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课堂里的政治荣誉
有一次，我在英国文学课上和学生们一起读约瑟夫*艾迪生(JosephAddison)的《加图》（Cato)—剧，有学生对我说，以前就听说过这个剧了。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众所周知，这是美国总统华盛顿最喜爱的一个剧。他一生中多次观看此剧，还多次引用剧中的诗行。1777—1778年冬天，华盛顿带领美国军队驻守在ValleyForge的时候，美国革命处于极度的困难之中，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有2000名美国士兵因寒冷和饥饿而死去。华盛顿让部下演出《加图》一剧，鼓舞士气。
早在美国革命前，《加图》就以它的髙贵气质和道德感染力，在美洲殖民地受到喜爱。随着殖民地人民与英国对抗的加剧，更是为鼓舞人民为自由而战的决心而多次上演，深受欢迎。美国民族英雄，在独立战争中，被英军以间谍罪绞死的内森•黑尔（NathanHale)就喜欢引用《加图》中的诗句。美国的建国之父们也有一些脍炙人口的警句就是从此剧的一些诗行中化出。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派屈克•亨利（PatrickHenry)的“不自由，毋宁死”。独立战争之后，这个剧仍然被用来对民众进行共和和自由的思想教育。建国时期的教育家韦伯斯特（NoahWebster)所编的读本里就收录《加图》一剧的选段，在1785年以后的50年间出版77次，教育了不止一代的美国公民。对后来的读者来说，《加图》的语言会显得夸张、太贵族化，道德说教也太明显，但一直到20世纪，仍相当受欢迎，而它的感染力主要来自它的那种与古代共和和自由联系在一起的高贵气质。
《加图》故事很简单，人物也不复杂，说的是罗马共和国晚期时，参议员领袖小加图退却到Utica(今非洲），结集残存的参议院和一些纽米德（Namidian)军队，以抵抗凯撒大军，最后失败并自杀。他的追随者分成了两派，一派准备拼死抵抗，另一派因为抵抗不可能胜利而准备哗变。不同的人物对“荣誉”的不同看法，形成了他们对待共和和自由的分歧。
组织哗变的是纽米德将军西法克斯，他对罗马政治的共和理念没有兴趣，情愿过自己简单的游牧生活，他把罗马人尊崇的“荣誉”视为一种愚蠢的骄傲自大。
和西法克斯一起谋反的是罗马参议员萨姆普纽斯，他像几乎所有的罗马人一样，把荣誉等同为在公共生活中担任公职，为了获得这种荣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出卖、背叛、谎言和欺骗。因此，他把加图所坚持的“无望的事业”（共和和自由），看成是实现自己抱负的障碍他一心期待：“凯撒……的恩宠，/也能降临到我的身上，/让我获得罗马最大的荣誉”。
与萨姆普纽斯成鲜明对比的纽米德王子裘巴，他追随加图，是一个比罗马参议员更具罗马品质的非洲人，他“宁愿死一万次，也不愿意损伤自己的荣誉”。他说：“荣誉是神圣的纽带，是君王的法律/是高贵灵魂独有的完美/帮助和加强美德/在美德缺席时，仿效美德”。
学生们对剧中人物的好恶非常明显。他们不喜欢萨姆普纽斯，认为他是一个一心想以占据职位（官位）来出名并受到敬重的角色，•随着剧情的发展，萨姆普纽斯越来越变成一个虚伪、恶毒、阴险狡诈、无所不为的恶棍。这种见风使舵、奔竞求荣的政治人物虽然有可能当上高官，但并不代表真正的政治荣誉。
学生们虽然敬重裘巴，但并不认为他具备应有的公共荣誉观。因为裘巴并不在意普通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只在意加图的看法。
他的荣誉观是建立在对加图的崇拜上的。他说：“我只希望加图赞同我的行为/全世界人怎么看我，全都无所谓”。
有一个学生说，崇拜伟人的荣誉观有潜在的危险，因为很可能会崇拜一个本不值得崇拜的人。希特勒的信徒就是那样崇拜他的，这种崇拜扭曲过许多德国人的荣誉观。
另一个学生说，裘巴并不代表《加图》要表达的那种成熟的荣誉感。裘巴毕竟太年青，他崇拜加图，因为他对自己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他还爱着加图的女儿，他的崇拜可能夹杂着私人的因素。
学生们都同意，在加图身上，可以看到了一种更为成熟、更自我完足的荣誉感。面对着哗变的士兵，他大义凛然地向他们陈述自己的自由理想，使他们羞愧不已，同意站在他的一边。他展现的是一种既有原则，又有激情的荣誉心：“背信弃义的人啊！你们就这样糟蹋/自己过去的光荣业绩，玷污你们的战斗？/你们追随我来到此地，难道不是因为罗马人的热忱，/热爱自由，渴望荣誉/难道你们是为了征服城市，/掠夺乡间，分享贼赃？”
加图和别的罗马人一样，向往荣耀，但他对罗马，对自由和对他心目中那个正义的热爱，更高于他所向往的荣耀。没有正义的荣耀成为一种可耻的自私图谋，正义的荣耀才是一种公共荣誉。
加图（MarcusPorciusCato95BC—46BC)在历史书里又称“小加图”，他出身在罗马贵族世家，他的曾祖父老加图（MarcusPorciusCato234BC—149BC)—生保持一种农耕生活的德性，他为振兴罗马共和国的名言是“必须毁灭迦太基！”。和老加图一样，小加图对自由和共和有着执着的信念，但他代表的是另一种德性，那就是罗马后期的那种共和政治的德性——人在担任公共职务时表现出来的荣誉感。据历史学家普罗塔克的记载，小加图坚持德性和共和原则，是尽人皆知、有口皆碑的。他从小就“脾气耿直、固执己见、坚守信念……认理到底”。他在成人以后，更是成为禁欲派美德的典范，自制、严格，对自己认定的正义坚守到底。他过着_淡的生活，饮食极为简单，宽外袍下不穿束腰外衣（tunic)，也不穿鞋。罗马历史学家萨卢斯特（Sallust)记载道：加图不只是做出德行的样子，他是真有德性，所以他越不求有名声，就越有名声。
加图在政治生涯中最担心的是罗马失去自由，在庞培势力太大的时候，他反对庞培，但在凯撒威胁到了罗马的自由存在时，他又联合庞培反对凯撒。生活中罗马共和国的晚期，他似乎注定要生活在出现专制的危险和担忧之中。他是参议院的领袖，竭力要维护共和制度中参议院的特定作用：一方面要防止暴民的多数人暴政，另一方面又要防止个人的专制暴政。
加图为之献身的罗马共和国被凯撒摧毁了。萨卢斯特在《凯特灵战争史》中说：加图和凯撒“都有高贵的灵魂，声望虽不相同，但不相上下，凯撒仁慈、慷慨，加图一生正直；凯撒富有人情，能宽恕，加图刚正不阿；凯撒慷慨地赐予，加图从不给人送礼；凯撒心地善良，不幸者都可以投靠他，加图嫉恶如仇，严守原则”。我的学生们在阅读《加图》的时候，想的更多的是加图，而不是凯撒。对他们来说，加图与美国人的共和传统更有渊源。美国人认同加图对共和的执着和对专制的抵抗。《加图》不仅鼓舞过美国革命，而且也通过美国建国之父们所开创的政治先例，让美国的共和政体至今仍保留着一些高贵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