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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文杂记 - 吕叔湘
二〇 文学和语言的关系
我在一本书里头,偶然看见这么一个故事。就是有一个法国的画家,叫德卡,是一个印象派画家。这位画家,除画画之外,还喜欢做两首诗,对于做诗也很热心。有一天,他做诗,那个诗老是做不出来,他去找他的朋友,一个诗人,叫马拉梅,他是一个有名的诗人。德卡跟他说:“我呀,一肚子的诗,写不出来,是个什么问题?我有很多诗的思想,不能把它写出来。”马拉梅就对他说:“老兄呀,诗这个东西,是拿语言把它写出来的,用文字把它写出来的,不是用思想写出来的,思想没法子写,要写就得用语言。”
就这么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引起我一些感想。文学作品是用语言作媒介,用语言把它写出来的。这个道理,中国古代的诗人懂,散文作家也懂,现代的诗人和作家,有的懂,有的就不太懂。现在的文艺评论都是强调生活,说一个作家要有生活,没有生活写不出东西,这话很对。但是光有生活够不够呢?你把生活经验转化成为文学作品,你要通过一种媒介,就等于我们吃东西进去,要有一种酶帮助消化。把生活转变成作品要通过语言,这个道理,我们的作家,至少是大部分作家,是懂的,因为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你光一肚子生活,没法子把它变成作品,这就跟德卡问马拉梅问题一样。怎么办?马拉梅说你得用语言把它写出来。这个道理就跟一个画家画油画一样,你首先得调色,这个颜色,这个色彩,你得会调,然后才能画。你不借助于颜色,没法子画出画来。我们作家,大部分都懂这个道理,因为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
非常遗憾,我们的好些文艺评论家,像是不懂这个道理。他开口生活,闭口意识形态,却不讲语言。这种文艺批评是片面的。我们的文艺批评家这样讲了,我们学校的老师也就跟着这样讲,也是在那儿讲生活,讲意识形态,很少讲语言。那样讲文学,我认为是片面的,讲不好的。
因为有这个感想,我就去查查书。我查了两本文学史,一本是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一本是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我看这两本书讲杜甫是怎么讲的,当然都讲到杜甫的思想等等,这是两本书共同的。我就看这两本里头讲杜甫运用语言是怎样讲的。刘大杰的书上讲的不多,讲的是杜甫入蜀以后,他的作品就有一种“逍遥恬静的风格”,就那么很笼统的几句,好像杜甫运用语言的能事就那么一点,没多少可以说的。文学研究所讲杜甫,有专门一节讲“杜甫诗歌的艺术成就”,这里头讲的就比较多。说他是“精工锤炼,卓然成章”。又说“他的风格主要表现为:‘深沉凝重’,或者如他自己所说的‘沉郁’”,“或雄浑、或悲壮、或奔放、或瑰丽、或质朴、或古简、或轻灵,无不达于胜境”,就是说他各种风格都有。还有一个地方说:“杜甫的诗歌在语言艺术上的成就,也是非常突出的”,点出他用字,举了几个例子:“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一个“垂”字,一个“涌”字,都用得好,“群山万壑赴荆门”,“赴”字用得好。另外一个地方说他“还善于运用民间口头语言和方言俚谚”,另外一个地方,说“他卓越地掌握了中国语言的声韵”,“他的诗不仅具有形象的美,而且具有音乐的美”,如《石壕吏》这一首诗,内容有转变的地方,诗的韵脚也换了,换韵是配合它的内容的。总的说来,文学研究所讲杜甫的语言运用比较多一点。
我又查查从前人的诗话。这种书我手头不多,就有一部《苕溪渔隐丛话》。这部书分前集、后集,杜甫在前集有九卷,后集有四卷,共十三卷。我就拿他跟别的作家比较,韩愈是三卷加一卷,共四卷;欧阳修两卷加一卷,三卷;王安石四卷加半卷,四卷半;苏轼九卷加五卷,十四卷;黄山谷三卷加两卷,五卷。杜甫跟苏轼两位,讲的特别多,引的材料特别多,讲他们的这首诗、那首诗,讲他们的作品比较详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古人讲文艺作品,很重视作家怎么运用语言,有些什么特色,举了很多例子。而我们现在讲文艺,对这方面非常忽略,光讲内容,不谈语言的运用,片面性很明显。我希望这个讲习班上讲文学的同志——当然有分工,有的题目就是说明讲思想的,那当然讲思想了,是不是也有的可以多讲一点作家怎么运用语言的。就是讲思想,他的思想也不能赤裸裸地往作品里头搁呀,他还得给它穿上衣服呀,那就是语言了,他得用语言把思想表达出来,总之还是离不开语言的。我今天就这么个意思:咱们的题目是讲语言的,固然是要讲语言;题目是讲文学的,也讲讲文学作品是怎么运用语言来表达内容。我就提供这么一个建议。
(《中学语文教学》1986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