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伟业
【戏曲家小传】
（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又号鹿樵生。太仓（今属江苏）人。少有才名，为复社领袖张溥收为弟子。明崇祯四年（1631）会试第一，殿试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历官东宫侍讲、中允谕德、左庶子等。南明弘光朝，授少詹事。因见马士英、阮大铖乱政，知天下事不可为，拂衣归里。入清后，本有终老家山之意，但在家乡潜心读书写作八年后，为清廷所迫，于顺治十年（1653）扶病北上，先后任秘书院侍讲、国子监祭酒。四年后，经一再请求，放归江南。晚年深悔失节，郁郁而终。为明清之际著名诗人，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江左三大家”，在当时及后世都有重大影响。其明亡后作品人称“一代诗史”。尤擅歌行，世称“梅村体”。亦工词，人有“接迹屯田，嗣音淮海”之评。所作戏曲均写于南都覆亡以后，出仕新朝之前，大多借历史故事，抒写兴亡盛衰之感，铺陈孤臣孽子痛苦矛盾的心史。曲词典丽，凄婉感人，对清初传奇的创作倾向有较大影响。然首重自我抒情，并不宜于上演。有诗文集《梅村家藏稿》、史学著作《绥寇纪略》。传奇有《秣陵春》，杂剧有《临春阁》、《通天台》，皆存。今人辑有《吴梅村全集》。
秣陵春
第九出 杯影
吴伟业
（旦、贴上）【菩萨蛮】（旦）谢家池馆桐花甃，画屏屈曲翘红袖。（贴）欲剪凤凰衫，青虫摇羽簪。（旦）一枝双豆蔻，浅立东风瘦。（贴）春思远于山，眉痕凡几弯？（旦）袅烟，我自移徐家小阁，疏窗文砌，种种宜人；花药纷披，房廊窈窕。就是壁间属咏，石上留题，落笔皆妙楷名篇，联句亦高人雅士。况且弃产收书，辞家作客，名流行径，自是不凡。以此思之，徐君风调定可人也。（贴）前日袅烟瞥见丰姿，无心闲讲，倒被小姐絮了几句。今日移他池馆，想见风流；若睹彼才华，清韶蕴藉，当不啻如此。（旦）李主有言：“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家儿郎，说他怎的？呀，你看匾额上宜官阁三字，是李主御笔。我家有宜官宝镜，赐第御书，预占先兆了。（贴）小姐，那白玉杯也是他家的。老爷有洪梁美酒，何不取来饮一杯儿！就是妆镜中，也好添海棠春色。（旦）这个使得，你去取来。（贴下）（旦开匣取杯叹介）你看蜀锦湖绵，重重衬裹；犀牌钿匣，事事精工。似这等润泽光莹，不知经许多摩挲爱惜。比似我黄展娘呵，碧玉破瓜[1] ，瑶英待嫁，肌理空夸白璧，杵臼未捣玄霜[2] 。今日将此杯回环玉手，倾倒琼浆；几时得花底传觞，尊前索笑？好不冷落人也！（贴上）缥青香若下，玉醴泛宜城[3] 。小姐，酒在此。老夫人呼唤，袅烟走一回就来。（旦）你自去罢。咳！细雨寒窗，微吟独酌，正好赏玩此杯也。呀，杯里却有个影儿。
【南吕过曲香遍满】玉颜斜照，梨花一枝春动摇。怎么不像我的？仔细端相非奴貌。呀，竟像个男子。幅巾犀导小，轻衫罗带飘。风风流流，绝好一个标致的模样。便俺会作乔，也做不出男儿俏。（作左右看介）莫不是有人窥俺么？啐！这里那得人来。
【懒画眉】俺娘亲拘管几曾饶，便算是画里儿郎不许瞧。咳！这个影儿，也堤防不及了。纱窗日上暗梅梢，一点窥人小。却是俺绣出鸳鸯解弄潮。
【梧桐树犯】教我含娇向恁娇，欲恼和谁恼？细抹轻描，别样闲情稿。他好似一丝粉絮风前袅，难道我八字红鸾水底捞[4] 。或者我眼中曾见这个人么？相逢那处曾同笑，浪荡虚嚣，蓦地空明厮照。咳！独处深闺，甚么人我曾见来？
【浣溪沙】心性娇，房栊悄，料这里断肠人少。除非是春风梦割巫山晓[5] ，他梦也寻常向影里逃。萦怀抱。似这样瘦身奇俏魂灵，怎盼到眼底眉梢。
（贴暗上听介）小姐把盏沉吟，徘徊想像，却是为何？（旦）你才去了，我泻酒杯中，蓦见个男儿影子，好生放心不下。（贴）那有此事？待袅烟也瞧一瞧。呀，一些没有。（旦）如今现在杯中，你却又看他不见，这缘法儿好难猜也！（贴）我们昨夜烧香祝告。要招个好姐夫，一定有些灵应了。
【刘泼帽】香烧，夜立东风祷，伴哥儿吊下云霄。小姐，你心虚唬得拘拘跳，敢怕儿曹，窣地向夫人告。
【秋夜月】（旦）怪贼牢，嗤的胡遮笑。你俏眼逢人瞧得饱，我羞眸有甚闲花鸟。横枝儿打搅，落来的懊恼。
（贴）我晓得这个人了。
【东瓯令】管猜着，那根苗。这杯是徐家的，一定就是十郎的影儿。（旦）难道他是这样好的？（贴）小姐，入水花枝分外标，（旦）这眼睛也好不过。（贴）个人最是秋波妙。相见处多风调。丹青画出软苗条，半截沈郎腰[6] 。
（旦）我往常在镜儿里照见我的影呵，
【金莲子】漫心焦，少不得京兆眉儿有个描[7] 。怕春易老，花月暗消。那晓得今日呵，向酒杯中瞥眼，羞见粉郎招。
【尾】袅烟，你看定他忙收好，只怕巧风吹去不经瞧。（贴）难道教袅烟赔一个不成？小姐，常言道水性人儿会跳槽。
新妆面面下朱楼，秦女窥人不解羞[8] 。
料得也应怜宋玉，几回抬眼又低头。
〔注〕 [1]碧玉：指年轻女子。语出南朝梁元帝《采莲赋》:“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破瓜：指女子十六岁。[2]“杵臼”句：唐裴铏《传奇》载唐书生裴航过蓝桥驿遇一女云英，欲求娶之。其祖母谓若能求得玉杵臼，则可允婚事。裴航果觅得玉杵臼，为云英祖母捣玄霜仙药百日，终得娶云英。[3]“缥青”二句：若下，若下酒，古代的名酒。李肇《唐国史补》:“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宜城，宜城酒，古代襄州宜城（今属湖北）所产美酒。[4]八字：生辰年月日时的干支，凡八字，古时订婚需报八字，以推算吉凶。红鸾：术数家所言星名，主喜庆之事。[5]巫山：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记楚怀王梦一女自称“巫山之女”，愿荐枕席，王遂幸之，女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后遂用作男女欢好之典。[6]沈郎腰：指瘦腰。南朝梁沈约曾致书友人，自叹腰肢瘦损，道：“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以手握臂，率计月小半分。”见《梁书·沈约传》。[7]京兆眉：西汉京兆尹张敞为其妻画眉甚美，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妩）”。见《汉书·张敞传》。[8]秦女窥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言“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而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此言“秦女”盖将秦穆公女弄玉故事与之嫁接。
《秣陵春》传奇为明清之际吴伟业撰，又名《双影记》，凡二卷四十一出。叙南唐亡后，学士徐铉之子徐适与李后主宠妃黄保仪之侄女展娘在秣陵比邻而居。徐适以所居宜官阁和家传于阗玉杯换得黄家所藏晋唐字帖，随后携帖远游。仙界箜篌娘子掌管天下婚姻。她受黄保仪托付，为展娘择婿。于是施展神通，让展娘从玉杯酒中得视徐适之影，又让徐适从宜官宝镜照见展娘之影。以后又使展娘魂魄和徐适真身在冥界经李后主和保仪主持完婚。徐适和展娘回到人间，遇祸失散。徐适被宋朝皇帝特赐状元及第，力辞不允。展娘魂归躯体。一对患难夫妻再次在家乡完婚。因感后主之德，请旨建造李皇庙。
吴伟业《秣陵春》传奇大约作于清顺治四年至十年（1647—1653）间。它与吴伟业所作两个杂剧《临春阁》和《通天台》一样，都是借历史故事抒发亡国之恨。作者《金人捧露盘·观演〈秣陵春〉》词云：“喜新词，初填就，无限恨，断人肠，为知音仔细思量。”作者友人钱谦益诗云：“谁解梅村愁绝处，《秣陵春》是隔江歌。”（《有学集》卷十一）可见，此剧确有寄托。
剧中故事纯属虚构。作者借南唐亡于宋，影射明亡于清。故以念念不忘故国的南唐君臣及其子女为剧中人物。徐适本为北宋徐徽言从孙，死于抗御金兵之役，作者在剧中则把他改作南唐徐铉子（按：徐铉无子）。剧中儿女婚事，起于李后主“天子嫁女”的戏言，后由黄妃嘱托箜篌娘子一力撮合，其间与爱情波折、人物命运相连的玉杯和宝镜，法帖和琵琶，无不是李唐旧物，怀旧之情无处不见。但由于李后主已经仙逝，为便于编织故事，采取倩女离魂的构思，寓家国悲痛于儿女情事。剧终，仙音院乐工曹善才重弹烧槽琵琶，细说前朝故事，更是余韵悠长。
第九出《杯影》描写展娘目睹杯中徐适之影而萌生爱慕之情。黄家以晋唐法帖换取徐适的宜官阁和玉杯后，展娘移居小阁。她举目四顾，疏窗文砌，种种宜人，花药纷披，房廊窈窕，宜官阁匾额乃李后主御笔。联想到屋主徐君弃产收书，辞家客游，自是名流行径，可人情调。作者借居室环境和人物的作为来烘托徐适的志趣，而展娘对此心领神会，虽然未曾见徐一面，却已经与他灵犀相通了。
展娘游览了徐家池馆，再赏玩徐家玉杯。只见玉杯润泽光莹，乃精工打造，重重衬裹于犀牌钿匣蜀锦湖绵内，愈显珍贵。以杯比人，展娘至今冷落闺中，究竟几时才能过上花底传觞、樽前索笑的日子呢？黄女的怀春之意油然而生。经过借景写人、托物抒情一番铺垫，展娘开始独酌时，徐适之影蓦然浮现于杯酒中。作者连用四支曲，委婉细腻地描写展娘观影的微妙心理。
展娘起初以为瞧见了自己的玉颜，仔细端详，竟是个男子，而且是个俊俏美男子。她惊喜了。那么他从何而来？莫非身旁有人窥伺自己而映入杯中？她环顾左右，不见人影。于是不胜感慨：往日被娘亲严加拘管，甚至不许瞧那画图里的儿郎，如今对这个杯中影儿，娘亲可是防范不及了。展娘颇为自得。但是她随即想到那儿郎虚无缥缈，自己的喜怒向谁告？美好的憧憬无异水底捞月啊。然而，或许他不只是个影子，曾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不。独处深闺，哪有人见。“似这样瘦身奇俏魂灵，怎盼到眼底眉梢。”她否定了这个假设。
展娘左思右想，把盏沉吟。还是侍儿袅烟一语中的，为小姐揭开了谜底。她说，这杯是徐家的，一定就是徐郎的影儿。她虽然看不见杯中影，却亲眼瞥见过徐郎丰姿。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展娘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忆起往日自己向镜中照影，难免愁绪萦怀，哪里预料到今日情景：“向酒杯中瞥眼，羞见粉郎招。”
在《杯影》出里，黄展娘情感的细微处被充分地描写了出来，千思万绪，笔笔清晰。正所谓“曲也者，达其心而为言者也”（张琦《衡曲麈谭》）。如何“达其心”？作者要设身处地，梦往神游。而侍儿为小姐解惑，只凭一语，收煞得干脆利落，节奏的处理恰到好处。
（宋光祖）
秣陵春
第四十一出 仙祠
吴伟业
（生、旦上）（生）紫府仙人带笑看，碧桃花底共骖鸾。（旦）羞言巫峡行云梦[1] ，爱事麻姑起玉坛[2] 。官人，今日是三月三了，怎么不到李皇庙去？（生）人夫俱齐了。你爹娘同去么？（旦）老人家不肯出门，带你第二位夫人去走走。（生笑介）凭夫人主意。（贴上）云归二女庙，花发小姑祠。小姐出去烧香么？（旦）你也同去。（贴）多谢小姐。（杂）请老爷、夫人上轿。（同唱）
【仙吕过曲蜡梅花】秦淮好景是三月三，烧香轿子山亭担。转过了千佛岩，松杉路暗，浑金大字古伽蓝。
（杂）这里是摄山寺了。（生）我想那年在雒阳买镜，也是三月三日。西京风俗，在李皇庙中做市；偏我秣陵县这般冷落，铺子也不见一个。（僧上）无人赛豚酒，有客费茶汤。住持接老爷。（杂）起去。（僧）转过西廊，就是仙祠了。（旦）官人，那庙儿造来却是整齐。（生）夫人，这是客卿将我两人仙婚奇事奏知皇上，奉旨造的。进祠的日子，因蔡兄一处行礼，不便带你同来。（僧）禀爷，里面用点心。监院传斋鼓，沙弥待客茶。（同下）（外上）白头供奉老何戡[3] ，拟向山中住一庵。惆怅茂陵烟树远[4] ，长歌三阕《望江南》。自家曹善才。从汴梁回来，眼见兴亡盛衰，添出许多感慨，思量弃家入道，因此改换装束，做个清闲道人。且往城外，看有甚僻静寺院住一住。信步行来，已到摄山寺。门首怎么有许多人夫轿马，借问大哥，那一位爷在里面？（杂）是状元徐爷。（外）徐状元，可是黄老将军女婿么？（杂）正是。（外背介）前日真公子在汴梁抄闹的，就是此人了。闻他与黄家结亲，是李皇爷阴中撮合，有许多奇怪的事。这庙宇也是他盖造起来的。（转介）大哥，我也要进去烧一炷香。（杂）你这道人不晓事。我家奶奶也在里面，怎么容你进去？（外）我虽是个道人，也曾做过官，伏侍李皇爷的。你去禀老爷，说仙音院里曹善才，要进来烧香，凭他肯不肯罢了。（杂）他说大话儿，只得去禀一禀。（生、旦、贴上）山似诗中画，人从镜里游。（杂）禀爷，有个道人，说甚么仙音院里曹善才，要进来烧香。（生）快请进来。他是老人家，你两人不消回避罢。（外进见揖介）状元、夫人，贫道稽首了。（生）老丈想从京中回来？（外）正是。前日在京中，因听得琵琶，多了一句口，不晓得真公子抄闹起来。如今状元挣了一世前程，李皇爷立了千秋香火，旧事不须提起了。（生）这都是李皇要成就婚姻，仙机播弄，连真琦我也不怪他，何况老丈！只是老丈伏侍李皇最久，今日是他生日，把前情旧事与俺细说一番，却不是好。（外）这也不难。只是贫道好弹的是琵琶，不知烧槽琵琶可在这里么？（生）正带得在此，快取来与曹老爹弹与我们听。（同坐介）（外）这摄山寺是皇爷常临幸的。（生）就把临幸的事体讲一讲。
【北商调集贤宾】（外）走来到寺门前，记得起初敕造。只见赭黄罗帕御床高。那壁厢摆列着官员舆皂，这壁厢铺设的法鼓钟铙。半空中一片彤云，簇捧着香烟缥缈。如今呵，新朝改换了旧朝，把御牌额尽除年号。只留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
（生）我家先学士，老丈可尝会么？（外）你家学士，皇爷一刻也少不得的。还记得那日在朝门外呵，
【逍遥乐】中官宣召，御苑花开，两宫驾到。催唤词曹，饱蘸霜毫。待应制诗成赐锦袍，好一个君臣同乐。（生）还有何人在那里？（外）无过是龟年吹笛[5] ，贺老搊筝[6] ，一部《箫韶》[7] 。
（旦）善才公，我家保仪姑娘，你可曾见么？（外）俺带了穿宫牌子，常时承值的。记得他在西宫呵，
【挂金索】晓拂蛮笺，满写明光诏。夜炙银笙，侧按《梁州》调。鬓贴金蝉，花发宫娥报。口泛琼浆，醉博君王笑。
（生）你只见他好的时节，不知他葬在洛阳，与刘 墓道相近，终日提兵相杀，做鬼也不得安静哩。（外）
【金菊花】俺只道石头城守得不坚牢[8] ，原来这北邙山又被兵来抄闹[9] 。老刘，你好不痴也！只看如今的世界，四海江山都姓赵，斗甚英豪，吓着鬼做黄巢。
（生）我在洛阳城外遇见李皇，招做女婿，把刘 一杀就杀退了。（外）如此恰好，只是这差使原该是黄兼公的。
【醋葫芦】我只道黄忠老将叨，原来把徐卿女婿招。将败残军杀过杜鹃桥，报来的捷书少不得学士草，做功劳也添些亲家荣耀。只难为了旧元戎冷落老班超[10] 。
状元，我闻得你在影儿里结果姻缘，可是有的么？（生指旦介）他的宝镜在我处，照见他的影；我的玉杯在他处，照见我的影。这都是耿先生做媒，变幻出来的。（外）这耿先生在宫中从来古怪的。若不是他，这镜子、玉杯怎么有起影来？
【么篇】你待要瞧时何处瞧，待要描时怎地描？便两桩儿凑合也不成交。撞着个媒人弄来手段好，迤逗得新人与书生厮照，蓦地里阮郎归瞥见了念奴娇。
我想玉杯是状元的，宝镜是夫人的，琵琶还该舍在皇爷庙里，做个唐家故事。（生）这也极好，只是无人收管。（外）贫道不去别处去了，就在这庙里出家，常把琵琶弹一曲供养皇爷，也不失我旧伶人的意思。（生）老丈既肯在此出家，就把琵琶相送便了。（外谢介）
【梧叶儿】俺将那《乌栖曲》改做《求凰操》，比似你做夫妻恰配上鸾胶。长则是将他斜抱，同着他睡觉，紧紧的守在僧寮。也不枉伏侍他一场，可不道马也有垂缰之报。（内作细乐介）
（生）那里一片仙乐？（立起看介）（贴）夫人，却像云头里响。（小生、小旦、老旦道服上）（小生）酒倾玄露醉霞觞，侍从皆骑白凤皇。（老旦）无限万年年少女，（小旦）手挼裙带问昭王。（小生）这里是摄山寺了。听得有琵琶声音。呀，原来徐郎夫妇在我庙里。（生、外）呀，是李皇爷。（旦）呀，是保仪姑娘与耿先生。（作跪接介）臣徐适见驾。（小生）徐郎，你夫妇完聚，好欢喜也！（生）皆系陛下、娘娘所赐。（小旦）展儿，你前日汴梁失散，我心中甚是牵挂。（旦）若不是耿先生中途救护，孩儿怎能彀再见姑娘。（老旦指贴介）这就是袅烟。（贴再叩头介）（外跪介）万岁爷，可认得老臣么？（小生）你是仙音院里曹善才。记得十八年前，也就是三月三，（指生介）你父亲为我的圣节，进一首词，叫做《万年欢》，善才将琵琶度曲，保仪把于阗玉杯送酒称贺，难道我就忘了！（外哭介）微臣适才弹烧槽琵琶，正诉出皇爷往日的事体。（小生）嗄！方才弹的就是烧槽琵琶？我久不曾听得你弹了，再与我弹一曲，把我去后的光景说一遍。（外）领旨。（小生）我那澄心堂呢？
【后庭花】（外）澄心堂堆马草，（小生）凝华宫呢？（外）凝华宫长乱蒿，（小生）御花园许多树木呢？（外）树木呵，砍折了当柴烧，（小生）那书籍是我最爱的。（外）书呵，拆散了无人裱。亏了个女婿庄乔，状元波俏，才挣这搭儿香火庙。善才也做庙里道人了。（小生）这也难为你。（外）三山卷怒涛，乌鸦打树梢，城空怨鬼号。怕的君王愁坐着，则把俺琵琶弹到晓。
（小生）世间光景，自然是这样的。如今证了仙果，也不放在念头上了。徐郎，我今日赴西王母蟠桃宴，暂到这里，如今就要起程了。（生）臣夫妇感陛下、娘娘厚恩，留得片时瞻仰，也是好的。（旦）就是爹爹、母亲，也不曾与姑娘一见。（小旦）我也待不得了。（外）仙凡路隔，谅难挽留，待我再弹一曲送皇爷罢。
【青哥儿】他自有夫妻夫妻的才料，你自有仙人仙人的玄妙，须信道富贵功名有下梢。人世疲劳，付与儿曹。草笠团瓢，散诞逍遥。芒屩丝绦，野蔌山肴。（小生）徐郎珍重，我们去也。他年萧史如相访，须觅余杭阿母家。（同小旦、老旦下）（外）只听得玉笛声声云外飘，《渔家傲》。
（旦）姑爷、姑娘都去了，我们也进城罢。（生）老丈，你果然住在此出家了？（外）我今日见了旧主人，只恨凡夫俗骨，跟不得上天去，难道这庙儿还守不得么？
【高过浪里来】俺比不得蓬莱三岛，仙部云璈，则常是背檀槽手把松花扫。状元放心。有贫道在这里呵，凭着你两个早去做官僚。玉带金貂，紫绶绯袍。皓齿纤腰，翠袖珠翘。镜点樱桃，杯泛葡萄。好一对形影的夫妻直到老。
（生）就此告别了。只因红粉佳人累，却让青山道士闲。请了。（生、旦、贴下）（外大笑介）
【随调煞】则我看世上姻缘，无过是影儿般照。一任你金屋好藏娇，受用杀笙歌珠翠绕，脱不得这风流底稿。怎及那仙人鹤背自吹箫。
门前不改旧山河，惆怅兴亡系绮罗。
百岁婚姻天上合，宫槐摇落夕阳多。
诗曰：
词客哀吟石子冈，鹧鸪清怨月如霜。
西宫旧事余残梦，南内新辞总断肠。
漫湿青衫陪白傅[11] ，好吹玉笛问宁王[12] 。
重翻天宝梨园曲，减字偷声柳七郎[13] 。
〔注〕 [1]巫峡行云：用宋玉《高唐赋序》典。[2]麻姑：传说中的女神仙。[3]何戡：唐长庆时著名歌者。此取刘禹锡《与歌者何戡》诗“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之意。[4]茂陵：汉武帝刘彻的陵墓。此系泛指。[5]龟年：李龟年，唐开元时杜甫有《江南逢李龟年》诗。[6]贺老：唐天宝末乐工贺怀智，善弹琵琶。元稹《连昌宫词》:“贺老琵琶定场屋。”[7]箫韶：古代著名的乐舞，由九段组成，故称“箫韶九成”。孔子曾称赞它是尽善尽美的乐舞。此系借用。[8]石头城：本楚金陵城，三国吴孙权重筑改名，故址在今南京清凉山，唐时废。此代指金陵（今南京）。[9]北邙山：亦称邙山，在洛阳北。东汉及北魏王侯公卿多葬于此。此借指陵墓。[10]班超：东汉投笔从戎，立功西域的英雄。宫西域都护，封定远侯。[11]白傅：唐诗人白居易。晚年官至太子少傅。其《琵琶行》末云：“座中谁人泣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12]宁王：指唐睿宗长子李宪，封宁王。善音律。[13]柳七郎：指宋词人柳永，他精于音律，相传有井水处即有唱柳词者。
《秣陵春》的末出《仙祠》是全剧的大收束。叙徐适夫妇于三月三日赴李皇庙烧香情事。它除了为人物安排归宿和归结全部情节之外，更有篇末点题的作用。
全出可分为两段。前段先追述当年李后主临幸摄山寺旧事，仙音院曹善才曾躬逢其盛。他如今作为历史见证人向晚辈们诉说其事。他看到，在改朝换代之后，摄山寺的御牌额年号已除，“只留得江声围古寺，塔影挂寒潮”。眼前清冷的景象，怎堪与当年宫中歌舞的热烈场面相比？那时“龟年吹笛，贺老搊筝”，妃子捧杯，“醉博君王笑”。不但旧时歌舞早已消歇，就是回首各国间纷扰争斗的历史，也是无谓的了。
前文《遇猎》、《虔刘》出，作者由洛阳南唐主李煜与南汉王刘 两墓相近的关系，敷演幻想的情节：两国鬼兵相杀不休，直至徐适招赘，奉李煜之命领兵杀退刘 ，始得安宁。在末出归结此事，曹善才严厉指责刘 死后还逞鬼豪，不看四海都姓赵了。这段文字可以看作作者对历史的反思，以此影射南明几个小朝廷各支兵马间互相争斗不休，终于共同走向了覆灭。由此而论，《秣陵春》浓烈的故国之思还不是作者述怀的全部。从剧中徐适受新朝皇帝器重，无奈做了个状元郎的情节，联系作者本人曾被迫出仕清朝的经历，可见《秣陵春》还有作者眷念旧朝，痛惜旧朝，却不得不面对新朝之意。
后段，叙李后主和黄保仪的英灵降临摄山寺，他们赴西王母蟠桃宴路过秣陵。君臣重逢，直抒胸臆。后主问及旧宫的光景，曹善才唱：“澄心堂堆马草，凝华宫长乱蒿，（树木）砍折了当柴烧，（书籍）拆散了无人裱。”答语充满切肤之痛，甚于如“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等沧桑之叹，“沉郁感叹，不啻庾信之《哀江南》也”（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在这段戏里，徐适等跪迎李后主，口中称臣，感谢陛下赐给片时瞻仰的厚恩。在新朝确立之后公然朝拜旧主，毫无顾忌，痛失故国之情无以复加了。
《仙祠》以曹善才弹唱烧槽琵琶贯穿。它原是南唐宫中旧物，小周后曾弹拨过。以旧物诉旧事，倍感伤心。徐适把琵琶捐赠给李皇庙，曹善才决定在此出家，供养李皇爷，朝夕“背檀槽手把松花扫”，意极苍凉。而在曹看来，“世上姻缘，无过是影儿般照”，怎及那闲云野鹤，世外逍遥。可见在全篇构思上，杯镜之恋仅是“惆怅兴亡”的一个载体。《秣陵春》作者开启了孔尚任“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先河。故此剧初成，即有搬演。
（宋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