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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文杂记 - 吕叔湘
五〇 “他”和“她”
一
“他”和“她”只是在书面上有区别,听起来都是tā,分不出男和女的。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头,一般能分别,但也不是没有听错了的可能。请看:
我们结婚的那天,他脸上紫疱涨成了黑色,红鼻头像蜡烛一样又硬又光,他的又短又小的身体紧紧地裹在新衣服里面,让人看了有一种很伤心的想法。我穿一套酸黄瓜色的衣服怪别扭的。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高声对人说:“tɑ一丁点儿也配不上tɑ。tɑ找上了tɑ,真是tɑ天大的运气——”
假定您是在厨房听母亲说话的客人,请您猜,这五个tɑ,哪几个是“他”,哪几个是“她”?十有九您会以为第一个、第四个、第五个tɑ是“他”,第二个、第三个tɑ是“她”。您再听下去(还是那位母亲的话):
“我一直认为tɑ是会嫁不出去的。”
这一下全翻了个儿了。这第六个tɑ是可以 嫁 的,那就只能是女的,只能是“她”。因而全文也只能是:
“ 她 一丁点儿也配不上 他 。 他 找上了 她 ,真是 她 天大的运气。我一直认为 她 是会嫁不出去的。”
书面上是搞通了,可再一想,那位“母亲”真能这么一个tɑ接一个tɑ的往下说吗?她不会意识到要把听的人搞糊涂吗?或者第二、第三两处说的不是“tɑ”而是男的名字;或者第一、第四、第五处说的不是tɑ而是女的名字。
最后应该交代引文的出处。引文见于1986年12月《小说选刊》112页。
二
1988年第11期的《北京文学》上有一篇小说《黄伞》(作者刘心武),里边说到一家人家,主人两口子都不在家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等了一会儿就走了,落下一把黄色的伞。主人夫妇回来问保姆,客人什么模样,留下话没有,保姆回答不上,甚至连客人是男是女都忘了。“再一个清晨,两口子临出门对银娣千叮咛万嘱咐,倘若那人再来而他们都未回家,一定要问清 他或她 姓什么叫什么从哪儿来为个什么,并且最好请 他或她 留下来等一等,给 他或她 沏一杯茶,倘若 他或她 又不等到主人回来便走掉,那么一定提醒 他或她 别忘了带走上次留下的那把黄伞,并且应当记住 他或她 大约多高大约多大是胖是瘦穿着打扮有什么特点说话有没有口音……”
这一段话里边,“他或她”出现六次。实际说话里边会出现“tɑ或tɑ”吗?肯定不会。大概只会出现一个字——tɑ。这个tɑ写成汉字是“他”还是“她”呢?大概只会是“他”,因为这是老字号,“她”是分店。紧接着的底下一段是银娣说话,她说:“我让 他 留张条子再走。”……她没有说“他或她”。为什么作者让这两位主人说“他或她”而让那保姆说“他”,为什么要作这样的不同处理呢?大概是借此表示他们的文化高低不同吧。然而“他或她”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实际说话里边的,不管加不加引号。
下面还有一段:“吃饭的时候她问他:‘你在单位里是不是跟人家讲了?’他愣了一下,摇头。她便知道他一定是穷极无聊,跟同事们讲了家里忽然多出把黄伞的事儿。她用劲扒饭,筷子碰得饭碗噼叭响,两眼恨着他。他心中直后悔。”
这读起来没有问题,可如果是拿到电台去广播,就又弄不清是男的埋怨女的还是女的埋怨男的了。要不看书光听讲,至少得把第一句改成“吃饭的时候女的问男的”。
总之,咱们得记住:“她”是个只能在书面上起作用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