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
【戏曲家小传】
(1884—1939)字瞿安,一作癯庵,又字灵鳷,号霜厓,一作霜崖。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年十八补诸生。两应乡试报罢,赴上海,于东文学社习日文。历任东吴大学堂教习、存古学堂检察官。加入南社。入民国,先后在南京第四师范、上海民立中学、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东南大学、中山大学、光华大学、中央大学、金陵大学任教。抗日战争爆发,避迁西南,途中病卒于云南大姚。为近代著名曲学大师,制谱、填词、按拍,一身任之。工诗词,诗风神散朗,词高逸不凡,俱足名家。所作戏曲,人以为可以上追南洪北孔。作有传奇《风洞山》、《苌弘血》、《双泪碑》、《血花霏》、《绿梦怨》、《东海记》,杂剧《暖香楼》、《湘真阁》、《无价宝》、《义士记》、《惆怅爨》、《轩亭秋》、《白团扇》、《落溷记》。另有《霜厓诗录》、《词录》及《顾曲麈谈》、《中国戏曲概论》、《南北词简谱》等。今人辑有《吴梅全集》。
风洞山
第十四出 拒诱
吴梅
(副净时服引众上)
【引】打破南朝,定危乱功臣元老。
咱定南王便是。桂林已破,瞿阁部早晚将到[1] ,且在此等著者。(南面高坐介)(众骑押外、小生上)(小生)
【步步娇】万古纲常留忠孝,一死应该早。雄心守护牢,两颗头颅,怎算奇宝?寻个好收梢[2] ,(指外介)领了先生教。(见副净背立介)
(副净起立介)那一位是瞿阁部先生?(外)我留守阁臣瞿式耜也。中国人不惯席地坐,城既陷矣,惟求速死耳!(副净)先生不必过虑,事到如今,降了就好。(外)这是那里说起?留守者,留守封疆,封疆已失,我便是个罪臣,那有偷生之理。
【沉醉东风】送江山骂名怎逃,问天地罪名非小。却要我辞故国,拜新朝。那知我守志坚牢,劝伊行不烦开导。壮心已消,苦心暗焦。坚贞自守,不许君家再动摇。
如今别无他求,惟求速死耳。(副净)我在湖南,已知有留守在城中;我至此地,即知有两公不怕死的。我断不杀忠臣,何必求死?甲申闯贼之变[3] ,大清为先帝发丧,祭葬成礼,固人人所当感谢者。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阁部勿自苦。今而后我掌钱粮,阁部掌兵马,无殊在明可耳。(外大怒介)我为永历帝供职[4] ,岂为犬羊供职耶[5] !(副净)我居王位,于阁部亦非轻。(外)禄山、朱泚皆自以为王[6] ,一何王之多也!
【金娥神】你本是鸡鸣狗盗,还说甚胙土分茅[7] !(副净)阁部怎同我顽起来[8] ?我封侯拜爵,汗马功绩高。因此圣眷重,你谅也知道。
况且我先圣之裔[9] ,势会所迫,已至今日,阁部何太执耶?(小生冷笑介)你要算先圣后裔么?我劝你不认的为妙。(副净)什么道理?(小生)你呵,
【月上海棠】门第高,毛家父子堪依靠[10] 。为甚的要算先圣的苗裔起来?况尼山风雨[11] ,久已萧条。你想孔圣人的清苦,怎及那毛文龙的富贵呢!便是你考宗支把谱牒推敲,怎比得依声势将身家荣耀?定计应须早,两处徘徊,那就差了!
(副净大怒介)竖儒怎敢揭吾短处!左右,将他绑下!(众绑小生介)(小生挣脱介)(众执小生臂,小生挣不脱介,臂断介)(众向小生乱敲介)(小生左目受伤介)(外向副净介)此宫詹司马张同敞也。与我同来,当与我同死,尔等焉可无礼!(副净佯惊介)原来就是张先生。(喝众住手介)(向小生施礼介)适才冒犯,尚祈恕罪!(小生)何前倨而后恭也?(副净)二公皆聪明人,还是降了罢。(小生长叹介)咳!
【五供养】半生潦倒,故国河山,满地枪刀。天心无定局,人事也徒劳。果然给我一死,就感恩不浅了!孤忠自矢,我钝司马也黄泉含笑。做一个他乡鬼,也只为大明朝,把纲常名教一肩挑!(副净皱眉介)
(向外介)阁部究竟如何?(外)你何苦如此,我是至死不变的!
【玉抱肚】坚持贞操,莽男儿忠心自宝。(副净)依阁部之言,只是要死,岂不可惜!(外)生死关不妨参透,戏文场就此收梢。可怜我流离困苦太无聊,不妨的为着朝廷吃一刀!
(副净)二公苦心咱已知道,再不敢相强了。左右,取酒饭来,咱同二位爷要欢叙一番哩!(向外介)(又向小生介)
【水红花】你枯肠聊借酒杯浇,醉醇醪,何妨谈笑。你欢场休把泪珠抛,荐嘉肴,何须烦恼。可知悲欢无定,消长似春潮。二位呵,及时行乐莫心焦,也罗!
(外)犬豕之食,如何污我!(副净)阁部太使性了。
【侥侥令】心思多执拗,意气太粗豪。况且是酒食追陪无妨碍,可怪你书生忒絮叨。
既然如此,且将酒席撤去。(众撤席介)(副净)左右,把二位押将进去,须要小心管待。(众押外、小生下)(副净)咳!这两个人可敬也。
【尾声】虽则是擎天铜柱从今倒,他万年自然声名好,试看这桂林城外将星高。
千古忠臣不肯降,孤怀苦节世无双。
岁寒松柏谁人识?岂是惺惺装假腔。
〔注〕 [1]阁部:明清时内阁大臣的别称。瞿式耜官文渊阁大学士,故称他为“阁部”。[2]收梢:收场。[3]“甲申”句:指明崇祯十七年(1644),该年是农历甲申年,李自成大顺军攻陷北京,明崇祯帝被迫自缢于煤山之事。[4]永历帝:明万历帝孙、崇祯帝从弟。崇祯九年(1636)封永明王。南明隆武时袭封桂王。隆武二年(1646)受瞿式耜等拥戴,监国于肇庆,旋登帝位,建元永历。永历十五年(1660)被缅甸人献与清军,清平西王吴三桂将其杀害于昆明。[5]犬羊:指异族外敌,是一种蔑称。宋陈与义《伤春》诗:“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6]禄山:安禄山,唐柳城胡人,本姓康,名轧荦山,母改嫁突厥人安延偃,遂改姓安。天宝间官至平卢、范阳、河东节度使,封东平郡王,天宝十四载(755)与部将史思明发动叛乱(史称“安史之乱”),次年自称“雄武皇帝”。至德二年(757)为其子安庆绪杀死。朱泚:唐昌平人,大历七年(772)幽州卢龙节度使朱希彩被杀,部众推其为节度留后,后任节度使。以功加太尉、中书令。弟朱滔反,他遭软禁。建中四年(783)泾原节度使姚令言部兵变,拥泚为大秦皇帝,建元应天。事败,为部下所杀。按:安、朱二人《新唐书》都列入《逆臣传》。[7]胙(zuò)土:君主将土地赏赐予有功之臣或自己的宗亲。胙,赐与,亦训酬报。分茅:君主分封藩王公侯。因古时行分封之礼,君主以白茅包土授受封者,故称。[8]顽:同玩。[9]先圣:指孔子。[10]毛家父子:毛文龙父子。毛文龙,明仁和人,字振南,万历时以都司援朝鲜,留辽东。后官总兵,驻皮岛,晋左都督。崇祯二年(1629)督师袁崇焕恶其骄横,杀之。按:孔有德本辽东人,努尔哈赤陷辽东,孔往投皮岛毛文龙。[11]尼山:山名,也称尼丘。在山东曲阜东南,传孔子之父叔梁纥与母颜氏祷于此而生孔子。
《风洞山》是近代著名曲学家和作家吴梅的代表性作品,剧本根据瞿锡元《庚寅始安事略》所记载的有关瞿式耜抗清殉节的故事铺叙而成。全剧沿两条线索展开:一条线索描写南明文渊阁大学士瞿式耜坚守桂林情事,在桂林已是一座危城的时候,镇守边防的滇营三将胡一清、赵印选、王永祚挟私人恩怨而相互掣肘以至相互攻讦,最终导致桂林陷落,瞿式耜与学生兵部右侍郎张同敞一起被清兵俘获。面对威逼利诱,瞿式耜师生坚贞不屈,从容殉国。另一条线索叙述少女于绀珠与王永祚之子王开宇之间的感情纠葛。于绀珠之父于元烨为获得主子的恩宠,毁弃前约将女儿另许他人,在国难当头之际,两个青年男女,一人香销玉殒,一人落发为僧。随着剧情发展,两条线索平行推进,终以悲剧结局,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
《拒诱》是全剧中戏剧冲突最为激烈、人物形象最为鲜明的一出,充分反映出桂林陷落之后,瞿式耜、张同敞师生二人被清兵押到营寨,面对利诱威逼,坚守民族气节,嬉笑怒骂,让丑类心虚的英雄气概。其中凝聚了作者强烈的创作激情和悲剧意识,同时也闪耀着作者炽热的爱国情怀。
本出戏以强烈的戏剧冲突开始,场景是攻城掠寨的清兵大营,人物身份一方是替清王朝“打破南朝”的“功臣元老”、原明登州参将孔有德(副净扮),一方是城池已失的南明留守大臣瞿式耜(外扮)、张同敞(小生扮);人物动作一方是南面高坐,一方是束手被擒。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力量的强弱、气势的高下可谓不言自明。孔有德在瞿式耜师生二人到来之前也确实是踌躇满志,对于劝降也仿佛胸有成竹,可是一旦双方相遇,情势便急转直下,一出戏也从此展开。
双方一见面,孔有德尽力掩饰自己作为胜利者的得意之情,通过一句问话“哪一位是瞿阁部先生”开始了拉近与瞿式耜关系的努力,然而碰到的却是一个软钉子:“中国人不惯席地坐。”瞿式耜的答话既表明民族自尊和气节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同时也是对同是汉人却为清朝卖命的孔有德深及骨髓的针砭,无奈丧失民族精神已久的败类并不能领会其中的意味,还一个劲地劝道:“事到如今,降了就好。”得到的回答是两次断然的“惟求速死耳”!到这里为止,一方在试探深浅,一方是坚如磐石;一方苦劝不舍,一方忍无可忍。戏曲的冲突从碰撞发展成交锋,于是冲突又进了一层。
孔有德见空口劝说无效,便以利禄作为诱饵开始新一轮的说服:“今而后我掌钱粮,阁部掌兵马,无殊在明可耳。”在孔氏看来,如此利禄何其厚也,殊不知在瞿式耜看来,不仅轻如草芥,而且无异于“为犬羊供职”,所以,瞿式耜不禁大怒,从“惟求速死”的信念表白到对“鸡鸣狗盗”的怒骂痛斥,将孔有德比作安禄山、朱泚之流,矛盾冲突进一步升级。这个时候,孔有德强压怒气,以一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架势,现身说法,道:“况且我先圣之裔,势会所迫,已至今日,阁部何太执耶?”此言一出,立即引发瞿式耜的学生张同敞一番更为激烈的讽刺和鞭笞,矛盾冲突进一步向高潮推进。
在前两轮冲突中一直未出声的张同敞,见对方这般厚颜无耻,忍不住冷笑:卖身求荣的民族败类竟然要把自己打扮成“先圣后裔”,简直是对强调“夷夏之辨”的先圣的侮辱。所以马上奉劝孔有德“不认的为妙”。岂知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张同敞话语中的言外之意,还追问起“什么道理”,于是就有了一段大快人心的讥讽和揭露:为了荣华富贵,投靠明朝叛将毛文龙并以父子相称的孔有德,早已忘记自己的姓氏,今天竟然用这种辱没祖先的行为作为劝降的手段,真可谓卑鄙之极。所以张同敞反过来劝他“定计应须早,两处徘徊,那就差了”。本来居高临下的孔有德以为劝降过程中应该稳掌主动权的,没想到遭遇这样一番抢白,正好揭了他的短处,于是恼羞成怒,利诱不成,改换威逼,喝令左右:“将他绑下!”张同敞威武不屈,断臂不从。矛盾冲突进入高潮。
视民族大义重于生死的瞿式耜师生二人当然不会在孔氏的威胁之下举止失措。瞿式耜大义凛然,从容而道:“此宫詹司马张同敞也。”这一句既是交代身份,更是表明归属,言外之意是,大明王朝的官员岂可无端侮辱;所以才有了接下来的两句:“与我同来,当与我同死,尔等焉可无礼!”民族气节和民族尊严洋溢其中。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孔有德佯装吃惊,企图再次以规劝的方式使对方降服,可是,伎俩已经用尽,再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于是只好满面尴尬地说:“二公皆聪明人,还是降了罢。”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毫无底气了。张同敞明确表示:“做一个他乡鬼,也只为大明朝,把纲常名教一肩挑!”瞿式耜亦重申:“坚持贞操,莽男儿忠心自宝。”这时,孔氏终于知道自己劝降的企图没有任何希望了。于是又想采取迂回战术,开始从长计议,吩咐左右:“取酒饭来,咱同二位爷要欢叙一番哩!”不料迎来的依然是瞿式耜的铮铮铁语:“犬豕之食,如何污我!”彻底打消了孔有德的劝降梦。最后,他只好让左右“把二位押将进去,须要小心管待”。但是,他心里明白:“万年名声好”的将是瞿式耜师生二人,而不是如今气焰嚣张的他孔有德,瞿、张就义后的第二年,他就被南明李定国军围于桂林,势穷自杀,结束了其丑恶的一生。
整出戏在预设场景中将矛盾冲突层层推进,且张弛有度,显示出极高的戏剧结构技巧。当然,要准确地理解这出戏中所蕴涵的民族感情,还必须把它还原到吴梅创作时的情境中。
《风洞山》创作发表的时间是在1906年前后,中华民族正处在极其腐败的清朝廷统治下,面临着被帝国主义列强瓜分的危急关头。在“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进行民族革命的旗帜下,一批觉悟的中国知识分子开始用文学的方式做唤醒人民的努力。当时作为进步戏剧社团“南社”的中坚人物,吴梅创作了一系列饱含爱国激情的戏剧作品,包括《雪花霏》传奇、《轩亭秋》杂剧等,而《风洞山》是他最耗心血的作品,全剧写作费时十二个月,“往往一字之音,至午夜而仍未妥者”(《风洞山》例言),而在《风洞山》自序中,作者更明确表示:“庾子山云:惟以悲哀为主。嗟乎,嗟乎!桥山弓剑,古洛衣冠。荒土一抔,夕阳千古。兴亡离合,余亦不知其所以然也。风雨如晦,翛焉寡欢。略抒鄙怀,长歌当哭。”《风洞山》一剧中作者所寄托的情怀于此可见一斑。循此心境重读《风洞山》,特别是《拒诱》这一出,悲剧感和英雄气就会同时撞击心灵,让人在获得审美感受之余,得到灵魂的洗礼。
(戴元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