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性政治和思想解放
曾任著名艺术和社会科学季刊《Salmagundi》主编的罗依斯(RobertRoyers),他在一篇题为《美国“高级文化”对性的态度》的文章中批评了60年代的“肉体政治”浪漫主义,直接针对的是美国作家凯西(KenKesey)的《飞越杜鹃巢》。罗依斯称这种“肉体政治”为“性政治”(pomo-politics)。“pomo”一词的词义由“卖淫”而转为泛义的“性”,所以还有“黄色”和“色情”的意思。
“髙级文化”试图把“性”和“色情”区别开来,去除“性”的原始、粗鄙的欲念成分,把“性”转变成“文明”和“体面”的对象。艺术家、作家把性转化为审美对象,教授、学者把性转化为科学研究的对象。社会科学中的“性”往往被认识为存在于社会规范中的人文力量,释放它可以为人带来“解放”的效果,可以“有助于思想解放”。这是社会科学中的“性”与医学或生物学中纯科学的“性”不同的地方。
社会意义上的“解放”是挣脱,是摆脱。解放必须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从什么当中挣脱出来,另一个是挣脱到另一个什么状态中去。解放是破,也是立,只破不立的挣脱并不具有真正的解放意义。公共社会中的“破”和“立”都必须通过公共政治手段才能实现。然而,性政治却是一种“反政治”(anti-politics),性政治并不是一种真正的公共政治。
罗依斯指出,“性政治的鼓吹者通常是一些乌托邦社会主义者,他们在政治上既缺乏理想,也缺乏实现目标的耐心'热衷于性政治的往往是一些梦想家,“他们在陈规戒律前充满了无力感,无力改变他们生活于其中的政治关系。……他们于是常常退缩到各种各样的性政治之中”。等待这些性政治理想主义者的,往往是深刻的失望和沮丧。一方面是“政治制度结构照样压制和封闭”,另一方街是“广大民众对他们的性解放理想无动于衷”。性解放者本来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解放目标,再加上无法改变政治体制,又无法影响民众的双重无力感,他们的“性和谐”理想很快就变质为为性而性。
思想解放是针对思想禁锢而言的,没有禁锢又何必要求解放?以“性政治”来寻求中国的思想解放之道,这本身就很可能落入当今中国的思想禁锢之套中。当今中国的思想禁锢并不发生在所有的社会领域,即使同样发生的,性质和程度也不相同。谁都知道,新闻、言论公共传媒领域,可以允许“很黄很暴力”和“很黄很原始裸”就是其一)的东西,但却不允许涉及“很政治很敏感”的社会问题、社会事件,也不能涉及“很政治很沉重”的历史反思和历史批评。
用“性”来寻求针对当今中国政治思想禁锢的解放之道,给人一种饥不择食、药不对症的感觉。抗战时期,许多高校搬迁到四川去,大后方的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不少青年大学生得了肺结核。虽然当时已经有了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雷米锋,但供应极其匮乏,不是一般得肺病的青年学子所能得到。他们在绝望的境遇下开始尝试种种“特异疗法”,其中包括喝火油(就是点煤油灯的燃料)。他们都不是愚蠢之辈,但在绝望的情况下照样能做出我们今天看来是愚蠢的事情。文化革命期间,出现过一些医学奇效疗法,如喝盐卤、打鸡血针(从雄鸡鸡冠上抽血,然后注入人的静脉),说是包治百病,延年益寿。今天,痛感于“思想不解放”,性学教授和学者又在带领我们去做集体病急乱投医的蠢事,为中国的思想禁锢之病,开出的竟然是用性解放来治疗的药方。
单纯的性研究很难确立一个明确的政治、社会目标。它对性禁锢、束缚的理解本来就有局限。性性研究者感觉到性习俗规范的束缚,将其当作必须打破的陋见陈规。但挣脱束缚、打破陈规之后呢?社会是不是就此能够变得制度更正义、政治更民主、宪政法治秩序更良好呢?还是可以就此进入一个返璞归真、自然浑成的“和谐社会”?
性学家们研究性,对社会中人的性行为、性现象提出看法和建议,这本是他们的专业工作范围。但愿他们千万谨慎,不要轻率地在性解放和破除政治、社会思想禁锢之间搭上“直接解放”或“曲线解放”的关系。其实,中国的思想禁锢之病既不难诊断,药也是现成的,并不需要到西方、到外国的性研究里去求药方。“思想解放”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要解放的思想,在“性禁”之外,还有哪些更重要的“禁”需要认真去解、快快去解。•那些不能公开言说,不能公开讨论的“禁”是一种类似于契诃夫小说《套中人》中别利科夫外套的自我思想禁锢。为了思想解放,现在要紧的不是脱内衣,而是脱外套,脱那件别利科夫一辈子都没能脱下来的禁令与服从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