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瓦解崇髙代价太髙
文章特别强调,滕子京在岳州任上,根本不曾使岳州出现太平兴盛景象。而在老百姓穷困潦倒、饿殍遍地的情形下,巧立名目四处搜刮钱财,“所谓‘重修岳阳楼'只不过是4能臣廉吏’滕子京搞‘形象工程’和抓‘第二收入’的一种方略,政治上得资本,经济上得实惠,好事儿都被他一个人给占全了。在岳州任上,滕子京挂羊头卖狗肉故伎重演,疯狂地在民间征敛赋税,‘所得近万缗’”(古时一千文为一缗)。
范仲淹是滕子京的知交朋友,已经有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嫌疑。《岳阳楼记》之前,范仲淹压根就不曾到过岳阳楼,“范仲淹收到滕子京用他口气写的《岳阳楼记》之后,心领神会,一看这《岳阳楼记》写得确实也还不错,不愧是当年同科进士的水平,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因此,范仲淹犯下了为滕子京“瞒天过海”的罪过,自己也成了一个欺世盗名之徒。
文章作者破除范仲淹“忧民”的神话,自有借古说今的用意,表达对那些不顾人民死活的“政绩官员”和当今文坛利用名家“瞒天过海”和“移花接玉”的不满。但是,为此目的付出的代价却是未免太高了一些。破除像范仲淹“忧民”这样的神话,可能成为对中国文化道德资源的一种自我糟践。
范仲淹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抱负而为中国人世代称颂,不只是因为他的话说得好,而且更是因为世世代代的中国人都苦于官吏的苛政,所以特别期待官员的“忧民”美德。“忧民”的神话,它的价值在于道出了人们的心声,至于是由谁制造的反倒不那么重要。
瓦解了范仲淹“忧民”的神话,直接遭到破坏的是人民要求官员忧民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按照瓦解神话的逻辑,既然天下当官的都必然是道德败坏之徒,连范仲淹都不例外,那么老百姓还有什么理由对当官的提出任何道德要求呢?
在揭露范仲淹欺世盗名的文章后面,有一种时下相当普遍的社会犬儒心态,那就是不相信任何人会无缘无故地立志要当有道德的人。古人也好,今人也罢,公开说出自己的道德志向,肯定暗藏着什么利己的动机。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向善教育,许多是通过通俗戏文、童蒙书、善书、历史人物故事来进行。这种道德资源在不断的批判中已经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例如,按照瓦解式的解读,孔融让梨的故事是教大家学乖:你想要的时候,要表现出不要——“孔融就很聪明,拿梨的时候,只要小的而不要大的。于是他成为了教育人的德育经典。与其说孔融让梨是德育楷模,不如说是大智若愚最好的体现。其实孔融是在装傻,他出奇地狡猾!”关于发明家爱迪生的,也有一个类似的“狡猾的孩子”故事:传说爱迪生儿时,人们把5分和2分硬币扔地上,他只会捡拾2分的。于是认为爱迪生傻。其实爱迪生精明得很,他心里在说:“我要捡了5分的,那个傻瓜还会扔钱让我捡呢?”这个“瓦解崇高”故事显然是编出来的,因为美国是没有2分的硬币的,但它确实是让一些人有了“瓦解崇高”的快感。
这种“拒绝崇髙”的社会心理,其实是对意识形态洗脑的一种矫枉过正。简单地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如今人们普遍抱有犬儒主义的怀疑心态。多年来,人们浸泡在意识形态的大染缸里,被指鹿为马,被掩耳盗铃,被翻云覆雨,如今大家发现,那些宏大的政治神话原来如此脆弱、虚伪,自然会对一切“崇高”产生怀疑,包括爱国主义、集体主义、民族主义。二是功利思维。自从倡导“先富起来”,普天下人莫不对金钱、物质趋之若鹜,连一向讲究崇高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忧天下”的理想主义精神也随之土崩瓦解。功利主义喧嚣尘上,自然会造成对高尚情操的嘲弄、颠覆,以及对阴暗动机的猎奇、追逐。
犬儒式的“敌视崇高”和“瓦解崇高”,继承了革命大批判“透过现象看本质”的传统,同时也是对革命伪崇髙的一种矫枉过正。多年来,有多少崇髙的理想一一破灭,使得人们普遍陷入道德虚无和功利主义之中。但是,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在这样的非道德状态中健康存在,这是我们必须重新重视传统道德的根本理由。现有的传统道德资源虽然不完美,但十分珍贵。与古代文物一样,传统的道德资源也是毁一件就少一件。如果一件件毁去,总有一天整个民族会落得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