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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文杂记 - 吕叔湘
二五 说“达”
近来翻阅苏东坡的文集,看到他在给别人的信里谈到写文章,一再引用《论语》里的一句话:“辞达而已矣。”他说:“辞至于达,足矣,不可以有加矣。”(《答王庠书》)。什么叫做“达”,他对此有解释,他说:“物固有是理,患不知之。知之,患不能达之于口与手。辞者,达是而已矣”(《答俞括书》)。他又说:“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是物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与谢民师书》)。你看他,把一个“达”字说得那么难!
按苏东坡的意思,“达”有两个方面:一是“所达”,就是他所说的事物固有之“理”;一是“能达”,就是“辞”,也可以说是这里有两个问题:要能对所要表达的事物有深入的认识,还要能够用恰当的言语把这个认识表达出来。苏东坡所说的“固有之理”或“物之妙”,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事物的本相,事物的真实性。文艺理论里的“写真实”含有不回避真实的意思,涉及文艺创作的方向问题,如果撇开这一层意思,那么,写真实是适用于一切文章的写作的。
是认识事物的真实难呢?还是把这个认识说清楚、写清楚难?照苏东坡的说法,“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是物了然于口与手者乎?”似乎表达比认识更难。其实不然。“了然于心”是“了然于口与手”的前提,认识不深入,不真切,怎么能表达得好呢?即使你有本领把你的认识不折不扣地说出来或写出来,仍然免不了是粗糙的,肤浅的。写文章的人都有一个经验: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追根究底还是由于没有想清楚,也就是对事物的真情实况没有认识清楚。比如两个形容词决定不了用哪一个,并不是这两个词本身有什么难于取舍,而是决断不下哪一个词更符合事物的真实。这是最简单的例子,比这复杂得多的问题有的是。相反的情形有没有呢?当然也有,要不怎么会有“非言可喻”,“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甚至“言语道断”这类话呢?然而这毕竟是少数情况,多数情况是说不清楚由于认识不清楚。总而言之,认识事物的真实的确是谈何容易。
说到“真实”,我不避拆字的嫌疑,还想把这两个字分开来讲。“真”是真情,是本质,“实”是实况,是外貌;实是真的基础,真是实的提高。真比实更重要,可是离开实也很难得到真。画像有貌似与神似之分,貌似是实,神似是真。顾恺之给人画像,最后在脸颊上给人添上三根寒毛,这个人立刻就活起来。然而要是他没有先把脸形画得差不多,光有那三根寒毛也是活不起来的。超现实主义者要在实外求真,多数人接受不了。
把这个道理应用到写文章上来,写一个人不仅是要写他的音容笑貌,写他如何工作,如何娱乐,更要紧的是要写出他的内心世界。倒不一定要通过大段的“意识流”的分折,却往往在一两句话、一两件小事情上流露出来,抓住这个,一个人就写活了。古人之中,司马迁最擅长这一手,后世的史传文章连篇累牍,很少能比得上《史记》里的二三千字甚至几百个字。我们记住一些有名的小说中的人物,也无一不是首先想到他的某一两件事或某一两句话。同样,写一件事情,光写出前前后后的若干情节是不够的,要能把这些情节的内在联系交代清楚。写风景,也不能光写山是如何的青,水是如何的绿,要能写出它所以能叫人流连忘返的奥妙。因而写人就需要直接间接地跟他交朋友;写事就要周咨博访,去伪存真;写景最好是住在那里一段时间,经历些个风晨雨夕,寒往暑来。一句话,得在认识上下一番功夫。光靠字斟句酌是不解决问题的。
议论文字是不是也适用这个道理呢?是不是只要持有正确的论点,或者叫做站对了正确的立场,文章的好坏全凭一支笔呢?恐怕也不能这样说。因为首先要知道这个论点是否正确,这是要自己去辨别的,不是可以请别人,不论是古人或今人,代作主张的。议论文字比别种文字更难写,不但是要对所议论的事物有足够的认识,还要对与此有关的事物有足够的认识,弄清楚这些事物相互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且作出价值判断,才能决定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到了最后阶段,把自己得到这样一种认识的一切依据条分缕析地说给别人,使他不得不信服,这也比写别种文字更难。但是关键仍然在于取得对事物的真实即真理的认识。否则纵使你有如簧之舌,生花之笔,也只能蛊惑于一时,不能欺人于长久。不信,请看罗思鼎与梁效。
所以,写文章不仅仅是一个写的问题,这里边还有一个追求真理、服从真理的问题。凡是认识不清,或者不肯、不敢认识清楚,或者不肯、不敢照所认识的去写,都是不会写出好文章来的。
(《语文战线》1980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