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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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字舜民,号菊庄,象山(今属浙江)人。初时补象山县吏,不得志,落魄江湖。入明,流寓北方,明成祖朱棣在燕邸时,曾为文学侍从。所作杂剧今知有《瑞仙亭》、《娇红记》二种,均不传。今存散曲集《笔花集》。《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一百七十首,套数六十八套,残曲一首。

〔正宫〕小梁州·九日渡江二首

汤式

秋风江上棹孤舟,烟水悠悠。伤心无句赋登楼,山容瘦,老树替人愁。〔幺〕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乐可酬,人非旧,黄花时候,难比旧风流。

秋风江上棹孤航,烟水茫茫。白云西去雁南翔,推篷望,清思满沧浪。〔幺〕东篱载酒陶元亮,等闲间过了重阳。自感伤,何情况,黄花惆怅,空作去年香。

重阳佳节(农历九月九日),理应与故乡亲友相约登山,佩戴茱萸(一种香草),以祛邪避灾;或载酒东篱(菊园),观赏菊花,饮酒赋诗。可现在,诗人却因世事奔忙,孤舟远航,漂泊异乡。因此,羁旅行役之愁,佳节思亲之念,韶华易逝之悲,全都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于是,作者触景挥毫,写下这两首重头歌词。

两首前五句皆写江上天空之景,后六句皆写楼头、舱内之情。但景中含情,情中有景,情景相生,互藏其宅。如第一首前五句的画面:大江上空,秋风瑟瑟,一叶孤舟荡桨飘流;烟雾弥漫,江水浩渺无边;诗人孤独伤心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泊舟登上江楼,满目凄凉之景:王粲《登楼赋》虽也思乡,但他眼前还有美景可写;而我眼前所见,却无法写出赞美之句;因为苍山是那样形容枯瘦,老树也似乎在替人发愁啊!“秋风”萧瑟令人生悲,“烟水悠悠”反衬“孤舟”之形单寂寞,这是触景生情;“无句赋登楼”是“思接千载”,连类取譬;“山瘦”、“树愁”是移情入景,使“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二首前两句与前首意境全同,仅换了两个韵脚字,以“重复”修辞,声文回环往复,令人回肠荡气。以下三句则与前首相异:白云悠悠西去,如游子飘泊无定;北雁南飞避寒,似禽鸟尚知念旧;推开篷窗眺望,满腹凄凉的愁思,恰如那浩浩淼淼的青色江水之深广。“白云”“大雁”是写景,但“西去”“南翔”则含情,是以景托情而含比兴;“情思满沧浪”则是融情于景,直用比喻,与李后主“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前首之景,全为登楼所见,“山瘦”、“树愁”皆静态;后首之景,纯系舱中所望,“云去”、“雁翔”皆动态。前首重在移情入景,故“山容瘦”、“老树愁”,多带主观色彩;后首重在以景托情,故“白云西”、“雁南翔”、“满沧浪”,皆系客观写实。此皆同为写景而个性各异。

两首之“幺”(源于词中“後(后)片”之“後”字简写,唱腔与前调相同)皆紧扣“九日”之题,抒发羁旅思乡之情。前首云:我在这江楼过重阳节,不能与家乡亲友共同登山赏菊,只能举樽独醉,采一枝茱萸嗅嗅香味。亲友动如参商,人生聚散无常,不知还有几个知己挚友尚能白头健在啊!(这是化用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中“明年此令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句意)想从前重阳节与亲友欢乐聚首,劝酒赠诗相酬;而今独旅异乡,人事全非昔日:同是金风黄花的季节,而随着岁月流逝,眼前的孤独索寞境况,已难与旧日的风流气派相比了!后首下片则云:我真像陶渊明(字元亮)载酒赏菊园(东篱)一样,寻常随便地就度过了重阳佳节。这种情况,何其凄凉悲伤;遥想故园的菊花,此时大概也和我一样惆怅,因为菊花仍像去年那样幽香四溢,可主人外出,无人观赏,这馨香岂不是白白地四溢了吗?诗人不言自己想念故园菊花,而说菊花在故园惆怅,这是对面着笔,且兼拟人手法。这样结尾,更见传神遥远之趣。两首抒情均用今昔对比,且情中皆有景物的呈现、人物的活动,故曰情中有景。然前首重在怀人,后首重在伤己;前首由我而及于人,由今而及于昔,后首由古而及于我,由我而及于物,此又同中见异也。

除了情景相生,物我交融是这两首小令的显著特点之外,还有虚实手法亦甚明显。如前首想象“相知”的“白头”境况,回忆“旧风流”的情景,后首想象渊明“载酒”,设想“黄花惆怅”,皆非实景,亦非细写。其余写眼前江天之景,樽前感伤之情,皆为实写、详写。实处穷形,虚处传神,形神兼备,时空拓展,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之妙。至其重头之形式,犹诗词之连章体,则早已有之,故毋庸赘言了。

(熊笃)

〔中吕〕满庭芳·京口感怀

汤式

残花剩柳,摧垣废屋,新冢荒丘。海门天堑还依旧,滚滚东流。铁瓮城横刺着虎口,金山寺高镇着鳌头。斜阳候,吟登舵楼,灯火望扬州。

此曲题名《京口感怀》,京口即今镇江,是长江下游的重镇,故都金陵的门户。它阅历了许多王朝的兴废、战争的烽烟,在宋金、宋元的对峙中,一直是双方争夺的对象。辛弃疾在任镇江知府时,曾写下〔永遇乐〕、〔南乡子〕等感怀之作,汤式此曲与稼轩同调,然又自具意蕴。

开头的“残花”三句展现了一派满目疮痍、凄凉颓败的景象,这是经历了元末动乱后,民生凋敝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三句鼎足对不仅对偶工切,且各句中又自成对仗。即所谓当句对,形成累累如贯珠的气势,有助于倾吐胸中的积怨哀伤。三句由六种形象构成,由花柳到屋舍,再到坟墓,其笔触由自然而及人事,由生者而及死者,传达出老杜所谓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石壕吏》)的深沉感慨。

“海门”一句将前三句作一收束,语势为之顿挫,“还依旧”三字透出强烈的今昔之慨。镇江以下江面开阔,古人称为海,其地称为海门,滔滔滚滚的长江,万古奔流,作为历史的见证,它常常激发起人的今昔兴亡之感,让人的思绪在时空的广阔天地中驰骋。在前三句铺叙的基础上,以“天堑依旧”作一衬垫,更令人感到尘世变迁之巨大,油然而发喟叹。以大自然之永恒反衬人世的短促匆忽,是古代诗词中的常见手法。如刘禹锡云:“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西塞山怀古》);韦庄云:“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与汤式同时代的萨都剌也唱出了“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满江红〕《金陵怀古》)的伤心语。而诗人所以要突出“天堑依旧”,正是为抒发其兴亡之感,“天堑”历来是军事上的天然屏障。东吴曾以长江之堑,用火攻击败曹操;东晋又曾以长江之堑,暂得一时之安宁:南宋则借以偏安一隅以百年。然而,天堑终难敌“人谋”。以下数句,诗人便就此而作进一步发挥,以突出“怀古”而感兴亡之主旨。“滚滚东流”承“海门天堑”而来,暗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之意。“铁瓮城”一联对偶,是对“天堑”的进一步伸张,意境雄浑,音节响亮。“横刺”状其开阔,“高镇”显其雄峙,“虎口”与“鳌头”在修辞上都增添了豪壮的色彩。

最后三句为擒控题旨之笔。在夕阳西斜中,作者吟唱着登上舵楼(船上掌舵处的船楼),放眼眺望,对岸的扬州已是灯火一片了。慷慨浩荡之情融入了沉沉暮霭。全曲以江上晚景作结,那逐渐浓重的暮色和感慨今古的情思相交融,产生了一种浓郁的历史沉思的氛围,启人遐想。陈师道《后山诗话》引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是为汤式此句所本,但值得深思的是,本曲以“灯火扬州”与篇首“摧垣废屋”、“新冢荒丘”遥接相对比,似乎在暗示:已往之陈迹不可复兴,而目今之现实却将延续下去。然而,暮色苍茫中,那星星灯火是否在映照着作者心底的一线光明?汤式生当元末明初,若此曲作在元末,则朝代更替之迹象已甚明,若此曲作在明初,则汤式对新朝的向往,国家振兴的希望自不待言了。虽然我们不知此曲所作的具体时间,但其中透露的“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的心境却是十分耐人体味的。

(黄宝华)

〔中吕〕满庭芳·武林感旧

汤式

钱唐故址,东吴霸业,南渡京师。其间四百八十寺,不似当时。山空蒙湖潋滟随处写坡仙旧诗?水清浅月黄昏何人吊逋老荒祠?伤情思,西湖若此,何似比西施?

汤式是元末明初人,永乐初尚在世,与杨景贤、贾仲明略同时。其另一首〔天香引〕,亦题《西湖感旧》,正可与这首《武林感旧》互相发明。词云:“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昔日也二十里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两首皆写屡遭兵燹创伤的杭州如何萧条冷落,抒发了诗人昔盛今衰之叹和伤时忧乱之怀。核之史籍,杭州(武林)在元末确屡遭兵祸:至正十六年(1356)七月,张士诚弟士德间道陷杭州,未逾月又被元苗帅杨完者打退夺回;二十三年,士诚部将史文炳又偷袭陷杭,杀杨完者,遂据杭州;不久,朱元璋又派常遇春攻杭,未克;二十六年九月,朱再派李文忠攻杭,战至十一月,士诚部将潘原明投降,从此杭州才得安宁。故汤式这两首“感旧”,当作于至正十六至二十六年这十年间。

前三句以重拙之笔写昔日之盛,以反衬下文今日之衰。“钱唐”即钱塘、武林,皆杭州别称。秦已置钱唐县,东汉时为吴郡治所,隋唐为杭州州府,五代十国为吴越国首都。三国东吴孙策曾在此击败严白虎而自领会稽太守,并以此为霸业根基起家的。南宋建都杭州更长达一个半世纪。三句写其历史悠久,自古为繁华都会。

四至七句写今日之衰,与上形成鲜明对照。第四句化用杜牧《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句意。南朝诸帝皆佞佛,梁武帝尤甚:“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所在州县,不可胜言。”(《南史·郭祖深传》)但而今残破,“不似当时”了。笔锋陡转,一跌。第六句前六字是衬字,隐括苏轼《饮湖上初晴雨后》:“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诗意,但后半句又一陡转:当年西湖仪态万端的湖光山色,而今萧条得黯然失色,随便哪处(即何处)能写出像东坡那样赞美它的诗来呢?此句与下句皆反问语气,意谓到处皆无美景可写。这是二跌。第七句前六字也是衬字,隐括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意。当年“梅妻鹤子”的高逸雅兴,孤山梅花的疏影暗香,为杭州平添了多少流风遗韵,吸引过多少游人骚客!但而今游人寂寥,荒烟衰草掩没了林逋祠堂,哪还有人去凭吊他呢?这是三跌。四句三组对比,皆半句一转,形成三次跌宕,把杭州的佛寺建筑、湖光山色、文化名贤等多方面的昔盛今衰铺写得淋漓尽致。

结尾三句,水到渠成地抒写伤心怀抱。仍以问句出之,已见深情婉转,而又隐含质问东坡意味,则更机趣横生。东坡诗云:“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几乎成了几百年来人们对西湖的定评,而今作者似乎要翻案:西湖今天这等憔悴,哪点可以比似美人西施呢?表面翻案,实则是为表达作者对战乱的不满。

此曲艺术特色有二:一是层层对比手法。一二层是总体今昔对比,第二层四句又用三个具体对比,半句一转,波澜迭出,有力地突出了昔盛今衰之叹。二是化用前人诗词成句而不露痕迹。如前三句暗用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之意;往下四次分别化用杜牧、苏轼、林逋诗句,已如上述。妙在如盐溶水,浑然无迹,却味臻醇美,词约意丰。

(熊笃)

〔中吕〕醉高歌带红绣鞋·客中题壁

汤式

落花天红雨纷纷,芳草地苍烟衮衮。杜鹃啼血清明近,单注着离人断魂。深巷静,凄凉成阵;小楼空,寂寞为邻。吟对青灯几黄昏?无家常在客,有酒不论文,更想甚“江东日暮云”!

“题壁”,是古人发表诗歌作品的一种较为特殊的方式。题壁之作,往往是触景生情,即兴而发,如鲠在喉,一吐为快,因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故而多有佳制。汤式这首“客中题壁”小令,描写羁旅之愁,颇有特色。清明时节的良辰美景呈现到作者眼里竟然变成了一片纷纭烦乱。用“红雨纷纷”描写落花还不算离格,说“芳草地苍烟衮衮”就显得特别了,阳春烟景竟然无异于漫天尘埃,这正是伤心离人眼中之景。“单注”,是“专门关注”的意思。关注着失魂落魄的离人的,只有啼血杜鹃的悲苦鸣声,客中景况的凄凉,写来入木三分。“深巷静”云云、“小楼空”云云,只是补充叙述,写来较为平淡,但这平淡恰好又引出了结尾的奇警。读书人离家作客,吟诗论文未尝不是排遣寂寞的手段,但是,青灯黄卷又能消磨几多难耐的时光?必然由心烦意乱转觉百无聊赖,而“有酒不论文”正是这种心态的真实写照。由此而引出的结句,确是奇警之笔。杜甫《春日忆李白》一诗的后四句说:“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汤式这支曲子完全针对杜诗作翻案文章,有酒只用来浇愁,不能助论文之兴,非但如此,在百无聊赖的心境下,甚至连对亲朋友人的“停云之念”、“云树之思”也荡然无存了。客愁导致的情绪低落,竟至于此!填词度曲不避夸张,更要追求新意。一反对艳阳春景的赞美,一反对把酒论文的向往,正是这支曲子的新意之所在。

(王双启)

〔中吕〕山坡羊·书怀示友人

汤式

羁怀萦挂,人情浇诈,相逢休说伤时话。路波蹅① ,事交杂,秋光何处堪消暇!昨夜梦魂归到家。田,不种瓜;园,不灌花。

〔注 〕①波蹅:苦难,磨折。

“书怀示友人”,从曲名可知这是诗人书写情怀给他的朋友看的。全曲的意思可以分三层。

第一层“羁怀萦挂,人情浇诈,相逢休说伤时话”。首句是说他自己羁旅情怀常挂心头。汤式不做象山县吏以后,常常浪迹江湖,寄情山水,然而游子思乡,心里总是摆脱不掉种种牵挂。次句进一步写当时的社会环境,人和人之间是那么刻薄、虚伪,见面时候不能说那些伤犯得罪时人的话,互相之间只能敷衍敷衍。正像张鸣善〔双调·水仙子〕《讥时》所说:“胡言乱语成时用,大刚来都是哄。”由于社会环境恶浊,反过来又增添了游子的乡思。

第二层“路波蹅,事交杂,秋光何处堪消暇!”三句,是对“人情浇诈”的具体描写,是说人生的道路充满着苦难和磨折,人事关系又交织复杂。尽管秋光如练,大自然的景色是十分美好的,然而诗人的内心颇不平静,到哪儿去消磨闲暇时光呢?

第三层“昨夜梦魂归到家”一句,紧承上两层意思落笔,抒情主人公摆脱不掉羁旅情怀,又十分厌恶那虚伪、复杂的社会环境,大好秋光也无法消除闲暇,当然就只有想到自己的家园了。一个“梦”字,点明游子思乡的心情是多么急促、迫切、痛苦,做梦都想到了家。家乡怎么样呢!既没有种瓜果粮食,又无人浇灌花卉,物质的、精神的享用一概没有;有的只是残垣断壁,一片荒芜!一般写思乡,均以家乡之美而衬托思念之切,此处则反其道而行之,然思乡之情,更见凄切,可谓别具一格。

全曲把游子思乡的感情,和对元蒙统治下黑暗社会憎恶的感情,即思乡和“讥时”的感情结合起来抒发。并且一步紧逼一步,最后趋向高潮。结尾两个对称的句子,有如雷鸣、闪电,把诗人的愤怒都倾泻出来了。田不种瓜果,没有生活保障;园不种花卉,精神无以寄托,这社会是多么黑暗啊。

(萧善因)

〔双调〕湘妃引·秋夕闺思

汤式

木犀风淅淅喷雕棂,兰麝香氤氲绕画屏,梧桐月淡淡悬青镜。漏初残人乍醒,恨多才何处飘零。填不满凄凉幽窖,捱不出凄惶梦境,打不开磊块愁城。

封建社会,男人尽可宝马雕鞍,远游四方,甚至眠花卧柳,富贵易妻;而女子却只能像笼中鸟一样深闺闭守,形影相吊,茕独凄惶地自叹红颜薄命。这是古代闺怨文学产生的主要原因之一。此曲便是写闺妇深夜梦醒后瞬间的见闻和感受,表现她那孤寂的处境、刻骨的相思和凄凉的哀怨。

前三句用“鼎足对”尽情渲染秋夜梦醒后的环境氛围,为下面人物出场抒情作烘托铺垫。“木犀”即桂花;“雕棂”乃雕花窗格子。“兰”是兰草、泽兰,此指香料;“麝香”是用雄麝腹部分泌物制的香料;“氤氲”形容香烟弥漫状。三句意境甚美:秋夜的风声淅淅作响,一股股浓郁的桂花香气,从雕花窗格中喷射般送进卧室,沁人心脾;兰麝香烟如轻云淡雾袅袅上升,在画屏上面弥漫着、缭绕着;窗外,夜空澄碧如洗,一轮淡淡的圆月挂在梧桐树梢,宛如一面高悬的青铜镜。如此良辰美景,换个人定觉神清意惬,逸兴遄飞,然而对于心境孤寂的闺妇,只能倍感离索悲凉。写乐景,是从全篇着眼,“以乐景衬哀”,“倍增其哀”(《姜斋诗话》);写美景,是为衬托人物的娇美。三句从听觉到嗅觉,又从嗅觉到视觉;由窗外而室内,再由室内而窗外。不仅层层铺写有致,遣词生动贴切(如“喷”、“绕”、“悬”等动词),而且妙在人未露面,其悚然视听之状,萦怀心绪之隐,无不先已依稀跳动于字里行间。

四五句写闺妇梦醒后的相思怨恨。漏壶(计时器)的滴水刚刚残灭、中断,说明已是深夜,闺妇突然从“凄惶梦境”中惊醒。当她听到嗅到看到上述景象之后,相思之情、离别之恨便油然而生:“恨多才”三字,凝聚着她对“风流冤家”既恨且爱的复杂情感,恨其薄幸,爱其多才;“何处飘零”是既担心“多才”风霜旅途之苦,或另有新欢之忧,又是怨恨游子久去不归之忍心,自己凤只鸾孤之悲苦。短短七字,写尽闺妇的一腔心曲。

结尾三句写梦醒后凄凉悲伤的感受。“凄凉”本是无形且难以计量,却比作填不满的幽深地窖,突出其深沉凝重。“捱”即熬之意;“凄惶”形容悲伤恐惧。此句说明不仅白天茕独凄凉,连夜间也跳不出悲伤恐惧的梦魇纠缠。“磊块”形容石块垒砌之状,喻胸中的愁肠块磊像一座石头城堡,打不开,冲不出,其精神压抑之深、之重,则不难想见。以“幽窖”、“愁城”喻凄凉愁苦,较前人喻为水流、山叠,喻为舟载、车装,又自出机杼,令人一新耳目。这三句仍以鼎足对与首三句前后对峙;迭用“填”、“捱”、“打”三个动词,力重千钧,将闺妇的悲凉、凄惶、愁苦之情和一腔怨恨不平之气,铺写得淋漓尽致。

这首小令构思别致,只选择闺妇深夜梦醒后的片段氛围和瞬间感受,就以点带面地概括出当时妇女普遍存在的离愁别恨和不幸命运。这富于包孕性的片刻,如一个镜头,一幅画面,使人从中联想到画外的前因后果,从而窥一斑而见全豹。在结构上则以“乍醒”为中心,向前后铺陈拓展,前三句鼎足对写景,用倒叙渲染烘托;尾三句鼎足对抒情,用顺叙直抒胸臆。通篇语言婉约清丽,比喻新颖,对偶工巧。《太和正音谱》云:“汤舜民之词,如锦屏春风。”盖指此类作品。

(熊笃)

〔双调〕天香引·西湖感旧

汤式

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春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杭州是在唐朝才发展起来的城市,在当时还仅以自然风景著名。它的湖光山色,灵隐桂子,钱塘波涛,在唐代诗、词里都有反映。到了北宋,除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外,还有“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参差十万人家”(柳永〔望海潮〕),已经发展成为商业繁盛、人口稠密的大城市。但杭州的大兴盛还是南宋政权在这里建都之后。在一百五十年之中,它成了南宋君臣的销金窟、安乐窝,早已把中原抛诸脑后;人们所熟知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林升《题临安邸》)的诗句,可略见一斑。在吴自牧的《梦粱录》、周密的《武林旧事》等书里有全面的记叙。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元兵迫近临安(杭州),南宋幼主及谢太后投降,杭州没有遭受严重破坏,到了元朝,还有一定发展。元朝末年,反元势力兴起后,情况起了变化。

元顺帝至正十六年(1356),张士诚部袭杀元朝守将,占领杭州,和朱元璋所领导的反元军形成对立之局。至正二十五年,张士诚失败,朱元璋胜利。杭州陷于战乱之中达十年之久。例如至正十九年十月,张士信(张士诚弟)为了防止朱元璋部进攻杭州,发动浙西诸郡民筑杭州城。赴役者皆自备口粮,督导官吏还加勒索,动辄鞭箠,死者相望。十二月,朱元璋大将常遇春攻杭州,城中粮尽,饿死者十之六七(均见《续资治通鉴》卷二一五)。多年积累的繁华,至此荡然无存。这首小令的题目虽为《西湖感旧》,实际上是感叹整个杭州的盛衰,曲折地反映了作者要求和平,实现个人抱负的愿望。

曲的开头,开门见山,提出问题:“问西湖昔日如何?”这个提问的本身已经包含了深沉的感喟。下边自己作答:“朝也笙歌,暮也笙歌。”“朝”和“暮”概括了全天,进一步概括了长年,也就是说,过去的西湖是在长年的欢乐之中。而今天呢?“朝也干戈,暮也干戈”,点出今日的西湖是在长年的战乱之中。在从大的方面作昔与今的对比之后,下边再进一步作具体的形象的对比:“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春风绮罗”。读了这一句对昔日湖上景色的描写,很容易联想起南宋太学生俞国宝的〔风入松〕词:“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泠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相互参读,可以想见昔日湖滨盛况。但这都成了往事,而今呢?“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只有几只打鱼船在西风残照里,出没于碧波之中,湖里画舫,湖滨酒旗,都已杳不可见了!

最后四句总收。大好的光阴在战乱中消失,人们的情志在战乱中销磨。昔日的西湖盛况,尽化成今日南柯一梦。

这首小令通篇不尚辞藻,全用素描手法写出杭州在十年动乱中的巨大变化,今昔对比,形象鲜明,情调低沉而婉转,似乎是一曲哀歌,唱出了作者的心声。

(李廷先)

〔双调〕天香引·忆维扬

汤式

羡江都自古神州,天上人间,楚尾吴头。十万家画栋朱帘,百数曲红桥绿沼,三千里锦缆龙舟。柳招摇,花掩映,春风紫骝;玉玎珰,珠络索,夜月香兜。歌舞都休,光景难留。富贵随落日西沉,繁华逐逝水东流。

“维扬”是扬州的别称,出于《尚书·禹贡》“淮海惟扬州”。这里所说的扬州,是《禹贡》中九州之一,是一个很大的行政区,以后逐渐缩小,隋朝开皇以后,才形成今天的扬州。唐朝人开始用“维扬”一词代称扬州,维与惟通用。

扬州在隋、唐时最为繁盛。隋炀帝大业年间(605—618),在这里建立了许多离宫别馆,他曾三下扬州,最后在此被杀。唐朝安史之乱(755—763)以前,这里是扬州大都督府所在地;安史之乱发生后,在这里设立了淮南节度使府。唐帝国所仰仗的东南八道(淮南,福建,宣歙,浙江东、西,江西,鄂岳,湖南)赋税收入的财物,都要先集中到扬州,然后北运,由于交通便利,商贾云集,遂形成当时最大的国际性的经济都会,获得了“扬一益二”的称号。它的繁华情况在唐代诗歌里有许多方面的反映。由于战乱,唐朝末年衰落下来,以后虽有发展,再也没有恢复到唐朝的盛况。元朝末年,泰州(属扬州)人张士诚起兵反元,扬州成为战区,受到严重破坏。汤式是元末明初人,亲身经历了元朝末年的战乱,先后写了三首小令反映扬州的盛衰,这首小令是其中一首。

小令共十一句,可分为三个层次。开头三句为第一层次,写扬州的地理位置。

“羡江都自古神州”,江都是西汉初扬州的称号,东汉为广陵郡的一个属县。隋朝设立江都郡,唐朝又成为扬州的属县,直到现在。这里的江都即指扬州。神州本是中国的一种别称(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但在这里,不能单照字面理解,否则就很难讲得通。“神”字在这里含有神奇、美妙之意,是赞美扬州之意。这一句是从杜甫“秦中自古帝王州”化出。下句“天上人间”,即人间天堂之意,和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浪淘沙〕)之意不同,而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相近。“楚尾吴头”句出自宋人〔江亭怨〕词“泪眼不曾晴,家住吴头楚尾”。是说扬州的地理位置在楚之尾,吴之头。原来在春秋时代,扬州(当时叫邗)属于吴国,吴国的都城在苏州,相距甚近,所以称为“头”;吴国西边与楚国接壤,而楚国的都城在湖北江陵,相距有两千里的路程,所以称为“尾”。扬州自隋朝以后成为江、淮地区的水路交通枢纽,由运河入江,西上可以到达江陵、益州(成都);南到广州;东经大海,到达日本;北经淮河,进入中原。开头这几句为下边繁荣情景的描写,起了总冒、提示作用。

中间五句为第二层,写扬州的繁华。

“十万家画栋朱帘,百数曲红桥绿沼,三千里锦缆龙舟。”这几句在人们面前展现出一幅绚烂多彩的画面:在这个参差十万人家的大城市里,道路两旁绿树阴阴,楼阁峥嵘,构成了连绵不断的十里长街。纵贯城中的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官河(漕河),河面上红桥飞跨,最著者有二十四座。这些都可以在唐诗里找到反映:韦应物《广陵遇孟九云卿》:“夹河树苍苍,华馆十里连。”权德舆《广陵诗》:“层台出重霄,金碧摩颢清。”“三千里锦缆龙舟”,写的是隋炀帝下江都的豪华场面,根据历史记载,隋炀帝从长安到东都洛阳后,改走水路南下,所用大小船舰达数千艘,挽船工八九万人。炀帝所乘龙舟,有四重,高四十尺,长二百尺,上有内殿、正殿、东西朝堂,皆装金嵌玉,华美无比。拉纤宫女达数千人,皆以锦彩为袍,谓之“殿脚”。这种盛况在唐诗里也有反映:赵嘏《送沈卓少府任江都尉》云:“三千宫女自涂地,十万人家如洞天。”许浑《汴河亭》云:“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三千里锦缆龙舟”,就是从这几句化来。

“柳招摇,花掩映,春风紫骝;玉玎珰,珠落索,夜月香兜。”这两句写良辰美景中人的活动:时有贵家公子骑着紫色骏马穿柳拂花而过,绝代美人,佩玉戴珠乘坐着轻便竹轿(兜同篼)在月下出游;红楼翠幕中正在轻歌曼舞,微风里不时传来悠扬的管弦之声。这种情景在唐诗里也有不少反映:如王建《夜看扬州市》:“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杜牧之《扬州》:“纤腰间长袖,玉珮杂繁缨。”陈羽《广陵秋夜对月即事》:“霜落寒空月照楼,月中歌吹满扬州。”在文献里也有记载:“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引《唐阙史》)把这些材料相互参照来看,可知曲子里所写的正是昔日的扬州盛况。而今呢?下边陡转。

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写扬州的衰落。

“歌舞都休,光景难留。富贵随落日西沉,繁华逐逝水东流。”歌寂舞歇,盛况难再,一切富贵繁华尽成烟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冷落荒凉的情况呢?当然是战争。但作者并没有明白写出来。他在另一首〔普天乐〕《维扬怀古》里说:“一自年来烟尘闹,月明中声断鸾箫。”对扬州残破的原因,作了明确的回答。

这首小令词意显豁,表面看来,似随手写成,实际上融合了唐人的许多诗句以及宋人词句,自铸新语,出于天然,全不见饾饤之痕,显示出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力。

(李廷先)

〔双调〕蟾宫曲

汤式

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间一半绣床。月儿斜,风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荡悠悠梦绕高唐,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

王实甫的《西厢记》一剧问世后,在社会上产生很大的影响,在元明散曲中也出现了一些借题发挥之作,或以《西厢记》为题材,或代拟剧中人物口吻抒发自己的感情,汤式的这首〔蟾宫曲〕就是其中的一例。当然,这里的“莺莺”、“张郎”、“红娘”都是借名,并非实指剧中人物,而是借人们熟知的故事来表现一种恋人的心绪。

这首小令借取《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月下私期的一段故事,描写“崔莺莺”经过梦幻般的幽会之后,思念“张君瑞”,盘问“红娘”,渴望鸳衾重温、好梦再续的复杂、细腻的心情。它是对铭心镂骨的意中人无限眷念的恋歌,也是对美满幸福的爱情生活无限企求的哀曲。须注意的是,在《西厢记》杂剧中,崔莺莺作为相国的千金小姐,她的态度是端庄而矜持的,她的感情是内向而含蓄不露的。但在这首小令中,“崔莺莺”的形象已变得豁达洒脱了,内心活动也坦率开朗了。

这首小令在结构上分为五个层次,“冷清清人在西厢,叫一声张郎,骂一声张郎”,是第一层,说明崔莺莺独居西厢,孤单寂寞,由想念张生,转而呼喊、愤慨,表现了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乱纷纷花落东墙,问一会红娘,絮一会红娘”,是第二层,写她絮絮叨叨盘问红娘。问什么呢?当然是问张生为什么不来,意味着她感情深笃,内心疑虑,几乎到了如醉似痴的地步。“枕儿余,衾儿剩,温一半绣床,间一半绣床”,是第三层,写她孤眠独宿,好不凄凉。“月儿斜,风儿细,开一扇纱窗,掩一扇纱窗”,是第四层,描绘她彻夜不眠,双眸直盯在纱窗上,正如《西厢词》所写:“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盼待意中人望眼欲穿的神态。“荡悠悠梦绕高唐,萦一寸柔肠,断一寸柔肠”。可是,令人沮丧令人黯然销魂的“张生”终于没有来临,害得崔莺莺梦绕巫山,柔肠寸断,这是第五层。通篇读来,这首小令所表现的感情步步深入,从高昂走向低沉,从激愤走向凄婉,缠绵宛转,回肠荡气,很有层次感。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学》中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汤式的这首〔蟾宫曲〕的特点,就是把人的复杂感情用白描手法,用玲珑剔透而又极其寻常的词句,细腻地刻画出来,使之具象化表面化,从而扣动听众和读者的心扉,达到动之以情的目的。在语言风格方面,力求口语化,力求明白易懂,力求自然浑成,绝少雕琢做作,但不失典雅清丽。如“乱纷纷花落东墙”,富有意象美,它既描写春残花落的景象,也形容思绪纷扰、心乱意烦的情怀,所谓“落花如雨乱愁多”是也。“梦绕高唐”是一个熟典。宋玉《神女赋序》中写楚襄王游高唐,梦见巫山神女愿荐枕席,临去致辞,自谓“旦为行云,暮为行雨”,后世从此就把男女欢合之所称作高唐。同时,这首小令在形式上颇具散曲风味的“重句体”,除了“冷清清”、“乱纷纷”、“荡悠悠”外,其他均是略有变化的重复句式。这种重句体具有反复回旋、一唱三叹之妙,颇契合“莺莺”此时复杂的情绪,可谓心态毕现于声口,使人仿佛如见其形,又恍若如闻其声了。

(陈诏)

〔双调〕庆东原·京口夜泊

汤式

故园一千里,孤帆数日程,倚篷窗自叹漂泊命。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

游子在旅途中思念故乡,这是古代诗歌中常见的主题。汤式的《京口夜泊》,运用朴实而又秀雅、通俗而又凝练的语言,抒发深切的思乡之情和身世之感,体现了散曲“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耸观,又耸听”(元周德清《中原音韵》)的特殊风味。

汤式,字舜民,号菊庄,生于元末,明永乐年间尚健在。“京口夜泊”,当写于他在元明之交流离江湖之时。

京口,即今江苏镇江,与汤式的故乡宁波相隔遥远。首二句分别从空间(“一千里”)和时间(“数日程”)上,极言游子与故乡的遥隔。从而逼出了“倚篷窗自叹漂泊命”的深沉喟叹:命中注定一生流离无定,怎不令人自怨自叹!

怀着如此惆怅抑郁的心情,本已辗转反侧,难以成寐,更何堪“城头鼓声,江心浪声,山顶钟声”,整整一夜,此起彼伏,声声叩击心扉!古代城楼上多建鼓楼,用以报时,每一更(两个小时)击鼓一次,所以“一更”又称为“一鼓”。鼓声频催,使人易生光阴蹉跎的感慨;而阵阵浪声,则使人产生“世途风波恶,人间行路难”的浩叹;山顶钟鸣,夜深人静,更激起凄凉惆怅的落拓情怀。诗人以鼎足对,押同字韵,将鼓声、浪声、钟声,声声逼人的效果表现得十分强烈。末二句明言愁多且深:“一夜梦难成,三处愁相并。”“梦难成”,言愁之深;“相并”,言愁之多。在漫漫长夜里,鼓声、浪声、钟声,搅动了一腔愁绪;无限身世之感与思乡之情,本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解脱,也只有期待在睡梦中暂时忘却一切,可现在却连梦也做不成,只能沉溺、挣扎于现实情怀中,其悲其哀,更深一层。

全曲寓情于景,以景衬情,渲染寂寞清凄的气氛,表达了失意惆怅的情绪。四、五、六三句语面平淡而意蕴深永,既有“寺楼钟楼催昏晓,墟落云烟自古今”的人生感怀,又有“听疏钟断鼓,似近还遥,惊心事伤羁旅”的身世慨叹,发人遐想。另外,全曲除第三句外,通篇皆用对仗,显得语句工整凝练、音节和谐。

(郭英德)

〔南吕〕一枝花·旅中自遣

汤式

锦囊宽闲凤琴,宝匣冷藏龙剑,篆香消闲翠鼎,书卷广乱牙签。郁闷恹恹。《青琐论》无心念,紫霜毫不待拈。尪羸① 似老文园病渴的相如,寂寞如居海岛伤怀的子瞻。

〔梁州〕看白云闲出岫② 频移净几,爱青山正当窗不卷疏帘。客房儿冷落似邯郸店,心滴碎铜壶青漏③ ,耳愁闻铁马虚檐④ 。肠欲断阶前夜雨,梦初回屋角秋蟾。一片心远功名无甚沾粘,两只脚信行藏有甚拘钤。经了些摧舟楫走蛟鼍鲸窟波翻⑤ ,行了些坏车轮被虎豹⑥ 羊肠路险,过了些连云梯绝猿猴鸟道峰尖⑦ 。静中,自检:事无成志不遂人情欠,休施逞且妆俭。但得个小小生涯足养廉,甘分鳞潜。

〔尾声〕能文章会谈论才高反被时人厌,守清贫乐清闲运拙频遭俗子嫌。有一日际会风云得凭验。那时节威仪可瞻,经纶得兼,正笏垂绅远佞谄。

〔注 〕①尪羸(wāngléi汪雷):衰颓瘦弱。唐·韩愈文:“人固有尪羸而寿考。” ②岫(xiù袖):山洞。晋·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 ③铜壶青漏:古时,用铜制的漏壶滴水来计测时刻。即钟表之前身。④铁马虚檐:悬于屋檐上的铁片,风吹相击而鸣。⑤走蛟鼍(tuó驼):走,游动;蛟鼍,蛟龙鳄鱼之类的海中巨兽。鲸窟,鲸鱼存身之窟,指海。⑥被虎豹:遭遇虎豹。⑦连云梯绝猿猴鸟道峰尖:连云梯,与天相连的栈道;绝猿猴,猿猴绝迹;鸟道峰尖,只有飞鸟可以度越的崎岖山路和高尖山峰。

汤式的这一散套系羁旅述怀之作。他在寄寓他乡寂寞无聊的日子里,回顾检视自己的一生,抒发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情怀,揭示封建社会官场中的黑暗、腐败和险恶,寄托着有朝一日施展才能、飞黄腾达、铲除奸佞的抱负和理想。据《录鬼簿续编》记载,汤式“补本县吏,非其志也,后落魄江湖间”。明成祖朱棣“在燕邸时,宠遇甚厚,永乐间恩赉常及”。可见,他前半生屈沉下僚,很不得意,这一套曲大概就是此时的作品。

这是一首由三支曲子组成的散套。

第一支曲概括描绘流寓生活,表现寂寞闲散、百无聊赖的心情,并且引用一些典故借以自况。“锦囊”、“宝匣”、“凤琴”、“龙剑”、“篆香”(熏香)、“翠鼎”、“牙签”(象牙制书签),都是夸张修饰的套语,用来表现读书人的身份和幽雅的书斋环境。其实,作者未必有这样阔气,也未必有这许多高贵的实物。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像《青琐论》(疑即宋代刘斧《青琐高议》)那样的书也无心念,“紫霜毫”(以紫兔毫制成的毛笔)也懒得动,作者抑郁苦闷、慵倦委顿的心态于此毕现。这副样子像谁呢?作者借了两位古人,给自己作了一番比拟:一位是西汉大辞赋家司马相如,他学问渊博,工于文词,患消渴之疾(糖尿病)。曾拜孝文园令,因病免,一生疲惫潦倒,未被重用;另一位是北宋大文学艺术家苏轼(字子瞻),因陷于党争,迭遭攻击,连连贬官,后谪居海南岛,过着极其清苦落寞的生活,也是一生坎坷。

第二支曲进一步具体细致地写客中生活,检讨自己走过的人生旅程,从社会状况和自身性格两方面寻找不得志的原因,并为以后的日子作了一番打算。“看白云”、“爱青山”,看起来似乎很闲适很恬淡,实际上却不能掩盖他思绪的激烈翻腾。汤式把客房比作“邯郸店”,是说他奔波仕途,最终将是一场空,正如卢生在邯郸店中做了一场荣华富贵的黄粱美梦。诗人明知如此,却又身不由己,劳碌客途,这真是古代文人普遍的矛盾心理。所以,诗人不由得听“铜壶青漏”之声、“铁马虚檐”之音而“心碎”,闻夜雨滴阶而“肠断”,梦醒观“秋蟾”(秋月)而思绪万千了。“一片心”、“两只脚”两句,是一种针对自己心灵与行为矛盾的反省:如果真的心远功名,不想沾边,那么,人的行动不是可以“信行藏”(自由自在行动、休息)而无甚拘束地生活,人的精神也可以自我解脱了。以下几句便进一步用自己的生活体验来说明这个道理。“经了”、“行了”、“过了”三句则是运用形象的比喻说明官场全是惊涛骇浪,鸟道峰尖,包含着诉说不尽的磨难、挫折和辛酸。作者感叹自己“事无成志不遂”而“人情欠”,即自己不讨人喜欢,得不到人的理解,用今天的话说,也许就是人际关系没有搞好,不能适应世俗的应酬交际和拉拉扯扯吧!怎么办呢?他为自己摆脱困境找到一条立身之路,那就是不恃能逞强,要恭谦韬晦,但愿有一份微薄的俸禄足以全身养命,保持廉洁的操守,就像鱼儿潜游在水中那样过着默默无闻、平平稳稳的生活吧!古代的士大夫,历来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哲学,在失意困顿的时候,保持慎独的节操,不与黑暗势力同污合流。汤式也想遵循这一古训。

〔尾声〕写当时的世态人情,并以言志收结。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常有才大难为用、贫贱遭人嫌之叹,而尤以元代为甚。“才高反被时人厌,运拙频遭俗子嫌”两句,很能说明当时知识分子的实际遭际和社会心理,看来,他对当时的政治状况和官场现实是不满意的。因此,他希望、他幻想“际会风云”(古代诗词特指明君贤臣相遇),有朝一日得到重用,以恢复经纶,做一个“正笏垂绅”(意为官清正)、扶植正气、远绝奸佞的贤臣。

综观全曲,汤式不失为一位正直诚实的知识分子,本曲可谓是作者的自画像。它忠实地反映了在元末险恶的环境中的复杂矛盾的心理,动与静,进与退,逞强与守拙,安贫乐道与求取功名,洁身自好与同污合流等等一系列尖锐问题摆在他面前,使他犹豫,彷徨,困扰,苦恼。他不是一个强者,他有许多知识分子的通病,也未能免俗。但由于他的炽热坦率的心,由于他不幸的遭遇,使今天的读者也能理解他,同情他,觉得这个人物并不遥远。

这个套曲在艺术上的特点是通篇用精心雕镂的炼句组成,或两句或三句或四句排列成工整严谨的对仗,引用了大量前人名句和成语典故,逞其修饰藻雕之才。元曲本以俚俗、清新、质朴、明快而不失民间文学的活泼自然的风格为“当行本色”。堆砌故实和词藻,实在不是元曲的正宗。由此可见,到了元代后期,曲的演变已经逐渐脱离了社会下层的歌唱形式,而越来越成为文人雅士们字斟句酌的案头之作,与诗词没有什么差别了。根据芝庵《唱论》的描述,南吕宫原是一种感叹悲伤的曲调,唱起来有抑扬顿挫、一唱三叹之妙。但这首南吕宫由于有这许多难以顺口的拗句僻字,我们就很难想象它的音乐效果了。

(陈诏)


邵亨贞杨讷

汤式|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