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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文杂记 - 吕叔湘
一一二 由苏东坡作《黠鼠赋》的年龄问题引起的
《光明日报》1982年3月3日刊出臧克家同志的文章《东坡少作〈黠鼠赋〉》,说苏东坡做这篇赋的时候还只是十一二岁的少年。4月14日又刊出有关这个问题的三封信。(1)刘启林同志的信,认为这是由于误解参考材料而产生的错误。《经进东坡文集事略》里《黠鼠赋》有一处注释引《诗文发源》,说东坡十多岁时作《夏侯太初论》,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之语,以少时所作故不传。后来东坡作《颜乐亭》诗与《黠鼠赋》,凡两次用之。不能因此就说《黠鼠赋》是少时所作。(2)子冉同志的信,说东坡少作大都失传,十一二岁作《黠鼠赋》之说没有证据。(3)眉山三苏文物保管所答复克家同志查询此说根据的复信。(克家同志是从该所出版的刘少泉编著《青少年的苏轼》中初次读到《黠鼠赋》的,刘书说这是苏轼大约十一岁时所作。)这封复信值得一读。全文如下:
所问《青少年的苏轼》一书中所说《黠鼠赋》是否苏轼少年之作的问题,我们请问了刘少泉同志,他回答说,确定这篇文章为苏东坡少年之作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在东坡原作中无法找到,一方面是作者本人未写明年月,另一方面东坡是个奇才异人,其精微早熟的天才,包括他少年时的其他作品和行动在内,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
少泉同志具体谈了东坡这篇少年之作的理由,主要来自两条根据:其一,宋人王直方的《王直方诗话》一〇三页上提到。(编者注:即读者提到《诗文发源》那段话。从略。)其二,苏东坡之孙苏籀《栾城遗言》三页里有一则写道:“东坡幼年作《却刀鼠铭》,公作《缸砚赋》,曾祖称之,命佳纸修写入,装饰钉于所居壁上。”东坡《却刀鼠铭》的基本内容与《黠鼠赋》中的内容大部分相同。而且这篇作品有“曾祖称之”之句,其曾祖是东坡和子由的祖父苏序。苏序是在东坡十二岁时的庆历七年去世的,也就是说,东坡的那篇作品应在祖父去世之前。鉴于以上原因,在不违背历史基本真实的情况下,少泉同志确认那篇作品大约为东坡十一岁的作品。
四川眉山三苏文物保管所
这个答复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不知道启林和子冉他们二位是否又给报社去过信,反正《光明日报》没有再发表有关这个问题的文章。
这封信里说《黠鼠赋》是苏轼少年之作有两条根据。其一是引《直方诗话》,根据《黠鼠赋》曾经引用少年时《夏侯太初论》中语句,就把《黠鼠赋》本身说成是东坡少作,这是非常奇怪的逻辑。其二是说苏籀的曾祖苏序看到苏轼的《却鼠刀铭》,苏序死的时候苏轼十二岁,因此《却鼠刀铭》是苏轼十二岁以前的作品,而《却鼠刀铭》内容与《黠鼠赋》大部分相同,因此后者也是苏轼十二岁以前的作品。这里既有逻辑的错误,又有事实的错误。首先,即使《却鼠刀铭》和《黠鼠赋》内容有相同的部分,也不能从前者是少年之作得出后者也是少年之作的结论。其次,《却鼠刀铭》和《黠鼠赋》的内容,除了都跟老鼠这种动物有关之外,可以说是毫无共同之处。我怀疑刘少泉同志没有见过《却鼠刀铭》。(我甚至怀疑他没有见过《栾城遗言》,因为他把《却鼠刀铭》写成《却刀鼠铭》,又在“命佳纸修写”后头加上个“入”字。)又其次,苏籀的曾祖不是苏序而是苏洵,苏洵死于治平三年,这一年苏轼三十一岁了。苏籀是苏辙的次子苏适的儿子,见《栾城后集》卷二十一《六孙名字说》,信里说他是“苏东坡之孙”是错误的。(从引文也可以看出来:“东坡幼年作……公作……”,称苏辙为“公”,而称苏轼为东坡,其非东坡之孙可知。)但是这不影响苏籀的辈分,无论他的祖父是大苏还是小苏,他的曾祖都只能是老苏即苏洵,不可能是苏洵的父亲苏序。为什么刘少泉同志会把苏籀的曾祖的名字搞错呢?难道他误解曾祖是祖父的祖父?这不大可能,因为曾祖是祖父的父亲,这是中学生都知道的常识。这就叫人不得不怀疑他是有意搞错,以便让这位曾祖在苏轼十二岁那年死去。以上种种,信的作者似乎也不是不知道,所以才在一头一尾写上些打掩护的话,什么“东坡是个奇才异人,……一般人是难以理解的,”什么“在不违背历史基本真实的情况下,少泉同志确认……。”总之这封信的文风很成问题。
这里所说文风,指的不是文章写得简洁还是烦冗,深刻还是浮泛,等等。这里所说文风,指的是写文章是实事求是,认真负责,还是潦草塞责,蒙混读者。当然读者不能要求作者做他力所不及的事情,但是读者有权要求作者检查他的文稿,避免他 能够 避免的错误。如此而已,不能算是苛求吧?编辑同志有没有文风问题或者叫做作风问题呢?我看也是有的。拿到一篇稿子,认真阅读,改正他 能够 改正的错误,或者退给作者去改正,这是一种作风;一手接过来,一手发出去,一切推给“文责自负”,这是另一种作风。
苏东坡多大年纪写的《黠鼠赋》是个小问题,如果这是个孤立的事例,当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类乎此的事情常常出现,这就值得提出来说说了。听说很有些作者和编者不欢迎对他们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这就未免令人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