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忽木
【作者小传】
(1255—1300)一作不忽麻,或不忽卜,又作博果密。名时用,字用臣,世为西域康里部人。历任提刑按察、参议中书、吏工刑部尚书等职。至元二十七年(1290)拜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修国史。《全元散曲》录存其套数一套。
〔仙吕〕点绛唇·辞朝
不忽木
宁可身卧糟丘,赛强如命悬君手。寻几个知心友,乐以忘忧,愿作林泉叟。
〔混江龙〕布袍宽袖,乐然何处谒王侯。但樽中有酒,身外无愁。数着残棋江月晓,一声长啸海门秋① 。山间深住,林下隐居,清泉濯足。强如闲事萦心,淡生涯一味谁参透。草衣木食② ,胜如肥马轻裘。
〔油葫芦〕虽住在洗耳溪边不饮牛,贫自守。乐闲身翻作抱官囚,布袍宽褪拿云手,玉箫占断谈天口。吹箫仿伍员,弃瓢学许由。野云不断深山岫,谁肯官路里半途休。
〔天下乐〕明放着伏事君王不到头,休休,难措手。游鱼儿见食不见钩,都只为半纸功名③ 一笔勾,急回头两鬓秋。
〔那吒令〕谁待似落花般莺朋燕友,谁待似转灯般龙争虎斗。你看这迅指间乌飞兔走,假若名利成,至如田园就,都是些去马来牛④ 。〔鹊踏枝〕臣则待醉江楼,卧山丘。一任教谈笑虚名,小子封侯。臣向这仕路上为官倦首,枉尘埋了锦带吴钩⑤ 。
〔寄生草〕但得黄鸡嫩,白酒熟,一任教疏篱墙缺茅庵漏。则要窗明炕暖蒲团厚,问甚身寒腹饱麻衣旧。饮仙家水酒两三瓯,强如看翰林风月三千首。
〔村里迓鼓〕臣离了九重宫阙,来到这八方宇宙。寻几个诗朋酒友,向尘世外消磨白昼。臣则待领着紫猿,携白鹿,跨苍虬。观着山色,听着水声,饮着玉瓯,倒大来省气力如诚惶顿首。
〔元和令〕臣向山林得自由,比朝市内不生受。玉堂金马间琼楼,控珠帘十二钩。臣向草庵门外见瀛洲,看白云天尽头。
〔上马娇〕但得个月满舟,酒满瓯,则待雄饮醉时休。紫箫吹断三更后,畅好是休,孤鹤唳一声秋。
〔游四门〕世间闲事挂心头,唯酒可忘忧。非是微臣常恋酒,叹古今荣辱,看兴亡成败,则待一醉解千愁。
〔后庭花〕拣溪山好处游,向仙家酒旋篘⑥ 。会三岛十洲客,强如宴公卿万户侯。不索你问缘由,把玄关⑦ 泄漏。这箫声世间无,天上有,非微臣说强口。酒葫芦挂树头,打鱼船缆渡口。
〔柳叶儿〕则待看山明水秀,不恋您市曹中物穰人稠。想高官重职难消受,学耕耨,种田畴,倒大来无虑无忧。
〔赚尾〕既把世情疏,感谢君恩厚,臣怕饮的是黄封御酒⑧ 。竹杖芒鞋任意留,拣溪山好处追游。就着这晓云收,冷落了深秋,饮遍金山月满舟。那其间潮来的正悠,船开在当溜⑨ ,卧吹箫管到扬州。
〔注 〕①〔混江龙〕曲第五、六句要求对仗,此处“数着”句和“一声”句对得很工。“海门”,指海口,浪迹天涯的人(即海客)在海上长啸。②木食:采果为食。③半纸功名:科举时代,中第又称得功名,中第要经文章考试,所以说“一纸功名”或“半纸功名”,这种说法常是感叹语或是贬词。④去马来牛:这里喻名利匆匆过去。⑤锦带吴钩:锦带,锦制之带;吴钩,利剑的泛称。鲍照《结客少年场行》:“锦带佩吴钩。” ⑥篘:竹篘,漉酒的器具。旋:圆圈形。⑦玄关:意谓玄妙之旨。⑧黄封御酒:宫廷酿造之酒,黄封,也可指官家酿造的酒。⑨当溜:犹中流。
这个套曲由十四支曲组成,在元代散曲作品中属于“长篇”之列。作者不忽木一名时用,字用臣,自幼就在元世祖忽必烈的次子真金宫中受学,曾师事理学家许衡,二十四岁时出任燕南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三十六岁拜翰林学士承旨,不久又任平章政事,这两个职务都为从一品,平章政事更有实权,掌机务,贰丞相,凡军国重事,无不由之。忽必烈把他视为“朕之左手”,十分看重他。忽必烈临终,不忽木又是受遗诏,立成宗的三大臣之一。到了成宗时代,他又任昭文馆大学士、平章军国事,品级依旧。这样一个朝廷重臣,却不时有辞朝之念,这是值得深思的。赵孟頫《投赠刑部尚书不忽木公》诗中在写“帝心知俊彦,群望属英贤”的同时,又说“仁言如借便,白首向林泉”,“仁言”,指不忽木之言,实际又是指他的诗作、诗句。这首套曲就是写林泉之思的。
第一支曲〔点绛唇〕开首就说“宁可身卧糟丘,赛强如命悬君手”。酿酒余下的糟滓堆积如山,叫糟丘,身卧糟丘,比喻沉溺于酒。“命悬君手”,此处喻做官,“命”指官职,旧时有“命夫”之说,意谓卿大夫士都是为王所命。这里不能把“命悬君手”释为命运操在君王手中,那样就嫌太露,不符作者身份。末句“愿作林泉叟”,把不愿当官之意说得更明白。接下去〔混江龙〕、〔油葫芦〕、〔天下乐〕和〔那吒令〕这四支曲子都是泛写做“林泉叟”的快乐和追求名利的虚幻。〔油葫芦〕曲中“虽住在洗耳溪边不饮牛”用了巢父的典故,传说唐尧命许由作九州长,许由恶闻其声,在颍水滨洗耳,巢父却嫌许由洗耳之水不洁,牵犊到上流饮水。“饮犊”遂成为典故,喻洁身远引。“乐闲身翻作抱官囚”句意谓闲散之人如果当官犹如囚人一样不自由。“布袍宽褪拿云手,玉箫占断谈天口”两句较费解,“拿云”犹凌云,喻高远志向,典出李贺《致酒行》:“少年心事当拿云”;“谈天”,意谓高谈阔辩,典出刘向《别录》:“驺衍之所言五德终始,天地广大,尽言天事,故曰谈天。”这两句大意也是表达辞朝退隐。“伍员”、“许由”两句又以古人作喻。伍员被楚王迫害,贫穷落魄,吹箫乞食,这里“仿伍员”是甘于像伍员那样清贫之意;相传巢父赠瓢给许由,作取水之用,许由挂瓢于树,风吹作响,于是抛瓢于山下。此处“弃瓢学许由”,喻隐居清净。〔天下乐〕中“明放着伏事君王不到头”虽然也是泛言,却很尖锐,类似这样的语句在元代散曲中并不少见,有些杂剧如关汉卿的《哭存孝》中写“半纸功名百战身,转头高冢卧麒麟”,更趋锋利。明初朱权发现了元曲中此类特点,他说曲作中有一种“字句皆无忌惮”的“盛元体”,又叫“不讳体”。所谓“盛元”,归结到“雍熙之治”,含有元代盛世,比较宽容的意思,今人所谓元代政治“清平”,大致也是这个意思,但这只是从最高统治者这一方面而言,事实上作家主体精神也是重要的一个方面。
从〔鹊踏枝〕到〔赚尾〕,这九支曲都以“臣”第一人称来写辞朝归隐的志趣和向往,描写中常用对比的手法,这样在写法上也就显得不流于呆板。或把“醉江楼”、“卧山丘”的高士生涯和“谈笑封侯”的俗子行径对比,“谈笑虚名”和“小子封侯”都是蔑视之词,杜甫《复愁》诗:“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后世常喻成名的容易和快速。或把“山林”和“朝市”相比:朝市内纵有玉堂金马,琼楼珠帘,但山林中草庵茅舍,赛如白云尽头的神山瀛洲。后者“得自由”,欢乐自在,前者也“生受”,“生受”受人优待、照顾而感激的语言,犹白白地受用,也可用作臣子对皇帝的语言,杂剧《东窗事犯》第三折岳飞阴魂向高宗托梦,说:“臣在生时多生受,驰甲胄,做先锋帅首”,这里“比朝市内不生受”,犹言在山林比在朝市还“生受”,还好。或把“仙家”和“尘世”对比:〔寄生草〕中说“饮仙家水酒两三瓯,强如看翰林风月三千首”;〔后庭花〕曲中说“会三岛十洲客,强如宴公卿万户侯”。“翰林风月”指文章、作品,“三岛十洲客”指仙道之流,秦、汉方士说海中有“三岛”、“十洲”,仙人居住之地,所谓仙人,实际是道家方术之属。元曲中写隐士常和仙道合流,是一特点。前人评论这首散曲说:“爰有餐霞服日之想,枕流漱石之志”,“乃欲界之仙都,词场之别调也”(见《曲海一勺》)。事实上,元曲中向往归隐的作品很多,成为一种创作倾向,但就作家的主观世界而言,情况各异。不忽木是属于在政治旋涡中奋勇搏击而后产生激流勇退心情的人物,就和那些害怕政治风云而宣扬隐居生涯的作者多少显得不同。不忽木的先世是西域人,但他自己已视为蒙古人,在元代仕进制度中四等人(即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待遇分明的情况下,他的辞朝归隐思想更加反映出当时仕途风波的险恶。
这支套曲在艺术上尚为工整匀称,有人把它和马致远的套曲《秋思》相提并论,则为溢美。它有明显的缺点,如前后意思有相犯,个别文句也有重复,〔赚尾〕曲中写“饮遍金山月满舟”,多少也显突兀,从下文“潮来”和“到扬州”云云,这“金山”当指镇江的金山,严格地说,“金山”、“扬州”与隐士生涯不甚合拍,相反,“金山月舟”、“箫管扬州”这类话语通常指文士的风流生涯,因此,此处就有有句无章之嫌。
(邓绍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