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国

【戏曲家小传】

字弘仪，一作弘义，又字简之，号寤云，又号镜湖钓碣。绍兴（今属浙江）人。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武进士第一，官至左都督兼右都御史，多所建树，功成而不居。所作传奇《蝴蝶梦》，一名《蟠桃宴》，今存。叙演庄子导妻飞升事，与通常小说及旧传奇《蝴蝶梦》庄子妻自杀之结局不同（清人曲目著作多列为佚名作）。

蝴蝶梦

第二十出 扇墓

谢国

【懒画眉】（贴持扇上）东君初试一枝红，冰泮横塘翠浪重。舞鸾孤影蕙帷空，没个人儿共，梦里行云散晓风[1] 。

奴家杨氏妙香是也。雅负工容[2] ，颇饶风韵，不幸丈夫亡故，独守孤帏。临终遗命，待坟土干了，教奴嫁人，因此忙劫劫的把他安葬，已经两月，频来看视，土尚未干。连日苦遭风雪，不得出来，今日晴暖，不免看一遭去。呀，春暖雪消，坟土一发湿了，如何是好？雪呵，你就是我杨妙香的对头了。（想介）我想雪犹自可，如今春天的雨，是长要下的，空眼巴巴的望这块土怎生得干？不免将手中扇子，满 扇他几日，扇干了嫁了人去，后边下雨下雪管他怎的！（坐地扇介）

【前腔】新阡马鬣未干封，暖入酥花雪正融，不辞摇翣唤春风[3] 。待便觅丝罗共[4] ，奈临诀丁宁语未终。

【前腔】（生上）双丸如箭转头空[5] ，残腊初归春又逢。呀，佳人何事引酸风[6] ？冷骨应先痛，想积雪侵坟怕土脉融。

这位小娘子，怎么拿扇子在坟上扇？想是坟上残雪，没人打扫，自己在此扇他。这样妇人也就难得，不免上前问他一声。（见介）（生）小娘子，这是一所坟，你扇他怎的？（贴）不瞒客官说，这是我丈夫的坟。因临终遗命，教我坟土干了嫁人，等了两个多月不见干，故不辞劳倦，只得在此扇他。（生）目下春气发生，雨露时降，靠你一人扇他，也不得干，等到南薰风起，长夏烈日之中，不过三两日自然干了。（贴）客官有所不知，奴家等不得了。

【前腔】春来春去一场空，这没主花枝几日红？怎待他烈日与炎风，窣地把韶光送，却不道无价春宵一刻中[7] 。

（生）元来如此。借过扇来，俺替你扇，眼下就干了。（贴）怎好动劳客官？（生代扇介）

【玉胞肚】素纨轻拥，鼓元阳春泥渐融。那些个近泪难干，况兼他烈火相攻。还将气籥借天公[8] ，人愿由来天所从。

恭喜，坟已干了。（贴）呀，果然客官一扇便干了。

【玉交枝】情倾意耸，有心人无心便逢。这一抔乍掩潮痕重[9] ，忽然间坼破云踪。从今重整旧房栊[10] ，不须仍恋闲丘垅[11] 。（拜介）谢伊家神工鬼工，感深恩情中意中。

多谢客官助力，仓卒中无可奉酬，就把这扇子奉送罢。（生）多谢了。

【赏宫花】佳人知重，出冰纨翠袖中。吹倒鸳鸯冢[12] ，聊凭一剪风。从今以后呵，不索空寻巫峡梦[13] ，任为云飞入楚王宫。

【皂罗袍】（贴）只为遗言曾奉，怕土疏蚁入，雨渍苔封。忍骨头未冷各西东，奈情根逗起无栏纵。涂朱拖黛，依然玉容。铺金叠绮，依然绣栊。肯守着一堆黄土把青年送？

坟土既干，奴家心愿已遂，就此告别回去也。正是：懒向孤灯熬夜雨，且描双黛领春风。（下）（生笑介）世间有这样妇人，夫死两月，就变了这副肚肠。坟土等不得干，嫁去也凭你，却在此扇。又可笑，又可恨。咳！

【前腔】毕竟情肠易动，恨云根未燥，雨态先浓。世间恩爱总如侬，幻缘配合都成梦。百年缔好，衾同穴同。一朝诀别，恩空爱空。怎能彀向多情窟里觅个无情种。

这扇子丢弃了才好，但也是一桩奇异公案，且带了回去。

[集唐[14] ]一片年光揽镜慵，罗裙蝉鬓倚迎风 。

蓝丝重勒金条脱，万古魂消向此中。

〔注〕 [1]行云：喻指男女欢会。典出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2]雅负工容：向来以女工与容貌自负。言外之意，唯不具备妇德与妇言。封建礼教要求妇女应具备四种德行，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工，是谓“四德”。[3]翣（shà）：古代仪仗中用的大羽毛扇。[4]丝萝：兔丝与女萝，都有蔓而且生长茂密，纠结一起，很难分开，古人多用来比喻婚姻。《古诗十九首》之八：“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5]双丸：比喻太阳和月亮。[6]酸风：侵人肌肤之风。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7]“春宵无价”句：极言良宵的可贵和难再。宋苏轼《春夜》诗：“春宵一刻直千金。”[8]气籥（yuè）：通风管。[9]一抔（póu）:“一抔土”之省文，代指坟墓。典出《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长陵即汉高祖刘邦墓。[10]房栊：本指窗棂，引申指房间。《汉书·班婕妤传》:“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师古注曰：“栊，疏槛也。”《文选·张协〈杂诗〉》:“房栊无形迹，庭草萋以绿。”注引翰曰：“栊亦房之通称。”[11]丘垅：坟墓。一作丘陇。《汉书·刘向传》:“黄帝葬于桥山，尧葬济阴，丘垅皆小。”[12]鸳鸯冢：夫妻或情侣相恋慕，死后合葬之墓。剧中用此，是说杨妙香既决定改嫁，将来肯定不会与前夫合葬，故云“吹倒鸳鸯冢”。[13]“巫峡梦”二句：借宋玉《高唐赋序》楚怀王梦里与巫山神女欢会之事，表明扇坟女子从今后可以寻找新的夫婿或情人，再不用孤守空房了。[14]集唐：明传奇下场诗的一种，一般选取四首不同的唐诗各一句而成。

《蝴蝶梦》是根据《庄子》及明代拟话本《庄子休鼓盆修大道》改创的，因采前者《齐物论》中“昔者庄周梦为蝴蝶”之语而名，搬演虚构的庄周成仙之事。子休，剧中庄周之号。戏写战国时蒙人庄周，淡泊功名富贵，携妻韩氏隐居抱犊山中。一次白日做梦化为蝴蝶，启发了他的道心。在和友人惠施、监河侯往濠梁观鱼时，因羡鱼儿之乐，更使他忘机齐物，向往自由。又因薪米俱尽，向监河侯借贷遭到拒绝，而使他顿悟友情之不可靠，道心遂固。是时赵王喜剑客，王子谏阻不听，遂厚币礼聘庄周前来劝止。庄周游说赵王并使之警醒，然后拒绝封赏，仍还其山。仙人长桑公子奉西王母命下凡引导庄周修道，先以骷髅点化，后又赠予丹药，令其回家修炼，并度脱韩氏。庄周假死，韩氏因尘念未了，见了庄周幻化的周生便把持不定，险些坏了贞节。庄周现身，韩氏羞愧得无地自容，深为忏悔。其后夫妇一起修成大道，拔宅飞升而去。

《扇墓》在剧中是第二十出，写庄周告别长桑公子于归家途中遇到的一桩怪事：一个身穿孝服的年轻妇人正在用力扇其丈夫的坟墓。原来其夫临终遗命，直待坟土干了她才可以嫁人。因此上她急煎煎把他安葬了，两个月来频频看视，没想到春暖雪消，坟土一发湿了，无奈何，只得拿把扇子不辞辛劳拼命地扇。

这个女子叫杨妙香，妙就妙在她一点也不隐讳自己“舞鸾孤影蕙帷空，没个人儿共，梦里行云散晓风”的苦闷，见人就表白她想嫁人的愿望。“春来春去一场空，这没主花枝几日红？怎待他烈日与炎风，窣地把韶光送，却不道无价春宵一刻中。”这种人生如梦，青春易逝，良宵苦短，应当及时行乐的人生观，从她的口里说出来是那么自然，丝毫也不给人矫揉造作之感。“只为遗言曾奉，怕土疏蚁入，雨渍苔封”，她才来此扇坟，要不然早就改嫁去了。在她看来，只有傻瓜才“肯守着一堆黄土把青年送”。

面对这样一个不怕人笑敢于坦露胸怀的奇特女子，今天的有些读者怕是很赞赏呢。但在理学很盛行的明季，着实让士大夫们感到“心悸骨寒”（柱笏斋刻本评语）。剧中庄周就嘲笑说：“世间有这样的妇人，夫死两月，就变了这副肚肠。坟土等不得干，嫁去也凭你，却在此扇，又可笑，又可恨。”其实作者真正的用意，是不叫你笑也不叫你恨的，他是在作道教宣传。

这位貌似有个性的扇坟女子，实际上是个寓言式的人物，现实生活里是没有的。作者写她只执着于满足现世的欲望，礼教、贞节、爱情及其誓言等等，在她眼里统统一文不值。甚至当庄周对她说，那坟“等到南熏风起，长夏烈日之中，不过三两日自然干了”时，她也不假思索地如实相告：“客官有所不知，奴家等不得了。”作者是想借以表明，无论多么恩爱的夫妻也是靠不住的，就像后来《红楼梦》中《好了歌》说的那样，“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作者认为，“世间恩爱总如侬，幻缘配合都成梦。百年缔好，衾同穴同。一朝诀别，恩空爱空”，因此主张“向多情窟里觅个无情种”。他把写这桩“奇异公案”的目的，说得已很清楚了。

本出在结构上，只为下面韩氏“萦不尽情丝”的近十出戏铺垫，是一种未雨绸缪的写法。后来韩氏听了这件怪事，先是激烈地抨击扇坟女子，继而在庄周假死之后，痛不欲生地一心要殉节，殉节不成便终日守墓。可是当庄周幻化成自己的弟子前来祭奠时，她一下子便乱了方寸，恰似鬼使神差一般，时时处处地呈现其艳态柔情，春情勃发而不能自已，因为那是个风流倜傥的美少年。最后她终于脱弃孝服，撤除灵堂，只想立刻出嫁，而把守节和修道之事扔到云外。全剧的主题——“仙果难成，玄功难进，还要去静中寻静，空里求空”（第三十二出），由此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这一神仙道化剧的主题实在是逃避现实的。幸亏“形象大于思想”，作品客观告诉人们，禁欲主义的观念是多么不合理，多么虚弱，经不起一点点“人欲”的考验。相形之下，韩氏反而不如这位扇坟女子敢于张扬其“欲”，视“天理”如粪土来得干脆呢！

作品寓言式的夸张手法，把扇坟女子写得不近人情，是在图解道教观念。但是通篇以笔代舌，语语本色，不腐不酸，加上极富喜剧色彩的人物对话及情节，大大提高了这出戏的观赏价值。谢国是万历武科状元出身，曾经镇守粤东，多所建树，原非戏曲作家。大概是明末风云变幻的悲剧时代，才使他产生了在世出世的念头，遂“以词翰之余度为梨园法曲，亲教习而试之”（陆梦龙《蝴蝶梦序》），可知将军横槊入于文章之府，无非是抒发他那不满现实的感愤罢了。

（冯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