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伤及无辜的“文化比较”
有一次,我在上课时和学生们讨论黄哲伦(DavidHenryHwang)的《蝴蝶君》,剧本中有关于“文革”的情节,学生们对此很有兴趣。有一位学生说,最近他读到一篇报道,说在中国大学里“欺骗”(cheating)和“劉窃”(plagiarism)成风,问我是不是寘的。
又问我,这样普遍的“欺骗”是否与“文革”有关。我对后面这个问题觉得出乎意料,就问他,你为什么把欺骗成风与“文革”联系起来呢?他说,他读过奥维尔的《一九八四》,觉得《蝴蝶君》中有类似《一九八四》的谎言,如“战斗就是和平”、“愚昧就是力量”、“奴役就是自由”。这样的颠倒黑白在社会中造就了一种人人参与其中的“欺骗文化”,欺骗不再被看成是一种耻辱,而是变成了人人必须学习、运用的生存手段。
另一位学生接着说,《蝴蝶君》一剧中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欺骗和伪装。法国男子加里莫与中国男子宋林林有性关系长达数年之久,一直都被宋林林骗了,以为他是个女的,可见中国人伪装说谎的本领有多强。这位学生用的是泛称“中国人”,我听了觉得非常不自在。
有一位学生可能看出来了,出来打圆场,她说,在加里莫与宋林林的关系中,加里莫的自我欺骗比宋林林的欺骗更起作用。在剧中,加里莫完全有机会脱掉宋林林的衣服,看清对方到底是男是女,但他就是没有这么做。加里莫有同性恋倾向,又不愿意对自己承认,所以一直对自己维持着宋林林是个女人的假象。这位学生接着说,她在法国留学过一年,上过一位法国老师的课,班上全是从美国来的学生。这位法国老师对他们说,你们考试我是不来监考的,要是班上有法国学生或中国学生,那我就非来监考不可了,因为他们都特别会作弊。这位学生的结论是,可见法国人和中国人一样经常欺骗,一样不诚实。
我不知道一个法国人听到这番话会有什么想法,反正我还是觉得很不自在。在泛泛而谈的所谓“文化比较”中,中国人、美国人、法国人都以“全称”出现,这样的比较常犯的就是一般化的毛病,因为无论是中、美、法,都有比较诚实的和比较欺诈的,怎么就说哪一国的人就比哪一国的人不诚实呢?记得读过一篇国人写的文章,叫《美国人诚实,中国人爱说谎?》,列举了美国人出兵伊拉克时的种种说谎事实,以此反证“中国人的温良恭检让,勤劳致富,互相尊重共同致富的东方精神已经越来越获得世界人民的认同”。
这样的话,并没有让我觉得自己比美国人有什么道德优越感。要是我从美国学生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感觉也许会有些不同。但是,就算中国人都真的觉得自己“温良恭检让”,那也未必就能消除外国人对包栝我在内的中国人有“不诚实”的成见。我自然不可能向持有这一成见的外国人一个一个地——证明我是一个诚实的中国人,但我至少可以推己及人,在自己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作泛泛的文化比较,以免伤及无辜。
记得读过某教授的《中国的“三和文明”应与西方的“三争文明”互补》,作者说:“中国不是好战的国家,中国文化是一种和谐文化。中国文化的内在精神是‘三和文明’——在家庭是和睦,在群体社会中是和谐,在国际间是和平!”与此相对比的是西方的“三争文明”:“人我之间是竞争,群体之间是斗争,国际之间是战争”。说自己如何如何优秀,倒也罢了,问题是,何必要用别人不如自己来做衬托呢?
中国真的有什么“三和文明”吗?中国的家庭都是和睦的吗?
西方就没有和睦的家庭了吗?国际上的“和平主义”公民运动都是中国人在那里推动吗?中国的群体社会真的是一派和谐吗?从没有过“群体之间”的阶级斗争吗?中国“不是好战的”,那么几十年的血腥内战是谁打的呢?我们不喜欢被别人看成愚昧落后、僵化保守,不喜欢被别人妖魔化,别人就喜欢被我们看成是六亲不认、野蛮好战了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减少一些伤及无辜的“文化比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