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美国课堂上的核心价值讨论

核心价值，顾名思义，是比其他价值更优先、更基本的价值。只有在意价值的人，才会去重视核心价值。观察一个国家、社会的价值或核心价值，要看这些价值对普通人思考和行为方式有没有实际影响，而不是他们的政府或知识精英在怎么说。我在学校教书，接触的大都是年轻学生，常常会出其不意地碰到他们提出的一些有关价值的问题。我从中得到的体会和启发，远远超过一些教授们的空泛议论。有的教授在高头论文中自称论述核心价值，甚至狂言要创造具有某国特色的核心价值，临了连一个明确的价值概念或清楚的原则表述都提不出来。年轻学生一般不会这样，他们直来直去，不会顾弄玄虚，而且有疑必问，经常提出一些有趣的问题，都是在书本里读不到的，也让我真正体会到价值在美国学生思考中的作用。

有一次上课，我班上的学生讨论黄哲伦（DavidHenryHwang)的《蝴蝶君》。剧本中有关于“文革”的情节，学生因此对当时的中国有了印象。一个学生说，她去年到中国旅游，在北京的毛主席纪念堂前看到排着长队等待瞻仰的民众，有的手里还拿着鲜花。她问道，这些人看上去都是真诚地在那里等待，应该怎么来看待和解释这个现象呢？“文革”中曾经有那么多人遭受苦难、死于非命，经过了“文革”，是否还是有许多中国人尊崇毛泽东呢？对中国人来说，毛泽东又代表着什么呢？

我说，毛泽东代表中国革命。这位学生问：难道那些等待瞻仰的民众是想再另外发动一场革命吗？我说，那倒未必。她说，所以，我问的是，毛泽东代表什么价值。我问，为什么非要知道他代表什么价值呢？美国的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又代表什么价值呢？

这位学生说：华盛顿代表“勇气”和“荣誉”。他在有机会当上终身总统的时候，战胜了权力对自己的诱惑。许多人就是在权力的诱惑下从正人君子变成邪恶之徒的，而华盛顿却有一种战胜自己的勇气，这种勇气比战胜别人要可贵的多。而且，华盛顿是一个重荣誉的人，他喜爱《加图》一剧是尽人皆知的。但是，与注重罗马共和国那种荣誉的加图相比，华盛顿所注重的是具有美国特色的普通公民荣誉。罗马共和国的人们热衷政治，想方设法要取得政治的荣耀，正因如此，才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像像凯撒这样的独裁者。华盛顿毅然放弃政治职位，他所看重并身体力行的是一种私人生活中平静的荣誉，他的荣誉行为是所有平凡的美国人都可以仿效的。他的勇气和荣誉感因此成为具有普遍民主意义的公共价值。

华盛顿不贪图权位，看重荣誉而非权位，看重共和制度而非个人权术，为后代美国民主政治树立了一个难能可贵的先例，确实是其他许多政治领袖无法望其项背的。但是华盛顿这位政治领袖留给后辈美国人的毕竟是一种优秀者的价值，虽然有可供仿效的揩模作用，但因为太高尚，所以并不是美国人一般认可的核心价值。

在具体领域和整体社会中，价值不仅包括做什么（如诚实、自由），还包括不做什么（如不说谎造假、不压制公民言论）。提倡和实行某种价值观，这需要特别强调从反面的公共生活经验（伤害、羞辱、不尊重、专权和不民主等等）去设想一种正面的公共生活。从反面来表述一个社会的价值观，乃是凸显某一些行为对社会道德秩序的严重破坏作用。哈维尔在极权统治下提出“不说谎”，就是这样的道德表述。它不仅是一种现实批判，而且还具有长远的社会规范意义。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哲学教授艾伦（JonathanAllen)指出，从反面来表述社会道德义务的好处是，“把规范的理论建立在日常生活概念之上”。这是一种非常务实的社会批评，“它既描绘出一个规范框架，又为社会和政治批判性提供了概念工具”。社会和政治理论关注人的负面道德心理和负面社会经验（受伤害、遭羞辱和不被承认等等），对于改变现实具有极为重要的社会规范意义。在从反面来表述价值的时候，同样必须有明确的价值概念和清楚的原则表述。

把价值和核心价值建立在日常生活之上，必须让人人一看就能明白。由于有关核心价值的公民教育必须从少年开始，所以更应该尽量通俗易懂，清楚明了。这也要求我们在讨论社会核心价值时格外需要提供明确的价值概念和清楚的原则陈述。整个社会的核心价值总是要比特殊领域的基本价值要来得普遍，因此也就会比较抽象，笼统一些。但是，这对于青少年学生的公民教育并不是一个问题。例如，美国的宪法条文包含一些基本的核心价值，虽然是原则的笼统表述，但经过联邦最髙法院大法官们的解释和著名判决案例，就会变得具体起来。因此，有的中学教科书中有附录，向学生介绍从马伯瑞诉麦迪生案（1803)至今的一些重要判决先例。这些案例有不少是非正义的，如斯科特诉桑弗特案（1857)，判决黑奴不具有美国公民身份，无权在联邦法院状告他人。非正义和正义的判决案例都是美国真实历史和形成基本价值过程的一部分。这些先例与成功的和失败的总统（如尼克松）的政治先例一样，都具有重要的公民教育作用，因为历史的“真实”本来就应该成为任何国家中的一项基本价值，正因为整体社会核心价值概念往往普遍而笼统，所以才会不断出现对它们的不同解释和讨论。这些不同的解释和讨论是为了丰富和深化这些核心价值，而不是因为它们目前不够丰富和深化而否定或甚至废除它们。2007年，美国出版了政治学者斯劳特(Anne-MarieSlaughter)的《这才是美国：如何在一个危险的世界中坚守我们的价值》（TheIdeaofAmerica：KeepingFaithwithOurValuesinaDangerousWorld)，书中7章清楚地分别列出美国的7项核心价值：自由、民主、平等、正义、宽容、谦逊、信仰，其中自由和民主是最核心的。这些都是与自由公民和民主生活有关的价值。从书的副题就不难看出，这本书的目的不但是坚持传统的美国核心价值，而且是在变化的国内和国际环境中丰富和深化这些价值。这本书在美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美国前国务卿乔治•舒尔茨说：“阅读此书吧，它迫使你去思考美国的价值观”。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说：“斯劳特的书关注了一个重要问题：力量和原则的关系。富有激情而令人信服的论证，兼备清晰的学术阐述，此书入情入理”。哈佛大学历史学教授尼尔•弗格森称赞此书“富有激情的论述，简明扼要的书写”，并肯定斯劳特“对美国基本原则所做了彻底回归。……对美国宪法及其遗产做了分析，囊括了对美国历史的自由主义解释，同时又提出了转变美国外交政策范例的建议”。

斯劳特的《这才是美国》应该可以为中国当前的核心价值讨论提供宝贵启示。这是一本学理严谨的著作，讨论的是美国人在他们目前核心价值出现危机时所普遍关心的问题，一般的读者和专家学者都能从此书有所受益。美国人从小学、中学起，就通过在学校的学习，对美国的核心价值有所了解。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习俗道德和民主生活方式，以及他们在学校、课堂里学习过的政治文献、典籍、前人的正反往事先例，都是他们越来越深入了解自己社会核心价值的经验基础和知识准备。因此，我在希望中国有人写出一本类似的《这才是中国》的同时，也更希望社会能够重视普遍习俗道德和学校的公民教育，让每一个人从小就自然而然地接触到一些与自由公民和民主生活有关的价值，并把这些价值确立为他们的核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