这样女婿，也不辱抹了你。恁东床壮志凌云，豪气冲霄，光焰高千丈。饶伊机械张，凭咱智识长，怕甚么掀天浪。

（作到介）（小生急出迎介）老爷，因家内窄狭，设席园中，已先在彼专候。就请蔡官人移步。（生行）（小生随介）（小生）家在渊明诗里住，景从摩诘画中来。此间已是。（生立定介）（小生）老爷有请。蔡官人到了。（净、众仆随上）

【黄钟引子西地锦】报道相邀临降，且须倒屣迎将。（出见生）（迎入介）（净）请贾爷出来。（杂）贾爷有请。（付净上）扶身闲却灵鸠杖[4] ，尽钦齿德高强。

（净向生介）此间是贾老先生。请作揖。（付净）这位就是蔡兄了？久仰，久仰。（生逊介）父执尊行，焉敢僭揖。（付净）今日学生特来相陪，一定要请转。（让生揖介）（生、净揖介）（净恭生坐介）（生向付净介）晚辈追随杖履，止宜侍坐，岂敢僭越。（付净）江翁今日为兄设席，学生断无僭坐之理。（各坐介）（吃茶介）（付净）久闻兄天资敏妙，文誉日隆，不日夺帜中原，老朽辈与有荣施矣。（生）晚生樗栎庸材，苦守先人清白。貂裘泪满，白眼途穷，焉敢妄冀风云，徒增笑口。（净向付净介）荒斋草叙，愧无兼品。请坐了罢。（付净）但凭主人之意。（净定生上坐介）（生让付净介）还是老先生请上。晚生决不敢僭。（付净）适才讲过，此酒为兄而设，若兄过推，重拂主人之意了。（生上坐）（付净、净下陪介）

【黄钟过曲画眉姐姐】【画眉序】（生、众合）金谷泛霞觞，鸟语花香，共欣赏。看萦廊水色，照槛山光。樽罍列海错山珍，景物似人间天上。【好姐姐】倾佳酿，人生行乐杯休放，莫负中山一醉乡。

（各立起介）（生）酒力不胜，要告辞了。（付净）且慢些，还有话讲。学生久仰长兄，今日才会，恨相见之晚，奉陪半日，足见高怀。长兄极聪慧的人，何须学生细谈。大率江翁今日设席之意，长兄洞悉其中委曲么？（生）晚生是极愚蠢的，今日之饮，实未知其故。（付净携生前立介）请问长兄，令先尊与江翁连姻，用许多聘礼？（生）闻得先父在日，原是江翁要攀先父，况先父是个穷官，焉有厚聘。总用银一百两。（付净）长兄未到之前，江翁原说有百金之数，足见吾兄至公，一毫也没甚相欺了。如今江翁见长兄目下窘乏，意欲将前聘送还。一来兄有了银子，可以营运；二来吾兄他日高掇，怕没有胜似江翁的亲事么！都是为兄的良策。

【啄木鹂】【啄木儿】姻缘事，须忖量。人生处世呵，尝变经权当细讲。（向生耳语介）那江老先生，他恃着压卵炎威，那怕你逞臂螳螂。今日里黄金且疗饥寒况，他日个彩球偏打宫花傍。【黄鸾儿】莫强梁，知机宜早，失马怎收缰？

（生）当初联此姻呵，

【三段催】【三段子】镜台草莽，揣鲰生深惭卫郎[5] 。箕裘世凉[6] ，愧山鸡难偕凤凰。（付净）学生之言，都是为好，不要认错了主意才是。【鲍老催】（生）只为三生结下多磨障[7] ，分开连理添凄怆。（付净）丈夫襟期磊落，奈何作此儿女态！（生）这都是我遭逢蹇，缘分悭，盟言谎。人生聚散原空相，男儿何必愁鳏旷。楚囚泣都抛漾[8] 。

（付净对众介）把文房四宝过来。（向净介）那百金聘礼，可曾准备么？（净）已备在此。（付净）也该当面交明，不要短少了。（众将纸笔摆生前介）

【滴溜神仗】【滴溜子】（众）安排的安排的笔精砚良，聘财的聘财的兑明百两。这亲免劳虚想。【神仗儿】负嵎休逞，怎逃罗网？早挥就两三行，早挥就两三行。

（生）就要写亦是小事，但晚生不识离书款式，还求老先生见教。（付净）长兄大才，那样不晓？何必问及老夫。（生）晚生写去，中间字眼，未必全妥，只要老先生念来，晚生照样写去便了。（付净）足见吾兄直捷痛快。待学生念来，兄写兄写。（付净唱）（生写介）

【滴金楼】【滴滴金】（付净）离书立纸非虚妄。把尊讳写明了。自聘江家遭父丧，为寒微恐误芳年壮。此处要写得明白。愿收回原聘往，真情非诳，任重婚永杜争和攘。【下小楼】特此一言停当，更书名花押端详[9] 。

（生）今日要烦贾老先生做个见人，倘晚生后日侥幸，岂可使世疑晚生有弃妻之事。（付净）要学生着一花押，这个何难。（押介）（将契付与净介）（付净）请兄收了这银子。（生）且住，这银子我也不好就收。（净）却是为何？（生）此事必须与老母讲明，也须用一花押才妥。

【黄龙醉太平】【降黄龙换头】仓忙，未告难专，事涉姻亲，怎不把姑嫜达上。书生伎俩，早失后遗前几至乖张。【醉太平】还商，倘然不虑老萱堂[10] ，好从此一言撇向。只是晚生呵，从容酌量，怎做得临岐失路亡羊[11] ？

（付净）蔡兄真是至诚君子，更是老到。（净）蔡孺人花字，决是要的，怎么处？（付净）这也不难，把银子付小仆拿了，随蔡兄去讨了蔡孺人花押，将银兑换，退契回来便了。（净）有理。（付净将银契交末介）

【双声滴】【双声子】你持白镪，持白镪，早换取离书榜。休轻放，休轻放，须对手相交向。（末）晓得。（生）晚生就此告别了。【滴溜子】毕行，深惭僭妄。重蒙指教殷虚加褒奖。（向净介）重扰华筵，容当顿颡。（同末下）

（丑上）智高龙虎伏，言出鬼神惊。深赖贾爷神力，此生动也不敢动，竟已从了。（付净）也不怕他不从。（净）只等蔡母写了花字，这事便完了。（付净）银子在小价身边，那怕他骗了去。（丑）那些穷人见了银子，不要说一个花字，就是一万个也画了。愁他怎么。（付净）学生告别了。（净）且到书房中洗盏更酌，待尊价回复了，回时何如？（丑）有理，有理。

【尾声】（净）从今宽却心头胀，（净）事在人为必克臧。（合）且快饮三杯乐未央。

妙计谁能识？贫富实不敌。

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注〕 [1]金谷：园名，晋石崇建，为古代名园。[2]仪秦：指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张仪、苏秦。狂鼓仪秦，谓如张仪、苏秦那样摇唇鼓舌。[3]百结鹑衣：形容衣衫破敝。鹑尾秃，故称褴褛之衣为鹑衣。[4]灵鸠杖：即鸠杖，杖头刻有鸠鸟形，老人所用。[5]鲰（zōu）生：指鄙陋小人。卫郎：晋卫玠，以貌美著称。[6]箕裘：喻祖先的事业。典出《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7]磨障：当作魔障。佛家语，指修身的障碍。后泛指成事的磨难。[8]楚囚泣：指遭遇变故，徒怀悲伤。典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觊）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何至作楚囚相对！’”[9]花押：文书契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代签名的特殊符号。[10]萱堂：母亲。[11]失路亡羊：典出《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

李玉所著《永团圆》传奇共三十二出，分上下两卷。上卷叙金陵蔡文英与江兰芳早已定亲，岳父江纳嫌蔡家甚贫，逼其写退婚契。蔡生佯从，遁身鸣于官。府尹高谊令江赔偿大笔银子，并携女出堂面询，始可退亲。江女兰芳因父悔亲，夜走投江，幸而获救。江只得凑集银两，又以次女蕙芳代姐。及至公堂，府尹以蔡生得银已脱贫为由，判蔡生与江女当堂完婚。下卷叙蔡生登进士第，除授兖州宁阳县尹。上任后智擒盗贼。高谊升任山东巡抚，成了蔡县尹的上司。他强行将己女许配蔡生。迎娶时方知新娘正是失踪了的原配兰芳。原来兰芳投江获救后又为盗所羁，高缉盗救出兰芳，收为义女，此次有意促成蔡生与兰芳团圆。

此剧主旨在惩戒悔亲的势利小人。上卷围绕悔亲事件，集中绘就一幅民间风俗画，成功地塑造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形象。下卷虽有刻画兰芳坚贞机敏性格之笔墨，但叙其曲折遭遇，横生枝节，是追求情节奇巧，落大团圆窠臼所致。冯梦龙在《永团圆》改本序中称“上卷精彩焕发，下卷颇有草草速成之意”，可谓具眼。

《诡离》出（即今折子戏《逼离》）开头一段，江仆交代主人宴请蔡生，乃是算计穷婿的一个圈套，是要逼他退婚。席间将有乡宦贾金作陪。此前他已出过场，乃乡里一霸。江纳备厚礼邀他共谋，仗势弹压一个贫贱的年轻书生。他明知“破人婚姻，原非美事”，却见利忘义。随后蔡生上场，交代岳丈的请帖有诈，但他自有男儿志气，“昂然赴席”。前一出里已叙过老母劝儿却宴，蔡生自信必能消除危机，以保前盟。一方处心积虑要破婚，“安排香饵钓长鲸”，另一方胸有成竹要保婚，“怕甚么掀天浪”，双方摆开了较量的阵势，令观者拭目以待。

作者善于组织尖锐的戏剧冲突。但本剧乃是喜剧而非正剧，即使冲突尖锐，也要圆满解决，不仅结局要圆满，解决冲突的方式也宜轻松，戏剧情节和人物性格都要有喜剧性。下文正是如此铺陈的。

主宾相见，外行虚礼，内怀戒备，不行翁婿礼而行主宾礼，与请帖上的称谓一致，预示一场婚变已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落座后，贾金向蔡生询问当年联姻的聘金数，由此切入正题，展开戏剧冲突。贾提议把前聘送还，一来解目下窘乏，二来待发迹后可另娶高门，美其名曰“都是为兄的良策”，装出关爱的样子。但转身又发出威胁，而且把粗暴的话，当作耳语来讲，奸猾之状可掬。蔡生最初的反应是愤慨凄怆，毕竟少年气盛。贾金不予计较，直奔既定目标——归还聘礼，书写离书。威逼之下，多辩无益，蔡应允照办。蔡是坚决反对退婚的，何以书写起退婚契来？莫非此中藏有深意？作者于此且不加点破。

以下一段是蔡生写离书，为本出主要情节。看似蔡渐入江、贾预设的彀中，其实他是将计就计，愚弄对手，赚取悔亲的物证，为告官做准备。

众仆在蔡生面前摆列文房四宝，同时齐唱一支【滴溜子】曲，借以渲染蔡在狡主悍仆包围之中所受到的巨大压力。蔡佯为同意立纸退婚，但言明自己不识离书格式，烦老先生口授，自己笔录。此语不仅带刺，更含迫从之意，而这在告官时又是一条证据。书写过程以贾唱蔡录的形式出之，曲文有带白，如“把尊讳写明了”，“此处要写得明白”等，描摹贾认真指点的情景，他相信蔡真的不懂离书格式，真是可笑。写毕，蔡请求老先生做个见证，理由是倘日后侥幸，免生弃妻之嫌。语中藏锋，贾金不省，还以为蔡做事认真，便乐意在契约上画押。画押毕，贾正要退还当年蔡父聘银百两，蔡生拒收，说是事涉姻亲，须上达老母并画押才妥。贾金闻言，赞蔡志诚老到。江纳也以为然。不过江不放心把银和契都交付给蔡，贾即遣仆携银到蔡家去换取蔡孺人花押，以为如此安排，万无一失。蔡生和贾仆离去后，江纳、贾金自以为得计，洗盏更酌，专候回复。在这段情节中，作者熟练地运用欲扬先抑和欲抑先扬的艺术手法，让蔡生暂处下风，江、贾自鸣得意。但转折即将出现，观者随后将会完全领悟写契的妙处。

上文已经说到本剧作者善于组织尖锐的戏剧冲突。现在还要指出，作者还善于置人物于冲突之中，以其自身的行动表现其思想性格。蔡、贾两人或正或邪或智或愚的性格正是在写契这个行动中获得鲜明表现的。置身于戏剧冲突中的对立面人物的性格还能互相映衬。作者先行交代贾金的气焰和狡诈，正是为了彰显蔡生应对突发事件的智慧和能力。反之，写出蔡生机智，则更显江、贾之流的弄巧成拙。

（宋光祖）

永团圆

第九出 控休

李玉

【仙吕入双调过曲六么令】（生急上）驱驰潦倒，意慌忙行来转遥。冲天怨气怎生消？悬秦镜仗贤豪[1] 。（作到介）此处已是府中了。呀，正值退堂，在此怎么处？庭堪罗雀凭谁告？庭堪罗雀凭谁告？

不免击鼓则个。（击鼓介）（众役各奔出嚷介）什么人击鼓？（扯住生介）（内传鼓）（外冠带随杂上）

【南吕引子步蟾宫】（外）忠肝一片冰壶皎，更念切江湖廊庙。看萧萧琴鹤伴官寮，五马风流争道。

宦海茫茫清梦悭，深惭飞鸟倦知还。到来只饮官中水，归去惟看屋外山。下官高谊，别号云天，越之诸暨人也。由祠部起家，累迁应天府尹。抚民犹子，薙恶如仇。洛道埋轮，车后每随飞雁；吴都载米，梁间尚有悬鱼。锄奸怀皂袋之名[2] ，好士羡《缁衣》之咏[3] 。正是：铁面乌纱，炯炯双瞳悬日月；紫袍金带，淋淋赤胆定乾坤。今日簿书稍暇，退食私衙，骤闻鼓声甚急，故尔升座。叫皂隶，方才何人击鼓？（杂跪介）是一个秀才。（外）着他进来。（生入跪介）（外）你既是个生员[4] ，岂不识法度？擅自击鼓。（生）生员有切己的事，禀上公祖老爷。（外）做秀才的，出口便是切己事。你须从直说来。（生）念蔡文英先人在铨部时，有一江纳在京鬻选鸿胪[5] ，将己女许配生员。谁想先人谢世，家室萧条，江纳欺生员贫穷，便欲退婚，贿央乡绅贾郁斋，在家弹压生员。今日呵，

【南吕过曲梁州序】招呼饮宴，安排圈套，逼写休妻凭照。（外）你不该写才是。（生）生员孤身只影，怎当贾宦一力把持，又有许多狠仆凶狠，含冤染翰，泪痕血渍昭昭。（出退契上览介）（外）他既逼你写了，为何又在你处？（生）只说萱堂押字，赚出秦关[6] ，仰叩燃犀照[7] 。（外）这也亏你计较。（生）如今贾宦家人，现在生员家里。（外）他为何在你家中？（生）为持原聘物在蓬茅，望乞拘来一审，供出真情断不淆。（外写票与一差介）着你去唤江纳，立刻赴审。（差应下）（外又写一差肉臂介）你到蔡秀才家中，去拿贾宦家人，并带身边财礼，速速回话，不可有误。（差应下）（外）如今你这头亲事，还是要联？还是要解？（生）生员七尺之躯，无端受他倚势威逼，虽死不甘。今日幸脱虎口，特来台下投生，伏望完赵璧[8] ，衔环报[9] 。（差作拿到末介）

（外）江家退婚是真的么？（末）小的不晓得。（外作色介）我已洞悉其详，你若一字支吾，看夹棍俟候。（众应介）（末）容小的说。

【前腔】相邀欢叙，无端厮闹，顷刻姻亲成耗。（外）聘物在你处，可速拿出来。（末出银介）聘金百两，原封不动分毫。（外）你老爷目击此事的么？（末）家爷呵，偶尔暂同杯斝，略与言词，不识其中奥。（外）你怎么在蔡秀才家里？（末）小人呵，为承主命往，敢辞劳，实系无辜乞恕饶。（叩头介）求天鉴分白皂。

（外）库吏那里？（杂应介）这银子权寄库上。（杂持银下）贾宦家人赶出去！（末叩头下）（差禀介）江纳拿到了。（外）唤上来！（净青衣小帽上）（跪介）（外）你因甚缘故，就要蔡秀才退婚？（净）小官江纳知法的人，怎行违法的事？只是当初与蔡文英联姻呵，

【前腔】指望结丝萝，倚玉攀乔，谁想远芝兰下愚不肖。（外）他不学好，你还该教训他才是，怎么就去退他？（净）那里是江纳说起退婚，他索金弃女，倩人浼告多遭。（外）既他情愿退了，难道今日又来告？（净）他向聘财额外需诈无休，起衅来啰唣[10] 。（外）我看蔡秀才不像个不习上的，恐怕还是你嫌他贫么？（净）江纳薄薄要修几分体面，何忍使己女重婚再嫁？实是蔡秀才愿退，望老爷详察。（外）据你口气，是极要成就蔡秀才的，倒是他有负于你。他如今不愿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净）爷爷，如今断然不成了。尝言道：木桃投处也报琼瑶，他横逆恒加怎缔交？（叩头介）望老爷呵，超蝼蚁恩非小。

（生叩头介）生员决不愿退婚的，求老爷作主。（外）我自有明断，决不亏你的，你须静听。（向净介）他既不愿退，你又不欲连，我如今与你处一处。

【前腔】断头香难续鸾胶[11] ，返荆钗须凭月老。（净）还他原聘，再没得说了。（外）处得不妥，他怎肯心悦诚服？就是我断了，他又到别处去告，终是不了之局。倘葫芦依样画来，恐不成招。须把原银十倍，酬彼千金，庶得财去人安乐。（净忙求介）尽江纳家资，也没有千金，求爷爷恩豁。（生）生员决不要银子的。（外）你不要开口。（净又求介）（外）你如此苦求，我与你两言而决。你若不退婚，蔡秀才一厘要你不得；你若要退婚，快将五百金上库，凑成六百，我与你如山铁案立永难摇，就是蔡秀才呵，没齿甘心旧怨消。（生）生员决不愿退婚，就是万金也不要的。（净）江纳决处不出许多银子，求爷爷方便。（外）咳，你两人呵，须要依明断休违拗。

（外）蔡秀才，明日相见。（唤差介）你押那江纳，去追他五百两，明日晚堂候审。江纳过来，你到外边去，不许欺负蔡秀才。倘有风吹草动，我教你身家不保。（差带生、净下）（外）分付掩门。（众各下）

【尾声】（外）一番断案谁知道，两下里狐疑猜料，少不得雾散云开现碧霄。（下）

〔注〕 [1]秦镜：传说中秦始皇的宝镜，能照出人的肝胆，照出人的邪正。[2]皂袋：即皂囊，封奏章的黑绸口袋。此指弹劾奸佞的奏章。[3]缁衣：指《诗经·郑风·缁衣》。古人认为其主旨是赞美武公好贤。缁衣，黑帛制作的朝服。[4]生员：科举时代国学及州（府）、县学在学学生。一般要经过考试才能入学。也称秀才。[5]鸿胪：鸿胪寺，官署名，主管朝廷礼仪。[6]赚出秦关：用《史记·孟尝君列传》所载战国时孟尝君依靠门客鸡鸣狗盗之术逃出秦国的典故。[7]燃犀照：用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所载东晋温峤燃犀角照采石矶下江水见水底怪物的典故。[8]完赵璧：用战国赵蔺相如出使秦国挫败秦王骗夺和氏璧的阴谋，完璧归赵的典故。[9]衔环报：用《后汉书·杨震传》所载东汉杨宝儿时救治化身为黄雀的西王母使者，后梦中得赐四枚白环，令其子孙富贵的典故。[10]啰唣（zào）：吵闹寻事。[11]鸾胶：《海内十洲记》载，西海凤麟洲有仙人煮凤喙麟角合为膏，能续断弦，称续弦胶，亦称鸾胶。

蔡生借口要老母在离书上添加花押，得以从筵席脱身回家，禀明老母，稳住贾仆，偷出后门，赴衙告状。于是有了《控休》出，即折子戏《击鼓》。

蔡生含怨忍气，慌忙赶到府衙时，府尹已经退堂，便猛然击起堂鼓。咚咚的鼓声，似诉蔡生鸣冤的急切之情，也牵动着观者之心。

本出主写应天府尹高谊，而以江纳作陪衬。

府尹闻鼓声即出堂，给人的最初印象是：这是一个勤政的官员。府尹详问蔡生案情始末，看过退婚契（上有贾金签押），剖明了是非曲直。得知蔡生假托须母亲画押才赚到此契时道：“这也亏你计较。”颇含赞赏之意。他进而询问蔡的意向：“如今你这头亲事，还是要联？还是要解？”因蔡表示决不退婚，便起意要成全他。

府尹审明原告，又审了在蔡家等待交换银、契的贾仆，取得江纳退婚的聘金——退婚契之外的又一物证。案情了然于胸，审问转向被告江纳。据江所供，退婚的责任全在蔡，诬其不求上进，索金弃妻，而他自己则要顾体面，何忍使己女另嫁。此供与蔡所告（已被确认）完全不同。府尹耐着性子顺着江的话头耐心劝导说：“他如今不愿退婚，你正好成就他了。”江又改口，再也不能与蔡缔交了。江信口雌黄，其无赖嘴脸暴露无遗，实在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小人。府尹在充分调查的基础上作出处置，让江纳以大笔赔偿换取蔡生退婚。府尹预料江必在赔偿数上计较，故意讨价千金，终以半数谈定。在此后的情节中，府尹赚女来到公堂，把赔偿金判给蔡，亲自为蔡与江女主婚，而把江纳逐出府衙，令他落得一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高谊乃一府之长，他为何不以法治常规，撤消退婚契，强令江纳嫁女，而采用智取这种非常手段？

首先，这是由府尹的思想性格所决定的。他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乐于扶弱抑强，行事睿智而风趣，每每别出心裁。所以他不但要给蔡生一个公正的判断，还要保证判断得到执行。他在下堂前特地警告江纳道：“你到外边去，不许欺负蔡秀才。倘有风吹草动，我教你身家不保。”他为防止江、贾在判案后阳奉阴违，别生变故，假装按退婚处置，蒙蔽被告，最后突然宣布完婚。府尹不仅是个问案人，而且实际上他已经完全站在受欺负的蔡生一边，向着不法之徒进行斗争了。我国传统戏剧中的清官形象，廉明清正，铁面无私，其本质的属性，乃是民众情感和愿望的化身。本剧府尹高谊正是这样一个人物。据《曲海总目提要》，蔡文英“似实有其人”，高谊“系撮撰”。作者凭借其丰富的阅历和对民情的体恤，塑造了这一个清官形象，值得赞誉。

其次，府尹智取被告的情节也决定于戏剧体裁。若按常规以律法判案，将归于严肃的正剧路子，难以融于本剧喜剧的风格之中。何况这是一个普通的民事案件，案情不严重也不复杂，更无剑拔弩张之势，不妨让正邪双方进行一场智力游戏。

本出问案多用对白，丝丝入扣，流畅而传神。如府尹要劫江纳之富，济蔡生之贫，便假意承认婚姻难续，但须返回聘金。江纳表示：“还他原聘，再没得说了。”府尹嫌少，说：“处得不妥，他怎肯心悦诚服？就是我断了，他又到别处去告，终是不了之局。”明明肚内算计江纳钱财，却佯为江纳着想，说得恳切之至。在府尹问江时，蔡有三次插白。第一次道：“生员决不愿退婚的，求老爷作主。”第二次道：“生员决不要银子的。”第三次道：“生员决不愿退婚，就是万金也不要的。”三句道白表明蔡生维护婚姻的不屈意志。但是府尹一再加以制止：“我自有明断，决不亏你的，你须静听。”“你不要开口。”府尹为蔡图谋，蔡不但不悟，反而来干扰。其迂阔之神情，宛然在目。

（宋光祖）

占花魁

第九出 劝妆

李玉

（老旦上）春花秋月尽销磨，瞬息年华逝水波。车马莫言今冷落，当年曾唱雪儿歌[1] 。咱家姓刘，行四，武陵教坊人也。歌喉舞袖压倒夷光[2] ，染翰填词并驱苏小[3] 。莺花斗丽，十年名噪西湖；眉黛添愁，一旦顾遗南国。生性轻盈，言词敏辩。描出风花蹊径，语语传神；逗开云雨情肠，言言刺骨。到处尽称雌陆贾[4] ，逢人争唤女随何[5] 。今蚤有个结义姐姐王九妈，着人来请，只得去走遭。（行介）踏遍湖光兼水色，才离楚馆复秦楼。此处已是九妈家中了，有人么？（副净上）四面尝时对屏障[6] ，一家终日在楼台。（见介）娘阿，劳步劳步。（老旦）姐姐闻得侄女梳栊了[7] ，怎么不叫做妹子的吃杯喜酒儿？（副净）娘阿不要笑话，今日特为着小女，故此求娘的妙计。（老旦）却是为何？（副净）自从美儿进门之后，那一个不赞他？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人物又齐整，又会吹弹歌舞。（老旦）姐姐有福，讨得着好人手。（副净）只是一件：不肯见人接客。近日有个金公子，慕他才貌，肯出一主大财梳栊他，被我把他灌醉了，成其好事。（老旦）破了头就好了。（副净）谁想他醒来哭地号天，寻死觅活，这几日头也不梳，饭也不吃，连楼也不下了。（老旦）姐姐且慢些，不要性急了。（副净）娘阿你好自在性儿，那西湖上子弟们好不口快，闻得女儿不肯接客，他就编起一只《挂枝儿》来。（老旦）怎么样的？（副净）待我唱与你听。（唱介）王美儿好似木瓜样，偌大了还不与人倘一倘。有名无实成虚帐，便不是石女儿也是二形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的痒。（老旦笑介）有这等事，如今你待怎么？（副净）我心里又恼他，又不舍得难为他。特求娘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与娘嗑个头儿。（老旦）这个何难，凭咱这张口儿，说得罗汉思凡、嫦娥想嫁。姐姐你且不要同去，待咱说成了才来。（副净）有理有理。（叫介）龙儿拿茶到楼上去。（下）（老旦）开门，开门！（旦上）眉颦添旧怨，情懒怯新妆。（见介）（旦）姨娘请坐。今日甚风吹得到此？（老旦）闻得你梳栊了，特来叫喜。（旦作羞介）（老旦）儿阿，做小娘的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旦）我要银子做甚！（老旦）儿阿，你虽不要银子，做娘的开了大门，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一件不靠着女儿？九阿姐家虽有几个粉头，那个赶得你来？一园瓜专靠你做种哩。闻你梳栊之后，一个客也不接，是什么意思？（旦）言之可羞，怎教我做这样事！（老旦）不做这事可是由得你的？九阿姐一向养娇了你，你休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他心上好生不悦，教咱劝你。你若执意不从，他翻过脸来，朝一顿、慕一顿[8] ，那时熬不过痛苦，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们笑话。不若千欢万喜倒在娘怀里，落得自己快活。（旦）我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七级浮图。若要接客，虽死不从。（老旦）儿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不该？只是“从良”两字非同小可，也有几等不同。（旦）有什么不同？（老旦）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不了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没奈何从良，有个趁好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你耐着心听咱分说，那真从良呵，

【北越调斗鹌鹑】欣逢着才貌双双，恰好的年华两两。誓盟言一炷心香，剪青丝万般情况。女呵，管什么鸨母乖张，男呵，也不怕严亲骯髒[9] 。猛可里生不忘，一任价死难降。博得个月满花芳，不枉却人间天上。

（旦）姨娘，那假从良便怎么？

【紫花儿序】（老旦）唤不醒男儿愚戆，填不满江海汪洋，买不转女子心肠。（旦）既如此，怎么叫从良？（老旦）只为着心贪阿堵，暂效鸳鸯。祸起箫墙[10] ，可也又做出淫奔的故腔。（旦）这又一发不了当了。（老旦）把“从良”两字，安排下陷人罗网，摆列个肉阵刀枪，猛拚着泼贱皮囊。

（旦）此等人说他何用？请问姨娘，那不了从良，敢也是这样的么？（老旦）儿阿，不了从良又是一样，不是他心上不了，也是个无可奈何。他起初呵，

【天净沙】匆匆被底娇娘，忙忙眼底情郎。只为他一时高兴，没个长算，进门之后，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小妒忌，把一个金屋行藏[11] ，又翻出倚门伎俩。兀的不贻笑平康[12] 。

（旦）可惜，可惜！姨娘说了两个没结果的，如今好把那了从良的，来说一说。（老旦）那了从良的呵，

【小桃红】他在章台历尽那风霜[13] ，检点都停当。觑着那终身事业堪依傍，好结个地天长。把风花雪月俱撇漾，忍耐着饥寒情状。甘受些卑微魔障，止图得百岁乐糟糠。

（旦）这便才是从良。（丑捧茶上）石鼎烹云阳羡[14] ，金卮醉月中山[15] 。刘亲娘，茶在这里，请杯茶儿再说。（老旦）生受你。（丑）刘亲娘，我听你说了许多从良，我也动了火，要从良了。你与我做一个媒。（老旦）怕轮不到你。（旦）这丫头这等惹厌，还不去。（丑）恐怕抢你的，又吃醋了。（旦）啐！快走。（丑下）（旦）那没奈何从良的，便怎么？

【调笑令】（老旦）若不是株连词讼几桩桩，多逋负子毋怎赔偿[11] 6？势豪每凌虐难轻放，受不得大江心揭天风浪。蚤觅个矮檐前身逸心欢畅，也算做历巉崖勒马收缰。（旦）这也还好。（老旦）儿阿，我再说个趁好从良的与你听。

【金蕉叶】他也曾享用着红裙绣裳，也曾消受些花香月光。盛名之下，求他的可也不少，若不急流勇退，直待老大无成，悔之何及。（旦）正是。（老旦）趁当时蚤缔鸾凰，免他年岐路亡羊[17] 。

（旦）这教做见机而作，难得，难得。那若从良却是为何[18] ？（老旦）那子弟爱小娘，小娘却不爱子弟，做妈妈的不是贪他钱，便是惧他势，把那小娘呵，

【秃厮儿】权做个牺牲供养，入侯门受尽凄凉。列屏前青衣侍酒成何样？受鞭笞怎免得叠被与铺床。

（旦叹气介）便是从良内也有落劫的。（老旦）儿阿，这是他的命薄，也是不讨得做娘的欢喜，以至于此。我把这乐从良说与你听，教你喜得不耐烦哩。

【鬼三台】他却正青春芳名壮，美前程娘心鬯。遇知己两难忘，咏桃夭毫非卤莽[11] 9。则看他夫妻每处温柔美乡，生几个儿女每拜桑榆北堂。赛过那花烛洞房，好传留作青楼样榜。

（旦嗟叹介）咳，这才是个真正从良，做姊妹的，有这一日，也就勾了。（老旦）儿阿，你既要从良，我教你个万全之策。（旦）若蒙教导，死不忘恩。（老旦）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你已破了身子，就今日嫁人，也不是闺女了。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了你去，也叫做从良了。

【圣药王】那里管年和貌两相当，不分妾婢，断送伊行。镇日里哭一场怨一场，就是身生两翼怎飞翔？悔不早商量。

（旦）这是我命该如此，蚤觅一死便了。（老旦）自古人身难得，依了咱愚见，还是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也不敢相扳，无非王孙公子、贵客才人，也不辱抹了你。一来受用些风花雪月；二来作成妈儿赚些银子；三来自己积趱些私房，也免后日求人；四来呵，（副净上）（窃听作喜介）

【络丝娘】（老旦）拣一个潘安美庞[20] ，司马文章[21] ，投鱼水相偕俪伉。那时节呵，就是恁萱堂也难阻挡，这冰人都凭俺老娘执掌[22] 。（旦做低头不语介）（副净作入介）

娘阿，我在楼门外听你许多说话，忒费你的心了。（对旦介）儿阿，姨娘的话一句句都是好话，你都要听他。（老旦）姐姐，侄女十分执意，被咱说得允从了，改日再来贺喜。（副净）娘阿，多谢，多谢！请到前面去吃杯酒儿罢。

【煞尾】（老旦）恁疾忙准备鲛绡帐，管教你淡匀脂粉巧梳妆。（向副净拱手介）伫看那南楼内添一座宝藏山，西湖上出一个烟花将。（俱下）

〔注〕 [1]雪儿：隋李密爱姬，李密常以宾客僚佐雅丽文辞付其叶音律歌之，后世因以“雪儿”泛指歌女。[2]夷光：即春秋越国美女西施。晋王嘉《拾遗记》:“越又有美女二人，一名夷光，名修明，以贡于吴。”[3]苏小：即苏小小，南朝齐钱塘名妓，喜坐油壁车。[4]陆贾：西汉初政论家、辞赋家，官至太中大夫，著有《新语》，今存。[5]随何：西汉初任谒者，后官护军中尉。曾在楚汉战争中游说淮南王英布归汉击楚，后世遂以其名作为说客的代称。[6]尝时：当作“常时”。[7]梳栊：也作“梳拢”，指妓女第一次接客伴宿。因接客后改梳辫为梳髻，故称。[8]慕一顿：当作“暮一顿”。[9]骯髒（kǎnɡzǎnɡ）：亢直貌。此引申为顽固。[10]祸起箫墙：当作“祸起萧墙”。[11]金屋行藏：用旧题汉班固《汉武故事》所载汉武帝幼时在姑母怀抱中言若得表妹阿娇为妻，当筑金屋以居之的典故。[12]平康：唐长安丹凤街坊里名，为妓女聚居之地。后因以平康指妓院。[13]章台：汉长安章台下的街名。旧时常代指妓院。[14]阳羡：地名，即今江苏宜兴，古时以产名茶著称。[15]中山：指中山酒，一种饮之能醉千日的酒，据晋干宝《搜神记》，为中山人狄希所造。[16]子毋：当作“子母”，指借贷。[17]岐路亡羊：用《列子·说符》所载春秋时杨朱见邻人因歧路太多没能追回走失的羊而发感慨的典故。[18]若从良：当作“苦从良”。[19]桃夭：用《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典。咏桃夭，指追求美好婚姻。[20]潘安：即潘岳，字安仁，晋代著名的美男，少时每出游，妇女争相掷果子与他。[21]司马：指西汉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也可指西汉著名史学家司马迁。[22]冰人：媒人。

《占花魁》传奇是李玉早期颇负盛名的一部剧作。取材于《醒世恒言》中《卖油郎独占花魁》，并参考了《情史》、《西湖游览志》等记载。“以王美娘称花魁娘子，而秦种得之，故名《占花魁》”（《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九）。其故事梗概如下：北宋末年，金军攻陷汴京。镇守荆门镇的统制官秦良奉旨勤王，为金兵所拘。秦良之子秦种逃离汴京，至临安卖油为生。内监莘善之侄女瑶琴与仆沈仰桥及其妻苏翠儿避寇南下。瑶琴和翠儿被歹徒卜乔拐骗。翠儿卖在秀州杨花船上，某日唱曲，恰遇仰桥，被救回，二人设酒肆于盛泽镇。时卜乔已出家，又来诱奸翠儿，被计擒严惩。仰桥遂迁居西湖边十锦塘。瑶琴被卖给鸨儿王九妈，改名王美娘。初时拒不接客，姨娘刘四妈说以从良之策，乃勉从之。在品花会上被评为牡丹，人称花魁娘子。王孙公子，文人学士，趋之若狂。秦种偶见美娘，倾慕不已，日积月攒，一年而得十金，以博一宵之欢。是夜美娘适醉，秦种谨奉之，秋毫无犯。美娘醒而怜之，亦倾心于种。后美娘受万俟公子之侮，去其鞋袜，弃于雪地。美娘愤欲自尽。种适见之，扶入近处茶肆，正是仰桥夫妻居所。种送归美娘。美娘嘱刘四妈劝说假母，得以赎身嫁种。秦良自金逃归，破伪齐刘豫，以功擢太尉。与莘善共游法相寺，适遇秦种夫妇来寺挂幡还愿，于是骨肉团聚，满门荣贵。

《劝妆》是一出以老旦为主的戏。叙刘四妈劝说王美娘接客事。塑造了老妓刘四妈独特的艺术形象，也描写了王美娘陷身青楼的不幸遭遇。

王美娘自从落籍王家，起初坚决不肯接客。被鸨儿王九妈灌醉，破了身子，便号哭欲死。王九妈一筹莫展，问计于义妹刘四妈。刘昔日曾是西湖名妓，年老色衰，做了鸨母。她应邀充当说客，居然不负所请。

刘是如何说服了一个烈性女子的呢？

刘先行威逼。她警告美娘若坚持违抗，必遭打骂，熬不过痛而从命，便掉声价了。若打骂后仍不从，只有被卖，后果更加不堪。美娘既无法继续抗命，也不愿从命，转而请教从良之法。刘因势利导，肯定“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又指出从良不可一概而论，其间存在着真从良、假从良、不了从良、了从良、没奈何从良、趁好从良、苦从良和乐从良种种不同，并一一加以解释。于是洋洋洒洒，发了一通宏论。因为关乎美娘的命运，这段文字并未游离于戏剧情节之外。

所谓“真从良”，指男女才貌、年华相当，心诚志坚，任鸨儿、严亲阻拦，不改初衷，终得“月满花芳”。“假从良”，指女方欲诈骗男子钱财，暂做夫妻，伺机淫奔。美娘尚无相好，还谈不上“真从良”；而对“假从良”的害人勾当，则不屑一顾。

所谓“不了从良”，指进门后为夫家尊长不容，或受妻妾排挤，不得已重操旧业。“了从良”，指看准了可靠之人托付终身，忘却风流旖旎，乐于同甘共苦。美娘惋惜前者，肯定后者。

所谓“没奈何从良”，指因词讼、负债等缘故，挡不住势豪催逼，将就找一个安身之处。“趁好从良”，指名盛之时当急流勇退，以免蹉跎岁月，老大无成。美娘对前者表示理解，对后者给予称许。

所谓“苦从良”，指鸨儿贪财惧势而逼嫁，入门后受尽虐待。“乐从良”，指青春年少之时得遇知己，脱籍相嫁，生儿育女，甜甜蜜蜜，安度余年。美娘同情前者之“落劫”，闻后者而嗟叹道：“这才是个真正从良，做姊妹的，有这一日，也就勾了。”

美娘的反应是在刘的意料之中的。刘对形形色色的从良逐一指点，就是要诱使善良的美娘属意于“乐从良”，但实现“乐从良”是将来的事，眼下先要从接客做起。如此，既给美娘以朦胧的希望，又给王九妈以现实的利益，双方都乐于接受。刘进一步列举徐图从良的好处：一来自己可先得享受；二来作成娘赚些银子；三来积攒些私房钱备用；四来从客人中拣一个意中人，相偕伉俪。到那时，做娘的也难以阻挡，做姨娘的愿当媒人。刘称此法为“万全之策”。

在刘四妈的长篇宏论中，渗透着地主阶级腐朽的思想。如美娘被迫要“早觅一死”，刘劝道：“自古人身难得。”意即“好死不如赖活”。而“万全之策”的第一条好处，竟是“受用些风花雪月”。不以卖笑生涯为耻，反而当作人生的享受，实在可悲。在这里，刘四妈是封建娼妓制度的维护者，她一手葬送了美娘的青春和尊严。但是在现实条件下，她毕竟顾及了美娘的归宿，也颇有几分人情味。这也许和她有过与美娘相同的经历有关吧。刘的个性特征鲜明，她通晓人情世事，列举种种事实，让美娘从比较中自己做选择，并适时提出建议，行事有丈夫气概。这是一个真实的、多重性格的人物形象，是李玉现实主义戏剧创作的一个成果。

刘的丈夫气概，除了来自于情节描写，也得力于北曲越调【斗鹌鹑】套数的雄劲风格。李玉在传奇创作中打破南北曲界限，从表达内容出发，或采用南北合套，或在整出中全用北曲，各显其妙。

《劝妆》出的王美娘，是个误堕风尘的弱女子，她的沉沦是环境所致。但是她的良知尚在，她的性格在磨难中将有所发展而趋于成熟。

（宋光祖）

占花魁

第二十出 种缘

李玉

【双调引子珍珠帘】（副净）东风吹动檐前铁[1] ，唤醒幽窗残梦歇。老身王九妈自从美儿出名之后，真个车马填门，钱财日进。可又作怪，前日那秦卖油拿十两银子来，要与美儿相处一晚。我回他且隔十日才来，果然他过了十日又来，那日为女儿没工夫又回了去。天那，你道我家花魁女儿那里有闲工夫招接你这卖油郎么？咳，只是拿了他银子，怎生是好？心下好难摆布。今日美儿又往湖上陪酒去了，家中甚是静悄。此时天气傍晚，不免唤几个丫头在门前站站。（向内叫介）女儿们出来。（内应介）来了。（小旦上）向晚理妆箧，懒听那几声啼鴂。（丑上）飘兰麝，且款款把罗襦悄拽。（见介）

娘阿，唤我们出来怎么？（副净）阿呀，你们好受用哩。镇日伴在里面吃自在饭儿，竟不到门前招接孤老。都是你们这样不成人的，教娘喝西风过日子么？（小旦、丑）美阿姐也镇日住在房里，怎么只管教我们立在外面？（副净）呸！美阿姐的脚跟你们也赶不上哩，快不要放屁。好好跕在门首，今晚若没有客，打你三百皮鞭一个，休想讨饶一下哩。（念佛下）（小旦、丑坐门前介）（丑唱《银绞丝》“一更里难捱”介）（生上）天台有路应重到[2] ，月窟难逢誓不归。我秦种自见美娘，经营一载，方有就绪。前日妈妈约过十日，岂至期到，彼又值他出。如今又过数日，只得洁诚再往。已是他门首了，你看早有两个姐姐坐在那里。（丑见生抱住介）好了，好了，一个阚客在这里了。里面吃茶去。（小旦）他是秦小官，时尝在这里卖油，不做这样事的。（丑）你不晓得，他前日将十两银子与娘，要睡美姐一夜。到是个大老官哩。（向生介）小秦你好没算计，有这十两银子，足足与我赎身了。怎么图他一晚么？（生）不要胡缠，我有事要见妈妈。（副净）那个在门首？（出见介）呀，元来是秦小官。（生揖介）（副净）里面请坐。（生入介）（副净向丑、小旦介）你们看茶出来。（丑、小旦诨下）（生）小可蒙妈妈相约，今日又来叩府。（副净）老身前日失约，心上甚不过意。今日缘法凑巧，将有九分九厘了。（生）这一厘欠着什么？（副净）小女还不在家。（生）可回来否？（副净）今日是俞太尉约往游湖，他是年高的人，定不夜坐，原说过黄昏就归的。（生）如此恰好，小可等一等便了。（副净携灯介）请到里面去坐。（生）池塘尽种相思树，（副净）庭院偏栽并蒂花。（作同入介）（副净指内介）这里头是小女卧房，此间是客座，各位乡绅公子都坐在此，吟诗饮酒的。秦小官你在此坐一坐，我老身去整理一个小榼，与你消遣。（生）不消妈妈费心。（副净）丫鬟拿茶来。（下）（生看介）你看四壁图书，一枰冷玉，绮榻清幽，碧窗潇洒，真个好精舍也[3] 。

【仙吕入双调过曲步步娇】寂静兰房尘不到，顿觉风光别。如梦入神仙阙。冰弦张，宝鼎爇。悠然竹韵萧骚，花影横斜，风动绣帘揭。却又早松梢渐转楼头月。（副净、丑上）

雪因舞态羞频下，云为歌声不忍行。（副净）秦小官，不知小女为甚尚不归家。老身备一卓榼在此，先饮一杯何如？（生）何消妈妈如此重费。（生、副净对坐）（丑斟酒介）

【沉醉东风】（合）泛霞觞琼浆谩啜，簇冰盘珍羞齐列。长会语霏玉屑[4] 。（副净对丑介）庭中芍药花开了，折取一枝供在瓶内，少助饮兴。（丑折花插瓶介）（合）看银烛光烨，映花红将洞房照彻。正芳菲令节，休把金樽暂撇。猛拚个玉山颓[5] ，送入温柔深处也。（生）小可其实不饮了。（副净）既如此，把酒肴撤去，等少停再饮。（作开门送入房介）（副净）秦小官，你在此房内请坐一坐，待老身着人去接小女回来。（生）妈妈请便。（副净）酒阑归画舫，人去冷朱楼。（同丑下）（生）呀，这便是美娘卧房了。你看香奁尚启，宝镜未收。残脂剩粉，唯闻一阵氤氲；绣帐锦衾，妆就千般旖旎。我秦种有何福分，消受得起？（内传二鼓介）你听鼓声二下，还不归家，正所谓“有约不来过夜半”矣。【忒忒令】漏沉沉将黄昏送，迭影凄凄，输却宿花双蝶。（听介）听何处玉箫声冷空悲咽，（望介）天际彩云怎蹑？银河涉，鹊桥接，愿风恬浪绝。

（内敲门嚷介）美娘归来了。（生作喜介）（副净扶旦、丑携灯上）（旦作醉态介）酒入香腮红一捻，舞余长袖绿双垂。（副净）我儿，有客在此，你再来陪一陪。（旦）我醉极了，那里陪得。（副净遣丑拿茶介）这里秦小官人，是临安有名的子弟，他久慕你，今晚特在此等你，你须好好接待他。（旦作开醉眼看介）我不认得他。（副净）怎么处？（旦坐介）

【好姐姐】谩说琴调瑟协，我只为传杯斝沉酣曲糵。（副净）不要虚了秦小官的美意。（旦）向醉乡去者，任伊肠寸摺，空饶舌。（投床上欲睡介）教我罗带难松结，（睡下复起介）分付庄周休将好梦瞥[6] 。（困介）

（副净）这事怎么处？待我叫醒他。（生）等他自睡，不要惊动了。（副净）你略坐坐，也睡了罢。（悄向生说介）酒中之人放温存些。（生）岂敢。（副净）待我去唤丫头拿茶来。（复唤且不应介）（副净）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未开时。（下）（丑捧茶壶上）秦小官，茶在此，美娘醉了，你做个“漫橹摇船捉醉鱼”罢，你也防他酒兴发作，恐怕不彀他的手哩。（生）姐姐休得取笑，你去安置罢，待我关好了房门。（丑）好一个性急主顾。（诨下）（生）你看他这等熟睡了，酒醉的人一定怕冷，不免再将些衣服盖暖了他。（盖被介）且把这壶热茶暖好了，恐他醒来要饮。（暖茶介）我且坐在此处，不要去惊动他。（坐旦脚后介）

【园林好】（生）听枝上乌啼惨切，觑檐畔燕雏宁贴。怎做得香偷玉窃？人自迩会空赊，云影障月偏遮。（旦翻身介）

（生）好了，他已醒了。（旦）醉杀我也！（作欲吐状介）（生抚旦背介）（生将衣袖盛介）（仍将衣袖抹旦口介）（旦睡介）（生脱衣放床下介）（旦作醉语介）茶来吃。（生）有暖茶在此。（送茶与旦吃介）（旦复睡介）（生）呀，又睡去了。

【桃红菊】他那里醉中天神飞梦越，我这里好似镜中花难亲怎舍？捱尽了永迢迢长夜，捱尽了永迢迢长夜。（内作鸡鸣介）恰又蚤晓鸡声唱叠。（旦作醒起坐介）

阿呀，好醉也。（见生介）（旦）你是那个？（生）小可姓秦。（旦）我夜来醉得紧了。（生）也不甚醉。（旦）可曾吐么？（生）不曾。（旦）这便还好。（又想介）我记得曾吐过的，又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生）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几杯酒，也防要吐，把茶暖好。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旦惊介）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生）恐怕污了小娘子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旦）如今在那里？（生）连衣服裹着藏在床侧。（旦）可惜坏了你这件衣服。（生）这是小可的敝衣，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旦背介）有这等识趣的人。（向生介）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生）小可秦种，尝在宅上卖油的。（旦作点头介）原来就是秦小官，为何昨夜在此？（生）小可自去春一见小娘子花容呵，

【双蝴蝶】愿奢，朝和暮梦魂呆。念热，年和岁形影孑。捣玄霜觅绛雪，恰才的博得半宵欢悦。（旦）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许多银子，莫不懊悔么？（生）薄劣，想着我尘凡质，我也怎生浃洽？娇怯，想着你瑶台种，教我怎生嫚亵？

（旦）你做经纪的人，积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生）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家小。（旦作沉吟介）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生）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平生，岂敢又作痴想。（生对镜整容理衣介）

【江儿水】（旦）听汝言真恳令人长叹嗟，想焚琴煮鹤多磨灭[7] 。你怜香惜玉多周折，我琴心曲意多牵惹。一段幽怀怎写？（背介）半夜联床，蚤种就相思万劫。

（生）天已大明，就此告别了。（旦）少住，还有话说。（在妆奁内出银介）昨夜难为了你白银二十两，权奉为资本。（生）虽承雅意，怎么敢领？（旦）我的银子来得容易，这些须报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

【川拨棹】酬琼璚愧些，微少充资斧竭。凭着恁万种温存，凭着恁万种温存，不能个霎时款浃。（合）想蓝桥成故辙，盼桃源谁理楫？

（旦）那件污秽衣服，我叫丫鬟洗净了还你罢。（生）粗衣不烦娘子费心，小可自去湔洗，只是领赐不当。（旦）说那里话。（将银纳生袖中介）（生揖介）小可径行了。

【尾声】闲情万种从今掣，（旦）论聚散浮萍一叶，（生）愿结个再生缘岁岁团圆不缺。（下）

（旦）天下有这等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知情识趣！

阅尽章台伴，教人转断肠。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注〕 [1]檐前铁：指挂在屋檐下的铁马，风吹作声。[2]天台：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逗留半年后回里，世已大变。剧用此典。[3]精舍：此指书斋。[4]霏玉屑：谓言辞流畅，滔滔不绝。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胡毋彦国吐佳言如屑，后进领袖。”刘孝标注：“言谈之流，靡靡如解木出屑也。”此言“玉屑”，又有所美化。[5]玉山颓：指醉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容止》:“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6]“分付”句：用庄子梦中化蝶的典故，只取做梦的字面意思。[7]焚琴煮鹤：亦作“烧琴煮鹤”，唐李商隐所言煞风景事中的一种。见《苕溪渔隐丛话》引《西清诗话》。比喻糟蹋美好的事物，辱没斯文。

《种缘》是《占花魁》传奇的重场戏，叙生、旦半夜情的一段佳话。

秦种对王美娘一顾而倾心，再顾而图一宿。积攒经年，秦向鸨母王九妈捧上一锭足有十两的纹银，获允留宿。但真要得见美娘仍难，因为她忙于奉陪达官贵人，哪里有这份“闲工夫”（王九妈语）接待这个小主顾。今日秦已是第三次登门，美娘照例外出，鸨母终于不忍心了，留下他等待美娘回来。“三不遇”初见秦种志诚。本出情节就从秦种等待美娘开始。

秦先被引入美娘卧房的外间客座，由丫鬟上茶，由鸨母陪伴小酌。屋中有四壁书卷、一枰围棋、清幽绮榻、潇洒碧窗，足见主人雅趣。更有“冰弦张，宝鼎爇。悠然竹韵萧骚，花影横斜，风动绣帘揭。却又早松梢渐转楼头月”。一曲【步步娇】，绘出良辰美景。未直接抒写访客对花魁的思慕，思慕已在其中了。环境之静反衬内心之动。

佳人仍未归。访客进入卧房等待。秦种可以触摸到绣帐锦衾、残脂剩粉的旖旎，可以捕捉到花魁仓促应召而去的身影。然而眼前人去楼空，令人惆怅。其情透露在一曲【忒忒令】中：“天际彩云怎蹑？银河涉，鹊桥接，愿风恬浪绝。”访客的渴望更迫切了，似乎还有些担心，时间已是二更了。

这段情节细写欲见花魁之难，以及秦种在等候时的种种遐想，不仅语言优美典雅，而且悬念强烈，为下面一段生旦戏作了充分的铺垫。

花魁娘子终于回来了。

谁知晚归的花魁竟然酩酊大醉，困倦不堪，再也不能陪客了。尽管鸨母向她特别介绍“秦小官人是临安有名的子弟”，但她醉眼矇眬地答道：“我不认得他。”秦种万万没有料到，准备一年，上门三回，恭候半夜的结果，只是迎来一位醉美人，无法与她欢度良宵。鹊桥未接已断，莫非今夕非七夕？情节在佳人沉睡的呼吸声中陡转。秦种被抛进一个尴尬的境地。

秦种是有叫醒美娘的愿望的，一宵欢会正是他的初衷：“我想人生天地间，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他一夜，死也甘心。”（《再顾》出）然而他不仅阻止鸨母叫醒美娘，而且主动守护美娘，为她盖被，为她暖茶。她呕吐，他受吐；她呼茶，他送茶。“春宵一刻值千金”，时光在这样悉心的护理中流逝了，秦种不是丝毫没有失落感的。他感慨“镜中花难亲怎舍？捱尽了永迢迢长夜”。但是他绝不因此惊动美娘。秦种跨越雷池的障碍是什么？是美娘的醉酒吗？非也。鸨母已允许秦与美娘共寝，就在醉中成其好事，只须“放温存些”即可。正是秦高尚的品德克制了他生理上的冲动，他把爱看得比欲更重，而他的爱是基于对妇女人格的尊重，他的爱排除了对身份、职业、地位、财产等等身外之物的考虑，纯洁而神圣。秦种是被作者肯定并颂扬的正面人物，秦种的美德当然反映了作者的爱情观。这种爱情观是健康的、进步的、美好的，它至今仍然具有巨大的价值。

鸡鸣时分，美娘醒来，为夜来呕吐、饮茶等事而歉甚，又为秦种忠厚老实、怜香惜玉之举牵惹了情怀，遂赠银二十两，依依不舍而别。生、旦的姻缘就此种下，故标目“种缘”。

《种缘》的戏剧情节不奇而奇。不奇，在于它仅为侍候一个醉人的生活琐事；奇，在于人物所处不寻常的境遇。这个著名的情节表现了人物高尚的品德，又有真实的心理描写，遂成为一个优秀的传统折子戏，且以其中一个重要的舞台动作“受吐”命名，很是醒目。

这一出戏全面运用唱、念、做多种艺术手段，抒发情感，刻画人物。曲子的安排能适时表露人物隐情。秦种守夜有两支独唱，第一曲在盖被、暖茶后坐在美娘脚后时，抒发失落感；第二曲在受吐、送茶后美娘复睡去时，抒发惆怅感。全出曲文“用‘车遮’险韵，而能游刃有余”（吴梅《顾曲麈谈》）。“车遮”韵发声短促低抑，正适用静夜忧思和喁喁轻诉。戏中对白亦毕肖人物口吻，能传达人物微妙的感情。如美娘晨醒，问夜来醉况，秦答“也不曾醉”。问可曾吐么？又答“不曾”。秦做了好事不求表功，免得美娘闻之不安。极其平常而简短的答语蕴含多深的怜惜之情！而做功主要靠演员在舞台上创造，也应当纳入剧作构思，在剧本中作出提示。舞台提示的具体周到是李玉剧作的一个特色。如关于秦种受吐的全过程都有提示。先是旦“作欲吐状介”，“生抚旦背介”；抚背而未能止吐，“生将衣袖盛介”；待吐净后，“仍将衣袖抹旦口介”；然后是“旦睡介”；最后则是“生脱衣放床下介”。这一组动作构成了一段做功戏，充分描写秦种的爱心。

对白与做功配合，互为补充，可以丰富作品内涵。如关于受吐，秦种的外部动作已见，内心又如何呢？美娘醒后为污损了秦种的衣服而可惜，秦答道：“这是小可的敝衣，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余沥”（剩酒）在美娘看来是“脏巴巴”的，别人勉强去盛它已属不易，而秦种竟以沾上此物为幸事。爱屋及乌，此情何深！这一句说明性对白为受吐动作抹上了浓厚的感情色彩。又如美娘嘱秦积蓄养家，不该到此地花费，秦答自己还是单身，并无家小。美娘复问：“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在复问前有一个表情提示：“旦作沉吟介。”从不该来到盼再来的言语，更配以沉吟的表情，表示美娘的改口不是随意的，是经过思考的，可能已经萌发婚姻之想了。

（宋光祖）

占花魁

第二十二出 心语

李玉

【南宫引子挂真儿】（旦上）客舍长条飘泊久，腰围减肠断楼头。舒眼窥青效颦眉绉，肯作飞花僝僽。

〔清平乐〕春风未到，陇上先知道。雪满山中堪寄傲，林下月明清皎。前生姑射罗浮，而今楚馆秦楼。一任愁云瘴雾，天然占断风流。妾身莘氏，落籍王家。调脂弄粉，偶堕风尘。舞榭歌台，强捱岁月。只是性厌繁华，无奈门填车马。一点芳心，自喜调琴有待；几年浪迹，深惭倚玉无缘。日来应酬烦丛，情思恹恹。今日不免虚掩房门，静坐半晌。（向内介）丫鬟，今日我身子不快，欲在房中略坐一坐，好把我房门反锁了。若有客来，可回我不在家便了。（内应介）晓得了。（旦）想我瑶琴，自从刘四妈说骗倚门，窃谓从良指日，奈这些往来的，虽多王孙贵戚，从无可意根苗，未知何日得遂我终身之愿也。

【南吕过曲香罗带】兰分九畹幽，明珠暗投。风光殢人无限愁[1] ，看纷纷燕侣共莺俦。也，谁是多情种？一旦咏河洲。我若随意适人，也不至今日了，只是一误岂容再误？怎做得琵琶再抱过别舟，真个是极目悠悠。也恐做了风送梧桐一夜秋。

我想有才的未必有貌，有貌的未必有才，有才有貌的未必多情解意。就是向日那卖油郎，他结想一年，空捱半夜，温存百种，怜惜千般，算来富贵之辈、文墨之中，亦绝无此人的了。

【仙吕过曲醉扶归】他思思想想捱昏昼，真个是铢铢两两苦躇蹰。想着他款款轻轻恁温柔，翻教我心心念念闲拖逗。（长叹介）咳，早难道鱼盐版筑尽庸流[2] ，把好事成虚谬。

闲话半晌，身子困倦，不免假寐片时。正是：梦到家山应化蝶，身羁天际会成蕉。（隐几介）（四杂青衣上）潭府威名赫赫，班头气象昂昂。这里已是了，有人么？（副净上）何处莺花使？忙来燕子楼。（见介）（副净）大叔拜揖。（杂）唗！你这鸨儿，见了我们不下个全礼，这等放肆！（副净背介）好大来头。（向杂介）贵府那里？（杂）呸！瓶儿罐儿都有耳朵的，你不晓得，除了皇帝，便是俺老爷哩。俺们是万俟府中差来的，说来把你灶君也吓得直立起来了。（副净）请问大叔到此何干？（杂）俺大爷唤你美儿，快去，快去！（副净）小女不在家里。（杂）放屁！俺大爷说，几次到你家来，你女儿又不相见；几次请他吃酒，又不肯去。大爷好生不喜欢。今日特唤你女儿游湖，还不快去！（副净）小女其实不在家，你看房门也锁在这里。（杂）你们姊妹人家的房门，反锁惯的，待我打开来看。（副净拦住介）大叔，不要动手。

【南吕过曲香柳娘】（杂）觑炎炎势豪，觑炎炎势豪，横行驰骤，你鱼虾怎与蛟龙斗？（杂打开房门介）呀，果然在这里。（旦作惊醒介）恁匆匆闹喧，恁匆匆闹喧，好梦扰丹丘[3] ，弱质惊飘柳。（杂）扶了他去便了。（副净）大叔，就要去也是易的，不要啰唣[4] 。（旦）要到那里去？（杂）我万俟府中唤你哩。待卿卿侑酒，待卿卿侑酒，休教逗留，扶伊急走。（扶旦介）（副净扯住杂）（杂推倒介）

（杂）擒来好似瓮中鳖，拿去浑如釜内鱼。（下）（副净）走几个后生出来，各处去寻问美娘下落。（内应介）（副净）我老身也打点自去抓寻便了。

【尾声】泰山势焰摧枯朽，烈火鸿毛敢浪搊，怎能个赵璧重完开笑口[5] ？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从来见兔放鹰，今日求鱼缘木。

〔注〕 [1]殢（tì）人：困扰。[2]鱼盐版筑：指从事鱼盐买卖和建筑的人，古时重农轻商，商人常被人轻视。《孟子》有“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之语。[3]丹丘：传说中神仙所居之地。《楚辞·远游》:“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4]啰唣（zào）：吵闹寻事。[5]赵璧重完：用战国赵蔺相如出使秦国挫败秦王骗夺和氏璧的阴谋，完璧归赵的典故。

《心语》出的主要部分是一段独角戏，运用曲文夹白的形式，层层剖析美娘在秦种守夜过后的复杂心理。

第一层，是表现美娘对风月场的厌烦。美娘作为良家女子，她怎能适应“调脂弄粉”的舞榭歌台？门填车马、应接不暇的生活，在别人也许是正中下怀，或者求之不得，对于美娘却是身不由己，“强捱岁月”。所以她常常“情思恹恹”。她不止是对现状不满，更是对未来忧虑。何时“蒹葭倚玉树”，有个好归宿？

美娘推说身子不快，把自己反锁在卧房内。在闭门独处时，她想起了自己从良的夙愿。心理剖析于是进入第二层。

“看纷纷燕侣共莺俦。也，谁是多情种？一旦咏河洲。”美娘以为，燕侣莺俦须双双相爱才是美满幸福的，恰如《诗经》所咏君子与淑女那样。从良不是“拉郎配”，要谨防“琵琶再抱过别舟”。美娘所要寻觅的乃是“有才有貌”而又“多情解意”的如意郎君呀。“多情解意”关乎人品，关乎真情，它与门第无关，与财富无关。故往来的王孙贵戚虽多，从无可人意者。在此，美娘为自己提出了一个理想的择偶标准。且不说青楼女子难以企求，即使官宦小姐也不易有此幸运。美娘陷入困惑之中。

更深一层的心理剖析是美娘心想卖油郎。

提起真挚情意，有一个人从美娘的记忆中走了出来，此人就是那个卖油郎。“他结想一年，空捱半夜，温存百种，怜惜千般”。结想有一年之久，相聚才半夜，还是空等的，即便空等，他也会付出全部的温存和爱意！美娘为此感佩不已。【醉扶归】一曲细致深入地描写了美娘对卖油郎的思念：“他思思想想捱昏昼，真个是铢铢两两苦躇蹰。想着他款款轻轻恁温柔，翻教我心心念念闲拖逗。早难道鱼盐版筑尽庸流，把好事成虚谬。”在美娘想象中，卖油郎多少个日夜惦念着自己，攒缠头分分厘厘，真是苦心孤诣。回忆他温情脉脉的举止，以致时时刻刻把他萦绕在怀。四句曲文连用八个叠字，曲尽美娘无从排遣的相思情状。

那么，美娘已经认定卖油郎正是自己寻觅已久的人吗？她还不敢肯定。她希望卖油郎是自己的意中人，又唯恐他不是自己的意中人。她长叹道：难道那些经营鱼盐和造屋的全是平庸之辈，以致我的好事要落空？美娘与卖油郎毕竟是初识，虽然对他的印象极佳，但却知之不深。在南宋都城临安，尽管经济繁荣，市民阶层活跃，但人们对工商业者尚存偏见。美娘对卖油郎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也是真实的。

“美娘独叹”在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中是没有的。原著写美娘闭门是要摆设文房四宝，还诗画债。这是因为传奇与话本是不同的艺术体裁，传奇重在以歌舞抒情，往往以大段独唱揭示主人公丰富的内心世界。作者熟谙传奇形式，所增写的这段“独叹”另有结构上的作用。其一，为下文卖油郎雪地救美而得到美娘完全信赖埋下伏笔。要让卖油郎做出一个重要的举动，足以消除美娘的顾虑，赢得美娘的信任，而这个重要行动就是雪地救美。其二，这是一段静场戏，置于万俟公子凌辱美娘的热闹场面之前，用以调节节奏。美娘唱毕，万俟府狠仆即蜂拥而至，打开卧房，劫持美娘而去。戏的情节遂迅速趋向高潮。

（宋光祖）

占花魁

第二十五出 脱阱

李玉

【南吕引子临江仙前】（老旦上）一岁韶华云暮矣，门庭更觉萧然。

老身刘四妈，闻得王家侄女受了万俟公子的气，正欲要去问声，今早侄女着人来请我，不免移步前往。呀，出得门来，你看雪满群山，风号万木，正是：皎日俄开千里白，残云却断远山黧。此间已是了。（作入介）有人么？（内应介）娘在佛堂内念佛，刘亲娘请坐坐，娘就出来了。（老旦）我到美娘房中去坐坐，等娘念完了佛来罢，不要打断了他的佛头。（内应介）晓得。（老旦）此间已是房门首了，美娘有么？（旦上）

【临江仙后】隔帘何事唤声喧？凌波移绮阁，（出见介）呀，元来是风动降鱼轩。（作入见介）

（老旦）闻你受了万俟公子的气，可是有的么？（旦）侄女受他无端凌辱，几遍欲待自尽，今日得与姨娘会面，亦是再生的事了。（老旦）便是这些有财势的，都不会帮衬，门户中时尝受他们的累哩。（旦）侄女今日相请到此，非为别事，当初姨娘再三劝我勉落风尘，今如此受人凌辱，岂是久计？况且姨娘昔日原许我从良，今日特求作主。（老旦）此话老身虽曾说过，只是你年纪还蚤，又不知你要从那个？（旦）姨娘莫管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老旦笑介）儿阿，亏你还记得许多言语。我说便说，只怕你娘不肯。（旦出金子介）赤金十两，送与姨娘打副钗子，全仗姨娘超拔。（老旦）这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我身上，只怕你娘开口大哩。（旦）侄女自己赎身，求姨娘从中委曲。（副净上）冻勒老梅香未吐，寒凝新酿酒成醨[1] 。（见介）阿呀，妹子来得极好。美儿受了闲气，正要你与他话话。（老旦）妹子亦闻知此事，特来问声。娘阿，这都侄女的声名大了，故有此事。（旦）今日母亲、姨娘都在此，孩儿有句话，持求鉴纳。（副净）儿阿，有什么言语？

【南吕过曲红衫儿】（旦）念孩儿呵，簪缨胄[2] ，南迁逃兵燹[3] ，被赚颠连。（副净）已往之事，说他怎么。（旦）念连年营趁，已把恩填。（老旦）你与娘挣下家事，娘也晓得在那里。（旦）昨日呵，受万般耻辱忧煎，痛薄命泪涟。（副净）你待要怎么？（旦）娘阿，早度我苦海无边，望慈悲一线。

（副净）你的话儿好差了。

【前腔】念我把伊珍惜，似己女情非浅。指望你终身依傍，看承我衰年。谁知你一旦心偏，教我怒冲天。儿阿，你待要远举高骞，咦，我怎肯弃捐！（作气介）（旦向老旦哭介）阿呀，姨娘阿，猛拚个身葬黄泉，须信道浮生似电。（下）

（老旦问内介）那个女儿在那里？看好了美娘。（丑内应介）晓得了。（老旦向副净介）姐姐，你不要太执性了。

【黄钟过曲狮子序】风光好终变迁，况名高须遭覆颠。就是昨日这事呵，险做个煞时性命难全，幸赖着皇天默眷。（副净）真个谢天不尽了！（老旦）也还要防他哩。他那里逞渔猎怎空旋？更熏天势焰，祸机难免。（副净）我也在这里虑他。（老旦）风月场中，也不独有一个万俟公子。为惯惹蜂勾蝶恋，怕侯门如海，断送婵娟。

（副净）我只接个上门主顾，不放他出去便了。（老旦）姐姐说那里话。那侄女呵，

【前腔】娇痴性金石坚，他起了这念头，怎肯向青楼献笑留连？怕做了人财两地遭邅。（副净）你的意儿待怎么？（老旦）我家几个半高不低的丫头，也赚钱，又安稳。你如今出脱了他，多讨几个粉头，妆就莺莺燕燕，博得个朝有钱昼有钱暮有钱，又没甚闲非胡缠。正是马失宁非福，果然是车覆鉴宜先。

（副净）娘阿，他虽要赎身，只是美儿比别个不同。

【南吕过曲东瓯令】花魁女到处尽名传，镇日里买笑挥金车马阗。他从了良呵，真个是名花一失空梁苑[4] ，教我捱暮景难消遣。（老旦）女儿自己赎身，也不要十分计论了。（副净）凭伊自结好姻缘，千贯莫俄延。

（老旦）要一千银子？忒觉多些。（副净）他没有千金，也不须说起赎身；若有千金，今日就去，也是易事。（老旦）既如此，待侄女面决一决。（向内介）侄女出来。（旦上介）（老旦）儿阿，娘是决舍不得的，我再三说允，但要你千金，今日就成事了。（旦）论来我曾与娘赚过钱的，就少了些，娘也让得我起。我如今偶有千金，尽数送与娘，也只当孝顺的意思。（老旦）你把东西出来，与娘看过，等娘好去检原契还你。（旦虚下掇箱上）（出银介）（老旦、副净作惊介）

【前腔】（旦）朱提检数满千[5] ，这都是宦债攒成岂浪言。（老旦）今朝两下从其便，也免却生他变。（副净）只是我几年抚育意惓惓，不觉泪珠悬。

（老旦）姐姐，你收了银子，把婚契还了他罢。（副净）果然要去了，罢，罢！留你也不做活了。（虚下）（同丑上）（丑）美娘，恭喜！今日从良了。（副净将契与老旦介）（老旦）儿阿，你收好了。（旦收介）（副净向丑介）你拿了银子，到我房内去。（丑掇箱下即上）（老旦）儿阿，你到房中去检点一检点。（旦）我罄身而来，原罄身而去。（老旦）难得，难得。（旦）孩儿今日权到姨娘家中暂住，母亲请上，待孩儿拜别。（副净）不消了。（旦拜介）

（旦）几载相依情谊亲，一朝分袂叹离群[6] 。

（副净）肠断断肠肠欲断，泪痕痕上更添痕。（各下）

〔注〕 [1]醨（lí）：薄酒。[2]簪缨胄：官宦人家。[3]兵燹（xiǎn）：战火。[4]梁苑：也称梁园，西汉梁孝王所建园囿，规模很大，内多宫室，梁孝王常与宾客游宴其中。此系借用。[5]朱提：山名，在今云南昭通。盛产白银，古称朱提银。古时多用作银子的代称。[6]分袂（mèi）：分别，分离。

《脱阱》出属全剧的结局部分，完成主要人物王美娘的性格描写，交代其从良归宿。美娘从良经历了长期的准备和等待，最后脱出陷阱，又经过了一番斗争。这番斗争是由美娘发动而争取到了刘四妈的支持的。刘四妈是个次要人物，但在结构中起着关键的作用，她两次介入美娘与鸨母的冲突，促使情节发生转折。她的形象在《劝妆》中已得到成功刻画，在《脱阱》中又抹上浓浓一笔。

本出情节与《劝妆》呼应。在《劝妆》里，美娘听从刘四妈的劝告，暂留青楼。当时刘四妈曾经许诺美娘日后觅机从良。如今美娘无端受了万俟公子凌辱，强烈地感觉到风尘之地不可久居，便请刘四妈为她作主。刘问她：“要从那个？”她不无得意地答：“姨娘莫管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刘笑道：“儿阿，亏你还记得许多言语。”此语直接归结《劝妆》出刘的从良宏论。当初刘一番说教，原是要美娘顺从王九妈，但也是一次启蒙，为美娘确立了奋斗目标。如今梦想成真，美娘有理由得意，观者也为之欣慰。刘接着表示可以跟王九妈说，只怕她不肯，似有推诿之意。及至美娘奉送赤金十两，刘忙应承，恰如当初曾经应承王九妈之请。刘收礼时说：“这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话又多乖巧体面！

美娘得到刘四妈的支持，便大胆地向鸨母提出从良的请求。她回顾避兵南逃被拐卖的往事，受万俟欺侮的近事，特别提及连年已为鸨母挣下家业报了恩（刘也特地附和这句话）。尽管美娘说得谦卑恳切，鸨母还是怒气冲天，她指望假女做为终身依靠，岂能允许这棵摇钱树倒下。好在美娘已经不是往年的美娘了，她历经坎坷增长了才干，变得有心计了，如今她是志在必得。她哭向姨娘，要“猛 个身葬黄泉”，其实不过是一个姿态，不同于落阱时的寻死觅活。刘四妈忙吩咐人看好美娘——也不过是一个姿态，都是吓唬王九妈。而美娘哭入内室则是为了把劝说之事留给刘去做。

刘如何劝王？她迅速抓住要害去打动王，这要害之处，便是美娘被万俟欺侮险些丧命的事实。风月场中，万俟之流绝非个别，难免断送婵娟。这也与美娘出了名有关，不如把她换成几个半高不低的粉头，也赚钱，又安稳。再说美娘性烈，怕再也留不住了。一席话收到立竿见影之效，美娘终以千两之价为自己赎了身，当即成交，一手付银，一手还契。为防止鸨母反悔，美娘随即离开王家，移住刘家。

王九妈向美娘索取高价，原以为她一时凑不齐，没想到她早就备下了。美娘付银归付银，理却不能不争。她说：“论来我曾与娘赚过钱的，就少了些，娘也让得我起。我如今偶有千金，尽数送与娘，也只当孝顺的意思。”前一句话在理，是鸨母贪心了，后一句却是假话。下文交代美娘寄存在各府夫人处的箱笼，合计有三千金之数！不过，这句假话当说，这个心计用得高明。

刘四妈曾经受王九妈之托劝告美娘，如今又受美娘之托劝告王九妈，前者说合，后者说离，两回都获成功。因为刘的辩语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甚至有相当的预见性。刘为美娘所定从良四条件后来一一具备，奠定了从良成功的基础。这样一个人，我们固然可以非议她的道德观念，但是对于她在现存秩序下化解一些社会矛盾，帮助弱势者，却是应该肯定的。

（宋光祖）

清忠谱

第九折 就逮

李玉

（外扮中军上）九重魆地飞严旨，五夜俄然赐赭衣[1] 。自家毛老爷一个内中军便是。只为吏部周老爷，忤骂厂爷[2] ，又与嘉善魏宦联姻，斥辱校尉。报入东厂[3] ，厂爷大怒，就把周爷名字，嵌入周起元一案[4] ，坐赃三千，严旨提问。缇骑已到苏州了[5] 。俺老爷奉命惟谨，连夜发下文书，着我往该县投递。一路行来，这里已是吴县衙门了。不免传鼓进去。（传鼓[6] 介）（丑扮门子提灯上）半夜三更，什么人传鼓？（外）快通报！抚院中军，有紧急文书投递。（丑）这等少待。容禀过老爷，请进私衙相见。（外）回复老爷要紧，不便担阁，快快传进！我去也。只消一行字，勾取一员官！（下）（丑）不知何等文书，这样紧急。且送与老爷开看，自有分晓。老爷有请。（末上）子夜闻传鼓，中宵忙整衣。门子，如此深夜，何人传鼓？（丑）抚院周军有紧急公文投递。（末）快请进来。（丑）他说不便担阁，传了文书进来，就回去了。（末）取上来我看。（丑送上介）（末作拆看大惊介）呀，不好了！元来我周蓼洲老师，触忤魏珰，矫旨提问，缇骑已到。我还该乘此暮夜，飞骑出城，报他知道。好教他豫作处置，料理家中未了之事，少尽师生之谊。门子，快带马来，悄悄随我到周老爷家里去。（丑提灯应介）（末上马介）

【忆莺儿】月影微，星影稀，着紧加鞭促马蹄。他那里燕雀巢堂知未知[7] ？风波恁奇，颠危怎持？羞杀我位卑力薄难周庇。这里已是老师门首，门子，带住了马。路逶迤，衡门陋巷，急急叩双扉。（下马叩门介）

有人么？（不应）（连叩介）（净内）什么人，夜深了，在此敲门打户？（末）有事要见老爷，快些开门。（净）为什么？敢是杀将来，这样要紧！（末）快些！快些！（净）天爷爷，黑魆魆地，也等我摸个袄团着了，方好开门。且问你是什么人？（丑）吴县陈老爷在此！（净）是陈老爷。这等来了！来了！（反披衣奔上）阿呀，摸着了一条裤子，认作衣裳，再也穿不上；刚刚披好，又寻蒲鞋弗着，真正要快反迟了。（丑）快快开门要紧！（净）好作怪，越是要紧，门儿越开弗开了！阿呀，啐！元来失记开了门闩。（开介）（末进介）管家，快些通报一声，说我急急要见！（净）兄弟倒把灯儿照我一照，等我穿好了衣服。（丑）快通报去！（净）索性把灯儿借我，一发寻着了蒲鞋。（末）咦，只管慢腾腾地，不顾误了大事！（净）老爷便是大事，难道我赤了双脚，倒是小事？（末）闲说！（净）不是嗄，怕里边没火，拿进去照着，好等老爷起身。（末）这等快取去！（净）老爷，请在黑头里坐坐罢！（丑）还要罗唆！（净下）（末）被他故意兜搭，担阁了这会。老师闻下官在此，吃这一惊可也不小。（净随生上）陈老爷那里？（末）不敢！门生在此。

【前腔】（生）短梦回，密语催，倒屣匆匆忙展衣[8] 。老父母，为何昏夜至此嗄？我晓得了。早上传说校尉来苏，想必轮着治生[9] 了。独抢刀门舍我谁？（末）门生适逢宪檄，才知借重老师。恐明早就逮，便不及将家事处分了，因此昏夜飞骑，报知老师。（生）治生已料定有这一日的了。权奸焰飞，孤臣命灰，生涯本分原非异。（末）宪檄森严，老师速自区处。门生恐有泄漏，就此告辞回县，明早再来奉请。（生）请便。（末）门生多有得罪了。泪频挥，谈心此刻，何忍顿分离。

带马过来！（上马策行）（下）（生）老苍头[10] ，且把门儿虚掩着。（净应下）（生进介）（旦、小生、贴上）阿呀，相公，这是那里说起？（生）你们为什么来？（旦）相公，你一生刚愎，惹是招非。情知珰势难撄，故意虎须独撩。今日祸到临头，我母子们死无葬身之地矣。

【五更转】顶乌纱，千百辈，你一人独抗持，几声快骂全家泪。今日里呵，祸到临头，怎生回避？（生）妇人家，说这样没志气的话来！男儿事，有甚悲？无他畏！此身许国应抛弃。夫人，我如此收场，殊不惭愧。

（小生）阿呀，爹爹嗄！此去身投虎吻，吉少凶多，倘有不测，怎么处？

【江儿水】绕膝心肠碎，牵衣血泪垂。捐躯救父甘长逝。（生）朝廷拿我，岂是你代得的？（小生）爹爹嗄！子孝臣忠同一例，可不道全爹大节彰儿罪。（贴）这个多是孩儿不孝，有累爹爹。（生）为何？（贴）总为姻联祸起。生女何裨？眼盼盼家门遗累。

（生）呀，你们也可笑得紧。大丈夫心事，虽非儿女所知，只是你们，既做了周顺昌之妻，周顺昌之子，

【玉交枝】颇知大义，却缘何狂呼惨啼？未能鼓舞须眉气，徒然挠乱人意。（旦）生离死别，只在顷刻，有甚未了之事，还是分付我们一声。烧残红烛心渐灰，值不得可怜两字将奴慰。（合）苦扳留，无非这回。细商量，无非这回。

（生）夫人，你说什么未了之事？是嗄，是嗄！有一桩未了之事。案上有素纸，孩儿，快与我磨起墨来。（旦背介）好了，好了！相公有后语嘱付了。（小生）爹爹，有什么未了之事，尽着写去。（生）我就写，就写。

【五供养】展开素纸，骂贼真卿[11] ，书法宗伊。题着什么？好嗄，有了！（写介）补完未了事，题作小云栖。（众）“小云栖”这三个字什么意思？（生）前日龙树庵僧西崖，嘱我题一匾额，连日不曾写得，今夜也完了一桩心事。春秋绝笔，除此项无萦系。（众）我们只道有甚嘱付，原来作此不急之事。兀的不痛杀我也！（合）纷纭当此际，慷慨践僧期。三字留题，直抵长歌正气。（净上）

启老爷知道：文老爷步行求见。（生）既如此，你们暂退。（众应下）（生）就请文老爷进来。（净应下）（外上）

【月上海棠】国士危，撄冠往救浑无计[12] 。阿呀，蓼洲兄！不想你也有这日。（生）也是必然之事。（外）小弟闻此消息，正欲乘夜报兄。途遇县公，才晓得吾兄处先有实信了。天色一明，就要请兄入城开读。事在燃眉，吾兄作何区处？（生）小弟有何区处？但闻呼即赴，君命难违。（外）蓼洲兄，说那里话！小弟为了吾兄之事，等不到落月啼乌，禁不住刳心裂胃。冤声沸，只恐吴氓，素称尚义。

（生）住了。吾兄怎么说个吴氓仗义？（外）魏贼弄权，忠良屠戮。正类固所痛心，小民莫不切齿。况吾兄清名久著，士庶钦心。一旦罹此奇冤，桑梓必怀义愤[13] 。且此处金阊[14] ，尤多豪侠。倘然一倡百和，公恳上台，九阍虽遥[15] ，焉知不为民心感动？（生）咳！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若果有此事，反陷弟于不忠了。

【三学士】我只此一身值甚的，惊天动地何为？（外）吾兄虽具刚肠，他人定难坐视。小弟言及于此，亦是或然之事，亦未可知。一时公愤民之义，不枉你十载乡评众所推。（生）吾兄有此一言，倘他人闻之，反为未便。（外）天色将明，当事者必来催促，可作急将家事料理。（生）有何料理？（外）小弟告别了。俟兄入城，另有商议。患难关头存意气。金兰谊[11] 6，狐兔悲。（别下）（旦、众出介）阿呀，相公嗄！天色渐明，就逮在即。难道廿载夫妻，真个竟无一言嘱付么？（生）咳！只管多讲。我有什么嘱付来？自今以后，我自做我的事，你们自做你们的事便了。（旦、贴、小生哭介）（生）休聒絮！（向旦介）鸟同林，各自飞。大丈夫视死如归！视死如归！（向贴、小生介）怎顾得儿啼女悲。（内打五更介）（众）响铛铛漏点催，血淋淋泪点飞。（净上）

阿呀，老爷，不好了！吴县陈老爷，奉候老爷公所开读。说天色黎明，延缓未便；现在外厢堂中，立候老爷起身哩。（生）既如此，你们快随我到家庙中，向祖宗英灵拜别去。（行介）（到拜介）（生）

【侥侥令】百年存血食，一旦失瞻依。我那祖宗嗄！你只愿子孙忠孝，今日此去，烈烈轰轰，可也不负你的家教了。（笑介）地下相逢无惭色，你可也踏着香云来帝畿，帝畿。

县公候久，理合轻身就逮。夫人请进，我就此出堂去也！（众）阿呀，相公嗄！爹爹嗄！（合）

【尾声】生逢不似生离易，怎禁得放声挥涕。（生）唗！你们还要哭些什么？阿，呸！我若是一步回头品便低！（竟下）

（净）阿呀，我那老爷嗄！（随下）（众哭介）

【哭相思】不惜身家酬国恩，风波匝地一孤臣。从今痛定还思痛，狼藉衣衫半血痕。

（小生）母亲且免愁烦，请进少息。待孩儿急到县中，打听消息如何便了。（旦）我那相公嗄！

正是：市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贴扶旦下）

〔注〕 [1]赭（zhě）衣：古代囚犯所穿赤褐色衣服。亦代指囚犯。[2]厂爷：指东厂的首脑魏忠贤。[3]东厂：由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1420）在京师东安门北设立的特务机构，宦官头目任提督，直接掌握，有事报告皇帝。[4]周起元：明朝大臣，官至右佥都御使、苏松巡抚。因得罪魏阉死党李实而被魏忠贤矫旨罢官。天启六年（1626）二月，为杀戮东林党人，魏忠贤唆使党羽诬告周起元任巡抚时贪污帑金十余万两，充作东林书院讲学之用，周顺昌等六人亦参与分赃，因而将此七人逮捕杀害，史称“后七君子之难”。[5]缇骑：原指古代当朝贵官的前导和随从的骑士，此处指逮捕犯人的禁卫吏役。[6]传鼓：敲击立于官府衙前之鼓以传送紧急文书。[7]燕雀巢堂：比喻处境极其危险而不自知。《孔丛子·论势》:“燕雀处屋，子母相哺，喣喣焉其相乐也，自以为安矣。灶突炎上，栋宇将焚，燕雀颜色不变，不知祸之将及己也。”[8]倒屣（xǐ）：急于迎客，把鞋穿倒了。表示热情欢迎来客。屣，鞋。[9]治生：明末，部属对于长官，或旅外官吏对于原籍长官，自称治生。[10]老苍头：老仆人。[11]真卿：颜真卿，唐代大臣、书法家。唐德宗时，李希烈叛乱，颜真卿奉旨前往劝谕，被李希烈严刑折磨，颜真卿威武不屈，被缢而死。[12]撄冠：来不及戴正帽子，形容急急忙忙。[13]桑梓：《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古代宅旁多植桑树和梓树，因而以之指代故乡。此处指乡里之人。[14]金阊：苏州西阊门外旧有金阊亭，故苏州又称金阊。[15]九阍（hūn）：指朝廷。阍，宫门。[16]金兰谊：语出《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比喻友情深厚。结拜弟兄，亦称金兰。

李玉所作传奇《清忠谱》，叙演明朝天启年间宦官头目魏忠贤专擅朝政，迫害东林党人。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虽清廉忠贞，却被削籍归乡苏州。状元文震孟亦被罢官。周顺昌拜访文震孟，得知朝政更加腐败，益发愤恨。时值东林党人魏大中被魏党逮捕赴京，舟过苏州。周顺昌便特地登船慰问，并与之联姻，将女儿许配大中之孙。而苏州巡抚毛一鹭等人，却逢迎权奸魏忠贤，特在苏州半塘为之建造生祠。周顺昌愤而赴祠，面对魏忠贤塑像，斥骂其罪恶行径。毛一鹭得知此事，密告魏忠贤，魏便将周嵌入他案，诬为贪赃，而矫诏捕周。苏州市民闻之，群情激愤。以颜佩韦等五位义士为首，聚集成千上万市民，冲入察院，示威闹诏，反对逮捕周顺昌。争斗之中，市民将校尉二人打杀。但毛一鹭等人已将周顺昌秘密押解京师。魏阉党羽对其严刑拷打，逼其认罪。但周顺昌坚强不屈，斥骂不已，结果被囊首害死。义士朱完天协助周顺昌之长子周茂兰将其完葬。毛一鹭等人却诬告苏州市民造反，请旨屠城。多亏银台徐如珂从中回护，苏州方免荼毒。继而天启帝去世，崇祯帝继位。魏忠贤被正法戮尸，群奸亦被治罪。苏州市民闻而雀跃，涌向半塘，捣毁魏忠贤生祠，严惩魏党爪牙，重新安葬五位义士。状元文震孟亦奉诏还京。他于临行之际，祭奠了忠烈义士。周茂兰血书奏于朝廷，崇祯帝下诏荣封周顺昌三代。作者通过这一历史事实，热情歌颂了以周顺昌为代表的东林党人和以颜佩韦为代表的下层市民英勇反抗阉党权奸的斗争精神。而《就逮》一折就是塑造主人公周顺昌不屈形象的重场戏。

作者在此折一开始，之所以率先叙写苏州巡抚毛一鹭的中军连夜投递文书的迫不及待；吴县县衙的门子半夜三更通报知县的不敢耽搁；吴县知县陈文瑞拆看文书后的大惊失色，连夜飞骑出城报信的“着紧加鞭”；老苍头深夜闻信的慌不择衣，不只是意在暗示权奸陷害忠良的阴险诡秘与被捕者的不同寻常，也是意在渲染和增强黑云压城、风雨骤至的紧张气氛，来反衬被逮者周顺昌的从容不迫。

当时，正值权奸魏忠贤把持朝政，气焰嚣张之极。“自内阁六部，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其手下爪牙，“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广布侦卒，罗织平人，锻炼严酷，入狱者卒不得出”，凡是“民间偶语，或触忠贤，辄被擒戮，甚至剥皮刲舌，所杀不可胜数，道路以目”（《明史·魏忠贤传》）。在这种暗无天日的血腥统治之下，有些闻知将要被捕的官员，“或脱身以逃，不能容于远近”，或者是“剪发杜门，佯狂不知所之”（张溥《五人墓碑记》）。而周顺昌呢？作者以虚门而待、从容题额、拜辞家庙等典型情节，着力刻画他的从容就义、视死如归。

当吴县知县陈文瑞一来时，周顺昌便对其昏夜而来的原因未卜先知了，说道：“早上传说校尉来苏，想必轮着治生了。”“治生已料定有这一日的了。”因此，他令苍头“把门儿虚掩着”。因为他深知自己舟中联姻、祠中骂像，反对权奸魏忠贤，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早已将生生死死置之度外。是明知“珰势难撄”，却偏要“虎须独撩”，明知虎吃人，偏打吃人虎；虚门而待，我行我素，显示了从容迎战的英雄气概。在与家人生离死别之际，他既没有痛哭流涕，唉声叹气，也没有惊惶失措，乱了方寸，而是引吭高歌“此身许国应抛弃”，甘愿为国捐躯，表现出“如此收场，殊不惭愧”的大义凛然，也就是光明磊落，英雄无悔。因此，他没有“后事”遗嘱，只是书写了“小云栖”之匾。此举之意，不在于这三字本身，而是“骂贼真卿，书法宗伊”。唐代大臣颜真卿，不但以书法著称，正楷端庄雄伟，气势开张；行书遒劲郁勃，开创新风；而且，操守堪敬，人品堪称。唐德宗时，李希烈叛乱。他被派往劝谕，被李希烈严刑拷打。但他宁死不屈，骂贼不止。虽被缢死，名垂千古。周顺昌以之为宗，学其书法，学其品行。所以，在权奸唆使爪牙前来逮捕时，从容书写匾额，“三字留题，直抵长歌正气”。所写三字，正是他英勇不屈的正气之歌，犹如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浩然壮歌，千古绝唱。

至于率领妻子儿女，于家庙中与祖宗英灵拜别，乃是进而表明心迹，自己平生所为，特别是这次与魏阉权奸的殊死斗争，是无愧于天地神灵、无愧于祖宗“家教”的。或许，这“家教”的主要内容是“子孝臣忠”，既包括除奸抗恶的不屈斗争精神，也未必不含有“愚忠”的某些成分。他在与文震孟的诀别谈话中，把魏阉的“矫诏逮捕”看作是“君命难违”，唯恐苏州市民义愤填膺，群起反抗，会陷他于“不忠”，即可见一斑。作者并没有把他写成封建社会的完人，而只是清官和忠臣。但是，他毕竟是引颈高唱着“大丈夫视死如归”、“我若是一步回头品便低”的正气壮歌，从容不迫、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他是走向了刑场却又是走向了同魏阉权奸当面交锋的战场。即使他下场之后，观众也会坚信，他“今日此去”，定会“烈烈轰轰”地投入新的战斗之中。

应该指出，在正史例如《明史》中，写被捕时的周顺昌，只有“与起元等并逮”、“顺昌乃自诣吏”等寥寥十二个字。据此，作者可以写他斥骂前来逮捕的校尉，表现其英勇不屈。但那样写，就难免会与此折之前的第六折《骂像》重复；可以写校尉的狗仗人势，或魏忠贤的干儿子毛一鹭之流的狐假虎威，以及周顺昌的冷嘲热讽，怒斥厉骂，但那些权奸此时不会亲自出场，而且那样写，也容易与后面的第十五折《斥勘》雷同。故作者仅从周顺昌与亲友诀别着笔，选取典型事例，突出其从容就义这一点，收到了感人至深的艺术效果。看完此折戏，哪个观众脑海之中能不铭刻上周顺昌那光彩照人的悲剧英雄的高大形象呢？

（徐振贵）

清忠谱

第十一折 闹诏

李玉

（贴青衣小帽上）苦差合县有，惟我独充当。自家吴县青带便是[1] 。北京校尉来捉周乡宦，该应吴县承值。校尉坐在西察院，本县老爷要拨人去听差，这些大阿哥[2] ，都叮嘱了书房里，不开名字进去。竟拿我新着役、苦恼子公人，点去承值，关在西察院内。那些校尉动不动叫差人，叫差人要长要短，偶然迟了，轻则靴尖乱踢，重则皮鞭乱打。一个钱也没处去赚，倒受了无数的打骂！方才攮了一肚子烧酒，如今在里边吆吆喝喝，又走出来了。不免躲在厢房，听他说些什么。（暗下）（付扮差官，丑、小生扮二校喝上）

【梨花儿】（付）驾上差来天也塌[3] ，推托穷官没钱刮。恼得咱家心性发，嗏，拿到京中活打杀。

李老爷呢？（小生）李老爷睡在那里。（付）快请出来。（校向内介）张老爷请李老爷。（净内应介）来了！（净扮差官上）

【前腔】（净）久惯拿人手段滑，这番差使差了瞎。自家干儿不设法，嗏，一把松香便决撒[4] 。

（付）李老爷，咱们奉了驾帖[5] ，差千差万，到处拿人，不知赚了多少银子。如今差到苏州，又拿一个吏部。自古道：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岂不晓得苏州是个富饶的所在？况且吏部是个美官，值不得拿万把银子，送与咱们？开口说是个穷官，一个钱也没有，你道恼也不恼！难道咱们三千七百里路来到这里，白白回去了不成？（净）可笑那毛一鹭，做了咱家的官儿，咱们到来，他也该竭力设法，怎么丢咱们住在冷屋里边，自己来也不来？哥阿！若是周顺昌弄不出，咱们定要倒毛一鹭的包哩！（付）李老爷说的是！差人那里？（连叫介）（丑）差人，差人！（贴走出跪介）老爷有何分付？（付）差你在这里伺候，脸面子也不见，不知躲在那里？（净）连连叫唤，才走出来，要你这里做什么！（付）李老爷不要与他说，只是打便了。（净）拿皮鞭来！（贴磕头介）小的在这里伺候，求老爷饶打。（付）你快去与毛一鹭说：俺老爷们，奉了皇爷的圣旨，厂爷的钧旨[6] ，到此拿人，你做那一家的官儿，不值得在犯官身上弄万把银子送俺们！若有银子，快快抬来；若没银子，咱们也不要周顺昌了。咱们自上去，教他自己送周顺昌到京便了。快去说！就来回覆。（贴）小的是个县差，怎敢去见都老爷[7] ？怎敢把许多言语去禀？（净、付大怒介）唗！你这狗头不走么？（贴拜介）小的委实不敢说。（副）要你这狗头何用？（将皮鞭乱打介）（净乱踢介）（贴在地乱滚叫痛哀求介）（副）这样狗攮的，不中用。（贴爬下）（付向丑介）你照方才的言语，快去与毛一鹭说！俺们立等回话。（内众声喧喊介）（丑望介）呀，门外人山人海，想是来看开读的。这般挨挤，如何走得？（付又与小生说介）你把皮鞭打开了路，送他出去便了。（向净介）咱家到里边喝杯凉酒。少不得毛一鹭定然自来回覆。（净）有理。（付）只等飞廉传信去[8] ，（净）管教贯索就擒来。（同下）（小生）咄！百姓们闪开，闪开！咱家奉旨来拿犯官，什么好看！什么好看！（丑）闪开，闪开！让咱走路！（将皮鞭乱打下）（旦、贴扮二皂喝上[9] ）（外黑三髯、冠带扮寇太守上[10] ）

【西地锦】（外）民愤雷呼辕下，泪飞血洒尘沙。（内众乱喊介）周吏部第一清廉乡宦，地方仰赖，众百姓专候太老爷做主，鼎言救援哩！（大哭介）（末短胡髯、冠带扮陈知县急上）（向内摇手介）众百姓休得啼哭！休得啼哭！上司自有公平话。且从容，莫用喧哗。

（内众又喊介）陈老爷是周乡宦第一门生，益发坐视不得的呢！爷爷嗄！（又哭介）（末见外介）老大人，众百姓执香号泣者，塞巷填街，哀声震地，这却怎么处？（外）足见周老先生平日深得人心，所以致此。贵县且去分付士民中一二老成的上前讲话。（末）是！（向内介）众百姓听着！寇太守分付，士民中老成的止唤一二人上前讲话。（小生、老旦扮生员上）（作仓惶状介）（小生）生，生，生员王节。（老旦）生，生员刘羽仪。（小生、老旦）老，老，老公祖，老，老，老父母在上。周，周，周铨部居官侃侃[11] ，居乡表表。如此品行，卓然千古。蓦罹奇冤，实实万姓怨恫。老公祖，老父母，在地方亲炙高风，若无一言主持公道，何以安慰民心？（净急上跪介）青天爷爷阿！周乡宦若果得罪朝廷，小的们情愿入京代死。（丑喊上）不是这样讲，不是这样讲！让我来说。青天爷爷阿！今日若是真正圣旨来拿周乡宦，就冤枉了周乡宦，小的们也不敢说了。今日是魏太监假传圣旨，杀害忠良，众百姓其实不服。就杀尽了满城百姓，再不放周乡宦去的。（大哭介）（内齐声号哭介）（外）众百姓听着！这桩事，非府县所能主张。少刻都老爷到了，你百姓齐声叩求，本府与吴县自然极力周旋。（内齐声应介）太爷是真正青天了。（内敲锣喝道声介）（净、丑）都老爷来了！列位，大家上前号哭去！（喊介）（小生、老旦）全赖老公祖、老父母鼎力挽回。（外、末）自然，自然！（小生、老旦下）（外、末在场角伺候，打躬迎接介）（内喊介）（付胡髯、冠带扮毛抚台，歪戴纱帽，脱带洒袍）（众百姓乱拥上）（众喊介）求宪天爷爷做主[12] ，出疏保留周乡宦呢！（外、末喝退众下介）（付作大怒，乱喘乱喘大叫介）反了，反了！有这等事！皇上拿人，百姓抗拒，地方大变了，大变了！罢了，罢了，做官不成了！（外、末跪介）老大人请息怒。周宦深得民心，也是平日正气所感，或者有一线可生之路，还望老大人挽回。（付大怒介）咳！逆党聚众，抗提钦犯，叛逆显然了。有什么挽回？有什么挽回？（作怒状）（冷笑介）

【风入松】呼群鼓噪闹官衙，圣旨公然不怕。你府县有地方干系，可晓得官旗是那家差来的？天家缇骑魂惊吓，（作手势介）若抗拒，一齐揢咤[13] 。

（外、末拱介）是！（付低说介）且住了！逆了朝廷，还好弥缝。今日逆了厂公，（皱眉介）咦！比着抗圣旨，题目倍加。头颅上，怎好戴乌纱 ！（内众又乱喊介）宪天爷爷，若不题疏力救周乡宦，众百姓一个个死在宪天台下。（外、末又跪介）老大人，卑职不敢多言。民情汹汹如此，还求老大人一言抚慰才是。（付）抚慰些什么来？抚慰些什么来？拿几个进来打罢了！（外、末又跪介）老大人息怒。众百姓呵，

【前腔】（外、末）哭声震地惨嗟呀，卑职呵，不敢施威喝打。倘一言激变，难禁架，定弄出祸来天大。（末又跪介）老大人若无一言抚慰，就是周宦在外，卑职也不敢解进辕门。（付）为何？（末）人儿拥，纷如乱麻，就有几皂吏，也难拿。（付沉思介）

嗄！也罢！既如此，快去传谕百姓且散。若要保留周宦，且具一公呈进来，或者另有商量。（外、末起介）是！领命！（即下）（付）哈哈哈！好个騃官儿。苦苦要本院保留，这本儿怎么样写？怎么样写？且待犯官进来，再作道理。（向内叫介）张爷那里？李爷那里？（叫下）（小生扮校尉上）（扯住付立定介）毛老爷，不要乱叫。我们的心事，怎么样了？到京去，还要咱们在厂爷面前讲些好话的哩！（付）知道了！知道了！自然从厚。（携手下）（生青衣、小帽，旦、贴扮皂押上）（生）平生尽忠孝，今日任风波。（净、丑、末拥上）周老爷且慢。我们众百姓已禀过都爷，出疏保留了。（生拱谢介）列位素昧平生，多蒙过爱。我周顺昌自矢无他[14] ，料到京师，决不殒命。列位请回。（净、丑、末）当今魏太监弄权，有天无日，决不放周爷去的。（哭唱）

【前腔】（净、丑、末）权珰势焰把人挝[15] ，到口便成肉鲊。周老爷呵，死生交界应非耍，怎容向鬼门占卦？（老、小生急上）周老先生，好了！好了！晚生辈三学朋友，已具公呈保留，台驾且回尊府。晚生辈静候抚公批允便了。（生）多谢诸公盛情。咳！诸兄，小弟与兄俱读圣书，君命召，驾且不俟。今日奉旨来提，敢不趋赴。顺昌此去，有日还苏，再与诸兄相聚，万分有幸了。（小生、老旦）老先生说出此言，晚生辈愈觉心痛了。（大哭介）（净、丑、末各抱生哭介）（小生、老旦）老先生，你看被逮诸君，那一个保全的？还是不去的是。投坑阱都成浪花，见那个得还家。

（生）列位休得悲哀。我周顺昌呵，

【前腔】（生）打成草稿在唇牙，指佞廷前拚骂。叠成满腹东林话，苦挣着正人声价。诸兄日后将我周顺昌呵，《姑苏志》休教谬夸。我只是完节臣，死非差[16] 。（外扮中军上）

都老爷分付开读且缓，传请周爷快进商议。（净、丑、小生、老旦、末）有何商量？（外）列位既具公呈，自然要议妥出本的。（众）出本保留，是士民公事，何消周爷自议？不要听他！（生）列位还是放学生进去的是。（众）不妨，料没后门走了。（外扶生入介）（内）分付掩门。（内、付掩门介）（众）奇怪！为何掩门起来？列位，大家守定大门，听着里边声息便了。（作互相窥听介）（内念诏介）跪听开读！（众惊介）列位，不是了！为何开读起来？（又听介）（内高声喊介）犯官上刑具。（众怒介）益发不是了！列位，拚着性命，大家打进去！（打门介）（付扮差官执械上）咄！砍头的，皇帝也不怕，敢来抢犯人么？叫手下拿几个来，一并解京去砍头！

【前腔】（付）妖民结党起波查[17] ，倡乱苏城独霸。抢咱钦犯思逆驾，擒将去千刀万剐。（众）咳！你传假旨，思量吓咱！（拍胸介）我众好汉，怎饶他！

（付）嗄！你这般狗头，这等放肆，都拿来砍！都拿来砍！（作拔刀介）（净）你这狗头，不知死活！可晓得苏州第一个好汉颜佩韦么？（末）可晓得真正杨家将杨念如么？（丑、旦、贴）可晓得十三太保周老勇、马杰、沈扬么？（付）真正是一班强盗！杀！杀！杀！（将刀砍介）（净）众兄弟，大家动手！（打倒付介）（付奔进介）（众赶入打介）天花板上还有一个。（众打进打出三次介）（二旦扛一死尸上）打得好快活！这样不经打的，把尸骸抛在城脚下喂狗便了。（下）（外扮寇太守扶生上）（生）老公祖，此番大闹，我周顺昌倒无生路了。怎么处？怎么处？（外）老先生休虑。且到本府衙内，再有商量。（扶生下）（末扮陈知县扶付上）（付）这等放肆。快走，快走！各执事不知那里了，怎么处？（末）执事都在前面，只得步行前去。知县护送老大人。（付）走，走，走！（同末下）（净、丑、旦、贴内大喊）（众复上）还有几个狗头，再去打！再去打！（作赶入介）（即出介）一个人也不见了，官府也去了，连周乡宦也不知那里去了。怎么处？快寻，快寻！（各奔介）

【前腔】（合）凶徒打得尽成柤[18] ，倒地翻天无那。逋逃没影真奇诧，空察院止勘养马。周乡宦，深藏那家？细详察，觅根芽。（共奔下）

〔注〕 [1]青带：此指等级最低的衙役。谚云：“头戴大帽身穿青，不是衙役便是兵。”[2]大阿哥：原指清代年长的皇子。此处指好吃懒做、只会享福的衙役。[3]驾上：皇上。[4]决撒：撒手不管。[5]驾帖：皇帝旨意。[6]厂爷：指东厂的首脑魏忠贤。钧旨：对上级旨意的敬称。[7]都老爷：巡抚老爷，此处指毛一鹭。[8]飞廉：同蜚廉。商朝人，以善行走著称。故后世以之指代传信或传信使。[9]皂：即皂吏，差役。[10]黑三髯：演员化妆演出时嘴边所带三络黑须的髯口，表示是儒雅庄重的角色。[11]侃侃：刚直磊落。[12]宪天：是旧时朝廷对派往各省高级官吏的敬称，一般指抚、藩、臬三司的长官。此处指抚台毛一鹭。[13]揢咤：即喀嚓，形容砍头之声。[14]自矢无他：坚信自己没有问题。[15]挝（zhuā）：打。[16]死非差：死的没有错。[17]波查：波折。[18]柤（zhā）：同楂，树茬。

明朝天启年间，以周顺昌为首的东林党人与以颜佩韦等五义士为首的苏州市民英勇反抗魏阉权奸的斗争，本来就是一曲悲剧英雄的交响乐。而李玉《清忠谱·闹诏》一折，把轰轰烈烈的市民斗争成功地搬上舞台，则是我国戏曲史上一次伟大的创造。

据史书记载，天启六年（1626）三月十五日，苏州民众拥护和支持东林党人与魏阉权奸就逮捕周顺昌一事进行的斗争，实际是一场空前壮烈的市民暴动。苏州市民“及闻逮者至，众咸愤怒，号冤者塞道。至开读日，不期而集者数万人，咸执香为周吏部乞命”。当遭到巡抚毛一鹭及其爪牙的斥骂和威吓之后，“众益愤，曰：‘始吾以为天子命，乃东厂耶！’蜂拥大呼，势如山崩。旗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毙一人，余负重伤，逾垣走……忠贤大惧……自是缇骑不出国门矣”（《明史·周顺昌传》）。显然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市民暴动。而如何将其搬上有限的舞台呢？其后不久，以此为题材而创作的传奇剧本先后有十五种之多，却都没有圆满地解决这个难题。而唯独最为“晚出”的李玉本，能独辟蹊径，成就杰出。之所以如此，至少有以下三点，足堪借鉴。

其一，层层深入，推向高潮。

“闹诏”之戏，全在于“闹”，“闹”即暴动。但开场却是差官与校尉因为在逮捕周顺昌后没有搜刮到“万把银子”，便对衙役乱踢乱打，发恨要将周顺昌“拿到京中活打杀”，要将毛一鹭“倒包”。唯是如此蛮横霸道，所以尔后才会对阻诏市民“皮鞭开路”；唯是如此贪婪成性，所以才会促使毛一鹭为进而投靠魏阉而大开杀戒，血腥镇压市民暴动。此是第一层。是谓“闹”之序幕。继之第二层，是万民请愿，赢得寇知府和陈知县的同情。其间，市民情绪逐渐高涨。从为周顺昌之冤执香号泣，到请求官府为之主持公道，到请求自己以身代死，到识破魏阉“假传圣旨，杀害忠良”的险恶用心，因而坚决表示宁可满城被杀，也决不放走周顺昌。这种层次分明的情绪变化，既衬托了周之品行卓然千古感人之深，也表明了万民营救周氏之志的不可动摇。第三层是万民请求毛一鹭“出疏保留周乡宦”，而毛一鹭意欲血腥镇压。其时万民的行动，虽然还仅只限于齐声哀求，但是毛一鹭为了献媚魏阉权奸，自己头上戴稳乌纱，竟认为万民的合理要求，是“逆党聚众，抗提钦犯，叛逆显然”，因此要“一齐揢咤”，亦即暴力镇压。及至看到众怒难犯，才以“出具公呈”作为缓兵之计。足见其歹毒残酷中亦不乏阴险狡诈。是谓“闹”之受挫。因为还处于自发阶段的市民斗争，很容易被反动派所利用。第四层，是民众识破骗局，决定暴力斗争。“闹诏”走向高潮。关门宣诏的骗局，无疑是对“齐声号哭”“公呈保留”等合法斗争形式的否定，也是在万民义愤填膺的心里火上浇油。他们再也忍无可忍，便“拚着性命，大家打进去”，正邪之争，已是短兵相接。第五层，殊死搏斗，是谓高潮。镇压愈甚，反抗愈强。魏阉权奸及其爪牙要将万民“一并解京去砍头”的威吓，变成了“杀杀杀”的血腥镇压，也就使民众斗争的汹涌巨浪变成了“打进打出三次”的不可阻挡。曾几何时，那些校尉差官还那样飞扬跋扈，现在却落个抛尸喂狗的下场。然而狡诈的毛一鹭等人却趁机押着周顺昌逃走了，“官府也去了，连周乡宦也不知那里去了”。这场打得“好快活”的“闹诏”之斗，一时取得了史无前例的胜利，却仍以失败而告终。是谓第六层，即“闹诏”之结果。如此声势浩大的群众斗争场面，仅用六层，就清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而且，层层深入，推向高潮，极富艺术魅力。

其二，重在写人，个性鲜明。

戏之感人者，是人物形象，形象之典型在于个性鲜明。本来是成千上万民众轰轰烈烈的悲壮斗争，舞台上出现的却仅仅是也只能是十多个代表人物。但作者写出了他们对待同一事件的不同态度、不同个性。同是差役，魏阉的校尉气焰嚣张，非打即骂；吴县的青带却懦弱卑微，忍气吞声。同是官僚，寇知府对周顺昌不无敬仰之心，对百姓不无同情之意，对魏阉不无畏惧之感；而与之相同的陈知县，在言谈话语中，对周顺昌还有些师生情谊；他们与魏阉党羽毛一鹭的阴险毒辣显然有所区别。至于两个读书秀才请愿时的结结巴巴所表现的文弱，书场老板周文元与众不同的见识，特别是五义士的威武不屈、敢作敢为，尤其写得光彩照人。当毛一鹭凶相毕露“拔刀杀人”之际，颜佩韦挺身而出说：“可晓得苏州第一个好汉颜佩韦么？”杨念如也说：“可晓得真正杨家将杨念如么？”其言斩钉截铁，真是无所畏惧，英勇豪迈。其他出场人物，即使唱白寥寥，也大都神态毕现，声口毕肖。因而能增强吸引力和感染力。

其三，台上台下，内外结合。

为了突出苏州市民斗争的声势浩大，作者不但靠出场人物的曲词、宾白、科介来表现，而且，也兼顾了后台的密切配合。诸如“内众声喧喊介”、“内众乱喊介”、“内众又喊介”、“内齐声号哭介”、“内齐声应介”、“内敲锣喝道声介”等等，都是些幕后活动。有时，还让前台人物叙说后台之事。一校尉说道：“呀，门外人山人海，想是来看开读的。这般挨挤，如何走得？”另一校尉说：“咄！百姓们闪开，闪开！咱家奉旨来拿犯官，什么好看！什么好看！”前一校尉又说：“闪开，闪开！让咱走路！”陈知县也说过：“众百姓执香号泣者，塞巷填街，哀声震地，这却怎么处？”这样，就使前台人物与后台人物、台上叙演的情节与台下发生的事件，紧密结合起来，使观众感到这场市民暴动确实是声势浩大，场面壮观。

当然，这并非是说此折已写得完美无瑕。譬如，前面几折中，已数次提到周顺昌对魏阉权奸有清醒认识，深知他们惯用“假传圣旨，杀害忠良”的伎俩。但此折却写其认为校尉对他的逮捕是“奉旨来提”，所以他“敢不趋赴”；甚至连“闹诏”的意义也认识不到，还说什么“此番大闹，我周顺昌倒无生路了。怎么处？怎么处？”未免突出了他的书生呆气和愚忠思想。即使如此，《清忠谱》，包括此折戏，仍不失为描写市民群众斗争的优秀剧作，吴伟业评之为“信史”，诚不妄也。

（徐振贵）

清忠谱

第十五折 斥勘

李玉

（净、杂扮羽林将上）（净）千夫裹甲戟森森，法吏庭前列羽林。（杂）弓尽上弦刀出鞘，厂家侍卫赛当今。自家羽林左千是也。（丑）自家羽林右千是也。今日东厂千岁爷，亲勘东林一案。命俺统军排列辕门，比着护驾威仪，愈加严肃，在此伺候。（旦扮小监抱牌上）咄！千岁爷分付，把守辕门的听着：不许犯官家属前后打探。领牌去！（净、杂接牌介）晓得。（下）（占扮小监抱牌上）咄！巡捕官那里？（小生上）有，有，有！（占）千岁爷分付：一应押解差官，捱牌听审[1] ，不许各犯合聚交谈。领牌去！（小生）晓得。（下）（付扮小监令箭上）锦衣卫刑狱吏何在？（丑上）有，有！（付）千岁爷分付：今日勘审，不比泛常，整备着铜拶子、铁夹棍、阎王栓、红绣鞋、披麻火烙、铜包木棍，异样刑具。少不中用，砍头号令哩！（丑）件件齐备了。（付）去！（下）（生囚服上）（旦、老扶上）

【梁州新郎】（生）痛我完身几粉，幸我完心无碍，劲骨千磨不坏。填胸正气，直将厉气冲开。我周顺昌久矣削职闲居，只因面斥奸党，指骂逆像，又与魏廓园舟次联姻，三触奸人之怒，自分祸不能免，不想魏贼牵坐别案，矫旨飞提，士民义愤，又击死官旗。咳！此番到京，猛拚就死。（恨介）只恨倪文焕、许显纯两贼不容分辨，一味严刑夹打，坐赃三千，胫骨几断，手指尽折。咳！今日魏贼亲勘，料无生理。我周顺昌若还对贼置辨，岂不贻笑千秋！罢！愿挣得一腔无愧，三寸常伸，便碎骨香千载。（旦、老急奔介）呸！快一步么！里面审过两三起了，只管慢腾腾怎的！（生）阿呀，我足痛难忍，就迟几步却也不妨。（旦、老）呸！好自在话儿，俺们受了你多少钱钞，还装这样乔脸。走！走！走！（又扶一转）（撇地介）（生喘定介）咳！衣冠扫地也理应该，怎怪他胥役如狼语乱歪。（净驼贴扮半死犯官上）闪开！闪开！都御使杨爷[2] ，打了一百铁扛子，死快了，让俺收监去。（下）（生顿足介）呀！是杨大洪。罢了！罢了！（付、丑抬小生扮死犯上）走，走！都察院左爷[3] ，三次铁脑箍，两次铜拶子，顿时命绝了，发在官坛教管去。（下）（生顿足介）呀！左浮丘竟被非刑置死了。好痛心也！（哭介）忠良士，看看殆，朝堂已绝龙逢派[4] 。轮到我，死立待。（内高叫掩门介）

（旦、老）想是千岁爷掩门进膳了，周爷，扶你到空处，且坐一坐。（扶一转介）（老）你陪周爷坐着，我到那厢解手就来。（老下）（旦带索横地睡介）（末扮半死魏大中净驼上）呀！方才驼上肩还是活的，一煞时硬膨膨，直僵僵了。且撇在此间，再驼几个死的出来，一并扛去罢。（撇末下）（生暗觑介）呀，这是魏廓园亲家，打得这般模样，竟死非命了，好伤心也！（哭介）不免叫一声魏廓园！魏亲家！我周顺昌在此。（末作渐醒介）

【前腔】三尸离壳，一灵还在，耳畔谁呼声再。（转气介）攒心抱痛，猛然带转魂来。（开目慢视介）呀！元来蓼洲亲家！蓼洲，蓼洲，我魏大中与你长别了。（生哭介）亲翁，事同一体，小弟也即在少顷相随了。（末悲咽介）亲家，别话不能说了，只是一事放心不下。（生）亲翁！还有何事记怀？（末）想着吾孙伊托，你有遗孤，两姓谁担代？（生含泪介）尽自由他。（末）亲家！我与你相携同上也望乡台，看不得纍纍妻孥哭草莱。（生）亲翁！大丈夫视死如归，还说这些儿女之事怎么！（末哭介）亲翁！还有一言要说。（生）亲翁还有何言？快说！快说！（末）亲翁，我骂贼神虽惫，君须大骂吾方快。目不瞑，此为大。（作呜咽气绝介）

（生）呀！陡然气尽了。咳！我周顺昌顷刻之间，就是这般模样了。呸！我还待打点辩论怎么。罢！就在公堂上，把阉贼痛骂一场。我周顺昌就死也死得正气。不差，不差！不要乱了主意。（小生巡捕急上）咄，咄，咄！谁在此讲话？（踢睡卒介）狗才！可晓得千岁爷号令，不许各犯合聚交谈？你公然把两个囚徒聚在一处讲话，先打你一百皮鞭。（丑）呀，老爷，那一个是死尸，并没人交谈。（小生踢尸介）既是死尸，还不发到官坛走！（下）（旦拖末下）（旦即上）（内叫开门介）（老急上）伙计，第一起就是周爷了。快走！快走！（下）（作开门介）（净、外分立两傍）（上场八字排两桌介）（付扮倪文焕、丑扮许显纯各抱卷上）下官倪文焕，下官许显纯，东林一案，早堂俱已审结，只有苏州打死官旗的周顺昌，未曾勘问。各抱文卷呈递上公亲览。（向上跪介）呈递苏州府打死官旗文卷。（内）递上来！（占一小监飞上接下）（付、丑据桌分立介）（内）犯官进！（内）进来！（生杻链[5] ）（旦、老押上）（内）去锁链！（旦、老去链介）（生直立介）（付、丑）怎么不跪？（生）我周顺昌跪那个？你动不动摆着龙位，矫旨压人。我周顺昌被你二贼连次非刑酷拷，今日既无龙位，还敢无礼，喝我跪么？（付、丑）你没有眼的，上边巍巍端坐的是那个？还不跪么！（生大怒指喝介）嗄！元来是魏贼！咄！阉狗！你欺君虐民，残害忠良，我周顺昌食肉寝皮，未消积愤，且数你罪恶桩桩，敢一一回对么？

【前腔换头】你纵着十干儿恨似豺狼，布着百干孙毒如蜂虿[6] 。又私通客氏[7] ，把后妃杀害。（付、丑）法堂之上，敢把千岁爷这般斥辱，大胆已极，快快拿下！（生）倪文焕！许显纯！你这两个奸贼，待拿那个？你是阉家恶犬，厂内豪奴，不过排陷邀欢爱。（踢翻两桌将杻劈面击付、丑介）我周顺昌今日到此，总是一死。一杻击杀你二贼，岂不快心！杻敲贼面也好开怀，权当做笏击权奸血溅腮。（付、丑）不好了！鼻子打断了！乌珠打花了！（各捧面叫痛介）（贴急上）千岁爷有旨，犯官污言抗上，着武士击去门牙，不容开口。（净、杂将槌擒生敲牙滚地介）（奋起含糊指骂介）魏贼！难道我断了齿，就骂你不得么？齿虽断，舌还在，我生平不受三缄戒。常山口，未亏坏。（倒地作闷死介）

（付、丑指生骂介）周顺昌，你这狗头！也有今日么？

【前腔】怪从前鼓舌摇腮，致今日齿亡唇败。咄！你恁般崛强，怎么如今不开口了？恁吞声下气，口闭头埋。（生骤起将付、丑满面喷血介）（付、丑）呀！不好了！不好了！赤淋淋，湿答答，满面都被他喷着血了！（怒介）死囚！死囚！你不怕刀临头颈，还思含血喷人，唾面谁堪耐。（净、杂持棍上）（打生仆地介）（生又起含血喷付、丑介）（付、丑）呀！不好了！又来张大口，向天开，袍上猩猩赤点苔。（杂、净绳捆生介）（付、净、丑、杂）笑你虫蚁命，无多大，切时不值颗儿菜。既作孽，又作怪。（占扮小监上）

千岁爷有旨，周顺昌不必再勘，着锦衣卫押带还监。（净、杂扶生介）（生指恨介）有口不能咀贼肉，好将碎齿嚼奸肠。（净、外、生锦衣卫押下）（付）许哥，好一个不怕死的强贼。（丑）下次再审，又被当堂辱骂，如何是好？（付）一刻也容他不得了。我与你禀过爹爹，速速分付狱卒，了他性命便了。（丑）不差！不差！（内喊掩门介）

【尾声】（付）犯官强横真无赛，（丑）了残生须索快哉，（合）管教你一死难将口再开。

（付）区区辱骂恨难平，（丑）骂了爹爹立杀身。

（合）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四更。（同下）

〔注〕 [1]捱牌：依照牌号顺序。捱，同挨，依次。[2]杨爷：指晚明东林党人左副都御史杨涟，为魏阉诬陷入狱而死。[3]左爷：指晚明东林党人左佥都御史左光斗，为魏阉诬陷入狱而死。[4]龙逢：即关龙逢，夏代末年朝臣。时值桀为夏君，荒淫暴虐。关敢言直谏，被桀囚禁杀害。[5]杻（chǒu）：刑具，即手铐。[6]蜂虿（chài）：蜂、蝎一类毒虫。[7]客氏：明熹宗乳母，与魏忠贤私通，恃宠专权。

周顺昌是《清忠谱》中最主要的正面主人公，是推动整个剧情发展和体现作者创作主旨的核心人物。倘若没有写他被捕前后的忠直刚正，东林党人及苏州市民英勇反抗魏阉权奸的斗争精神，便难以体现。能否将其英雄形象塑造得感人至深，便成为全剧成败的关键。作者主要是以“缔姻”、“骂像”、“就逮”、“斥勘”、“囊首”等五折戏（亦即在危难之中与魏大中联姻、亲赴魏忠贤生祠怒骂其像、面对京师校尉从容就逮、狱中怒斥魏阉权奸、临死之前发誓化作厉鬼“击杀奸贼”），来刻画其斗争精神和坚贞情操的，把他写成一个清廉正直的清官，坚强不屈的斗士，赤胆忠心的忠臣。《清忠谱》就是谱其既“清”且“忠”的乐章。其中，最主要的是其嫉恶如仇，坚贞不屈。这是周顺昌的光彩照人之处，也是作者在“斥勘”一折中着力突出的一点。此折可谓全剧的画龙点睛之处，是五折重场戏的重中之重，然而也是全剧中最难写好的一折。因为，既然是魏阉权奸对其审勘，他是孤身一人面对奸佞及其爪牙，那么，就会完全处于敌强我弱的劣势之中。而且，作为囚犯，其言行没有丝毫自由，作者的表现手段随之也会受到诸多局限。然而，作者能从难处见功力，灵活地运用了衬托手法，设置了典型的细节，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悲剧英雄的不朽典型。

何以羽林军持戟荷戈排列辕门，比护驾还要戒备森严？何以太监们穿梭般传令，不许“犯官家属前后打探”、“不许各犯合聚交谈”？何以各种刑具摆列公堂，布置俨然似阴曹地府？就是因为魏阉要亲自审问周顺昌。这种剑拔弩张、阴森恐怖的气氛，看似显得魏阉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其实，正透露了其色厉内荏，内心空虚；恰反衬出周顺昌的凛然难犯，具有正义必胜的威慑力量。否则，对付一个手无寸铁、身披枷锁的“犯官”，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如临大敌呢？正所谓黑云压城城欲摧，方显得石破天惊春草劲。正是在这种气氛之中，周顺昌引颈高歌“劲骨千磨不坏”、“直将厉气冲开”而出场亮相，顿时便显得光彩夺目，立即扣紧观者心弦。

然而，作者让周顺昌以寥寥几句宾白，自述其被捕原因以显示其宁死不屈之后，便笔锋一转，写周顺昌亲眼目睹杨涟、左光斗、魏大中“三忠”的英勇就义。本来，据史书记载，天启六年七月“三忠”被狱卒杀害，早在同年六月已经死于狱中的周顺昌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壮烈牺牲的。然而，这“三忠”同周顺昌一样，也是因为反抗魏阉权奸而含冤入狱的东林党人，足见魏阉权奸迫害东林党人株连之广，杀戮之多，非要“一网打尽”不可。这“三忠”也都是被魏阉矫诏逮捕入狱的，都曾得到了广大市民的拥护和支持。杨就逮时，“市民数万人拥道攀哭”；左被捕时，“父老子弟拥马首号哭，声震原野，缇骑亦为雪涕”；魏被逮时，“号泣送者数千人”（各据《明史》本传）。同周顺昌一样，他们身陷囹圄之后，也都遭到了魏阉死党许显纯、倪文焕之流的酷刑拷问，因而惨死狱中。对杨，“显纯酷法拷讯，体无完肤”；对魏，“显纯酷刑拷讯，血肉狼籍”；对左，“显纯五日一追比”，“为酷刑所毙”（同上）。足见东林党人坚强不屈，前仆后继，周顺昌与之同气相应，同仇敌忾，必定也会同样坚强不屈的。对于“三忠”就义，周顺昌固然“伤心”“痛心”，但更重要的却是义愤填膺，激励斗志。即如魏大中，诀别之际，虽然谈过“儿女心事”，却并非英雄气短，他对周顺昌最主要的遗嘱是鼓励其骂贼，“君须大骂吾方快。目不瞑，此为大”，所以周顺昌听了才会有“死得正气”的坚定自白。可见，“三忠就义”是周之“斥勘”的先声，“斥勘”则是“三忠”斗争的继续。他们是同此悲歌、同此壮歌，共同以生命和鲜血谱写“清忠谱”的。如果说叙演开场时群小准备审讯的如临大敌，是为反衬周顺昌凛然难犯，那么，继之所描写的“三忠”就义，就是为了正衬周吏部的坚强不屈。

无疑，公堂“斥勘”是此折的重点。作者以紧密相联而又层次分明的三个细节，即怒骂、杻击、血喷来集中刻画周顺昌。尽管魏阉奸党对其严刑拷掠，以致“胫骨几折，手指尽断”，伤口溃烂，“脓窝血窟”，“万千血孔”，但他义无反顾，毫不屈服，直接面对奸贼魏忠贤，厉声怒骂：“嗄，元来是魏贼！咄！阉狗！你欺君虐民，残害忠良，我周顺昌食肉寝皮，未消积愤，且数你罪恶桩桩。”其凛然无畏的气魄，嫉恶如仇的个性，匕首投枪般的语言，较之击鼓骂曹的祢衡，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如果仅是此骂，还不足以消解周氏以及观者对魏阉权奸的心头之恨，而且人物表演起来也缺乏动作性。因此，作者继之描写：当魏阉爪牙要将周顺昌拿下时，其满腔愤懑已是凝聚于脚尖手头，干脆踢翻两张桌子，扬起杻枷猛击阉狗爪牙许、倪二人。“鼻子打断了！乌珠打花了！”确实大快人心！其实，杻击奸佞，于正史不载。但这是周顺昌嫉恶如仇个性继续发展的必然结果，符合艺术的真实，也确实进而强化了主人公至死不屈的斗争精神。虽然穷凶极恶的魏阉爪牙许显纯和倪文焕，令人敲去了他的牙齿，不容开口，但他仍将鲜血喷到奸党脸上，仍然骂不绝口：“有口不能咀贼肉，好将碎齿嚼奸肠。”历史事实亦确实是如此无疑的。“每掠治，必大骂忠贤。显纯椎落其齿……顺昌巽血唾其面，骂益厉”（《明史》本传）。李玉的功劳在于将这种历史的真实形象地搬上了舞台，集中刻画了他宁为玉碎而不改其白、宁为竹焚而不改其节的坚强不屈，之死矢靡他、死而不后已的顽强斗志，将其烈性如火、坚骨如钢的个性展示到了最高峰，完成了这个悲剧英雄形象的塑造。《清忠谱》之所以传诵一时，且改为其他剧种盛演不衰，大概与此亦不无关系。

（徐振贵）

千钟禄

第十一出 惨睹

李玉

（生缁衣笠帽）（小生道装挑担上）（白）大师走吓！

【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小生合唱）四大皆空相[1]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生白）我自吴江别了史徒出门，师弟两人，一路登山涉水，夜宿晓行。一天心事都付浮云，七尺形骸甘为行脚[2] 。身作闲云野鹤，心同槁木死灰。（唱）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生白）徒弟前面是那里了？（小生）是襄阳城了。（生）是襄阳城了。咳！（生唱）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内）走吓！（小生）后面有许多车辆兵马来了，且闪过一边，让他们过去。（下）（外、末拿枪哨子帽，杂扮车夫四辆，净扮将官押上）

【刷子芙蓉】头血溅干将[3] ，尸骸零落，暴露堪伤。又首级纷纷，驱驰枭示他方[4] 。（净白）俺想皇爷杀了多少大臣，就在京城号令罢了。又听那都察院陈御史之言，说凡系那处人，把首级发在本处号令，把头儿装了数十辆，着咱们各处分解。这样苦差好不烦恼，快走，快走。（活门串应唱）凄凉，叹魂魄空飘天际，叹骸骨谁埋土壤。（净对内介）咄！你每这些众车儿打伙儿行走，不要落在后面吓。咳，那些众公卿做什么官？今日里呵，（唱）堆车辆，看忠臣榜样。枉铮铮，自夸鸣凤在朝阳！（下）（生、小生上）

吓，呵呀，好痛心也！

【锦芙蓉】裂肝肠，痛诛夷盈朝丧亡，郊野血汤。好头颅如山，车载奔忙。又不是逆朱温清流被讨[5] ，早做了暴嬴秦儒类遭殃[6] 。（小生白）大师走罢，不要倸他们的事了。（生）咳，都为我一人，以致连累万口性命，是我累及他们了！（唱）添悲怆，泣忠魂飘飏。羞杀我，犹存一息泣斜阳。

（三旦内）苦吓！（小生）后面又有许多兵将解着囚妇来了，且闪在一边。（外、末头袋拿刀，旦扮四囚妇，丑扮差官押后上）走吓！

【雁儿落】（众旦）苍苍！呼冤震响，流血泪千行万行。（丑白）这是你家做官的带累你每的，哭也怎么？（众旦唱）家抄命丧资轻荡，害妻孥徙他乡。（丑白）那些夫人小姐砍的砍，绞的绞，还要发教坊司、赏象奴[7] ，不知流徙千千万万，那在你们这几十百个。（众旦唱）沦丧，叹匹妇终作沟渠抛漾。（跌介）（丑白）这时候还要装幌子，思想那个来扶你每么？还不起来快走！（众旦扒起唱）阿呀，天吓！真悲怆，纵偷生骯髒[8] ，到不如刚刀骈首丧云阳[9] 。（丑赶介）走吓！（同下）（二生上）

（白）阿呀好恼吓！纵然杀戮忠臣，与这些妇女何干？

【桃红芙蓉】惨听着哀号莽，惨睹着百俘囚状。（小生）大师，路上来往人多，不要讲了，走罢。（生唱）阿呀，裙钗何罪遭一网，连抄十族新刑创[10] 。（小生白）大师，当初刘文成说尚有三十年杀运未除[11] ，这也是天数了。（生）咳！（唱）纵然是天灾降，也消不得诛屠恁广。恨少个，裸衣挝鼓骂《渔阳》[12] 。

（付内白）啲，走吓！（小生）后面许多兵将，押着无数犯人来了，且闪在一旁。（占、老鲛帽花枪扮军士拿军器，四个犯官付校尉押上）

【普天芙蓉】为邦家输忠党，尽臣职成强项。（付白）为因你每要做忠臣，故此圣上特来奉请。（众）呵呀，我每久不为官，又来拿解，岂不冤枉？（唱）山林隐甘学佯狂，俘囚往誓死翱翔。（付白）快走，有话到圣上面前去讲。（众）讲什么，要砍便砍罢。（付）好一班不知死活的书呆。（内介）走吓！（众）老先生，总是我每不是，当初不能御敌，直至纵虎入山，悔无极矣。（合唱）空悲壮，负君恩浩荡。罢！拚得个死为厉鬼学睢阳[13] 。（同下）（二生上）

（生恨介）咳，一发罢了。吓，吓，吓！我道只独诛戮朝中臣宰，不想又捕捉弃职官员，正人君子，定然无噍类矣[14] 。（唱）

【朱奴芙蓉】眼见得普天受枉，眼见得忠良尽丧。（小生白）大师走罢，天色已暮，快赶到前面寻一寺院歇宿便好。（生）咳！（合唱）阿呀，迷天怨气冲千丈，张毒焰古来无两。（生）阿呀，我想忠臣做到这个地位是哟。（唱）我言非戆，劝冠裳罢想，到不如躬耕陇亩卧南阳[15] 。

（小生白）大师，此处湖广要道，京中往来公干人多，恐有识认，祸生不测。（生）如此便怎么？（小生）且到前面，过了今夜，明日从小路急趱行，赶到武冈州，速往贵州，直入云南深山居住，才可安身。（生）如此且赶到前途再处。

【尾】路迢迢心怏怏。（小生唱）且暂宿碧梧枝上。（内作钟磬介）（生白）吓！钟鸣了。（小生）大师，这是野寺晚钟，非景阳钟也[16] 。（生）吓！是野寺晚钟？（小生）是。（生）咳！（唱）错听了野寺钟鸣似景阳。

〔注〕 [1]四大：佛教语，指地、水、火、风。空相：虚幻不实之相。《大智度论》:“因缘生法，是名空相。”[2]行脚：行脚僧，为寻师求法而游食四方的僧人。[3]干将：古宝剑名，春秋时干将、莫邪夫妇所铸雌雄双剑之一。[4]枭示：割下首级悬木示众。[5]朱温：即五代后梁太祖，唐末为黄巢部将，降唐，授宣武军节度使，与李克用等联兵破黄巢军，吞并诸藩镇，封梁王，天祐四年（907）废唐哀帝自立，国号梁。清流被讨：天祐中，唐宰相柳璨迎合朱温旨意，谮杀大臣裴枢等人，李振乃对朱温说：“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朱温笑而从之。事见《旧五代史·李振传》。[6]儒类遭殃：指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政。[7]教坊司：官署名，掌管承应宫廷宴会、祭祀声乐歌舞的机构。明代隶属于礼部，除领乐户外，兼领罪囚家属，以给承应。象奴：南方交趾出象，驭象者称象奴。[8]骯髒（kǎnɡzǎnɡ）：亢直貌。[9]云阳：古地名，秦置县，治今陕西淳化西北。汉桓宽《盐铁论·毁学》:“李斯相秦，席天下之势，志小万乘，及其囚于囹圄，车裂于云阳之市。”后世常用于指代刑场。[10]十族：燕王朱棣夺取帝位，令方孝孺撰起草即位诏书，方宁死不从，朱棣威胁说：“即死，独不顾九族乎？”方凛然道：“便十族奈我何！”朱棣遂残忍地灭其十族。按，古以灭九族为最惨酷，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朱棣灭方孝孺十族，九族之外，并及朋友门生，可谓惨酷已极。[11]刘文成：诚意伯刘基，明代的开国功臣，谥文成。民间传说中常被描写成精通术数，能预测未来的高人。[12]“裸衣”句：东汉末祢衡才茂性直，孔融荐之于曹操，他自称狂病拒不见操，并数有恣肆之言。曹操欲辱之，令其为鼓史，他乃裸身击鼓骂曹，使曹操十分狼狈。曹操乃将其转送刘表，刘表又转送黄祖，终为黄祖所害。渔阳，指《渔阳参挝》，鼓曲名，祢衡所奏。挝（zhuā），击，打。[13]睢阳：指唐张巡。张巡，蒲州河东人，开元进士，官真源县令。安史之乱起，他与睢阳太守许远合兵坚守睢阳，阻击叛军，后粮尽援绝，城破被执，与许远一同从容就义。[14]噍（jiào）类：活着的人或动物。噍，咀嚼。[15]卧南阳：三国蜀汉诸葛亮《前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南阳，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南阳），诸葛亮躬耕之地在南阳郡邓县之隆中。[16]景阳钟：南朝宫中景阳楼上的钟。南朝齐武帝因宫深不闻端门鼓漏声而置，宫人早上闻钟则起装束。后多泛指。

《千钟禄》，亦名《千忠戮》、《千忠录》。写明王朝初年，建文帝朱允炆即位后，燕王朱棣争夺帝位，以反对削藩为名发兵南下攻破金陵，建文帝扮成僧人，隐遁逃亡二十多年，直至衰年才返回宫廷的曲折故事。其间有着大量忠臣及其家人被杀戮、迫害的情节，亦表现忠臣护主的忠义。如《替死》一出，写逃亡路上，新朝廷已知建文帝扮为和尚，随行的翰林院编修程济扮成道人，追捕甚紧，吴学成、牛景先两臣亦扮为一僧一道，让追兵捉去，掩护了建文、程济。又如《打车》一出，写建文帝在贵州深山隐居十多年后，朝廷知其未死，追捕不休，尚书严震直搜山捉住建文帝，程济赶上押解队伍，斥其曾在前朝为臣，食千钟禄，何不念君臣之谊？军士感其言而四散，严震直打碎囚车，放走建文帝后自刎。该剧谴责杀戮、歌颂忠义的主题是极为鲜明的。严敦易《元明清戏曲论集》云：“意《千忠戮》为原名，屡屡假借更易，大致有所顾忌之故。”显然，这本戏在清初出现是有敏感性的，它是血泪之作，不仅是一般地写忠义，还表达强烈的民族意识，不仅是写皇帝的逃亡，其中更寄予了国破家亡的人民群众遭受屠杀、被迫流亡的痛苦之情。

《惨睹》一出，写建文帝逃难至襄阳，目睹自己臣下惨遭迫害的景象，无限痛苦，万般感慨。该出虽情节简单，只是见景伤情，却极为重要，因为从“千忠戮”这一别名看，本出的景象正是千百忠臣良将遭屠戮的集中表现，从剧本是写建文帝的逃亡来说，本出又是建文帝出亡情调的代表性抒发。

此出起首，听得一声“大师走吓”便见一僧一道二人上场，僧人（生）就是被叫作“大师”的建文帝，挑着担子的道人（小生）就是随行护驾的程济。建文帝一上场，便唱出一支脍炙人口的曲子来：“【倾杯玉芙蓉】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

清初民间言戏曲传唱之广，有“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之语，说的是两支最为家喻户晓的曲子，一支是《长生殿·弹词》中李龟年所唱的南吕【一枝花】，其首句为“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另一支就是首句为“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的这支【倾杯玉芙蓉】。此二曲何以动人如此，以至家家户户皆唱呢？应该说是经历了由明入清的剧变的人民群众对于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有痛切的感受，而这两首曲子又最能抒发这种感受的缘故。此二曲的高度艺术性在于：一方面，国破家亡的感受深沉，情感容量巨大，曲词表现出面对历史、面对山河大地的巨大时空感，因而是“心事浩茫连广宇”式的抒情，另一方面，这种浩大的慨叹却不是诉诸宏大的历史评论，而是通过叙说个人遭际来抒发的。这两方面的结合之所以可能，原因在于唱者具有特殊身份，在国破之后有了巨大的地位落差。《弹词》中的李龟年，过去差不多是大唐首席宫廷乐师，安史之乱后落到弹琵琶卖唱，所以他在南吕【一枝花】中唱出这样具有历史感的个人感受：“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那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这里的建文帝，一下子由皇帝落到扮成和尚，亡命天涯，这种落差正能产生深沉痛切的伤感，化为绝妙好词。不过剧中建文帝的心情并非如李后主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那样一味凄惨，因为他虽逃亡，却还有着复国的希望，再加离南京、离苏州，一直处在被紧追的仓皇中，现在来到湖北，已经摆脱了追兵，空间骤然开阔，心绪初定，神情一爽，所以这位落难君主的逃亡情调竟是惆怅中又具昂扬，能唱出“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这样的词来，既诉说君王的内心气概又自嘲僧人的外表装扮。虽说一路上“寒云惨雾”、“苦雨凄风”，却还有庆幸“雄城壮，看江山无恙”的心情，只可惜皇帝到此竟无人知：“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这就是该曲让人咀嚼不尽的丰富意趣。

不过，这种情调的抒发立即就受到干扰，因为大路上许多车辆兵马滚滚而来，令他们不得不加意提防。建文帝和程济闪在一边，看见人马押运的竟是大批的人头！更听押运官言道：“俺想皇爷杀了多少大臣，就在京城号令罢了。又听那都察院陈御史之言，说凡系那处人，把首级发在本处号令，把头儿装了数十辆，着咱们各处分解。这样苦差好不烦恼。”这一情景，让建文帝受到极大刺激，他唱道：“裂肝肠，痛诛夷盈朝丧亡，郊野血汤。好头颅如山，车载奔忙……”他痛言：“是我累及他们了！”但这一拨刚过去，又见第二拨人马过来，几百个妇女被押解着，哭声连天，这是杀朝官而株连九族，把他们的妻女送去充军。建文帝正苦痛不已，又有第三拨队伍走来，押解的竟然是被捕充军的已弃职的官员。迫害面如此之广，出乎建文帝的意料，他只能痛呼：“眼见得普天受枉，眼见得忠良尽丧。”

《惨睹》的写法具有高度的艺术性。首先，惨睹所见之“惨”是大范围事件的集中：作者只用襄阳城下大道上看见三拨人马的过场，就把一场全国规模的屠杀迫害写了出来。其次，惨睹之“睹”是可能危及睹者生命的近距离观察。这一构思李玉还在别的作品中使用过，《清忠谱》剧中《囊首》一出，写忠臣周顺昌被魏忠贤派人在牢房中布囊套头私刑害死。这最黑暗、残酷的一幕，作者偏安排周顺昌之子黑夜探监躲在草铺下亲眼看见。此又一“惨睹”也。既是近距离之睹，又是危及睹者性命之睹。所不同的是，周顺昌之子最终舍命冲出来搏斗，企图救父亲，建文帝却只能闪在路边，不能舍命救人。于是，近距离惨睹，伤痛欲狂，却又因危及性命不敢暴露自己的情境就造成了巨大的情感张力。既以集中法写全国性屠杀，写出所睹场景之惨，又以近距离观察的特殊情境写出睹者感受之惨，这正是《惨睹》一出的力量所在。

《惨睹》一出的艺术性，还在于作者虽然极力写惨，却不是一惨到底，一味刺激，让观众不忍听闻。在建文帝悲愤大恸之时，程济及时提醒他不要露了行迹，抓紧赶路，说：“明日从小路急趱行，赶到武冈州，速往贵州，直入云南深山居住，才可安身。”这时“内作钟磬介”，建文帝喃喃道：“吓！钟鸣了。”程济提醒他说，这是野寺晚钟，不是景阳宫的钟。听此言，建文帝从一刹那仿佛还在宫中又回到逃亡的现实，遂唱道：“错听了野寺钟鸣似景阳。”这样的收束下场，显然是有意回到和开场呼应的出亡的总基调上——当然无限惆怅中已经少了昂扬，多了感伤。这样，这出戏便放收有度，保持住了这个抒情场次结构的完整性和情调的悲剧美。

（陆炜）

千钟禄

第二十四出 归宫

李玉

（付太监上）（白）龙飞上甲开天运[1] ，凤舞彤宫庆瑞辰。自家宣德爷宫中穿宫内监是也，俺万岁爷乃永历皇之孙、洪熙皇帝之子，初登宝位，乍掌乾坤，励精图治。适有贵州布政司飞奏，说有一老僧，自称建文君，欲入朝面圣。皇上批入该省，驿送入京中，圣上命百官遍询，未得其详，因此今日特召本僧一人，到谨身殿细细盘问[2] ，以决真伪。如今老僧已在朝门首了，不免传入内殿则个。（向内白）奉圣旨宣召老僧到谨身面驾。（小生上）来了，流浪江湖几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坤乾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3] ，朝元阁下雨声收[4] 。春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付）这里谨身殿了，住着。（小生正坐介）（老上）主德无瑕阉宦习，天颜犹喜近臣知。奉圣老僧籍贯何处？

【八声甘州】（小生）身膺大宝[5] ，念金陵故国[6] ，四载勤劳。（老白）何故为僧？（小生唱）金川门献[7] ，开遗箧，削发为僧潜逃。（老白）久住何方？（小生）一瓢一笠名姓韬，野鹤闲云物外遥。（老白）如今来此何意？（小生）根苗怎空抛？骸骨荒郊。

（老白）奉圣旨，虽经面供，未得实据，即着建文朝历仕诸臣，入殿识认果否真伪回奏。（末、外、生、净官带白须上）

【又】臣僚衰龄耋耄[8] ，溯当日曾经历仕前朝。（老白）细一厮认，果系何人？（末、众）摩娑老眼，认不得夙昔黄袍。（小生白）你们既为我臣子，怎么不认得我？（末、众）当年未经为内曹，怎强指龙蛇黑白淆？（外场跪唱）天高，望另悬秦镜光昭[9] 。

（老白）诸臣出朝。（众）万岁！（下）（老）奉圣旨，朝臣既不识认，向日曾在建文君宫中内监，入殿详看，明白覆旨。（丑上）

【不是路】闻说魂消，足难移体颤摇。（付、老）公公快些走动。（丑唱）心惊跳，潜身悄步暗偷瞧。（老、付白）快看明白。（丑唱）听哓哓，我怎向是非窠里分白皂？用不得舌剑唇枪把祸招。（老、付）万岁爷等着，快些看吓。（丑假看介）壮胆眺，不是当年舜目尧眉好，抽身去了。

（小生白）吓，你是吴亮，怎么见我不跪？（众惊介）（丑）我不是吴亮。（小生）怎么不是吴亮？我那年御便殿食子鹅，弃片肉在地，汝执壶跪倒，作狗餂而食之，难道就忘了？（丑）如此说，果是建文皇爷了。阿呀，万岁爷吓！

【解三酲】听前言尘埃拜倒，流血泪痛哭号啕。我只道今生难保神表，又何意拜宫寮。（小生拭泪介）（丑白）奴婢今日只得直言了。（唱）拚却了黄泉九地游魂渺，顾不得十族方黄千万刀[10] 。（伏地哭介）（老、付白）如此说来，果是建文君了。（唱）向深宫告，早识定昔年风彩，旧日龙标。（下）（旦、太监上）

（二白）奉圣旨，既以识认建文君，特送金顶毗卢帽一顶、九龙袈裟一袭，即着内使穿带，朕即刻赴殿面见。（吹打穿衣帽介）（付、老引生上）

【又】迤逦琼楼香飘渺，早来到玉殿崔巍插碧霄。呀，好一似庄严满月慈悲相貌，乘一叶渡江潮。（白）皇叔请上，待侄儿拜见。（小生）我久奉释教，削发披缁，已作西方佛子，甘为化外闲人，何敢受当今拜礼。（生）若论释教，有师长之称，若叙彝伦，则有叔侄之分，那有不拜之理。（小生）南无阿弥陀佛。（唱）分明是祗恭子夜三更枣[11] ，抵多少敬礼天潢百世祧[12] 。（合）宽怀抱，真个是一堂欢会，三世和调。

（生白）皇叔请坐。请问皇叔生来锦衣玉食，出外困苦饥寒，何以自遣？

【鹅鸭满渡船】（小生）万山深，茅屋小，受用些布被绳床昏共晓。（生白）吃些什么来？（小生唱）藜羹聊自饱[13] 。诵《楞严》一卷证无生[11] 4，闲中破除烦恼。（生白）如此说来，亦颇安稳乎？（小生唱）风浪交，命系毫，死里逃生有几遭。（生白）咳，可怜！如此何以顿发归兴？（小生唱）幸遇圣明临御早，谅自著条破衲伶仃枯槁，决不付与三木头枭[15] 。

（生白）（打恭介）岂敢。皇叔在上：当初皇祖考用法严峻[16] ，杀戮诸臣，多是奸臣陈瑛唆耸所至[17] 。内侍们，速着刑部绑陈瑛上殿。（付、老）领旨。（下）（生）请问皇叔，闻有一道人，日夕伏侍，可是程济否[18] ？（小生）亏了程济呵，

【赤马儿】患难如胶，晨昏共保，真个是死生骨肉相依靠。（生白）如今在那里？（小生）他送我入朝之后呵，（唱）悠然物外飘飖。（生白）那史仲彬可曾杀严震直？（小生）严震直自刎，与仲彬何干？（唱）幽絷无辜泪盆须照。只是他忠心悄悄[19] ，（合）论来古今偏少。

（生白）内侍们，传谕刑部，立赦史仲彬父子罪名，即着吏、礼二部，复与原官。伊子恩荫，程济以赐道号忠达真人，建院修行。（老）领旨。（下）（末、付绑净跪）（末、付）陈瑛当面。（生）陈瑛你知死么？（净）犯臣自该万死。

【又】（生）狡类鸱鸮，凶逾狼豹。（净白）论来这些事体，多是先帝主意，与陈瑛无干。（生）也该敲牙割舌了。（净）陈瑛该死。（生唱）杀尽万千忠和孝，幽魂怎肯相饶？（白）也把他十族全诛，少泄方、黄之恨。（小生合掌白）阿弥陀佛。望开天地好生之心。（生）又蒙皇叔讨饶，也罢，竟戮他全家便了。内侍们，（唱）屠戮全家少伸冤报。（末、付）领旨。（扯净下）（生唱）扬忠除暴管教万民欢乐，法正官清庆皇朝。（合前）

（占太监上白）庆成公主娘娘，遣奴婢待奏。（生）奏什么来？（占）史仲彬、程济既沐天恩，仲彬妻文氏，向发宫中，合应给与宁家。程济之女，宫主向在徽州进香收归，询问元由，济女幼时定婚彬子，合应给与元配。（生）一一依奏便了。（占）领旨。（末、付上）启万岁，宫中素宴完备了。（生）宫中设宴素斋，请皇叔入宫赴宴。今后皇叔安享宫中，侄儿自当竭力孝敬。（小生）多谢。（生）内侍辜负多矣。（小生）咳，罢了，此乃天数也。（唱）

【尾】从来成事惟天意，受尽流离颠沛，（小生）羞杀我白首阇黎入禁扉[20] 。

（白）世事已同云影幻，（生）禅心一任浪头高。

（小生）万物尽空空万物，（生）叹他华表伏归巢[21] 。（下）

〔注〕 [1]上甲：阴历每月上旬的甲日。[2]谨身殿：明北京皇宫诸殿之一，即今故宫保和殿。明永乐十八年（1420）建成。[3]长乐宫：汉都长安宫名，此代指皇宫。[4]朝元阁：唐阁名，在临潼骊山。此亦代指皇宫。[5]大宝：指帝位。[6]金陵：今南京，明洪武、建文朝，南京为国都，称应天府，燕王朱棣夺帝位后，以北京为国都，称顺天府。[7]金川门：当时的南京城门。《明史·恭闵帝纪》:“（六月）乙丑，燕兵犯金川门，左都督徐增寿谋内应，伏诛。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纳燕兵，都城陷。”[8]耋耄（diémào）：耋，七八十岁的年纪；耄，八九十岁的年纪。泛指高龄。[9]秦镜：传说秦始皇有一宝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硋；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见旧题汉刘歆《西京杂记》。[10]十族：燕王朱棣攻陷北京后，要方孝孺起草登帝位的诏书，他坚决不从，朱棣以灭九族威胁他，他表示灭十族也不会改变主意。于是朱棣极其残忍地灭方孝孺十族。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十族则再加朋友门生。方黄：方孝孺与黄子澄。方孝孺字希直，浙江宁海人，建文时为文学博士，“靖难”之役中，朝廷诏檄多出其手。有《逊志斋集》。黄子澄名湜，以字行，江西分宜人，建文时为翰林学士，与齐泰同参国政，定削藩之策。燕兵破京师，亡命嘉兴，被执灭族。[11]祗（zhī）恭：恭敬。枣：疑当作“早”，“枣”、“早”同为上声“皓”部韵，抄本混用。[12]天潢：帝王的家族。祧（tiāo）：原指祭祀祖先的庙，后亦指继承宗嗣。[13]藜羹：野菜羹。藜，一种草本植物，叶略呈三角形。[14]楞严：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亦简称《首楞严经》或《大佛顶经》，为开示修禅、耳根圆通、五蕴魔境等禅法要义的经典。无生：佛教语，指不生不灭，与涅槃、法性等概念同义，修得无生，即是涅槃。[15]“决不”句：谓不致加害。三木，犯人颈、手、脚所加的三件刑具。头枭，即枭首，砍下人头悬挂示众。[16]皇祖考：对已故祖父的敬称，此指明成祖朱棣。[17]陈瑛：明滁州人，建文时私通燕王，谪广西。成祖即位，授左副都御史，迫害建文诸臣，株连甚广。擢左都御史，益以攻讦为能，太子、百官皆惧恨。永乐九年（1411）获罪，下狱论死。剧中将其死年推后了。[18]程济：明陕西朝邑人，洪武末授岳池教谕。建文初预言燕王朱棣将反，入狱。后果有“靖难”之役，朝廷释其罪，授修撰，参淮上军务。燕兵入京师，不知所终。剧中采取传说，谓其从建文帝出亡。[19]悄（qiǎo）悄：忧伤貌。《诗经·邶风·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20]阇（shé）黎：亦作“阇梨”，梵语音译，阿阇梨的简称，意为高僧，亦泛指僧人。[21]华表：晋陶潜《搜神后记》载辽东人丁令威入灵虚山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见之，弯弓欲射，鹤乃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纍纍？”遂高飞而去。归巢：指辽东鹤归。

《归宫》是《千钟禄》的倒数第二出，写建文帝回到明宫。

建文是怎样回宫的呢？前面两出戏《索命》和《遇赦》告诉我们：建文出逃二十多年后，杀戮过甚的朱棣（明成祖永乐帝）被冤鬼索命而死。洪熙帝登基，大赦天下，但不及一年，洪熙帝又去世，宣德帝登基，又照例大赦。虽然大赦总是不包括建文帝一案，但建文帝觉得，一方面“事隔两朝，法网已宽”，而且宣德是他的侄儿，“谅不加害”，另一方面“出亡几十载，受尽风波，年已衰迈，壮志已灰”，故决意回朝自首，“生死置之度外”。显然，为权力而骨肉相残、大规模的政治迫害、无休的追捕和漫长的流亡……这局面如何收场？最终是由时间来解决的。在《归宫》一出中，建文帝是自己回宫的，宣德帝认真而平和地接待了他。因此，《归宫》和接着的最末一出《团圆》并无波澜，只是全剧故事的结局了。那么，《归宫》有什么“看点”，使它具有高度的欣赏价值呢？

原来，《归宫》看似终局，已获得团圆的结果，但双方矛盾依然存在，戏剧性因素仍很丰富，情节安排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第一，历史遗留问题有待解决。建文帝毕竟是被追捕多年的钦犯，现在是回来自首，对建文帝如何处理，对政权更迭、无数忠良受害如何处理，这笔账并未有过了结。可以说，当建文帝归宫时，任何事情发生都是可能的。第二，巨大的时间、空间差异：出亡二十四年的建文帝回到宫廷，他心中有多少积郁和感慨？从宣德帝以下，各种人物骤然面对从历史中冒出来的前朝君主，将是何种复杂的心态啊！《归宫》将这一历史事件平实写来，并无夸张、渲染，实际上却写出了其强烈的戏剧性和丰厚的意味，这就是该出戏好看的原因。

《归宫》的开场，是一个太监上场，说宫门前来了一个自称是建文帝的老和尚。——只这一笔，就十分高明！这是该出戏第一个值得品味之处，因为这一笔意味着该出戏采用的描写角度。《千钟禄》全剧基本是从建文帝的角度写的，写他的遭际，让他经历、观察、感受和抒发情感，《归宫》仍可以这样写，可以写出丰富的唱词。但现在的写法却是转而从宣德朝如何对待建文帝回来的角度来写的。于是，“归宫”不是建文帝流亡的延续和尾声，而是突然降落到明朝宫廷头上的一个惊人事件。“归宫”事件遂一下子获得了戏剧化的表现形式：宫门前来了一个自称是建文帝的老和尚。由此角度，剧情就马上进入了一个极具戏剧性而又最合理的情境：怎样才能确认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和尚真是建文帝，而不是一个骗子或疯子呢？

宣德帝马上派人召老僧到谨身殿细细盘问，但没法确定是建文帝。于是传旨叫前朝大臣来辨认，也认不出。又命找服侍过建文帝的老宫人来，终于认出。这个三部曲的辨认段落是《归宫》的第二个值得品味之处。宣德帝马上见建文帝固然是合理的，但具体情景不好写，并且辨认尚无结果，两个皇帝相对的场面却已经出现，也让下面的情节不好安排，令整出戏缺乏张力。剧本的写法是只让太监向观众说，皇爷“宣召老僧到谨身面驾”，“虽经面供，未得实据”，故传旨召前朝老臣。这就避免了两皇帝相对的场面过早出现，解决问题真是利落得体，举重若轻。老臣辨认这一场面其实也不好写。剧中写法是：老臣们“摩娑老眼”只是摇头说认不出。建文帝气愤地质问：日日在我殿上为臣，怎会不认得？大臣答曰：殿上为臣，只是站在下面，远远望见，又不曾宫中趋近伺候过，皇帝面貌，哪里认得清楚？建文帝听此，默默无言。这写法真是精练、含蓄！寥寥两笔，大臣们的冷淡就被勾画出来，而不过是“远远望见”的解释出人意料而又合理，让建文帝猛然意识到从来存在的君臣之隔是如此之严刻，这种严刻现在被用作冷酷无情不积极辨认的理由，竟是理直气壮，让人无可奈何。接下去宫人辨认的场面更为精彩。当一个过去的老太监被带上场辨认时，他不是有点儿紧张，而是惊恐万状。他唱道：“闻说魂消，足难移体颤摇。心惊跳，潜身悄步暗偷瞧。听哓哓，我怎向是非窠里分白皂？用不得舌剑唇枪把祸招。”见建文帝面目有变，便道：“不是当年舜目尧眉好，抽身去了。”老太监的表现直接就是大臣们为何态度冷淡的注脚。不过建文帝岂能让他抽身而去？这是他的最后机会了！所以建文帝大声喝道：“你是吴亮，怎么见我不跪？”但惊恐的老太监竟然否认说：“我不是吴亮。”建文帝道：“怎么不是吴亮？我那年御便殿食子鹅，弃片肉在地，汝执壶跪倒，作狗餂而食之。难道就忘了？”老太监听此，知道没错，再不认就是欺君了，赶紧道“如此说，果是建文皇爷了”，连忙扑地叩头。看到这里，为建文帝命运担忧的观众才松了一口气。整个辨认过程应该说写得准确、深刻，让我们充分感受到世态炎凉。同时，这过程也写出了多年流浪的游子重被世人、社会接纳的艰辛和悲酸，十分令人感动。希腊史诗《奥德赛》中，俄底修斯流浪多年归家，面貌大变，妻子、仆人皆不能识，只有家中老狗迎上来亲热，后来女仆为其洗脚发现伤疤才认出，是这种归来感觉的经典表现。《归宫》中建文帝最终通过一个最琐屑的细节的回忆而被老太监认出，可谓异曲同工。

建文帝的身份既经确认，宣德帝便正式与他相见了。这里是《归宫》的第三个看点。宣德帝拜过建文帝，问道：“请问皇叔生来锦衣玉食，出外困苦饥寒，何以自遣？”建文帝答曰：“万山深，茅屋小，受用些布被绳床昏共晓。”又问：“吃些什么来？”答：“藜羹聊自饱。颂《楞严》一卷证无生，闲中破除烦恼。”又问：“如此说来，亦颇安稳乎？”答：“风浪交，命系毫，死里逃生有几遭。”宣德帝叹道：“咳，可怜！如今何以顿发归兴？”当建文帝表示回来是因为“幸遇圣明临御早”，估计宣德帝不会杀他时，宣德帝忙道：“岂敢。皇叔在上：当初皇祖考用法严峻，杀戮诸臣，多是奸臣陈瑛唆耸所至。内侍们，速着刑部绑陈瑛上殿。”下旨杀却陈瑛一家，宣德帝又吩咐给跟着建文帝的老臣复官，请建文帝入宫赴宴，表示：“今后皇叔安享宫中，侄儿自当竭力孝敬。”我们看到，谈话由寒暄开始，遣词是那样高雅，惨痛的流亡似乎成了隐逸山林，无奈的回宫则是“顿发归兴”！话锋一转，推出一个替罪羊，就处理了历史旧账的问题。我们真要赞叹宣德帝圆熟的手腕，更可欣赏剧作者对牵涉复杂的历史人物和场面写得如此利落、准确、深刻，大可玩味。

（陆炜）

眉山秀

第六出 婚试

李玉

（杂上）秦楼年少吹箫女[1] ，汉室风流傅粉郎[2] 。自家苏府中院子是也。我家小姐招赘秦爷为婿，老爷道今日天开黄榜，便是上吉日辰。不必另选吉期，一等晏罢琼林[3] ，迎归就结花烛。故此府中挂红结彩，唤齐宾相乐人伺候，秦爷到门就成亲了。道言未了，老爷夫人上堂了。（外、老旦、小生吉服上）

【正宫引子齐天乐】（外）余编幸有双龙继[4] ，一凤喜占佳配[5] 。（老旦）袍惹炉香，花分宫彩[6] ，（小生）不忝风流快婿。（见介）（外）今日小妹成婚，秦郎琼晏，可称双喜了。（老旦）正是。今日一家团聚，惟有第二个孩儿奉差出外，不在眼前。（小生）兄弟理刑河内，旦暮即归，母亲不必挂念。（外）院子那里？（杂应介）（外）今日内外设晏，一等花烛之后，夫人小姐设席后堂，黄爷、秦爷前厅筵晏便了。（杂）晓得。（外）宾相乐人俱唤齐了么？（杂）俱在府前伺候。（生簪花鼓乐上）（生）看花帝里[7] ，喜骥足腾云，燕尔齐眉。（杂）秦爷到了。（外）分付宾相请小姐出阁。（杂上）熟习周公礼，来成秦国姻。（请介）伏以：一枝花插满庭芳，佳人喜得配才郎。洞房花烛风光好，金榜题名姓字香。（丑扶旦上）（旦）回首妆台，几番羞涩出金闺。（杂赞礼成亲介）（鼓乐送生、旦下）（老旦随下介）

（杂）黄爷到门了。（外请介）（末吉服上）名题帝里泥金帖，心醉侯家暖玉杯。（各见介）（末）老伯贺喜。（外）黄先生多劳了。（末）子由兄河内之行有家信否？（外）正在这里想他。（小生）限期已足，怎么还不归？（生复上介）杯交玉液飞鹦鹉，乐奏琼箫引凤凰。（各揖介）（外）看酒过来。（定席各坐介）

【正宫过曲玉芙蓉】（合）文光星斗辉，瑞霭云霞霁。羡琼卮合卺，恰凑着御酒淋漓。龙门跨凤人间异，月窟填桥天上奇[8] 。笙歌沸，喜家宜室宜[9] 。问佳期，才郎有几锦衣归？（各起介）

（外向小生介）我送黄先生登舆，你送妹丈入洞房便了。（小生）领命。（各揖介）（外、末）共结丝萝山海固，（生、小生）永谐琴瑟地天长。（各下）（丑上）人间春富贵，天上月团圆。自家朝华便是。我家小姐今夜与秦爷成亲，花烛已毕，好笑又要考试新郎。闭了房门，着我在外厢伺候。（生、小生灯引上）巫峡行云下神女，武陵流水驻仙郎。（小生）呀，为何房门闭了？朝华，还不开门。（丑）奉小姐之命，说今夜还要考试新郎。直等三试中式，方准进房。（小生笑介）又作怪了。（指桌上介）这是什么意思？（丑）玉盏是盛酒的，银盏是盛茶的，瓦盏是盛水的。小姐说：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月。（生、小生）有这等事。（丑）小姐规矩森严。着朝华做了外帘，还有老妈妈做内帘[10] 。说不许一应闲人交头接耳。一等试士到了，就要报名领题。大爷早早回避。（小生）可笑可笑。（向生介）妹丈，我自去了，你去发付他。（生）大舅请便。（小生）中后秀才文运苦，房中主考眼珠明。（笑下）（丑向内介）秦爷到了，禀小姐领题。（老旦内传出介）领第一场题。（丑接放桌上介）秦爷请做。（生）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11] 。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也难我不倒。（丑）我家小姐不比寻常试官，者也之乎应个故事的。秦爷须要用心些。（生大笑介）苏家的人物这等利害，苏家的女婿这等难做。

【十二红】我只道春宵一刻千金贵，翻做了琼筵斗酒百篇挥。难道我中了进士，还脱不得做秀才的苦，偿不尽寸晷风檐苦拈题[12] 。（看月介）却不辜负了这一轮明月。清辉，偏照人孤影徘徊。（丑）秦爷快些做。（生）待我看什么题目。（拆封看介）原来是首绝句。（念介）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想介）四句诗含着四个字儿。（背介）他道我那日扮了道人[13] ，如今诗内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不难，不难。我也做一首诗，四句头上点明四个字还他便了。（写介）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向丑介）完了，送进去与小姐看。（丑送进介）秦爷交卷。（老旦接入介）（生）送便送进去，不知中得小姐的意否？一个粉墙凝睇，一个朱扉紧闭。一个雌黄赏识，一个风鹤猜疑[14] 。（老旦内传介）奉小姐之命，说第一试中式了。领第二场题去。（丑接介）（生）好了，好了，早博得三更哑谜捷春闱。（丑）秦爷上紧做。（生）待我看第二个什么题目。（拆开介）又是一首诗。（念介）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线缝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点头介）这是哑谜，要猜四个古人。（写介）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15] 。（做折纸介）送与小姐看。（丑送进介）秦爷第二场交卷。（老旦接介）（生）静听泥金报，绣帏启。（老旦内传介）小姐说第二试又中式了，领第三场题去。（丑接介）（生）一发好了。你看两试点朱衣，少不得三场夸高第。（丑）秦爷请完了第三场，不要耽阁了工夫。（生拆看介）原来是个对儿。我从幼便会作对，何足为难。（念介）闭门推出窗前月。（想介）你看蟾光入室，教我双扉怎推？就是幽窗漫掩，却把冰轮怎移？（摇头介）好一似禅参指月迷圆谛[16] 。（丑）秦爷，前边两场快得紧，这第三场为何这等烦难？（生）咦，凭着我铿金戛玉成余技[17] ，今日里水穷山尽困重围。（内三鼓介）（丑）三更鼓了，还不快做。（小生暗上）风清宫漏转，月午槛光移。不知妹丈可曾进房？（看介）想还未完。听他说些什么。（生）一联对儿这等烦难。你听催人鼓漏三更矣，又早花影看看渐转西。（恼介）搅诗思，浑如醉。（又念介）闭门推出窗前月。（做手势作推窗介）（小生）此乃少游一时聪明略掩，故对不来。我不解围，谁为撮合？欲待教他对了，恐妹子知觉，反累少游体面不雅。（想介）有了。庭中有一缸清水，待我触动他灵机。（作拾砖投缸介）吟成一个字，撚断数茎须。（下）（生）呀，忽然一块石儿落在缸中，溅我一身水。（看介）冲云浪，翻碧池，一天止水向人飞。（点头介）有了，有了。（写介）机锋凑，解悟奇，光明有路点金鎞[18] 。（念介）投石冲开水底天。妙！妙！妙！一发送与小姐看，我就要进房了。（丑）且不要忙。（作传进介）秦爷第三场完。（老旦传下）（生）小姐，小姐，快些开了门罢。叫彻了子规啼月不成栖，怕听五更鸡。（内作开门介）

（老旦持灯照旦上）风递竹声环佩响，月移花影玉人来。（丑）小姐出来了。（生揖介）小姐，被你奈何得我秦少游彀了。（旦作不应介）（老旦）小姐说，秦爷三试中式，叫朝云捧玉盏连进三杯暖酒。（丑斟酒生饮介）

【尾声】（生）琼浆未饮心先殢，（旦）须信道才源无底，（合）真个是此夜团圆从教百岁齐。（同下）

〔注〕 [1]吹箫女：传说秦穆公女弄玉喜音乐，时有萧史善吹箫能作凤鸣，穆公乃以弄玉嫁之，后夫妇二人吹箫引凤，升仙而去。此处借指苏小妹。[2]傅粉郎：三国魏人何晏美风姿，喜修饰，粉白不去手，人称“傅粉何郎”。此处借指秦观。[3]琼林：皇帝为新科进士举行的宴会。[4]双龙：指苏轼、苏辙。[5]一凤：指苏小妹。[6]“袍惹”二句：称赞秦观金榜题名的用语。炉香，指金殿御香炉中散出的氤氲香气。宫彩，科举时新中进士在皇帝赐宴时插花披彩。[7]看花帝里：帝里，京都、帝都。唐时进士试及第者有在长安城内看花的风俗。[8]月窟填桥：月窟，月宫。填桥，用群鹊衔桥以渡牛郎、织女的故事。[9]家宜室宜：《诗经·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后因以称夫妇和睦，家庭安顺。[10]“着朝华”二句：外帘，外帘官，为明清乡试或会试时管理考场事务的官员。内帘，内帘官，为明清乡试或会试时的主考、总裁或同考官。此借后代制度言宋时事。[11]青钱万选：喻文才出众。《新唐书·张荐传》:“员外郎员半千数为公卿称：‘ 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时号 ‘青钱学士’。”[12]寸晷风檐：表示科举考场应试的意思。寸晷，喻很短的时间。风檐，指不蔽风雨的科举考试的场屋。[13]“他道”句：指剧中第五出《乞联》演苏小妹去相国寺烧香，秦观假扮做化缘道人前往相看。[14]风鹤：用东晋十六国时淝水之战中前秦苻坚的兵士闻风声鹤唳都以为是敌军进袭的典故，比喻多此一举，自相惊扰。[15]太公望：俗称姜太公、姜子牙，姓姜，名尚，号太公望。为周文王、武王之师，佐武王灭商。[16]指月：佛家说法时以手指月示人，表示文字所载之佛经，如指月的手指，而佛性才是明月。圆谛：达到圆满至妙、融会贯通境地的真言、真理。[17]铿金戛（jiá）玉：形容声音清脆的用语，此指文字的音节清亮、优美。铿、戛，敲击。[18]金鎞（bì）：金属制造的似箭镞形的手术刀。佛家谓修行人受戒时以金鎞抉目，可除其“无智膜”。

《眉山秀》主要敷演北宋著名词人秦观（字少游）和苏轼（号东坡）之妹苏小妹以及长沙妓文娟的爱情故事，反映出他们结合中的一些曲折过程。故事取材于《夷坚志·义娼传》、《醒世恒言》卷十一《苏小妹三难新郎》，并综合采纳了《京本通俗小说·拗相公》等有关民间故事、话本和史料。情节、人物关系基本上都是作者的创造，与史实距离很大。因苏轼为眉山（今属四川）人，与其父苏洵、弟苏辙并以文章享盛名，一门三杰，为世所艳羡，合称“三苏”，并有“眉山秀气，尽钟公家”之誉，故名。所以戏即以“眉山秀”代指剧中的女主角苏小妹，也可以理解为兼指苏氏一家。现代地方戏川剧、滇剧、秦腔、湘剧、评剧、京剧等中的《苏小妹》、《三难新郎》、《赚文娟》的情节都与本剧有一定渊源关系。

这里选的第六出《婚试》，是秦观与苏小妹婚姻事件中最有戏剧性的一场戏。

苏洵为女儿小妹择婿，小妹欣赏秦少游的文章；秦则乘小妹赴庙烧香之机，假扮道人到庙中相看小妹的才貌。秦少游得中黄榜之际，“大登科后小登科”，二人喜结良缘。本出就是写新婚之夜拜堂后发生的事情：小妹要对新郎进行三场考试，需考试合格后才有资格进洞房。

在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出嫁从夫”为妇女处世道德准则的古代，苏小妹竟然十分出格地做试官来考人，而被考的人恰既是尚未入洞房的“候补丈夫”；又是刚刚高中探花郎、“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的著名才子秦少游。并且这一场考试的关系非同小可，一试不中，今宵便不能成亲；万一两试不中，更要“罚在外厢读书三月”。这样的情节设计，当然是大大长了巾帼的志气，灭了须眉的威风，会博得女性观众的喜爱。而且还不止于此。在多数人的心中，看到强者耍弄弱者，不仅不大会欣赏，甚或还要引起反感；而如若反过来，弱势者成功地耍弄了强势者，则由于人们总会有处于弱势时的不愉快的感情体会，所以会产生一种如同自己得胜了一样的快感。而且戏中的细节发展又极富情趣，谑而不虐，所以不分男女，广大观众都会乐观其成。

还有一层值得注意。古人说：传奇者，传事之奇者也；事不奇幻不传。但又指出不能为此而走到只求热闹，不问根由，但要出奇，不顾文理的错误道路上去，那样只能得到个怪诞不传的下场。在本剧中，做出这一番不寻常奇事的主人，原来是眉山秀气所钟，才高气傲，足可“坐拥文坛赤帜搴”，连千古才人苏东坡也自愧弗如的苏家小妹。这也就保证了这一极佳的脱尽窠臼、未经人见的新奇题材，完全可以写成合情入理的妙剧。

情节还只构成了一出戏的基本框架，其中血肉之丰满，风致趣味之充盈，则要靠细致地处理。剧中的安排是极见匠心的，尤其在起伏跌宕的组织上见其功力。戏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拜堂成亲作为开场，渲染出欢乐喜庆的气氛。但当顺理成章地发展到苏东坡“送妹丈入洞房”时，新郎却出乎意料地吃了闭门羹，要“直等三试中式，方准进房”。这个好事多磨的突变、转折，使得观众必然要拭目以待，把注意力集中在等着看这桩闻所未闻的怪事如何发展，如何收场，秦少游怎样应对。但作者却并不急于揭示谜底，而是弯弓不发地把气氛松缓下来。自以为“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也难我不倒”的秦少游，只把新娘的这一举动权当成小儿胡闹，更丝毫不把如若考试不中要遭到什么处罚之类小题大做的玩笑话放在心上。果然第一、二题都被他轻易通过，便只等着“你看两试点朱衣，少不得三场夸高第”；以至拿到做对子的第三题时，更是漫不经心地说“我从幼便会作对，何足为难”。观众的心情、悬念便也随着秦的自信而放松下来。

但场上的戏却又要把他们的心提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秦却突然被难倒。直拖到夜半三更，仍然无从下笔，眼看今宵就要不能成亲。观众并不一定因他的处境而为他紧张，为他担心；反倒是对才气过人的他竟然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对他的焦急、窘迫，感到有趣。而最后还要靠苏东坡为他暗中提示，才得以触动灵机，逃出困境，结束了他的被耍弄，也使观众得到了满足。

这出戏在设计上还有一个特点，即是这场特殊的考试当然是由苏小妹一手搞起来的，主动权完全操纵在她手上，而“夫为妻纲”的秦少游不过是被她驱弄的“玩物”；他们此时的关系略有点近似于猫捉老鼠，猫是擒纵随心，而老鼠只有被耍弄的分。但演出者让我们得以在舞台上目睹到的，只要被耍弄的老鼠——秦少游，而猫却隐在幕后，她的一切操纵都只是由一个身份远为低下、基本上充当小姐传声筒的丫鬟朝华代为执行。这样的处理是颇具深心的。第一是把舞台空间、时间都给了秦少游，使他小觑这场考试的自高自大，顺利通过前两场考试后的得意忘形，答不出试卷时“水穷山尽困重围”的尴尬窘境等等，都能像独角戏般不受干扰地得到充分表现。而由苏小妹这面来看，既让观众都清楚地晓得这场好戏是她安排出来的，秦少游是在被她捉弄，但却又不示观众以庐山真面目。及至她上场，也是自高身价，目中无人地念着“风递竹声环佩响，月移花影玉人来”；秦少游因得意而带些委屈地对她说“被你奈何得我秦少游彀了”时，剧本上特意指明小妹的反应是“作不应介”。这一切都增加了莫测高深的神秘感，为观众想象她此时的颦笑之姿、喜忧之思，提供了足可自由驰骋其想象力的广阔天地，把人物创造得更丰满、更多彩。

（陈多）

眉山秀

第二十一出 庵遇

李玉

【黄钟引子传言玉女】（老旦上）日淡云遮，风透短棂寒彻[1] 。响萧萧犹飘剩叶。过眼荣枯电与风，久长那得似花红。闲来静坐观空阁，观色观空色即空。小尼观空阁中慈月便是。今日腊月八日，乃是佛降之晨，早间已曾诵经修供。本欲到施主人家走走，因隔壁结义妹子娟娘约来礼佛烧香，故在此候他。正是：静掩琅函焚柏子[2] ，时闻佩韵听松风。（小旦上）妆余乍午出罗幕，闲行兰若[3] 。竹声敲玉，梅香吹雪。（入见介）

（老旦）呀，娟娘来了么。（小旦）天寒晏起，故此来得迟了。（老旦）烛焰尚明，炉香未烬，就请拈香礼佛。（小旦拜介）

【黄钟过曲绛都春序】（小旦）栴檀款爇[4] ，礼空王寸诚[5] ，千缕凝血。念文娟呵，苦海茫茫，愿一苇慈航超永劫[6] 。前日与高邮秦观结终身之约，（老旦作笑点头介）（小旦）瀛洲有客盟衾穴[7] ，早隔断湘江万叠。雁稀鱼杳，（拜介）何日里花残再放，月圆无缺？（作起介）

（老旦）请妹子到里面吃茶。（小旦）多谢姐姐。清净非人世，（老旦）虚空是佛心。（同下）（外上）客帆和雁落，霜叶向人飞。自家苏福便是。相随夫人出京，前往郴州，如今已到长沙了。夫人在船日久，闷坐无聊，方才泊了船，令我上岸来寻什么名山古刹，要去闲步一回。我想虽尔男妆，不便到僧房游玩。一路问来，此间有一所女尼庵，因此先到彼访确，然后下船报知便了。呀，且喜开门在此，不免径入。有人么？（老旦上）清磬度山翠，闲云来竹房。是那个？（见介）（外）这里是尼庵么？（老旦）正是。（外）我们老爷要到此随喜[8] ，故此先来说声。（老旦）贵府那里？（外）高邮秦爷。（老旦）请问老爷尊号？（外低语介）号少游。（老旦）元来就是秦学士老爷，小尼恭候便了。（外）既如此，就到船中请老爷来了。（老旦）晓得。（外）苔藓山门古，丹青佛殿空。（下）（老旦向内介）娟娘快出来。（小旦上）风倚琅玕听[9] ，云移罨画看。（老旦）妹子，我报你一个喜信哩！（小旦）什么喜信？（老旦）秦学士就来了。（小旦）他在那里？（老旦）方才他家大叔到此，说学士要来随喜，先来说声。就在船上来了。（小旦）他既到此，怎么不先到我家？恐怕不是他。（老旦）他说是高邮秦少游，难道我哄你不成。（小旦迟疑介）（旦巾服，丑、外随上）大千世界闲窥掌[10] ，不二门中暗点头[11] 。（外）此间已是庵中了。（旦共入介）（老旦出迎介）老爷，请进法堂中去。（小旦急趋看介）（背介）呀，元来不是他。（旦向老旦介）拜过了佛，奉揖罢。（老旦）老爷请拈香。（旦拈香拜介）（小旦作窃听介）（外向丑介）你在此伏侍老爷，我到船里去了。（丑）去去就来。（外）晓得。清梵云中听，丹楼画里看。（下）

【出队子】（旦）愿弟子呵，天涯孤客，万里平安山水涉。椿萱福祉寿耆耋，远谪弹冠归帝阙[12] （小旦作点头介）（旦拜介）稽首皈依，慈悲鉴切。（起介）（与老旦作揖介）（小旦作避下介）

（旦）此位何人？（老旦）就是义妹娟娘。（向内介）妹子，你怎么不来见老爷，倒进去了？（小旦出见介）（老旦）老爷曾见过舍妹的，怎么不认得了？（旦）从未会面。（小旦）请问大人尊姓贵表？籍贯何处？（旦）下官姓秦名观，字少游，原籍高邮。官授翰林，今谪郴阳酒税。（小旦）外家是眉山苏氏否？（旦）岳丈老泉，两舅子瞻、子由，贱内小妹，人人都晓得的。为何一一问及？（老旦）老爷在上，有一缘故。舍妹虽系青楼，性耽风雅。因见秦爷诗词，舍妹呵，

【闹樊楼】琳琅讽诵晨昏浃，把赤绳千缕，系向新词一阕。（旦）既承厚爱，怎么绝无音信往来？（老旦）舍妹曾致一词，秦爷亦有酬赠。驿信盟曾设，雁足音曾接。（旦）我倒忘了。曾有长沙女郎讳文娟的，寄〔木兰花〕词一首，下官答〔踏莎行〕一词、葡萄锦一疋。可就是令妹么？（小旦）正是贱妾。（旦作喜介）那日呵，读瑶章香艳，致芳词神醉，感贞心石励冰洁。今日相逢，可为有缘矣。恨却恨远迢迢，梦迢迢，只合向巫山会瞥。

（老旦）老爷差了。前日秦爷曾会过舍妹的了。（旦背笑介）是了，是了。（转向老旦介）我几时会的[13] ？（老旦）那秦爷秋间到此，也是说远谪郴州。特访舍妹，盘桓几日。（旦）恐怕是假的。（丑）我老爷是的的确确的秦学士，那有第二个来。文娘被人戳了元包去了。（旦）那来的怎样一个人？

【滴滴金】（小旦）也是个翩翩少俊丰神别。（旦）可曾做什么诗词来？（小旦）酬和花前霏玉屑。（旦）纵能酬和，怎么就信了他？（小旦）向日京中彼此所寄二词，那时一一写出无差，难道不是真的？只为鱼函两两分明写，因此上海山盟牢誓也。（旦）世间多少依草附木的，你被人哄骗了。（笑介）文君眼拙，错认伪相如便向临邛奔夜月[14] 。（老旦）这样有才的人，不信在外边行骗。早难道文人慧业，走空花台月榭[15] 。

（旦）你们不晓得，如今外边走空的光棍，那一个不会做几句歪诗。（丑）专是会做诗的极要骗人。（小旦）就是做诗不足凭信，难道〔木兰花〕、〔踏莎行〕二词假的安能记忆？（旦）〔踏莎行〕一词一定是当初亲笔了？（小旦）自然。（旦）那日可曾把面写的与原词印证？可是一样笔迹么？（小旦）这倒不曾。（旦）如今也不难。待下官也面做一词，把笔迹与原词一对，那时真假立辨了。（老旦）有理，有理。（小旦）若得面教尤妙。（丑）我们老爷做的，定好了假秦学士百倍哩。（老旦）文房四宝在此。（丑磨墨介）（小旦拂笺介）（旦）请问何调？（小旦）就是〔浣溪沙〕罢。（旦点头）（执笔思介）

【啄木儿】（旦）又不是题长恨，赋远别，那里去倩啼红子规喉舌。（背介）谁惯却惜玉怜香将好句叶。（转向二旦介）早把老词林才思泄。（写介）尽描摹一段娇容怯，细吟哦万种柔肠折，好逗引千般恨惹。（向小旦拱手介）怕只怕博不得女中郎称妙绝[16] 。（作投笔介）

（老旦）果然好高才也。（小旦念介）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17]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18] 。今生有分共伊么？情致悠然，丰神跌宕，真绝唱也。（出前词共看介）果然两词一般手笔。（老旦）其实无二。（共看词介）（丑）当初也是我看写的，如今也是我看写的，难道骗你不成。

【三段子】（小旦）钩银画铁，睹蝇头书一辙。金敲玉戛，展鸾笺情万折。（老旦）难道前日来的是假的么？（小旦）寻枝问节，当初掷果名应窃[19] 。（丑）难道如今我们老爷也是假的？（小旦）那里是掉刘郎迷后度津楫[20] 。（丑）你不知前边被什么人骗去了？（小旦）恨只恨闹花丛游蜂浪蝶。

（老旦）既已证明，请秦爷到舍妹家去。（丑作急状介）（旦）我怎么就去令妹家阿[21] ，

【下小楼】叹嗟，浪把蓝桥杵撇[22] 。（自指笑介）只恐诳荥阳还疑纪信谲[23] 。（老旦）如今那个还疑秦爷。只求秦爷同去，不要虚了舍妹一向苦心。（旦）要我到文娘家去还早哩。他既眼力不精，失身于假少游，待我遍访假棍，拿来重治，才好订丝萝之约。指破了鹅笼幻化才好向云阶 [24] 。（老旦）那里等得许多日子。（旦）石上三生留笑[25] ，休虑着日远时赊。（小旦哭介）

【滴溜子】（小旦）心间事，心间事，凭谁诉说。眉头恨，眉头恨，从今倍结。咫尺分明吴越[26] 。姻缘命里悭，风浪揭，倒不若未相逢葫芦闷挈。

（旦）就要下船去了。（老旦）就不到舍妹家去，且到小房茶话片时，傍晚入舟便了。（旦）怎好叨扰清斋。（老旦）岂敢。

【尾声】（旦）佳期且待还金阙，（老、小旦）且去过竹院闷怀倾泻，（旦笑向小旦介）仔细把的确确秦郎牢记者。

（老旦）偶题岩石云生气，（正旦）闲绕庭松露湿裾。

（合）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下）

〔注〕 [1]棂（iínɡ）：阑干或窗户上雕花的格子。[2]琅函：书匣。[3]兰若（rě）：梵语“阿兰若”的省称，意为寂静、无苦恼、烦乱的地方。亦用以代指寺院。[4]栴（zhān）檀：檀香。[5]空王：佛教对释迦牟尼佛的尊称。[6]一苇慈航：一苇，指一束苇编成的筏子。《诗经·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慈航，佛教语，谓佛或菩萨以慈悲度人，如航船渡脱苦海。[7]瀛洲：原为传说中仙人所居的山名。唐太宗时选杰出的学士十八人入文学馆，当时称被选中者为“登瀛洲”。后因以瀛洲客喻才学出众者。[8]随喜：佛家说随人行善事为随喜，后泛指游览佛寺。[9]琅玕（lánɡɡān）：美玉。此指竹。[10]“大千”句：唐柳宗元《法华寺石门精室三十韵》:“小劫不逾瞬，大千若在掌。”[11]不二门：佛教语，不二法门的略称。意为直接入道、不可言传的法门。后用来比喻唯一的门径、方法。[12]弹冠：用手指弹去冠上的灰尘，整治其冠，比喻将要做官。《汉书·王吉传》:“吉与贡禹为友，世称王阳（王吉字子阳）在位，贡公弹冠。”[13]我几时会的：原作“我时会的”，据文意改。[14]“文君”二句：化用汉代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的故事。[15]走空：行骗、冒名诈骗。[16]女中郎：即中郎女，指汉代蔡邕的女儿蔡琰（蔡文姬），她多读父书，以博学能文著称。[17]回波：回眸。波，眼波，流转的目光。[18]“料得”二句：串用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神女赋》所述内容，以“此女登墙窥臣（宋玉）三年”喻心中追求的对象。因神女与楚襄王的关系有“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等描述，故以“无奈楚襄何”喻迄今尚未能与意中人相接。[19]掷果：晋潘岳貌美，少时游洛阳道，妇人皆连手萦绕之，以果掷之满车。见《晋书·潘岳传》。后因以“掷果”形容妇女爱慕美男子。[20]刘郎：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载东汉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二仙女，与之同居半年后归里，则时已入晋，子孙已至七世。[21]“我怎么”句：原无“家”字，据上、下文意补。[22]蓝桥杵撇：唐裴铏《传奇》记秀士裴航途经蓝桥驿，遇仙女云英，欲娶之。为其祖母以玉杵捣药百日后，始得成亲。蓝桥杵撇，则无法结合了。[23]诳荥阳：楚汉战争时刘邦被项羽围困于荥阳，部将纪信伪为刘邦出降，刘邦乃得脱逃。[24]鹅笼幻化：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记许彦负鹅笼行路，遇一书生求寄笼中，至一树下，书生出，口中吐出器具肴馔、女子，女子又吐一男子，男子复吐一女子等等。饮宴游戏后又各吞所吐人、物而去。后遂用以指幻中生幻、变化无穷之事。 ：蹑的俗写。蹑，追踪。[25]石上三生：据载唐时僧人圆观与友人李源订约于其死后十二年在杭州天竺寺重逢。至时李果于三生石畔见一牧童，即圆观之后身。后衍为表示姻缘前定的典故。[26]吴越：春秋时吴、越两国世代为敌，因习用之以代指敌对的两国或双方。

长沙妓女文娟素慕秦少游文才，虽因两地阻隔，无缘结识，但已发誓除少游外绝不以身相许。并特地遣人将所作情词远寄少游，期能订终身之约。秦倩小妹代笔回书。及秦被贬郴州，途经长沙，得与文娟相会，互定白首之盟。后小妹偕侍婢朝华赴郴州探望秦，以道远多险，女流不便行动，乃一路冒用秦少游名色，改着男装前往。第二十一出《庵遇》演的就是小妹在长沙巧遇文娟时所发生的事情。

文娟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曾和她两情缱绻、姻缘早定，但远谪在郴州的秦少游的形象。现在，突然又听说有一位自称是秦少游的人要到她隔壁的尼庵礼佛。“他既到此，怎么不先到我家？恐怕不是他”，这一推断，不仅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且符合事实真相。但如若戏就是这样进行下去，那大约就会索然乏味了。在高手的设计之下，剧情偏偏要向相反的方向发展，让文娟一步一步地、合情合理地钻进预设的圈套，把真少游视为假少游，把假少游当成真少游。同时，前面的剧情安排又使得苏小妹也不是蓄谋或故意设下圈套来骗文娟，而只是不得不然的形势把她也合情合理地逼上了“骗人”的地步。

在戏里设计出“骗人”和“上当”的情节，以此来制造喜剧效果，既是常见的，也不是太难的；但难就难在要“合情合理”地“上当”，更难在要“合情合理”地“骗人”，具此两难，戏自然会趣味盎然了。

怎么能实现这“两难”呢？好心而又热情的观空阁老尼慈月“合情合理”地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其一是她晓得文娟和秦少游已曾定情，所以闻知秦少游重来，马上为文娟高兴起来。但其二是她并没有见过秦，所以哪怕面对着的是假少游，她也毫不怀疑。在她的热心撺掇下，好戏就一层层展开来了。

文娟见到苏小妹，当然就由怀疑而变为肯定面前的人不是秦少游，乃不愿相见而避下。小妹看见一个趋前打量自己的人忽然避下，便随口问一声：“此位何人？”言者无心，好戏却从此开始。热情的慈月为了弄清他们的关系，唤上文娟，当着她的面追问小妹究竟是何人？小妹此时并不知道慈月为什么如此认真地提问，但戏中先已有伏笔，于是她只是按照一路上的“惯例”，“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自己就是秦少游。话出如风，无法收回，小妹自然就顺流而下，把骗人的谎言继续说下去了。好在慈月的问题也提得巧，是前此情词赠答的事，这在戏中更早就做好埋伏，小妹一清二楚，正可以不无得意地侃侃而谈。一直到慈观点出“前日秦爷曾会过舍妹的了”，小妹才晓得谎言有可能被拆穿；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硬硬头皮，违心地说前日来的是假少游。

最关心这件事的是文娟，她不得不亲自出面来质问了：前日之人把往来赠答的情词一字不差写出来，怎么会是假的？言下之意，也就是面前之人才是“依草附木”的骗子。这有点把小妹推上难于回旋搪塞的绝路了。好在戏里又有更细致的“连环细笋伏于其间”；使得她还有杀手锏在握：写得出词句的不一定就是原作者；要弄清谁真谁假，不妨印证一下笔迹。这话讲得十分过硬，所以文娟、慈观都十分赞同地认为“有理，有理”。孰料当初以秦少游名义写的答词，就是小妹代笔的；印证的结果自然只能是“果然两词一般手笔”，“其实无二”。发展至此，小妹步步被逼地完成了施骗，文娟也死心塌地钻进圈套，完成了“上当”。而这一切发展得都是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

朝华在这场戏里虽然话不多，但也都是很有舞台效果的。如在文娟对笔迹时，朝华说：“当初也是我看写的，如今也是我看写的，难道骗你不成。”看过前面的戏的观众都承认她所说的两次都是“我看写的”，绝对是丝毫不假的老实话，不是骗人，所以可以说得理直气壮，让文娟由气势上就不能不信。但观众也晓得她的“老实话”中却隐瞒了一个最重要的“细节”，那即是这两次写同样是冒用了秦少游的名义。于是从根本上讲，它又绝对是在骗人。掐头去尾，略掉了一些“细节”，谎言就变成了事实，观众怎能不觉得巧妙有趣。

小妹在这场戏中以假当真，既骗了文娟，还把秦少游污蔑成“走空的光棍”，未免顺风旗扯得太舒畅，而使得在她身上缺乏跌宕曲折之趣，于是戏又举重若轻地耍她一下：既已证明她是真秦爷，自然要请他到文娟家去再结鸳盟。如若真这样做了，那就任何花言巧语都无济于事，会彻底暴露出自己是假秦爷。这一善意相邀非同小可，舞台指示已经写明朝华“做急状介”，比较老到的小妹也只是靠着鼓其如簧之舌，才勉强逃过这一关。

这是一出富有机趣、引人入胜的喜剧，基本情节设计得妥帖当然是基础，但它之所以取得这样好的效果，正如李渔所总结：戏曲应有机趣，而戏中机趣之生，重要的条件在于“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闲情偶寄》）。

举止迥异于流俗的苏小妹，既有在新婚之夜做出考试新郎，合格才许入洞房的创举，又敢于女扮男装冒充秦少游，把与秦有结合之约的文娟骗得晕头转向。其人其事之不“板腐”、无“道学气”，当是不言自明。而在“勿使有断续痕”的作剧技巧上，这出戏更是有突出的表现。李渔论“无断续痕”时曾具体说明关键在于“务使承上启下，血脉相连；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在文娟与真少游结合时，不让慈观见到秦少游；苏小妹的女扮男装、借用秦少游名义上路：都是有意埋下的复笔。但这些似乎还是不太难想到的。而最见功力的是当观众在第十出《裁赋》中看见秦少游请小妹代笔作书给文娟写回信时，除了感到这是表现闺房之趣外，谁能想到它是一个在十几出后有关键作用的重要埋伏呢？这正是所谓“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也。

吴梅极赏此剧，称之为“词旨超妙，雅丽工炼，尤非明季诸子可及”（《中国戏曲概论》）。但就“传奇之设，专为登场”而言，这个戏的成功恐怕主要依靠的并不是文词之佳。

（陈多）

太平钱

第二十一出 庙书

李玉

（净虬儿白鬓唐巾海青）世事如棋局，沧田几变迁。自家虬道人，原名赤虬儿，我郎君当年为小姐被种瓜张老娶去，郎君闻知大怒，仗剑赶到瓜园，要去杀他，那知张老先已晓得，竟契家而去。郎君必要追寻消息，一去二十个年头，至今并无音信。忽然一日，半空中仙音喨嘹，翠羽翔鸾，小姐和张真人迎取老爷、夫人，白日飞升。郡守闻知，奏闻朝廷，旨意下来，竟将宅地改作朝元殿，妆塑老爷、夫人和张真人、小姐的仪像，焚香供养，就着我看守洒扫。咳！不知我郎君可能个回来，教我老人家朝夕盼望。今乃朔日，不免进去焚香点烛。正是：昔年壮气能驰奔，今作香公洒扫人。（下）（小生挂席帽剑唱上）

【单调风云会】浪遨游回首惟云岫，故国归来骤。（白）我韦固自到王屋山[1] ，虽能兄妹相会，到底心上踌蹰，不知是何境界？岂料牧童送至山口，忽然不见。回头一望，连那王屋山也没些影儿。可又作怪！才行一步，就有一座城池，只道是别处府县，谁知就是扬州城了。我想起来，去寻王屋山时，也走了几个省城，捱了多少日子，为何回来顷刻就到了？（唱）嗏，耸步古扬州，风光依旧。（白）怎么在城中行了一回，如何一个熟识之人也没有？（唱）早难道桑梓归舆[2] ，亲故难重觏？我且急急赶到家中去，早慰高堂忆子忧，细诉天涯作客愁。（下）（外、旦、丑、老白上）青帘是处堪投辖[3] ，朱槛何方可正轮？我们乃扬州城中一班好顽子弟[4] ，每日赌钱吃酒，诨过日子。我们扬州最兴的说书，只因柳敬亭、韩敬山、吴心一[5] ，都到下路去了，甚是寂寞。近日有一姑苏北寺里惯说因果的小和尚，到我们扬州开演出场，闻得今日在张真人殿前开讲，不免大家前去听一听。（行介）正是：曾听美玉丢闲曲，又看玄都观里花[6] 。你看前边摇摇摆摆，小和尚来了。（付扮僧持钹上）千年香火道场古，一面风霜僧相寒。（众见）师父来了么？（付）正是，今日开讲，全仗列位帮衬。（众）这个自然，但不知今日师父开讲什么书？（付）今日就讲张真人太平钱因果。（众）妙吓，这也有兴。（各坐）（付拉钱）（小生上）三尺清光生古剑，一鞭秋色动归情。此处已是门首了。（惊）阿呀，一所宅第，为何变了庙宇？（众笑）咦，你看这个人，在那里说鬼话。（小生）什么鬼话！这明明是韦谏议家的宅子，如何把来改造了？（众）我们不晓得什么韦谏议。（小生看介）呀，怎么邻舍人家都不是了。（作急向内问）大哥，借问一声：这里韦谏议家都往那里去了？（内应）我们不晓得。（小生）不晓得？这也可笑。（众）如何？可是一个也不晓得什么韦谏议。（小生焦介）好闷杀人也！（众）你这个人好不知趣。我们要干正经，只管在此混张。（作推介）走，走！到别处去问。（小生）列位：我就是韦谏议的公子。出外三个月，今日才回，不见了父母屋宇，难道不要问的？（众笑）这也一发好笑了。我们时常听得老人家说：当初曾有个韦老爷，他儿子出外二十多年，不信道还是这等后生的。（小生）我真个韦家公子，出外在才三个月，怎么说二十多年？望乞列位指点明白。（众）这也不难，我们也不晓得其中备细。今日偶有这位师父，刚刚在这里说韦谏议一家的因果。你且请坐了，听他说便知明白。（小生）也罢，待我也听一听，再作道理。（各坐）（小生作闷）（付打钹说介）说新闻，话新闻，新闻出在广陵城。西关城外瓜园内，种瓜有个姓张人。年纪不多刚八十，无妻无子只单身。一朝大雪门前望，白驴一口奔柴门。张老收留来喂养，韦家遣使便来寻。（白）话说那白驴，日行千里，乃外邦贡献之物，圣上赐与韦谏议，韦老爷告病带回，养在家中。一日失去，韦老爷急忙差人各处找寻，众管家随着驴儿脚迹，一步步寻到张老园内。那张老问明下落，就送还了驴儿，又把一个西瓜送与众人，一个送与韦老爷。众人牵着驴儿，捧了西瓜，回覆韦爷。爷一见大喜，对着夫人、小姐道：“如此雪天，有此异物，大奇，大奇！”（唱）就领夫人和小姐，天晴园内去游春。游春事毕回来了，谁知张老病沾身。不茶不饭常寒热，多愁多闷少精神。童儿见了忙惊问，合去求神问鬼神。张老摇头：“都不用，急须寻个女媒人。”请得媒人来坐定，老张口口要寻亲。媒人听说哈哈笑：“谁人肯嫁老年人？”张老满面惟微笑，将言一一告媒人。佳人选定韦小姐，年纪刚刚二八春。媒人听说不投机，抽身便走急离门。张老一把忙拖住，急送十两雪花银。那媒婆一见银十两，疾忙前去说元因。韦爷夫妇闻言怒，便骂颠倒贱孤贫。将言便对媒人说：“如何轻觑我儿身！他若有太平钱十万，就将我女结成亲。若无太平钱作聘，教他休想这姻亲！”夫人见说忙惊起：“如何失口许他人？”韦爷悄对夫人说：“太平钱是宝和珍，官家尚无十万贯，明明难倒种瓜人。”媒婆不解其中意，将言回覆姓张人。张老听说微微笑，聘财如数早交分。（白）那张老道：“我已先知岳丈要把十万贯太平钱难我，我先已安排在十辆车儿上。”当时就央了东邻西舍，推了车儿自己簪了花，披了红，唤齐了乐人花轿，自己前去，一来纳聘，二来迎亲。到了韦府门首，韦爷夫妇见了，目瞪口呆。韦爷道：“原说不该同女儿到他园中去。”夫人又道：“你不该许他太平钱为聘。”两下互相埋怨。那媒人去回了张老，那老儿口口声声道：“他亲口许我亲事，又如数纳了聘，他若要赖婚，就拚着老性命撞死阶前。”（唱）韦爷夫妇无言答，将情说与女儿听。小姐款款回言说：“双亲何用苦忧心。奴是爹生和娘养，二亲一语定终身。姻缘本是前生定，休论老少富和贫。”爹娘看见儿依允，愁怀顿减两三分。外边鼓乐催亲急，勉将小姐过张门。爹又哭来娘又哭，清早号啕到五更。过了三朝并五日，遣人探女接回门。（白）韦谏议因女儿难过日子，故此差人去迎接。谁知他夫妻两口，老少仝心，对家人说：“多多拜上爹娘，不须忧虑。瓜园内尽可居住，何必回门。”说妆奁原是无用，不必备补。倘见赐白驴，足见亲恩。老院子回覆了家主，韦爷夫妇双双欢喜，遂送白驴与张老，代步乘骑。且不提张老和小姐在瓜园度日，再表那韦公子。（唱）一向久在边庭住，回家拜见双老亲。见了双亲请妹子，爹娘嘿嘿泪纷纷。公子苦苦将言问，爹娘只得说元因。好个双全文武韦公子，咬定牙根恨恨声：“宦家小姐归园叟，羞杀扬州一郡人！”懊恨双亲没志气，手拔青锋剑一根。一程赶到瓜园内，要杀多年老怪精。（白）谁想那张老，先已知觉，到得公子去寻他时，止存空屋，并没个影儿。单有壁上题诗一首，说道已归王屋山去了。公子看见，也不归家，挂了宝剑，立誓走遍天涯，要寻到王屋山，杀那张老。一连去了几个年头，至今不见回来。（唱）不言公子多年去，单表家中二老亲。思儿思女俱不见，终朝堂上泪珠零。忽然天降祥云起，仙音嘹喨半空闻。仙童仙女幢幡执，仙官仙吏羽旌分。中间仙鹤来骑坐，双双两位貌如神。女戴凤冠并霞披，分明小姐貌超群。男戴星冠并鹤敞，就是瓜园张姓人。接取双亲成仙去，白日升天去如云。扬州百姓多亲见，黄堂太守奏朝廷。唐王圣主心惊异，传来旨意急遵行。韦爷夫妇升天去，又无子嗣守家门。将宅改作朝元殿，殿中妆塑老真人。后宫夫妇来供养，香烟缭绕烛光新。今将二十年前事，留作千秋万古闻。

（白）书已讲完，乞求列位爷们，喜舍喜舍。（众）果然说得好，我们大家凑些钱与他。（小生）列位，若这等说，难道我双亲果然成仙去了？（众）唷，唷，难道他做这段因果来哄你不成？（小生）既如此，殿内可有什么人在里头？（众）闻得有个虬道人，是韦家的老仆，现在殿后，你去问他，便知端的。我们要告别了。（付）贫僧也要告别了。（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众下）（小生）有这等事！我且去问那虬道人，便知明白。（走向内叫）虬道人有么？（净）一片雄心归碧汉，数茎白发诵《黄庭》[7] 。是那个大惊小怪？（小生）我只道那个虬道人，元来就是赤虬儿，不想这般老了。（净细看惊）阿呀不好了，有鬼吓！（向内奔）（小生拖住）是我，不是什么鬼。（净怕）我家郎君，出去了二十多年，不信还是当初的相貌。（小生）我到王屋山，才得三个月，如何就是二十年？（净）郎君果然到王屋山的？（小生）怎么不到！

【剔银灯】天涯内芒鞋奔投，深山岰仙宫云构。（净）那真人怎么样一个光景呢？（小生唱）戴星冠鹤敞高年叟。（净）可曾见小姐来么？（小生唱）佩琼琚宛然闺秀。（净）在那里住了几时？（小生唱）高楼，情深杯酒，归程迅驱驰暮秋。

（净）有这等事！正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请问郎君：老爷夫人成仙之事，可晓得么？（小生）方才听见说书，已知备细。想必是真的了。（净）怎么不真！（小生）只是你老人家，一向何以为活？（净）老奴呵，

【前腔】司香火晨昏自修，持经咒斋粮糊口。（小生）咳，不道你这等老了。（净唱）二十载别来时光久，（看介）睹郎君益信仙凡非谬。（小生）我好似跳过这二十年矣。（净）请问郎君，那真人、小姐，可有什么相赠么？（小生）临行赠一席帽，说到琼花观前卖药罗叟处支取太平钱十万贯。（净）又是十万贯太平钱！（小生）教我车至洛阳，他说姻缘富贵，多在这帽儿上。（净）仙人言语，决然不差。明日竟到罗家店中去支钱便了。（小生）有理。（合唱）蹰踌青蚨定有，洛阳去姻缘好逑。

（净）郎君风霜辛苦，且到里边去用些茶饭，再作道理。

（小生）廿载分离逐浪蓬，（净）沧桑恍似五更风。

（小生）今宵剩把银缸照[8] ，（合）犹恐相逢似梦中。（下）

〔注〕 [1]王屋山：在山西阳城、垣曲两县之间，相传黄帝曾访道于王屋山，故常以之代指学仙修道之处。[2]桑梓：指代家乡。[3]青帘：酒家悬挂的青色酒招。投辖：汉陈遵好饮，客至其家饮宴，他常令仆人关起大门，将客人的车辖投到井里，饮不尽兴，就不让客人走。见《汉书·陈遵传》。此指留止饮酒。辖，车轴两端固定车轮的销子。[4]好（hào）顽：爱玩，喜欢游乐。顽，同玩。[5]柳敬亭：明末清初最著名的说书艺人，当时的大诗人吴伟业曾为其作传。韩敬山、吴心一也都是当时的艺人。[6]玄都观：始建于北周，原名通道观，隋时改名为玄都观，故址在今陕西长安南。此用唐刘禹锡玄都观看桃花作《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诗的典故，只取其字面意义。[7]黄庭：道教经名，《上清黄庭内景经》、《上清黄庭外景经》的合称，为上清派主要经典之一，以七言歌诀讲说道教养生修炼的要旨。[8]银缸：同银釭，银灯。

《太平钱》传奇是一部神话剧，写扬州官宦韦恕，有子韦固，有女文姑。韦固有愿，欲娶一才高貌美且出身名门的女子为妻，遂上京求亲。其间，种瓜园的张老汉得见文姑，钟情思念，竟托媒求亲。韦恕愤怒，便有意为难，说若有十万贯镇库之宝太平钱，即可许婚。不想张老果然送来太平钱十万贯，十八岁的文姑便嫁给了八十岁老翁。韦固进京求亲未成，沮丧中得一梦，见一仙翁查姻缘簿，说他的妻子现在还是未满周岁的女婴，在二百里外介休县集义村一个瞎子老妇怀中抱着。韦固醒来寻到彼处，果见此女婴，忿此命运，竟刺女婴而逃走。韦固辗转归家，听说妹妹婚姻，欲杀张老，而瓜园已空。韦固直寻到王屋山中见之，方知张老乃张果老，妹子亦仙人，有前定姻缘也。韦固回到扬州，取得张老留下的太平钱，后来得中状元，以此为聘礼，娶得宰相韩休之女。婚后，发现妻子额头上有一疤痕，问之，妻告曰：乃当年在集义村被一狂徒所刺，幸被韩休所救，收做义女。韦固骇然。而夫妇又年貌相当，因固曾在仙境数月，世上已过二十年也。该剧写张老与文姑、韦固与韩休之女皆用太平钱作聘礼成就命定的姻缘的故事，显然是宣扬宿命思想。但该剧自有欣赏价值者，实因为在宿命论的情节框架中，仍包含许多健康的人生情趣。如张老娶文姑一事，由于实为仙人，且张老又是种瓜的穷汉，所以并无写老夫少妻的庸俗格调，而是借神话形式嘉许穷汉亦可爱恋，对韦恕讲究门第、嫌贫爱富，进行了无情的嘲弄，令其窘态毕露，十分狼狈。至于韦固，虽然卤莽狂野，但立志娶个完美的妻子仍表现出世间男子健康合理的梦想。

《庙书》一出是联系全剧故事之前因后果的枢纽，所以有很强的情节性，也是全剧怪怪奇奇、迷离惝恍味道最足的一出。

该出从韦固下王屋山开始。去的时候，他经历数月，辗转几省才找到此山，现在被送下山，就见一座城市，走进城，发现就是扬州，十分诧异。待他找到自己家门，更感到十分困惑：这里人进人出，却不见一个自家之人，走进门去，说自己是这里的少主人，汝等为何随便出入，则人皆笑之，道其胡说。韦固不信有此异事，穿堂入室，只见房舍庭院到处面貌有变。这时，一个说书人对游客开讲起韦家的故事来。说是那一年冬天，韦家一匹御赐的白驴走失了，韦恕着急万分，命家人连夜寻找，后来在张老瓜园找到。张老不仅送还白驴，还赠送西瓜数只。韦恕感其还驴，又奇怪雪天还有新鲜西瓜，赴园致谢。文姑也跟去见识一下瓜园，被张老得见，这才引出求亲之事来。说到张老送来十车太平钱，韦老爷想反悔，张老请乡亲见证、大闹一场的情景，真是热闹非常。偏是文姑不嫌老汉，嫁过去后，韦家派人去看望，只见文姑随夫种园，甚是相得，张老说岳父若是不弃，可将那匹白驴送给他，后来张老就是骑驴带文姑遁去的。

这段说书给了游客们很大的满足。但它其实并非为游客而设，而是全剧叙述的一个情节安排。这段事迹是说书人见闻过的，和韦固刚刚亲历的王屋山之行正能连成完整贯通的故事，对于韦固回家的情节来说解决了承上的问题。但韦固不能像游客那样满足于听到了一个好故事便散去，因为他是故事的当事人，他必须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而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过去的一切是否真实在他心中仍然是个问题。这时他走向内屋，终于看见一个旧家人，两人对视，却相互吃了一惊：韦固无法相信怎么才过数月，这个家人就变成老汉了！家人则奇怪虽然他苦苦等候的少主人终于回来了，但面貌怎么居然还和二十年前一样！这一连串难解的谜，造成了一种迷离惝恍的意境。

家人告诉韦固，说多年前韦家夫妇忽一日白日飞升，传说是被神仙接去了，从此，这里就被官府设做纪念游乐之所。听得此说，韦固有些明白了，因为在王屋山，妹子曾说起要把父母接去，白日飞升正应此话。这里妙就妙在韦固刚从仙界回来，如果家中现实一如其旧，他倒要怀疑王屋山的经历只是梦幻，现在家中出现不可思议的变化，反令他不敢怀疑仙界是真。但自己日前的经历与眼下的所见，又总叫人不能相信：老父母是凡人，怎么就白日飞升了？自己上山明明才数月，怎么就二十年过去了？他真正陷入了真幻难辨将信将疑之中。

所以，韦固和老家人讲述王屋山的经历，回忆一个个细节。这时他想起下山时，张老给了他一顶戴过的破草帽，让他凭此到扬州琼花观前卖药的罗叟处取存在那里的太平钱十万贯，说他日后的姻缘富贵都应在这草帽上。他一摸身上，草帽还在！现在，草帽成了过去未来之一切的关键，因为此物在手，就证明过去的一切不是虚幻，同时，韦固的未来也都与之密切相关。但是问题又来了：破草帽真有用吗？张老的话可信吗？韦固又产生了怀疑。还是老家人实在，说明日就去琼花观，那里有没有罗叟，有没有十万贯太平钱，破草帽有没有用，去了便知。于是，《庙书》一出就在悬念中结束了。

这出戏表现了高明的结构技巧和描写技巧。结构技巧的高明表现在作者精心构思了韦固回家的情节，用他遇见怪事写出了山中才数月、人间二十年的变化，也补叙了未正面写过的韦恕夫妇的归宿。用一大段说书以联系往事，用一顶草帽引出下文，使这出戏成为承上启下连贯全剧情节的枢纽。描写技巧的高明则表现在抓住一个“疑”字。这出戏是一个人由仙界骤然回到人间，现实、过去、未来都显得真幻莫辨，在这神话味最集中处，作者不是大炫神奇，而是站在人间常识的立场，步步写出韦固的疑惑，因而收到神奇又亲切有味的效果。

（陆炜）

牛头山

第十一出 献宝

李玉

（丑上）

【缕缕金】投诚去，到军前。欲求生富贵，肯迟延。谨具些微礼，君王一件。伏惟笑纳鉴惓惓[1] ，休嫌物轻鲜，休嫌物轻鲜。

自家黄潜善是也[2] 。金兵渡海赶来，已到明州界上[3] 。我若不去投顺，家资老小定然不保。因此哄骗皇上居住山中，我悄地奔到金营，把君王奉献。领他到山中拿住，区区岂不是个首功了。那时封皇立帝，这场富贵谁人及得我。（内金鼓介）（丑）你看那边金鼓喧天，旌旗蔽日，想是金兵来了。不免急急赶上前去。不施万丈深潭计，怎得骊龙颔下珠。（下）（生、末、占、老四小军领净上[4] ）（合）

【前腔】过三浙，速加鞭。晨昏追宋帝，影茫然。到处严巡缉，冲州踏县。饶伊飞上焰摩天[5] ，腾云也追转，腾云也追转。（丑上跪喊介）宋朝左相黄潜善投顺军前，望千岁爷爷收录。（净）投顺的什么人？（丑照前念介）（净）吓，黄潜善是第一个奸臣，拿去砍了！（众应绑介）（丑）黄潜善有一件东西送上千岁爷，求乞饶命。（净）我大金得了宋家天下，那一件东西没有，那个要你送？快拿去砍了！（众扯）（丑）是一件稀奇宝贝。（净）凭你猫儿眼、祖母绿、夜明珠，都不稀罕。快砍！快砍！（丑）是一件天下无双的活宝。容黄潜善细说，若不中用，再砍未迟。（净）你说，你说！（丑）是一个皇帝。（净）皇帝在那里[6] ？（丑）臣藏在一僻静去处，特来奉献。（净笑）妙阿。放了绑，请起。（丑立介）（净）你献了宋帝，我赐你一个极大的官儿[7] 。（丑）官是不要的。若照依张邦昌、刘豫[8] ，立我为帝，我就献出便了。（净）也罢。你若献了出来，立你为浙闽南帝便了。（丑）谢恩！请借平天冠带一带[9] 。（净）且慢。你献出宋帝，我就册立便了。快说今在何处？（丑）待寡人金口玉言说出来。寡人将他藏在白云山茅庵内，有寡人的正宫皇后看守在那里。此去不远，手到拿来奉送。（净）既如此，你就领我们兵马，一仝到彼擒捉便了。（丑）快备龙车凤辇与寡人乘坐。（净）车辇未曾备得，且乘了马去罢。众将官，扶他上马领路。（众）得令。（丑）诸卿随寡人来。（净、众行）

【羽调排歌】（合）杀气腾腾，征尘卷卷，轰轰鼓角声喧。弓刀密密跃金鞯，旗帜飘飘云外旋。人雄纠，马联骈，排山倒海势喧阗。过城市，到山川，擒龙缚虎似鹰鹯。

（丑）到了。这里是白云山了。这就是茅庵了，皇帝在里面。（净）众将官，打进去！（丑）且慢，不要惊了寡人的正宫皇后。（净、众打入介）（净）宋皇在那里？宋皇在那里？呀，宋帝不见，只有一个妇人杀倒在地。（丑）吓！我晓得了。想是老赵知风，杀了寡人御妻逃走了。（净）可恼，可恼！你来哄我么？（丑）赶走了宋帝，他出头不得，就是寡人的大功了。（净）唗！放屁！

【扑灯蛾】奸臣太不良，奸臣太不良，卖国图荣显。颠倒诳天朝，恼得我气忡心颅也，怎饶残喘。（丑）不过取笑而已，怎么认起真来。寡人得罪了。（净）叫众将官，把这狗头砍为肉酱。（众）得令。（合）醮青锋头血涓涓[10] ，剖肝肠头颅早献。（众将刀乱砍下）（净）呸！止空留万年青史臭名传。叫众将官，宋帝虽逃，料去不远。我们如今分兵几路，连夜赶上擒获便了。（众）得令。（共行介）

【尾】（合）大兵直捣三州县，火速提兵追赶，任你入地升天也难救免。（下）

〔注〕 [1]惓（quán）惓：同拳拳，形容情意恳切的用语。[2]黄潜善：宋邵武（今属福建）人，字茂和，第进士。髙宗即位后主谋南迁扬州，居相位。以嫉害李纲等忠良，因循苟安，为军民所痛恨。建炎三年（1129）二月扬州失守后被贬逐，未几死。《宋史·奸臣传》有传。[3]明州：今浙江宁波市一带，以境内有四明山而得名。[4]净：饰金兵统帅金兀术。[5]焰摩天：原为佛教用语，佛家所说三界中欲界六重天之一，位于三十三天（忉利天）之上。[6]皇帝：抄本原误作“黄帝”。[7]极大：极，抄本原误作“及”。[8]张邦昌：字子能，永静军东光（今属河北）人。第进士。北宋末年曾任礼部侍郎、太宰。靖康二年（1127）金军攻陷东京（开封）后，他在金统治者扶植下建立傀儡政权，称“楚帝”三十三日，后被宋赐死。刘豫：抄本原误作到豫。刘豫，字彦游，景州阜城（今属河北）人。第进士。高宗建炎二年（1128）知济南府，十二月降金。建炎四年（1130）受金册封为帝，国号“大齐”。绍兴七年（1137）被废黜，迁居临潢（今辽宁巴林左旗附近）而死。[9]平天冠：古代帝王祭祀时戴的冠帽。[10]醮：当为“蘸”字之误。

《牛头山》一剧主要敷演南宋初年高宗赵构即位后，重用黄潜善、汪伯彦等奸佞，罢黜善类。当金兵再度来攻时，他与黄潜善等仓皇逃离扬州。后岳飞率兵将他迎至楚、鄂交界处形势险要、易守难攻的牛头山暂住。金兀术调集百万人马将牛头山团团围住，形成僵局。数月后，得岳云等来救，大败金兵，高宗才得以下山，定都临安（今浙江杭州）。

这里选录了剧中的第十一出。

与本出相关的前段情节是赵构在和黄潜善逃离扬州后，黄将赵安置在明州家中，令妻子严氏看守，自己则潜赴金营，欲将赵构献与金邦以邀功。黄走后，严氏将赵构放走，并自刎而亡。

《曲海总目提要补编》曾称本剧“笔墨村俚无足取，谬误极多”。而这一出的曲文，如仅就欣赏“戏曲”中之“曲”而言，则不论是读它的文字，还是聆其所选用的【缕缕金】、【扑灯蛾】等字多腔少的曲牌，“笔墨村俚无足取”似也难称苛评，因为它们都缺乏值得令人击节叹赏的地方。但是由场上观演而言，它倒确是堪称为一出好的折子戏。且做分析如下。

一开场，是黄潜善先用一支【缕缕金】曲和一段念白说明他此行的来意。虽然词语浅显，明白如话，但却极有斟酌。他明明是去做献上“君王一件”的有大功劳的事，却把话说得十分“谦卑”:“谨具些微礼，伏惟笑纳鉴惓惓。”还要连连请求对方“休嫌物轻鲜”。透过他的这种语调，此时赵构这一“君王一件”究竟有多少含金量，也就不言自明了。另一方面，黄潜善因唯恐金邦不肯赏收而患得患失的担忧心情也显露无遗。

事情果然有些朝黄潜善所担忧的方向发展。他的名声实在太坏了。连金兀术也深知他是神人共愤的“第一个奸臣”，所以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拿去砍了”。黄虽然再三申明自己是来献宝的，但金兀术仍然只是一个劲地高喊“快拿去砍了”。

及至金兀术答允收下他的献礼，他马上又一步一步地骨头越来越轻。讨何等样的酬谢呢？“官是不要的”，要的是“立我为帝”。这一点得到认可，就又迫不及待地露出马上就要“登极御宇”的丑态：称孤道寡，并立即将妻子升格为“正宫皇后”；要戴平天冠、要乘龙车凤辇。

等到引领金邦兵马来到家中，却不见赵构身影，而妻子也已死去，明知立为皇帝的首功已是无望，并且很可能还要大祸临头。但他已是黔驴技穷，只好老老面皮，换上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儿用皇帝的腔调说“赶走了宋帝，他出头不得，就是寡人的大功了”，再看到金兀术根本不买账，又只好耍无赖地逗笑：“不过取笑而已，怎么认起真来。寡人得罪了。”此出最后则是金兀术下令将他“砍为肉酱”，落得个“止空留万年青史臭名传”。

这虽然只是一出篇幅短小的折子戏，但它通过精练准确的语言和科介，三个不同阶段的鲜明对照，逐层深入地揭开了黄潜善一心想爬上皇帝宝位的肮脏灵魂和丑恶嘴脸。对他的刻画是相当夸张的，有些类似于漫画的笔法，但在戏中他是由丑行应工的，这种夸张的处理方法，正适合于丑行的表演和戏曲的风格。谈到明清传奇中和它有所类似的“献宝”的戏，自然会想到《桃花扇》的第三十七出《劫宝》，但它的立意重在写黄得功“护宝”至死的“名将气概”，田雄、刘良佐、刘泽清等的“劫宝”不过是为黄做铺垫、陪衬，所以他们的反面人物形象远不如本剧中的黄潜善生动、深刻。

还有一点值得说明的是，《宋史·奸臣传》载黄潜善是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扬州失守后罢职，被贬逐至梅州（今广东梅州市梅县区），未几死。则本出的情节也和全剧一样，全属子虚乌有。然而民间说部或戏曲之所以编造这样的故事，应当说也是有根据的，用现代化的术语来讲，那即是它符合了人物的本质真实，也符合了群众的愿望。《宋史·奸臣传》记载有这样一件事：高宗、黄潜善等慌忙逃离扬州时，引起人心大乱，“都人争门而出，死者相枕藉，人无不怨愤（黄潜善）。会司农卿黄锷至江上，军士闻其姓，以为潜善也，争数其罪，挥刃而前。锷方辨其非是，而首已断矣”。对民愤大到只要听到一个官员和他同姓，就来不及分辨究竟是谁而将其处死的元凶大憝，群众自然不愿意看到他仅仅是被罢职免官而从容病死，以为这样太便宜了他。所以他们要代上苍来另作安排，让他坏事做得更多，然后遭到连金人也不肯轻饶他，给他一个“剖肝肠头颅早献”，“砍为肉酱”的可耻而又解恨的下场。再有一层，尽管宣扬“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曾经在宋朝风光过一些时间，但是在一些身居高位者中，权势欲却也恶性膨胀到历史上罕见的程度，连由元朝人撰写的《宋史》中都要慨叹说高宗南渡之后，“冠屦易位，莫甚斯时。国势弗振，悍仆狂奴，欺主衰败，易动于恶。……视背君亲，犹反掌耳”。所以作为诛心之论，设想黄潜善会想拿高宗当“活宝”去献给金邦，也是非常合乎逻辑的。

绝不应当把这些“全不合于正史”的处理，只视为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一善良愿望的表现。它体现的精神是人们不肯默默地接受已经出现的客观现实，而要依照他们的心愿去创造历史、重塑和改造历史。《牛头山》这类作品中体现出一种大胆处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关系的传统方法，并在曲坛屡见不鲜，原因即在此。笔者以为在研究、讨论历史剧创作时，应当给它以肯定的评价。

据有关文献记载，明末清初的李玉著有传奇《牛头山》，但今未见刊本，现在得见的是《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影印的旧钞本，原题《牛头山总纲全集》，是伶工抄写来供演出用的底本，未知抄录于何时。此外，杜颖陶先生编选的《岳飞故事戏曲说唱集》中也选录有据清道光戊申（1848年）怀宁曹氏金玉堂抄本《牛头山》校订的《牛头山》昆剧本一折，虽然写的也是高宗被困在牛头山的事，但具体情节不见于本剧。考虑到这个戏在包括昆剧等的各剧种中有着多种版本，伶工的“总纲”必然要受到它们的影响，所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本并不一定就是源自李玉所写的本子；而且纵或是出于李本，也不会完全和它一样。为慎重起见，我们本应将这个本子的作者视为待考，而将作者署为佚名，但考虑到一般的戏曲论著都说李玉所撰传奇今存者包括《牛头山》，故暂时仍将本剧作者之名署为李玉。

（陈多）

风云会

第十六出 义救

李玉

【引】（外上）闲房静憩，窗映藤萝翠，和瑶琴一声鹤唳[1] 。

贫道青牛观中观主赵景清是也。年过半百，道行清严，一院住持，四方钦敬。所有匡胤侄儿，避难暂寓本观，不意卧病两月余矣。今喜痊可，常欲出外行走。咳，他是管闲是非的班头[2] ，惹事端的太岁，贫道屡屡禁止，劝他住在房中。如今要往前村走走，不免叫老道出来，分付一番。老道那里？（丑上）老道今年八十九，背曲腰驼行路抖[3] 。齿落牙尽头发光，嘴上白须像扫帚。师父叫我何干？（外）我要出去门徒人家走走，徒弟徒孙又不在家，须要看好门户，不要放公子出来。（丑）晓得。（外）还有一件，东廊降魔殿锁有前日寄放的女子在内[4] ，不要放公子到殿闲走。（丑）这个不消说得。（外）出山鹤引路，入观鹿迎门。（下）（旦上）

【引】奇殃灾遇，余生无计，痛潸潸襟沾泪垂。

泣声高，泪声高。涓涓血泪潮，青衫成绛绡[5] 。家远望天遥，薄命他乡骸骨抛。孤魂谁与招？奴家赵氏金娘，往恒山进香，遇盗贼抢来，遂锁道院殿中，苟延旦夕。倘贼人有非礼之事犯我，将碎首阶前！我那爹娘吓！

【二郎神】生休拟，叹红颜古今都颠沛，痛死别生离分两地。他乡拆散，家乡极目依稀。非是我贪生回素履，鬼门关须臾展舒。（合）气频吁，只索向来生再舞斑衣。（睡介）（净上）

云路瑶坛静，苔生丹灶烟。我赵匡胤自从闹了勾阑院，走到太原地面，咱投叔父寓居观中，卧病一月，近得痊可。谁想被叔父拘束，不得外面闲耍。今日他出去了，不免在观中各处一游，多少是好。正是：洞里有天春寂寂，兴来无伴影萧萧。（丑上）房中失却公子，廊下奔杀道人。公子转来。（净）这是什么规矩？（丑）老师父分付，请公子房里去坐。（净）我又不到外边去，难道这观中不容我走走？（丑）这等，到西廊下去罢。（净）我偏要往东廊下去。（下）（丑随下）（旦）

【莺啼序】支颐半晌梦魂疑，我恍惚欢笑亲闱。醒来时仍旧凄其，到不如杳然梦断离。（净上）那里有妇人啼哭之声？（丑随口[6] ）（旦）心不愧，只落得祇神可对。（外上）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贤侄在此何事？（丑）老师父来哉。闭门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下）（净）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外）不曾做什么事。（净）降魔殿中锁的甚么人？（外）不要管闲事。（净）出家人清净实为，红尘不染，为何殿内锁着妇人啼哭，做出这等不肖之事。你老人家也要放出良心，试说个明白，还有商量，你若欺三瞒四，俺赵匡胤不是和光同尘的[7] 。

【簇玉莺】清虚殿，锁翠眉。渎神明，胡罔为。好个清闲道律司纲纪。（外）虽是妇人，不干本观之事。（净）你是一观之主，别人寄在殿内，少不得你也知情的。何须故推，终难驾谁。大丈夫一言决撒[8] ，怎容得多瞒昧。（外）贤侄，难对你说，前日有几个响马，不知那里掳来的。日前关在殿内，教我好生看守，若有差迟，寸草不留。（净）那响马如今在那里？（外）又往别处去了。（净）那有此事。快与我开门，叫那女子出来问个明白。（外）这个使不得，休要连累本观。（净）我性如雷，鸿门直入[9] ，速辨是和非。（打进）

（旦）大王饶命吓！（净）小娘子，我不是强盗，休得惊怕。你且说谁人引诱到此。倘有不平，我与你解救便了。

【啄木儿】（旦）蒙垂问，和泪啼。念妾身赵氏金娘呵，远涉关山金阙礼[10] 。（外）到此北岳进香的。（净）那里人氏？（旦）妾蒲州耕读家风，（净）可有父母？（旦）那双亲呵，尽向路岐抛弃。（净）谁人拆散你的？（旦）遇一起强人呵，擒来深殿遭囚系，我猛拚一死须臾笑，幸遇英豪超污泥。

【滴溜子】（净）听哀诉，听哀诉，冲冠发起。吴钩利[11] ，吴钩利，岂容奸宄。适才甚是粗卤，险些冲撞叔父。（外）老人家岂做这等事。（净）小娘子是良人家室女，被强人所掳，我今不救，更待何时。不必伤悲，凡事有我赵匡胤在此，管教你回故乡便了。（旦）虽蒙恩人救出虎口，奈家乡千里，奴家又是女流，怎生跋涉？（净）救人须救彻，我不辞千里，送你回去。（旦）若得如此，待奴拜谢。受我一拜。拜谢恩仝天地，救奴离火坑，得归故里。（净）此乃小事，何劳谢得。不过济困扶危，男儿事体。

（外）贤侄，此事行不得。强人势大，官府竟捕他不得。你今救了小娘子，典守者不得辞其责，再来问我要人，叫我把何言对他，岂不连累于我。（净）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我赵匡胤一生见义必为，万夫不惧。那响马虽狠，也晓得我声名。既然老人家怕事，我将四壁隔子打开，做个记号在此。（打介）我去后，那响马来时，只说赵匡胤打开殿门抢去了。冤有头，债有主，要他来寻我，教他往蒲州一路而来。（外）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单身独马，尚且难走，况有小娘子牵绊，还要三思。（净）汉末三国之时，关云长独行千里，五关斩将，护着二位皇嫂，直至古城与刘皇叔相会，这才是大丈夫所为。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不得，还要做甚么人。倘然冤家路窄，教他双双受死。（外）还有一件，古云男女坐不同席，食不同器。千里相送，虽然义气，傍人那知就里，被人谈论，为好成辱，反为一世英雄之玷。（净）叔父，莫怪我说，出家人惯妆架子，千里不人。我每做好汉的，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况小娘子姓赵，我也姓赵，五百年前合是一家，就在神前拜为兄妹，路上同行，竟无外疑了。（旦）恩人，奴家怎敢相扳。（净）患难之时，何须过谦。

【梧叶红】（旦）感涕垂怜[12] ，救拔残生脱噬脐。连骨肉，得提携。（旦）伯伯请上，受侄女一拜。荷尊行云天高谊，深拜祷，效卑微。（外）侄女几时起程？（净）明日就行。（外）一骑乘不得两人，侄女鞋弓袜小，怎生耽受程途之苦。从容觅一车辆来同去，却不是好。（净）有了车辆反费照管。我将这骑与妹子乘骑，我誓愿千里步行相送。（旦）愚妹有累恩兄远送，惜非男子，不能执鞭坠镫，岂敢又占尊骑。（净）妹子，你是女人，要脚力。步行正合其宜。明日就行。鞚金鞍把龙媒驰辔[13] ，迤逦宁辞劳苦，千里共驱驰。管天涯倾刻，故乡归落地。（旦、净下）

（外）这事怎么处？他去后强人若来，如何抵对。虽然打碎隔子为证，那响马那里肯信？再作道理。

【尾】论英雄，非如戏，成仁仗义世间稀，管取英雄天下知。

正是：乌鸦喜鹊仝巢，吉凶全然难保。（下）

〔注〕 [1]瑶琴：瑶，原抄本误作摇。鹤唳：唳，原抄本误作淚。[2]班头：头，原抄本误作豆。下之“齿落牙尽头发光”，“头”字原亦误作豆。[3]行路抖：抖，原抄本误作斗。[4]锁有：锁，原抄本误作所。[5]成绛绡：指血泪将衣衫染红。[6]丑随口：这一舞台指示是告诉丑角在此应随机编些台词回答。这在戏曲演出中是习见现象，因而在艺人抄录供演出使用的“总讲”、“全贯本”中也就对此不做具体规定。[7]和光同尘：语出《老子》，一般用指与世俗混同而不独出己见。[8]决撒：在此是决断、决绝的意思。[9]鸿门直入：项羽预备在鸿门宴上谋杀刘邦时，刘邦部将樊哙径直闯入营门，救护刘邦。见《史记·项羽本纪》。[10]“远涉”句：道家说天帝居于黄金阙，赵金娘是去朝拜北岳大帝途中被强人劫持的，故云。[11]吴钩：春秋时吴国所产的一种兵器，似剑而曲，头弯如钩。后常代指兵器。[12]感涕：涕，原抄本误作体。[13]龙媒：骏马。

据《新传奇品》等书著录，李玉作有传奇《风云会》。现在能见到的是《古本戏曲丛刊五集》影印的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藏抄本和国家图书馆藏清乾隆内府抄本，二者文字及分出均略有出入。原抄本未署作者姓名，从其具体内容和抄写情况等来看，当是艺人录供演出使用的“总讲”、“全贯本”，和李玉原著既有密切关系，又不会全同。

丛刊本共二十七出，取材于罗贯中的《赵太祖龙虎风云会》杂剧和冯梦龙《警世通言》中的《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明阙名《赵太祖飞龙传》小说等，由赵匡胤与郑恩结为兄弟始，演至“陈桥兵变”赵被拥登基建立宋朝止。郑恩其人不见于《宋史》，全剧情节也基本与正史不合。剧名的含意则如全剧尾声曲所说：将郑恩的追随赵匡胤喻为云从龙、风从虎，“君圣臣良天时美，会合风云际遇喜”。本书所选的两出戏写的是在民间广泛流传的赵匡胤千里送金（“金”或作“京”）娘故事。

第十六出《义救》演赵匡胤大闹御勾栏后，逃出京城，寄住太原附近叔父的道观，偶然发现观中锁藏着被绰号“满天飞”、“着地滚”的强徒劫掠来的民女赵金娘，赵匡胤立即救出金娘，并决定与她结为义兄妹，不辞千里之遥，徒步送她返回蒲州家中。

单独看这出戏的曲词，并不见十分精彩，有些甚或就是在不同剧目中都经常套来套去搬用的“水词”；但由舞台艺术和观场者的角度来赏鉴，它却是“妙在不工而工”，以动作和念白摹写情态，塑造出赵匡胤鲜明形象的场上佳作。

一开始，青牛观主赵景清的一小段戏，先对赵匡胤做了一番简略的扫描：“他是管闲是非的班头，惹事端的太岁”，偏喜出外闲逛。所以赵景清有事它往时，要认真地叮嘱老道人“看好门户，不要放公子出来”，尤其是东廊降魔殿锁有强盗前日寄放的女子在内，更千万不要放公子去。

有了这样的铺垫之后，观众等待着要看赵匡胤将有何行动了。初始他似乎还有些接受叔父的拘束，只想乘叔父外出时在观中各处一游。不料刚走了没几步，老道人已经奔上来劝他转回。赵回答的是“我又不到外边去，难道这观中不容我走走”？声口里透露出他对老道人的干涉已经很不愉快，但还勉强克制着自己，做出愿意配合的样子。

老道人也感觉到了赵的不快，只好退一步地说：“这等，到西廊下去罢。”这样一来，赵的火气更上来了，爽性不配合而对着干了：你叫我往西，“我偏要往东廊下去”。

一到东廊，听到观中竟有妇人啼哭之声，老道人又只会随口敷衍，说不出道理。于是赵马上就对叔父翻脸了：“你老人家在此出家，干得好事”，“做出这等不肖之事。”并声言如若还敢欺三瞒四，不说个明白，“大丈夫一言决撒，怎容得多瞒昧”！接下来便是如雷性发，三拳两脚地打进殿去看个明白！及至弄清了事实真相，他又毫不犹豫地立即主动向叔父认错、请罪，把他的粗鲁暴躁，都化为了可爱。

这一段戏，通过赵匡胤对老道人、对叔父态度的变化，以及打开殿门的动作，观众已经不难感受到他所具有的嫉恶如仇、刚强猛烈的思想、性格。

在如何处置远离家乡的赵金娘的问题上，赵匡胤更突出显示出了他不避艰险，敢于承担重任、济困扶危的英雄品格。为了使它能得到充分的表现，演出中做了有力的处理。首先，赵匡胤只是为了“救人须救彻”，便似乎在办一桩小事一样，提出“我不辞千里，送你回去”；并且当金娘拜谢天高地厚的回生之恩时，他却由衷地以为“此乃小事，何劳谢得”。这些已经颇不寻常了，但如若自此便顺流而下，一泻无余，那戏也就不会有什么分量和好看了。演戏需要跌宕、盘旋，要想出办法把赵匡胤的这种血性演足演透。于是戏里请叔父出面来为赵匡胤出了许多难题。一曰强盗来要人时，岂不要被连累？二曰蒲州千里之遥，路上盗贼生发，况有小女子牵绊，如何行走？这些在赵匡胤看来真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一句“今日一位小娘子救不得，还要做甚么人”，就把它解决掉了。但叔父又继续提出一个很有分量的问题：送金娘返里，男女千里同行，如若被人议论，不但有玷金娘清白，亦令英雄蒙受耻辱。这是有关双方一世名节的大事，一般说来，是要慎重斟酌的。但正是所谓“身正不怕影儿斜”，赵匡胤认为这些考虑都是小家气派妆架子的世俗之见，男子汉大丈夫，只要“自己血心上打得过，人言都不计较”。更不避嫌疑地想出一个好办法：“小娘子姓赵，我也姓赵，五百年前合是一家，就在神前拜为兄妹，路上同行，竟无外疑了。”

问题似乎都已解决，但叔父又要为金娘打算了：女孩子鞋弓袜小，难以行走，需要从容设法觅一辆车来才好走。赵匡胤哪里耐得这般婆婆妈妈的拖拉。不就是金娘走不动吗，把马让给她乘，千里虽遥，岂在话下，我徒步相送，不就结了吗！正是这一系列视千难万险犹如儿戏的豪爽侠义之举，完成了对赵匡胤独具个人色彩的英雄性格的塑造，也成就了“千里送金娘”的美谈。

对于古代传奇作品，人们时常在它们是一代之文学的“曲”还是一代舞台艺术的“戏”之间徘徊踌躇，难于确定用什么方法、标准来定其优劣。《义救》这出戏对人物的成功塑造，用事实说明了就是在古代传奇中，好“戏”也时常不一定是靠“曲”来构成的。

（陈多）

风云会

第十七出 送归

李玉

（净上）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总然一诺暂相许，终是悠悠行路心。俺赵匡胤在清牛观中救了一妹金娘，许他千里步行相送。行了两日，早又是汾州界上了。此处路径傍杂，故此先行一步探取。你看野花满径，山鸟呼人[1] ，好一派野景也。

【粉蝶儿】野旷天高，极目处野旷天高，只见那卷长空云霞飘渺。见几处草舍蓬蒿。种桑麻、栽竹树，迤逦有清流环绕。近远林皋，巧丹青也难传照。（旦上）

【泣颜回】不绾翠云翘，任意村妆潦草。吁吁残喘，风霜历尽皆晓。骄骢蹀躞，控丝缰一抹风尘杳。仗英雄救拔尘迷，沾恩泽海天深浩[2] 。

【上小楼】（净）俺只见一程过了一程遥，走不尽山径共荒郊。只见那小桥流水，野渡人寥。深林鸟语，曲径花飘。只听得韵悠悠，只听得韵悠悠樵歌儿唱出空山凹。高高下下，飞鸦声噪。见一幅酒旆儿，见一幅酒旆儿招颭得花枝杪。俺此去半晌醉村醪。

店家那里？（外上）是那个？（净）有好下饭取来，将这马儿喂好。（外）晓得。（仝旦、净下）（众上）

【泣颜回】儿曹，深殿窃多姣，闷杀人明珠难讨。寻踪觅影，何愁远飞天表。（丑）我和你费了许多心机，寻得一个女子，寄在清牛观中，谁想被他抢去了。（付）我们一路赶来，人人说前面有一骑马，骑着个妇人，一个红脸男子随着，不免赶上去便了。（合）追风逐电，任鳌鱼脱却金钩钓。获佳人早遂鸾凰，擒恶党尽除残暴。（下）

（末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国亡猿，祸延林木[3] 。小二哥那里？（外）是那个？（末）方才有一骑马的妇人、一个赤脸的汉子，可歇在你店中？（外）在我店中。（末）不好了。如今介山大王领了多少兵马来了，连我村中都不好了！（外）既然如此，教他出来。客官快来。（净上）怎么说？（外）后面许多人马来拿你，省得累我村中，快走，快走！（净）是那里人马？说得明白，我就去。（外）此处介山有两个大王，一个叫做满天飞，一个叫做着地滚周进，闻得这女子是他寄在清牛观中，被你抢来，故此领兵前来擒你。快走。（净）咳，你不说起强盗犹可；若说起那强盗，恼得我怒发冲冠，我赵匡胤不是好惹的。

【斗鹌鹑】气腾腾侠概云天，气腾腾侠概云天，急煎煎雄心火燎。恨煞煞奸宄凶残，恨煞煞奸宄凶残，明晃晃剑光缭绕，血惺惺冲冲姿勇骁，休得要恁妆乔，一任他万马千军，一任他万马千军，忽喇喇风驰电扫。（众杀上）

啲，那里走！（净）你这些该死的贼，快来纳命。（杀众下）（外）难得义士如此英雄，打死两个大盗，万民除害，我们抬了尸骸报官，义士一仝到府受赏。（净）我不过为民除害，那希罕请功受赏。（外）义士那里去？（净）这里到解良还有多少路？（外）还有三十里。（净）妹子上马，速速到家。（外）我们相送义士一程。（净）不消你们送。（末、外）我们去报官便了。（下）

【黄龙滚犯】（净）闹嚷嚷征鞍跨，急攘攘脚步高，俺只见遇着长亭，俺只见遇着长亭，抹着长林，踏着长桥。俺只见荒径才穿，俺只见荒径才穿，荒溪才度[4] ，荒村才到，草萧萧疏林清奥。

（旦）哥哥，这是我家门首了。（下马）爹爹开门。（末、老上）昨夜灯花报，今朝喜雀噪。是那个？（开门介）呀！我儿，你怎得回来了？（旦）孩儿被强盗抢去，锁在道院，幸遇此间赵公子救出，又蒙不弃，结为兄妹，反把马与孩儿乘骑，恩兄千里步行相送。归家路上又诛了二贼，以此得全性命回来。（末、老）辱蒙提携，恩深再造，愿衔环结草[5] ，感激不忘[6] 。请到里面去，待老汉拜谢。（净）不消，俺就此去也。（末）恩人说那里话。是必请进，待老汉置谢。（净）俺赵匡胤岂是施恩望报的。

【扑灯蛾犯】花簇簇家园撇着，光灿灿奇珍轻抛，羞答答奕世勋[7] ，虚飘飘乌纱帽。（末）恩人虽不要谢，且在寒家暂住几日，少伸寸心。（净）俺只为哭哭啼啼，俺只为哭哭啼啼在耳边厢空㤇薅[8] ，因此上血淋痒处可难挠。今日呵，喜重重骨肉团圆，喜重重骨肉团圆，俺从此去也，消消洒洒，无烦无恼，忙忙向天涯海角恣游遨。（下）

（末）有这等好人。也罢，我每立下赵公子神位，日夕焚香拜谢便了。

【尾】深恩万载衔环报，日夜焚香叩碧宵，惟愿他福寿绵绵直到老。

〔注〕 [1]呼人：原抄本作呼声，据《缀白裘》改。[2]海天深浩：原抄本作海角天浩，据《缀白裘》改。[3]“城门”四句：古代成语，意指因受牵连而无端受祸。较早见于《淮南子》、北周杜弼《檄梁文》等。池鱼，原抄本作鱼池，据《缀白裘》改。[4]荒溪：原抄本作花径，据《缀白裘》改。[5]衔环结草：讲受人深恩，必须尽力报答的典故。结草，典出《左传·宣公十五年》。魏武子有嬖妾，武子曾嘱咐其子魏颗在自己死后将妾改嫁，及病危，又改口说令妾殉葬。武子卒，魏颗将父妾改嫁。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此妾之亡父用草结绊倒敌人，使魏颗得胜。衔环，典出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东汉杨宝救了一只黄雀，某夜有一黄衣童子以白环四枚相报，谓当使其子孙洁白，世代贵显，有如此环。[6]感激：原抄本作敢激，据《缀白裘》改。[7]奕世勋：历代积累有功勋事业。奕世，累世、世世代代。[8]㤇薅：懊恼。㤇，懊的别写。

《送归》是紧接《义救》而来的一场戏。赵匡胤仍旧显示出他独有的、值得尊敬的性格特征。如当好心人通知强盗已经率领许多人马来拿他，劝他赶快避开时，匡胤却是充满自信、怒发冲冠地迎杀上去，并且三招两式就把强人杀掉。在当地百姓看来，这一举措当然是犹如武松打掉了景阳冈上吊睛白额虎一般，做了一桩大好事，于是要去报官，为他请赏。但赵匡胤这样做，想的只是救金娘和为民除害，根本没有把这当成什么功劳不功劳，“那希罕请功受赏”，于是就自说自话地忙忙送金娘上路去了。

当他千里迢迢把金娘送到家之后，金娘和她父母感其再造之恩，自然要重重拜谢，依照人之常情，赵匡胤也受之无愧。但戏中的赵匡胤却以为既然已经把金娘平安送到，就已心满意足，更毫无必要打扰逗留，于是只简单地回说个“不消”，就“消消洒洒，无烦无恼，忙忙向天涯海角恣游遨”去了。这当然比铲除了强盗而不希罕受赏更高了一层，真把他仗义行侠的品格突出到十分显眼的地位。

但我们说此戏把赵匡胤这些行动设计得好，倒不在于它把人物的品格树得崇高得不得了，让人只能仰视而自觉渺小。值得赏鉴之处，恰在于面对着这样一个非凡的英雄，我们不觉得他是虚假的，或是在矫揉造作，故做姿态，他不是被“拔高”的，而就应当是如此作为。

怎么会给观众以这样的感觉呢？原因在于对他的行动设计得合理，设计得合乎人物的行为逻辑。赵匡胤当初为什么会介入打救赵金娘之事，如他所说，只不过是听见道观中竟有女子被关禁啼哭，“俺只为哭哭啼啼，俺只为哭哭啼啼在耳边厢空㤇薅，因此上血淋痒处可难挠”，便忍不住不顾安危艰苦地非管这桩“闲事”不可；接下来如引火烧身地让强盗来找自己算账，为避嫌疑而义结兄妹，考虑到让金娘乘车反恐照管不好而誓愿千里步行相送等等一连串行动，也都只不过是他“我每做好汉的”挠着“痒处”的自然发展而已。并且须知，赵匡胤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无所得失地去做这些好事。依剧中所述，他乃岳州防御史赵洪歌的长公子，贵胄世家，有财有势，就只为了“做好汉”，屡屡闯祸，竟弄得“花簇簇家园撇着，光灿灿奇珍轻抛，羞答答奕世勋，虚飘飘乌纱帽”。但他依然毫不后悔，我行我素。这样的人，视当好汉、做好事为应有的、平常的举动，其他“都不计较”。他不仅绝无希图报答的想法，更在主观上也只是凭着“自己心血上打得过”去行事，无所谓施恩于人与否。如此这般，观众当然会认同赵匡胤的行为不是虚假的、不是在矫揉造作，而确实就应当是如此作为。

但是这出戏似也有可议之处，那就是赵匡胤初上场时“你看野花满径，山鸟呼人，好一派野景也”的念白和由它引起的【粉蝶儿】、【上小楼】两支曲文。

由欣赏词曲的视角来看，它还是可以通得过的，甚或还不妨称之为是与元杂剧《李逵负荆》第一折中的【混江龙】“可正是清明时候”写景套曲类似的佳作。但问题也就正在这里。【混江龙】套曲中的有些写景文字，如“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等曲词，就未必完全符合李逵这个粗鲁村汉的口吻。而赵匡胤的这两支曲子，如若单独抄录出来，给毫不知其出处的读者来读，我想十有八九会以为这是文人雅士郊行遣兴而作的散曲，或以为这是剧中为充满闲情逸致的书生设计的唱词，而很难把它和戏中的赵匡胤对上号。并且在昆剧《风云会》中赵匡胤是由“红净”饰演的，唱词所表达的内容、心境，似乎也很难和“红净”以及赵匡胤在《义救》一出中使用的程式动作配合上。明人孟称舜曾经说过：“文章之妙在因物赋形，矧词曲尤为其人写照者，男语似女，是为雌样，女语似男，是为雄声，他如此类，不可胜数。”（《古今名剧合选·燕青博鱼》批语）而像这些曲文，就只能算是一般写景的散曲，并不符合在这两出戏中通过念白、动作所成功塑造的赵匡胤的口吻、心态；也未能借景写情，达到“为其人写照”的目的。从欣赏舞台上的人物创造而言，它难免是白璧之瑕。需要说明的是，笔者之所以想到提出这一点，绝非故意“吹毛求疵”，而只是想以此为例说明古典传奇戏曲创作中较普遍地存在着的这种现象。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关键可能是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在戏剧发展的特定历史时期，一些文人剧作家——即使是贤如李玉这样的剧作家——在头脑中也未必完全认清了“剧曲”和“词曲”所应有的界限，有意无意中把“剧”中之“曲”等同于所谓“一代之文学”的“宋词元曲”。这是无法苛求于古人的，但又是我们今人所应当认识到的。

（陈多）

万里圆

第十三出 遇盗

李玉

（净上）梁上称君子，山中叫大王。若无财共宝，棍下便身亡。自家抚州状元岭上一个剪径的好汉贾老虎的便是[1] 。你道为何叫做贾老虎？我这山中老虎最多，过路的那一个不害怕？被我躲在半山中瞧见单身客人到来，就霹雳一般高声喊道：“老虎来了！”饶你就是铁汉也唬得他骨软身瘫。那时我就戴上虎头赶出，劈头一棍，那人动也不敢动，凭他多少货物取了就走，岂不是个干净生意？当初一日也做几庄。如今年岁荒乱，行路的也少。旧年生意淡泊，勉强过了残年，两日赌得精光。今日出来发发利市，不想又遇这等大雪，哪里有人行走？不如回去罢。且住，倘有客商悄地经过，道是雪天，定然没有剪径的，亦未可知。我且躲在树林中，见机而作。正是：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下）（生包伞上）阿呀，好冷吓。

【倾杯芙蓉】一天风雪泣穷途，阿呀，好难行也。欲进难移步。阿呀，好大雪吓。兀的不饿煞苏卿[2] ，阻煞韩文[3] ，卧煞袁安[4] ，冻煞林逋[5] 。（白）小生黄向坚在许湾客店过了除夜，岁朝就要起行，只因雨雪连绵，主人家再三挽留，一住五日。前日辞别出门，天气晴朗。行了两日，到得抚州界上了[6] 。阿呀，又是这等大雪。你看，山路崎岖，风雪又大，好难行走也。（唱）可怜我沾衣点点寒侵骨，阿呀，扑面星星冷剥肤。（内净）虎来了！（生跌即起）虎！阿呀，救人吓！（唱）心惊怖，听声声有虎。救人吓！闪得人上天入地路全无。（生倒）（净上打生）（剥衣包下）

（生起来看）（背介）阿呀，可怜吓！又不知是人是虎，把我行李衣服尽行抢去。风雪又大，教我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只剩得光光一个身子，可不要冻死了。（呼号）咦，还好，剩一把伞在此，撑着他勉强挨过岭去，再作道理。（挣起又跌介）好苦吓！

【普天颜回】我手，手挛拳刑如锯，阿唷，足趔趄行还仆。战战牙关，气咽饥喉，阿呀，好冷吓！生寒栗冻裂残躯。（白）好了，远远望见前面几间瓦房，一定是人家了。天吓！只是怎生行得到彼便好？你看，漫山一片大雪，又没个人影儿，不知那一条是路。（搠走）（唱）嶙峋山谷，救人吓！白茫茫认不出高低路。阿呀，跌死了吓！鬼门关打个盘旋，救人吓！奈何桥恁般苦楚[7] 。

（倒）阿呀，救人吓！（外上）

【朱奴锦缠】茅庵内萧萧影孤，空山畔声声叫苦。（白）老僧在蒲团打坐，只听得外面厮叫救人，不免开门看来。阿呀，好大雪吓！（唱）一望青山四面无，看不尽千株琼树。（生）阿呀，救人吓！（外）吓，阿哟！原来是个人冻倒雪中。道人那里？（丑）来哉来哉，灶前才向火，门首又呼人。师父叫我做 ？（外）道人，有个汉子冻倒在雪中，和你扶他进来。（丑）拉罗里[8] ？（外）在这里院子。（唱）看你赤体倒泥途，微微气息，残喘怕难苏。提起慈悲念，救人一命胜浮屠[9] 。

（白）道人，取旧衣服过来。（丑）是哉。（外）待我闭上门。（丑）师父，衣裳拉里。（外）穿好了。（丑）来，来，着好子。（外）汉子，你是那里人？（生）是苏州人。（外、丑）要往何处去的？（生）要往云南去的，寻亲。（外）万里寻亲是个孝子，难得难得，为何这般光景？（丑）做 改个形像？（生）遇了虎，被了盗，把我衣服包裹尽行抢去了，赤光身子冻死我了。（外）可怜，可怜，今晚住在我庵中，明日待天晴去便了。（生）多谢师父。

【尾】（外、丑）你暂安眠禅关暮[10] 。（生）何日见哀哀父母？（外、丑）吓，孝子，少不得有愿须成还仗佛力扶。

（生）多谢。（丑）进去。（生）阿呀，爹娘吓！（外）不要哭了。（丑）没哭吓。（外、丑扶生下）

〔注〕 [1]剪径：拦路抢劫。[2]苏卿：指西汉苏武，他出使匈奴被扣，匈奴主欲降之，他坚持气节不肯屈服，被置于大窖中，断绝饮食，他啮雪吞毡，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见《汉书·苏武传》。[3]韩文：指韩愈，谥文，世称韩文公。其《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诗有“雪拥蓝关马不前”句，故剧云“阻煞”。[4]袁安：东汉汝阳人，字邵公，未达时，洛阳大雪，贫者多出乞食，唯独他卧而不起，洛阳令按行至其门，贤其行，举为孝廉，除阴平令，后官至司徒。[5]林逋：宋诗人，字君复，隐居杭州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以终。谥和靖。善咏梅，有《林和靖诗集》。其《雪》诗三首有“独有闭关孤隐者，一轩贫病在颜瓢”之句，《梅花》诗三首有“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之句，故剧云“冻煞”。[6]抚州：治所在今江西市临川区。[7]奈何桥：传说中地狱有奈河，上有桥名奈河桥，十分险仄。奈何桥，同奈河桥。[8]拉罗里：苏州方言，在哪里。[9]“救人”句：意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塔。[10]禅关：禅寺之门，此代指禅寺。

《万里圆》是演述江苏吴县黄向坚万里寻亲的故事。黄向坚的父亲黄孔昭，明末崇祯年间乡试中举人，选授云南大姚知县，携妻万里投荒，跋涉赴任。尚在旅途，清兵便入关灭明，接着举兵南下，俘杀南明王朝的弘光帝，占据东南半壁河山。其时福建、湖南、两广、云贵仍在南明王朝掌握之中，各地义军蜂起，山匪盗贼则乘乱打劫，加上云贵高原山峻水险，虎豹出没，蛮烟瘴气，缭绕其间，旅途自然平添几分凶险。但黄向坚担心父亲的安危，既然苦等九载，杳无音信，他决心冒死西行，万里寻亲。

该剧的情节发展有三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是父亲黄孔昭赴任云南，处在兵荒马乱之中，告病辞官，隐居乡间，又挂念家乡子孙是否在清兵攻陷苏州时家破人亡。有一次，一位老兵来到茅庵借宿，说自己是史可法部下，兵败溃散，欲回四川老家，绕道浙江、福建、广东、广西，转经贵州，千难万险，历时八年，才进入云南。黄孔昭问起苏州情况，他说苏州乡民蜂起抗清，惹恼了清军，发出大队兵马，不分好歹，烧掠砍杀，惨不可言。黄孔昭问他“莫非传闻”？他说在苏州整整住了十天，亲眼所见。引得黄孔昭痛哭流涕，以为“敝庐定作烟飘，子孙难将命逃”。第二条线索是孝子黄向坚拜别祖坟，托付亲友，告别妻儿，立下遗嘱，冒死西行，万里寻亲。途中遇见各种风土民情，各样艰难险阻，如独木桥、急水溪、淖泥潭等等；又有各处山匪劫掠，各路大军盘查。历尽种种危难，最终到达云南大姚，会见父母。第三条线索是黄向坚去后留下的妻子儿女，不仅挂念远方亲人的安全，而且生活没有来源，作为前朝官僚的家属，还备受官府公差的欺凌。这三条线索交替发展，人物的惊险遭遇，引起观众的担心；人物的危难处境，引起观众的着急；人物的备受欺凌，引起观众的激愤。总之，情节的发展，叩响了观众的心弦。

黄向坚万里寻亲，出于一片孝心，万里征途所遭遇的种种危难，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为他的苦苦的孝心感动了一个个好心的人，对他伸出了援助的手。

《遇盗》一出敷演黄向坚进入江西抚州境内遭遇劫贼的苦难故事。这劫贼外号贾老虎，是抚州状元岭上一个剪径的贼人，经常戴着虎头，披着虎皮，装扮老虎，吓倒单身行客，打闷棍，劫财物。黄向坚辞家出门，至杭州，渡钱塘，历衢州，出玉山，下广信，过弋阳，走贵溪，经龙虎山，到邓家埠，舍舟就陆，望抚州进发，除夕夜在许湾投宿客店。同店客人鲍冲天告诉他，云南去不得，一路上有长溪大涧，断坝危桥，高山峻岭，劫匪毛贼，“山谷中斑斑驳驳，到处有虎豹伤人”，“关津盘诘，面生人被扭作奸细，杀了万万千千”，“兵马争持，不论男女，抢首级献作功劳”。黄向坚听了，心知去云南九死一生，但他仍然冒死前往。出了客店，行了两日，来到状元岭上，大雪扑面，山路崎岖，突然听见有人大喊：“虎来了！”黄向坚被吓得骨软身瘫，跌倒在地。贾老虎猛然站起，举棍打晕黄向坚，剥了衣服，劫了行包，扬长而去。黄向坚苏醒过来，漫山大雪，白茫茫一片，身边只剩一把雨伞，光着身子，撑着雨伞，挨过岭去再作道理。他浑身发抖，“手挛拳刑如锯，足趔趄行还仆。战战牙关，气咽饥喉，生寒栗冻裂残躯”。真是“白茫茫认不出高低路。鬼门关打个盘旋，奈何桥恁般苦楚”。他呼喊着：“救人吓，救人吓……”最后冻倒在雪地里。幸好不远处有一座寺院，老僧在蒲团打坐，耳闻“救人”之声，开门一看，是一个汉子冻僵在雪地里，忙命人救回寺中，调养复原，知此汉子是万里寻亲，途遇劫贼。老僧被其孝心所感动，赠给巾服盘缠。黄向坚又精神抖擞，拜别西行。

该剧故事发生在两个朝代交替之际，南明军、清军、起义军、地方军，他们占据的地盘犬牙交错，山匪水盗出没无常，三教九流充斥江湖，加上大西南的险山恶水，奇风异俗，该剧情节应该特别富有神奇色彩。但是，每一出情节都铺叙得很平常，每一出戏剧冲突都用“好人救助”这一简单的方式来解决，这是该剧作者有负于这一题材之处，究其原因，似与该剧作者对于剧情涉及之地当时的社会生活缺乏体验有关。

该剧人物的对话多用吴地的方言土语，异地的观众不易听懂，下层人物的对话更是十分俚俗。现存的这个剧本是一个艺人边演出边修改的抄本，原本字迹多有不清，且多误字、俗字，今人将其影印收入《古本戏曲丛刊三集》之中。如果对此有兴趣的现代作者，发挥想象，大胆虚构，将此题材改写为小说，或者古装电视剧，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更高的视点来看待明清之际的“万里寻亲”这一历史现象和社会心理，其作品将是很可观的。

（张玉奇）

麒麟阁

第一本第十五出 三挡

李玉

（秦琼上）（白）踏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俺秦琼被贺芳谗谮，险些身首不保，亏得那小娘子报知，得脱性命。为此到营即骑了黄骠马，星夜趱行，行了许多路来。恐后有追兵，须索再行去了。（唱）

【醉花阴】戴月披星离深垒，伏龙驹迢迢万里。银河转斗杓回[1] ，百忙里曲径高低。赤紧的持整辔[2] ，顾不得冷冷露湿征衣。猛跳出虎穴龙潭，俺可也觅知己。（上官仪上）（唱）

【画眉序】衔命疾驰驱，永夜蟾光伴单骑[3] 。看残星几点，天际辉辉。深林内鸦噪惊飞，疏林内鸡声争沸。（白）我上官仪奉旨来赶秦琼，行了一日一夜，还赶不上。恐怕大王性急，不免再追上去。（唱）你看这曙光一片闲云翳，匆匆玉勒频挥。（下）（秦琼上）（唱）

【喜迁莺】遥望着一轮旭日，遥望着一轮旭日，猛回头帝里云迷[4] 。驱也么驰，俺一似逃秦禁孟尝狼狈[5] ，怎能彀偷度函关归故齐[6] ？（上官仪上）（白）秦将军住马。（秦）上官将军，你来则甚？（仪）大王请你转去。（秦）大王听细人之言，加害俺秦琼，故此连夜走了。（仪）大王说毫无见罪，如何不别而行？请你转去，要重用你哩。（秦）上官将军，烦你多多拜上大王，说秦琼蒙大王厚爱，未曾报得。倘后日相逢，当学华容道云长报效曹公便了。请了。（唱）提鞭去，休指望劻勷故国[7] ，俺也可浪宕天涯。（下）（仪白）他既不肯转去，我怎好恶识他？回覆大王，再作道理。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下）（小军随贺芳上）（唱）

【滴滴金】纷纷军马弓刀集，赫赫声名神鬼泣。急煎煎不辨朝共夕。怒轰轰，心急急，雷霆怒激。泼残生怎教留顷刻？有地可逃，无天可佚。（下）（秦上）（唱）

【刮地风】呀，这马儿一声声不住嘶，休做了项羽乌骓。俺可也负骅骝似向盐车骑[8] ，不能个百战腾飞，番做了一宵潜逝。怎吐得万丈虹霓？（芳上）（白）呔！秦琼，你那里走？（秦）唗！贺芳，我饶你狗头，你到来送死！（芳）我奉大王令旨，特来抓你的首级。（秦杀败芳下）（秦唱）打得你兵似泥，将似齑[9] ，才得个逍遥云际。呀，早又是玉关岧铁销魂[10] ，俺凭着一箭儿赛过文移。（白）这里已是潼关了，把门军士那里？（把门官上白）什么人大胆叫关？（秦）奉大王令旨差往潼关外公干的。（把城官）可有令箭么？（秦）有令箭在此。（把城官）既有令箭，吩咐开关。（众）开关。（秦下又上）（唱）只索他乡遇故知。阿呀，亲娘嗄，这一回念慈亲频洒泪，念慈亲频洒泪。（下）（众将随同杨林上）（唱）

【鲍老催】雄关暗袭，窃符虎帐吾姬击[11] ，偷过函关商君殛[12] 。饶你有超海威拔山能垂天翼，貔貅勇猛罗锋镝。山川搜索穷南北，军威振声灵赫。（下）（秦上）（唱）

【四门子】半空中隐隐征尘起，看看看看连天展羽麾。（内喊）呀，听喧天鼓角来何地？这的是老亲王兵自追。马嗄，步儿要忙，鞭儿要催，休比那等闲间看花游戏。简儿似龙，人儿似熊，呀，忙整顿冲天壮气。（林杀上）（白）秦琼，还不下马受缚！（秦）我

秦琼并无一毫过失，为何要斩秦琼？（林）你通同反盗，杀我爱姬，盗我令箭，斩我上将，偷出潼关，罪恶滔天，还要调嘴！（秦）大王听了贺芳妒贤嫉能，一桩桩与我何干嗄？（林）休得多言，快快下马！（秦）大王，你再四逼迫，秦琼得罪了。（同林杀）（败下）（程咬金上）（唱）

【双声子】髫龄识，髫龄识，念患难同金惜。云天德，云天德，念生死同休戚。（白）我程咬金蒙秦大哥救拔，方能越狱逃生。恐大哥有祸，又欲撞入潼关。一路行来，闻得大哥与杨林斗了一日一夜，追至石龙桥，我此时不去接应，更待何时？（唱）合共敌，应努力，捐躯报效，敢避荆棘？（下）（秦上）（林杀上）（程上）呔，那里去嗄？程咬金爷

爷在此。（杀林下）（程）大哥在那里？（秦）兄弟，你那里晓得来救俺？（程）蒙大哥救拔，应累及大哥。故此着尤俊达去搬伯母和嫂嫂入瓦岗寨。为此小弟特来接战，黄河渡口已备船只伺候，请哥哥到瓦岗寨去，好不快活！（秦唱）

【水仙子】呀呀呀，会合奇，战战战，战得个杀气横空日惨凄。他他他，他做九里重围计[13] ，你你你，你凑着马陵溪[11] 4，我我我，我学个走华容报阿谁[15] ？闪闪闪，闪得俺无国依，望望望，望一片黄河泣路岐，想想想，想萱堂孤另心如醉，痛痛痛，痛得咱泪淋漓。

【尾】且权向山林效避世，算英雄怎做得束手攒眉？早打点揭地掀天图形麟阁里[16] 。

〔注〕 [1]斗杓：指北斗星。[2]赤紧：疾忙。[3]蟾光：月光。[4]帝里：京师。[5]孟尝狼狈：战国齐孟尝君入秦被囚，赖门下擅狗盗之徒窃裘献秦王宠姬始得释，又赖门下鸡鸣之徒学晨鸡之啼赚开函谷关门始得脱归齐。见《史记·孟尝君列传》。[6]函关：函谷关，古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因关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7]劻勷（kuānɡránɡ）：救助。[8]骅骝：周穆王八骏之一，后多代指骏马。盐车：运盐的马车。《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负辕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9]齑（jī）：调味用姜、蒜或韭菜碎末。[10]玉关：玉门关，此泛指险关。[11]窃符：秦攻赵，赵求救于魏，魏将晋鄙按兵观望，魏信陵君得侯嬴献计，求魏王如姬窃得兵符，又得朱亥之助椎杀晋鄙，代领其军退秦救赵。见《史记·魏公子列传》。[12]商君：春秋秦相商鞅。秦孝公卒后，惠王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函谷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证件）者坐（治罪）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蔽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复入秦，被杀。[13]九里：九里山，在今江苏徐州北，相传楚汉战争中，汉将韩信于此列阵，设十面埋伏，击破项羽军。[14]马陵：春秋卫地，在今河北大名东南。战国时属齐。马陵道狭，齐将孙膑曾伏兵于此，击溃魏军，迫使魏将庞涓自杀。[15]华容：古县名，西汉时置。治今湖北潜江西南，赤壁之战中曹操兵败后北归，道经此地。小说《三国演义》有关羽华容道捉放曹的故事。[16]麟阁：即麒麟阁，汉未央宫阁名，汉宣帝曾图画霍光等功臣像于此。

《麒麟阁》是根据小说《隋史遗文》（后康熙间褚人获撰小说《隋唐演义》和乾隆间佚名撰《说唐全传》，题材亦同）中的有关情节改编的传奇剧本，今存清初内府精钞本，常见的是《古本戏曲丛刊三集》据旧抄本影印本。

该剧是一部英雄传奇剧。第一本上卷十八出，下卷十五出，主要演述唐朝开国功臣、主要战将秦琼被逼而反上瓦岗寨，加入起义军的故事。秦琼，字叔宝，作为英雄，他武艺出众，禀性豪放刚强，为人正直仗义，深受天下英雄的敬仰，而生平却遭遇坎坷。他是济南历城县人，三岁时，父亲秦彝在抗击后周的战役中，力战身亡，由母亲抚养习武，长大成人，在本州任捕盗都头。他奉公守法，从不惹事，但是，社会上的不平事却偏偏要招惹他，激怒他。剧中演述了三件不平事。

第一次是押解军犯往潞州，同僚樊建威在歧路分手的时候，忘了将盘缠分给秦琼，秦琼身无分文，只好卖马，由此结识了二贤庄主单雄信，单雄信临别赠银五百两。行至皂角林旅店，被缉盗公差当作赃银，诬为盗贼，强行抓捕，格斗之中，误伤一名公差性命，被潞州府以盗贼拒捕杀人罪判斩。虽然经单雄信拦轿喊冤，盗贼拒捕之罪可免，但是误伤公差之罪难逃，最终被判处充军幽州。

第二次是押解贺银往长安向越国公杨素祝寿。秦琼的结义兄弟程咬金、尤俊达、齐国远以及表弟罗成，为了往长安观看元宵花灯，很想一同前往，但是长安路上，关隘津渡，盘查甚严，于是他们四人背着秦琼将公文上解官一名的“一”字添加二笔成为“三”，再加二笔成为“五”。秦琼看了大惊：“呀，你等竟把公文改下了！”无可奈何，只得认了：“罢罢，只是路上小心，明日同行便了。”他的这些结义兄弟，怎肯安分？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长安城里，不平之事何止万千？他们此去，大闹长安，势不可免。果然，在元宵之夜，闯公府，杀公子，大打出手，引得官府紧闭城门，满城搜捕，幸得越国公府中参谋李靖救助，将秦琼等五人乔装成家丁送出城外，方免于难。

第三次是奉青齐王皇叔杨林之命，加封虎翼将军之职，并许以美姬为赏，押解重礼往长安庆贺新皇帝杨广登基。秦琼事业得意，官运亨通，然而，又是他的结义兄弟招惹祸端。程咬金、尤俊达看着杨林这老头儿又解几万银子的不义之财去京城，便乘机把它抢了。谁知杨林兵精将猛，程、尤二人被生擒活捉，马上要掉脑袋。秦琼急忙赶去大喊：“刀下留人。”他对杨林说道：“大王，秦琼闻知拿了程达、尤金，小将特来贺喜！”又说：“此辈行劫，非止一次，……他巢穴内金银必多，合该上了刑具押发济州监候”，“把余党和巢穴尽捐除，追赃正法两相全。”杨林采纳了秦琼的建议，将程、尤二人押往济州。到了济州，李密、王伯当、罗士信等好汉火烧济州城，混乱之中，劫狱、劫库，杀败官兵，反上了瓦岗寨。杨林大怒，将秦琼看作同党，打算拿下处斩。幸有美姬张紫烟冒死向秦琼告密，方得及时脱身，星夜出走。杨林连发三起追兵，穷追不舍。

《三挡》一出就是演述秦琼如何抵挡这三起追兵。杨林派出的第一起追兵是单身匹马的上官仪。他赶上秦琼之后说：“大王请你转去”，“大王说毫无见罪”，“请你转去，要重用你哩。”秦琼虽是一介武夫，平日杨林对他也十分赏识，但他却明白，这一次杨林必然加害于他，上官仪追来所说的一番话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因此，他从容不迫地说：“上官将军，烦你多多拜上大王，说秦琼蒙大王厚爱，未曾报得。倘后日相逢，当学华容道云长报效曹公便了。”这番话，表现了秦琼的智慧，不为假象所蒙蔽，又表现了秦琼的义气，知恩必报。我固不负他人，但他人负我，我也不会逆来顺受，理在我方，利在我方，这是历代儒将的风度。第二起追兵是杨林十二太保之首贺芳带领的一彪人马，来势汹汹，大声喝道：“秦琼，你那里走？”英雄秦琼怎肯示弱，也大声喝道：“贺芳，我饶你狗头，你到来送死！”两人接战，秦琼将贺芳打得“兵似泥，将似齑”，一败涂地。这一战，表现出英雄的根本特征，就是武艺高强，气势豪迈。第三起追兵是杨林亲自率领的精兵猛将，他杀气腾腾，说道：“秦琼，还不下马受缚！”秦琼有理有节，回道：“我秦琼并无一毫过失，为何要斩秦琼？”杨林数落道：“你通同反盗，杀我爱姬，盗我令箭，斩我上将，偷出潼关，罪恶滔天，还要调嘴！”秦琼辩白道：“大王听了贺芳妒贤嫉能，一桩桩与我何干嗄？”杨林怒道：“休得多言，快快下马！”秦琼有礼有义，但是，不负屈，不胆怯，说道：“大王，你再四逼迫，秦琼得罪了！”于是与杨林恶斗一场。战了一日一夜，精疲力倦，败走黄河渡口，幸得程咬金来救。程咬金这一生力军，一举将杨林杀败，并准备了船只，将秦琼接下船。秦琼被逼无奈，“闪得俺无国依”，“望一片黄河泣路岐”，不得不随同程咬金投向瓦岗寨，“早打点揭地掀天图形麟阁里”。

《麒麟阁》是一部歌颂起义英雄的传奇，最激动人心的地方是一个“义”字。一是疏财仗义，如：秦琼“常想捐资给客”，“妄思济弱扶危”；程咬金家境贫寒，卖柴养母，度日艰难，初次相识的尤俊达便将他母子接到庄上，柴米无缺；秦琼出差，久而未归，尤俊达派程咬金送米上门；秦琼身无分文，单雄信赠银五百两。二是见义勇为，如：长安观灯，花花公子宇文成德仗势抢劫民女，罗成、程咬金、尤俊达、齐国远义愤填膺，大闹公府，坚决不肯惹事的秦琼“也恼将起来”，大打出手，将民女救出；青齐王杨林搜刮民脂民膏，押解几万银子上京为杨广登基作贺礼，程咬金、尤俊达见此不义之财，赶上去不顾性命把它抢了。三是舍生取义，如：歌姬张紫烟，敬佩秦琼之为人，冒死向秦琼告密，说杨林听信贺芳之言，要将秦琼斩首，并盗出令箭催促秦琼逃走。秦琼不肯连累张紫烟，宁死不走，张紫烟拔剑自刎，以绝秦琼后顾之忧。他们舍生忘死，都是为了“义”。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瓦岗起义的时代，正是社会动荡的时代，这种时代的英雄观念是轻生重义，这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张紫烟为秦琼而自刎，这一感人的气概，正是“舍生取义”英雄观念的展现。

该剧激动人心之处，不仅是一个“义”字，而且还有“战而胜之”的英雄气概。隋朝太子杨广，追击唐王李渊，巧遇秦琼，几个回合便被秦琼杀败。燕州壮士史大奈，摆擂三个月，打遍天下无敌手，最后一天，遇上秦琼，只几招，便被秦琼打下擂台。贺芳率兵追赶秦琼，气势凶恶，一接战，便死在秦琼的双锏之下。

该剧大快人心之处，还有一个“理”字，剧中所歌颂的起义英雄并不是一群蛮不讲理的草莽英雄。他们只对社会的不平进行挑战：单雄信为秦琼拦轿辨冤，是对昏官错案进行挑战；程咬金、尤俊达抢劫杨广登基的贺银，是对敲骨剥髓、贪赃枉法的王公贵族进行挑战；罗、程、尤、齐大闹宇文府，是对社会恶势力进行挑战；劫狱劫库，击杀官兵，反上瓦岗寨，是对整个隋王朝进行挑战。剧中主人公秦琼，正直仗义，忠于职守，彬彬有礼，知恩必报，奉公守法，从不惹事，具有这样善良的性格，仍然不能为社会所容，这就反衬了社会的黑暗，社会的不合理，他们被逼无奈，走投无路而反上瓦岗寨，正是理之所在，大快人心之所在。

这种理，在儒家叫做“天理”，由天理所决定的社会与国家的命运叫做“天命”，应运而产生的帝王，叫做“真命天子”。该剧将儒家这种天命观，图解成为玉皇大帝派遣天神下凡，辅助李世民建立李唐王朝；而且，该剧所描绘的谋臣徐 、兵家李靖、大臣袁天罡都以占卜星相来决事，这种庸俗的神仙道教的穿插，不能不大大降低了该剧自身的思想意义和戏剧艺术的审美价值。当然，这是元明清戏曲中所惯用的手法，剧坛习俗使然，也无可厚非。

（张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