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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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生平事迹不详。其〔柳营曲〕《太平即事》自谓:“辞却公衙,别了京华,甘分老农家。”或曾任官,终归隐。现存小令十七首。

〔越调〕柳营曲·太平即事

马谦斋

亲凤塔,住龙沙,天下太平无事也。辞却公衙,别了京华,甘分老农家。傲河阳潘岳栽花,效东门邵平种瓜。庄前栽果木,山下种桑麻。度岁华,活计老生涯。

此曲抒写归园田居的志趣,乍读颇似一支其喜洋洋的太平颂歌。深入玩味,于字里行间却不难咀嚼到一番苦涩的滋味。虽则马谦斋生平无考,但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可测知此“苦涩”之大略。其〔沉醉东风〕《自悟》中有“归去来长安路险”的感慨;〔柳营曲〕《叹世》则又有“青镜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之愤恨。综合这些作品来看,作者怀才不遇和老大无成之悲,与愤疾当时政治之黑暗、士人之艰难相互交并。了解了这一点,便不难理解:“苦涩”之所从来,他的归耕乃是不得已,是“苦涩”之余的自我解脱和慰藉,表达了诗人在暗世之中立身全真的理想。

开头很别致。“亲凤塔,住龙沙,天下太平无事也。”虚处落笔,勾勒出一幅息兵偃甲的社会图景。凤塔,犹言凤楼、凤阁,本指宫内楼阁,后常以之指代宫阙。“亲凤塔”,意为天下顺伏。龙沙,本指西北边远山地和沙漠地区,这里泛指边塞疆场。“住龙沙”,指沙场刀兵已住,没有战争。开篇三句写“天下太平”之景象。

既逢太平盛世,正当一展宏志,然而诗人却要“辞却公衙,别了京华,甘分老农家。”这就令人费猜了。个中隐曲缘何?“傲河阳潘岳栽花,效东门邵平种瓜。”潘岳字安仁。晋时任河阳令,于县中满种桃李,传为美谈。唐诗人郎士元有诗:“欲待主人林上月,还思潘岳县中花。”(《酬王季友题半日村别业兼呈李明府》)潘岳栽花,事本清雅,而作者以为潘岳仍汲汲功名利禄,不足称道,故下一“傲”字以示不屑。诗人要仿效的是邵平。邵平即召平,秦时广陵人,封东陵侯。秦亡后沦为布衣,家贫,于长安城东种瓜自给。邵平种瓜原非自愿,实因秦亡后“虎落平阳”,不得已而为之。马谦斋心底深处亦正是如斯情怀,所以,他要“辞却公衙,别了京华”,隐身陇亩,学邵平种瓜。“甘分”之中有“苦涩”,有愤激。

“庄前栽果木,山下种桑麻”二句叙写田居生活。结句“度岁华,活计老生涯”,总结全篇,收束有力。可见觅得归宿的安详,亦不无奈何不得的感喟。作者这种以甘于清贫淡泊追求平静的心志,在元代的下层士人中颇有代表性。它与唐人身处盛世犹直呼不平,渴求建功立业的壮志雄心成了富有深意的对比。马谦斋此曲题名“太平即事”,曲辞则一面称颂太平一面又矢志隐居,这一矛盾现象不正足以引起读者思索,去探求蕴于其中的社会原因么?

(王玉麟)

〔越调〕柳营曲·怀古

马谦斋

曾窨约,细评薄,将业兵功非小可。生死存活,成败消磨,战策属谁多?破西川平定干戈,下南交威镇山河。守玉关班定远,标铜柱马伏波。那两个,今日待如何?

“立功异域,以取封侯”的班超和誓愿“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的马援,是东汉有名的将帅。他们腾声当代,勒勋万里,为后人称颂和追慕。然而他们坎坷的生涯与悲凉的晚境,也深为人们所同情和惋惜。班、马二人的业绩成为诗人吟咏不绝的主题。如“和戎应赏魏,定远莫辞班”(张说《送郑大夫惟忠从公主入蕃》)、“归去朝端如有问,玉门关外老班超。”(武元衡《送张六谏议归朝》)、“勋业终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杜甫《奉寄别马巴州》)等,皆深致景仰之怀。马氏这支曲子,亦就此书感,而吊古伤时,殊为感人。

散曲本来自民间,尽管它后来成为文人墨客的案头文学,但也还保留着演唱文学的某些特点。本曲起调不作惊人之笔,而是缓缓地说来,吸引读者。这确是演唱文艺的普遍方式。“曾窨约,细评薄,将业兵功非小可。”窨约,也写作暗约,思忖之意。评薄,评品。“非小可”一句高高唱起,含有夸耀的口气。“生死存活,成败消磨”两个对句将风险四伏,生死未卜的戎马生活总勒一笔,暗示了将帅的责任与搴旗立功的艰难,逼出“战策属谁多”一句。此以设问一开,下四句遂一合。用“悬念法”引出怀古的对象,这也是演唱文学惯用手法。

然而,作者并不先揭出谜底,而是紧接设问,点出“破西川平定干戈,下南交威镇山河”二事。班超尝出使西域三十一年,维护诸属国的安定,官至西域都护,封侯定远。马援拜伏波将军,南征交趾,标立铜柱,作为汉界标志兼表功勋。二句赞颂班、马的赫赫军功,着重表现其军威之壮。“破”、“威镇”诸字尤带气势。接下来方遥应上文之设问,道出人名:“守玉关班定远,标铜柱马伏波”。通过层层蓄势,这两句一出,即如金石落地,铿锵有声。诗人对二位将军的景仰之情在豪健激昂的笔调中流露出来,感染着读者。可以设想,假如不采用这种层层逆入的方式,而是一开始就将班、马标举出来,定会因过直过平而令人乏味,审美效果必然差得多。

“那两个,今日待如何。”结尾突转,从遥远的古代归落到现实,随后全曲即戛然而止。初看来,这两句在理解上颇费思量,但联系作者的另一同调散曲《叹世》,即可明白:“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青镜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今日个,平地起风波。”不难看出,两首曲子正声气相通,叹廉、萧与叹班、马如出一辙,“怀古”本于“叹世”,是借古论今。班超久留绝域,暮年有“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之叹。马援身后亦不免于谗谤,几不得葬。昔日如此,今日世上之“班、马”又“待如何”?则不言而喻矣。曲子歇拍处作此波折,语调由高昂转为低抑。这千丈落差,是诗人心神之猛醒,是诗人满腔悲愤不可遏制的迸发。对读者来说,也是以促其思索的警拔之句。这样的结束手法是马氏散曲之擅长,响亮有力,是曲眼所在。全曲笔势磅礴,跌宕有致,颇有特色。

(周笃文 王玉麟)

〔越调〕柳营曲·叹世

马谦斋

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青镜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今日个,平地起风波。

这是一首感叹入仕之难及仕途险恶的小令。作者马谦斋,生平已不可考,但根据他的作品,可以想见他开始是胸怀抱负积极进取的,并且也中了进士做了官,随着对官场认识的加深,才逐渐淡薄功名,最后终于“辞却公衙,别了京华,甘分老农家”(〔柳营曲〕《太平即事》),归隐了事。这首曲子也许是他一生的写照,但又不全是,它是整个封建社会无数有志之士一生遭遇的艺术概括。

作者是按照时间的前后顺序来写的。先写青年时期,只用了三句:“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手自搓”的“自”字用得好,《玉篇》云:“自者,率也。”即很轻率很随便,但却饱含着青年人的激情。“手自搓”使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乐观向上、不畏艰难的初生牛犊似的青年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剑频磨”,“频”者,屡屡不断也。贾岛《述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作者并不是真的写主人公在不断地磨剑,而是另有所指,指的是不断地勤学苦练,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谋取功名利禄。作者紧接着来了一个感叹:古往今来像这样的“丈夫”天下何其多!(古称有志之士为“丈夫”)然而多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有志不获骋”吗!——这句感叹句里显然包含了这层含义,从而引起下文。下面五句,写求仕未遂,但作者并没有写主人公如何去求仕,又如何被阻,而是紧紧抓住一个典型细节来刻画:“青镜摩挲”。青镜即青铜镜;摩挲是缓慢地抚摩,似乎怕弄出响声,怕摩坏镜子似的,从这个词中我们难道不能看出主人公在屡经挫折壮志消残后的那种萎萎缩缩而又满腔怨愤的神情吗?与“手自搓”两相对比,这一点就会看得更加明显。主人公在几经挫折以后,揽镜自照,发现了什么呢?原来自己已经两鬓斑白了,“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衡窝,即隐者所住的简陋的小屋。《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衡窝,即衡门。“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既感叹自己虚度光阴,老之将至,却一事无成;同时又对自己的怀才不遇充满怨愤。作者举廉颇、萧何为例,具有很强的概括性,这其中显然含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辛弃疾〔永遇乐〕)的含义。廉颇生于当时,尚有人问;今日有英名如廉颇者却无人问津。萧何当年跟随汉高祖“转漕关中,给食不乏”(《史记·萧相国世家》),被高祖称为开国第一功臣;今日贤如萧何也不为所用。作者正是在这种今昔对比中,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九、十句:“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乍看似与上文联系不上,细味却是似断实连。曰“逃”曰“隐”,必先有“不逃”“不隐”者在,那么,在这“逃”“隐”之前,主人公无疑已求得功名,作者对这些都略去不写,这一方面可以使全曲更加精练,另一方面从效果上看,显得更加跌宕生姿。试想,主人公开始是那样的急于求仕,好不容易功成名就,却要离开官场,去“逃”去“隐”,这不是忍心让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吗!非但如此,还要“忙忙”的“逃”,“急急”的“隐”,而且“逃”得越远越好(“海滨”),“隐”得越秘密越好(“山阿”即山谷)。这是为什么呢?最后两句做了回答:“今日个,平地起风波。”“风波”本起于江、河、湖、海,现在却是“平地起风波”,这说明祸生不测,“风波”(当然指官场风波)来得莫名其妙,怪不得要“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了。最后四句先果后因的处理,一方面起到跌宕不平的效果,使曲词更加精警,另一方面也给读者留下了更多回味的余地。

这首曲子艺术地概括了封建社会有抱负的文人一生的遭遇,将封建社会扼杀人才的现象和宦海风波的感受写得深刻而又生动。全曲夹叙夹议,语言宕跌多姿,风格冷峭精警,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柯象中)

〔双调〕沉醉东风·自悟

马谦斋

瓷瓯内潋滟莫掩,瓦盆中渐浅重添。线鸡肥,新篘酽,不须典琴留剑。二顷桑麻足养廉,归去来长安路险。

取富贵青蝇竞血,进功名白蚁争穴。虎狼丛甚日休?是非海何时彻?人我场慢争优劣。免使旁人做话说,咫尺韶华去也。

如题所示,这两支曲子是表达作者对官场生涯的反省、觉今是而昨非的顿悟。马氏流传至今的曲作为数不多,表现此类主旨的占了相当比重,可见诗人对社会和人生一直在进行着痛苦的思考。从这两首作品看,前者侧重表达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后者则着重揭露名场宦海的龌龊丑态。反映了作者耿介与豁达的性格,也从侧面揭示了当时正直知识分子的境遇。从“归去”、“咫尺”诸句考察,这两首曲子似作于辞官归休之前不久,大概是他晚年的作品。

先看第一首。一二句对起:“瓷瓯内潋滟莫掩,瓦盆中渐浅重添。”“瓷瓯”,酒杯;“瓦盆”,菜碗。杯中的美酒(“潋滟”形容酒色之美)莫要停注,盆里的菜肴莫要停添。二句表明生活的丰足。“线鸡肥,新篘酽,不须典琴留剑。”是对前二句的进一步铺叙。“线鸡”,阉鸡。“新篘”,新酿的酒(篘为漉酒的器具)。酒香菜美,取自家中,可以待客,可以自奉。衣食丰足,不消去典当琴剑以糊口。以上数语,是以错综的笔法交相补足,如“新篘”承“瓷瓯”,“线鸡”承“瓦盆”等,文省意丰,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欢快的情致。“二顷”两句以对作结,另换一意,点出一篇题旨,如暮鼓晨钟,令人猛醒。“桑麻”,泛指农作物。有二顷农田,可以自食其力,不须干泽求禄,即可自遂其志,保持廉正的节操。“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孟浩然《过故人庄》),本是山林隐君子之生活情致。此处拈出“桑麻”,亦寄寓其归农之志。接着就用“归去来长安路险”一语终篇,有水到渠成,自然警耸之致。“长安路险”,“长安”指朝廷,这四个字是对官场倾轧、宦海惊涛的有力概括,写出了郁积在作者胸中的不满和忧患,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一声喝断,结得健拔,发人深省。

第二支曲子着力鞭挞官场的丑态,笔力遒劲,有一针见血之快。起首一联对句,以青蝇之嗜腥,白蚁之争穴来形容那一群贪婪、卑劣的官僚,可谓深恶痛绝。接着连用“虎狼丛”、“是非海”、“人我场”三个排句作了进一步的描绘。这个与虎狼为邻的生活何时结束?这种是非颠倒的日子何时完结?在这个没有正义的社会中还争什么长短优劣?还是摆脱名缰利索,作一个洁身自好的人罢。“免使旁人做话说”,这是从人生、历史的高度作出的观照,是洞彻世情的经验之论。在这个龌龊的官场中,难道有什么真正的是非优劣可言吗?所谓“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白朴〔庆东原〕),庸庸碌碌,汲汲于世,到头来不过是做别人的笑谈资料,又是何苦呢?末句“咫尺韶华去也”,将一段惜流光之虚掷与伤晚景之无多的叹惋心绪,表现得深沉有致。一结苍凉,令人有无端的感慨。

(周笃文 王玉麟)


赵善庆秦简夫

马谦斋|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