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汉卿
【作者小传】
亳州（今属安徽）人。生平事迹不详。所作杂剧今知有《魔合罗》一种，现存。
张孔目智勘魔合罗·第一折
孟汉卿
〔混江龙〕连阴不住，荒郊一望水模糊。我则见雨迷了山岫，云锁了青虚。云气深如倒悬着东大海，雨势大似翻合了洞庭湖，好教我满眼儿没处寻归路。黑暗暗云迷四野，白茫茫水淹长途。
《张孔目智勘魔合罗》是孟汉卿流传下来的唯一作品，也是一出优秀的公案剧。剧作写小商人李德昌，因算卦者说他命中有难，遂外出经商躲灾，归家途中病倒在古庙里，托卖魔合罗（泥塑娃娃）的小贩高山给其妻刘玉娘送信。李德昌的堂弟李文道闻知后，到庙中毒死哥哥，反诬玉娘与奸夫杀死亲夫，逼嫂为妻，玉娘不从。事情告到官府，庸官竟判玉娘死罪。六案都孔目张鼎要求复审，经调查推断，玉娘终得平反。
悲剧主人公李德昌是一个被命运紧紧束缚住心灵的小商人，他一出场就被“有一百日灾难”的谶语所左右，为此他不避艰辛，告别妻儿老小，到“千里之外”的南昌去躲避灾难，虽极尽人事仍不能违于“天命”。这支〔混江龙〕写的是李德昌归家途中眼里所见到的荒郊野外的初秋雨景。曲子反映了他自觉时乖命蹇的复杂心理，渲染了他“没处寻归路”的凄苦迷惘之情。
李德昌是个悲剧人物，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以至于他周围的景物，登场的时节，无不带有“悲”的色彩，因此，作者在曲子中使他处于令人有不吉利之感的环境氛围之中。开头先总写整个场景：“连阴不住”，浊雾迷蒙，阴风怒号，黑云掩涌，一片昏惨惨的气氛，既形象地勾勒出凶杀案发生前自然环境的阴森可怕，也衬托了李德昌内心深处的悲苦与凄凉。本来，“犹存暑”的“七月才初”正是外出旅行的好时候，但李德昌却与众不同，他是为躲避血光之灾才被迫离乡奔走的，虽说家乡指日可到，然能否摆脱厄运，他却不得而知。加上毕竟是“孟秋时序”，已经进入了“自古逢秋悲寂寥”（刘禹锡《秋词》）的季节，老天又不作美，雨似“悬麻”，他又身荷重担，“穿着这单布衣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前途黯淡，不会有一个光明的结局。随着画面的推移，呈现在李德昌眼中的具体景物是“荒郊一望水模糊”。萧瑟荒凉的郊野大雨滂沱，云重天低，整个世界犹如混沌初开，归途的路已经看不见了。他放眼一望，但见“雨迷了山岫，雾锁了青虚”。此二句与范仲淹的“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名句有着相同的沉闷意境，说明此时此景中的李德昌已无心用欣赏的眼光去细致地观察周围的自然景物，只是大略地知道山色天光已经被“雨迷”和“云锁”，具体一点说，“雨势”犹如八百里洞庭湖水从天上倾泻而下，“云气”好像大海倒悬在上空，雨的冲击，云的重压，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已不是好兆头，更何况处于生死关头的李德昌呢？初秋的晴空已与人间隔断，悲剧主人公已陷入末路穷途，难怪他要发出“好教我满眼儿没处寻归路”的绝望悲叹了。此句是全曲的中心，至此人们终于明白，他反复念叨密雨阴云，一再观望“山岫”、“青虚”，原来是因为它们迷却了他的归家之路，与他能否平安返回、摆脱噩运有着重要联系。“没处寻归路”，既言他迷失了回家的道路，也预示了他实际上已走到了生命之路的尽头，曲文所蕴含的内容是意味深长的。最后两句，仍是对李德昌眼中“云”、“雨”的描写，“黑暗暗”、“白茫茫”，一黑一白，尽管色彩不同，却同样淹没了他归家的“长途”，这叫他如何能不忧心如焚呢？
曲子以人物的视角为转移，先由面到点，再由点到面，几乎全部是对自然环境的描写，通曲只见有景，鲜见有情，但却丝丝入扣，字里行间充斥的是主人公的景中之情，无不归结于此间人物不配有更好的命运这一结论之下。语言譬喻生动，富于韵味，似“常谈口语而不涉于粗俗”（冯梦龙《太霞新奏》卷十二）。再者，李德昌眼看就要躲过灾难，却偏偏碰上“悬麻”连阴雨，又因衣单载重，汗中雨浇，故发病庙中，由此引出了高山捎书，李文道行凶，刘玉娘受诬等一连串事件，引出了“张鼎智勘魔合罗”，为玉娘平反冤狱的中心情节。所以，此曲在推动剧情发展方面，也有着很重要的作用。
（李春祥 李恒义）
张孔目智勘魔合罗·第四折
孟汉卿
〔叫声〕你曾把愚痴的小孩提教诲，教诲的心聪慧，若把这冤屈事，说与勘官知。
〔醉春风〕不强似你教幼女演裁缝，劝佳人学绣刺。要分别那不明白的重刑名，魔合罗，全在你，你。若出脱了这妇衔冤，我教人将你享祭，煞强如小儿博戏。
〔滚绣球〕我与你曲湾湾画翠眉，宽绰绰穿绛衣，明晃晃凤冠霞帔，妆严的你这样何为？你若是到七月七，那其间乞巧的，将你做一家儿燕喜；你可便显神通，百事依随。比及你露十指玉笋穿针线，你怎不启一点朱唇说是非，教万代人知。
〔倘秀才〕枉塑你似观音像仪，怎无那半点儿慈悲面皮？空着我盘问你，你将我不应对，我彻上下，细观窥，到底。
〔蛮姑儿〕我则道在那壁，原来在这里。谁想这底座儿下包藏着杀人贼。呼左右，上阶基，谁把高山认的？
〔柳青娘〕只着这些儿见识，瞒过这老无知，却不你千悔万悔，泼水在地怎收拾。吓的个黄甘甘脸儿如地皮。可不道一言既出，便有驷马难追。已招伏，怎改易，要承抵。
〔道和〕方知端的，知端的，虚事不能实。忒跷蹊，教俺教俺难根缉，教俺教俺耽干系，使心机，啜赚出是和非。难支吾，难支对，难分说，难分细。那些那些咱欢喜，咱伶俐，一行人个个服情罪。若非若非有天理，这当堂假限刚三日，可不的势剑倒是咱先吃！
《魔合罗》中所写的李文道诬陷嫂嫂刘玉娘谋杀亲夫一案，如果细心勘察，是不难搞个水落石出的。但“糊涂成一片”的县令和被“圣人”亲赐“势剑金牌”、刚愎自用的河南府尹，却不论是非曲直，把她定为死罪，行将“斩首云阳”。在这重要关头，六案都孔目张鼎出场了。他通过对案犯的仔细观察，认定刘玉娘“必然冤枉”。虽然此案本与他无涉，但正义感却驱使他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他询问刘玉娘“词因”，反复查阅原据以定案的“供状”，终于找出案件的矛盾所在，提出了案子中人证物证皆不落实的问题，力主重审此案。为此他得罪了同僚，忤犯了上意，被府尹严词切责，令他三日内“审问推详”，了结此案，否则将以“势剑铜铡”处死。张鼎所承受的沉重压力是可想而知的。但他没有畏缩不前，经过多方启示诱导，终使刘玉娘想起是卖魔合罗的小贩寄信来，其人留下的“一个魔合罗儿”仍在家中。魔合罗是一尊“土木形骸”的玩具，它在平反冤案的过程中能起多大作用呢？于是，张鼎面对魔合罗，焚香祷告，乞求许愿，责怪嘲讽，装神弄鬼，做张做智，开始了对它看似严肃的“审问”。
张孔目智勘魔合罗——明刊本《酹江集》
据《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诸书记载，魔合罗又名“摩喝乐”、“摩睺罗孩儿”，是宋元时期流行于民间的土木雕观音大士。七月七日夕，妇女小孩多用来“乞巧”。剧中的魔合罗是一种玩具，也是平反刘玉娘冤案的唯一物证和寻找寄信人的重要线索。面对这一物证，张鼎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他竭尽虔诚，寓乞求于歌功颂德、许愿溢美之中，希望奇迹出现，希望魔合罗能“可怜负屈衔冤鬼，指出图财致命人”。曲文开头先提及魔合罗“曾把愚痴的小孩提教诲”的光荣历史，颂扬它曾几何时，赐给那些无知的孩童以巧智，使他们“聪慧”无比。表面上看，张鼎是平心静气的，但这种对魔合罗昔日功德的追忆却暗含了他盼望此时此刻它也能显圣显灵、说透刘玉娘案件就里的急切心情，因为他面对的是刘氏一案中正义没有得到伸张的严峻现实，是自己因涉足此案而承受巨大压力的险恶处境，他不可能有许多闲情逸致一味去说魔合罗的好话。所以紧接着笔锋一转，言归正题，回到了刘氏案件本身，“若把这冤屈事，说与勘官知”，不仅算不了什么，也与魔合罗所代表的神灵的旨趣契合。再说，比起“教幼女演裁缝，劝佳人学绣刺”的小恩小惠来，使人们走出苦海，“分别那不明白的重刑名”，平反刘玉娘冤案，无疑是更直接更有效的功德之举！尽管魔合罗已不似昔日尊贵，它已从神的宝座上跌落，不能“通灵显圣”，变成了“小儿博戏”的玩物，但“若出脱了这妇衔冤”，张鼎许愿将会教人把它“享祭”，让它重返神籍，受到更为广泛的尊崇。〔叫声〕和〔醉春风〕二曲，依语气的连贯性和所表达的内容而言，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其中，“要分别那不明白的重刑名，魔合罗，全在你，你”，具有两个方面的含义。表面上，张鼎是希望魔合罗张开慈悲之口，解释“李德昌怎生入门就死了”的原因，因为唯其如此，刘氏一案的真相才能大白于世；但实际上张鼎不可能不知道这尊“土木形骸”的玩物是不会说出凶犯名字的，长期“笔尖注生死存亡”的丰富阅历告诉他，要使案情的发展再延伸一步，非从这唯一的物证上找出线索不可，故也是“全在你”。且这几句以现成语簇成新意，语言铿锵，声调短促，把张鼎当时的焦急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滚绣球〕一曲紧承前文。“百事依随”以前，由于押韵和字数的关系，实为倒装，又分两层递进。面对魔合罗，张鼎由远及近，一再表白只要能显圣显灵，它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能得到还报。就近处说，他要给它“画翠眉”、“穿绛衣”、戴“凤冠霞帔”，妆扮得它五彩缤纷，恢复它昔日神的庄严。就将来言，他许愿每逢七月七乞巧之时，魔合罗再也不会门庭冷落，它将会也必然和人们共享欢乐。张鼎之所以如此虔诚，仍是出于相同的目的，他希望魔合罗能“显神通，百事依随”，能“启朱唇说是非”，因为眼下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刘玉娘罹冤屈，他自己也遭困厄，只有魔合罗能祛邪扶正，能定善恶是非，能积下“教万代人知”的功德。张鼎的心情已急如火焚，他的虔诚似乎已达极致！
但是，张鼎决不是在真戏真做。如前所述，他很清楚，魔合罗仅仅提供了寻找重要人证的线索，它不可能张开慈悲之口使刘玉娘冤案得以顺利了结。所以，当魔合罗依旧无动于衷时，他便假戏真做，由虔诚的乞求、许愿变而为辛辣的嘲讽了：“枉塑你似观音像仪，怎无那半点儿慈悲面皮？”昔日很灵验的观音大士，在人命关天的危急时刻，暴露出了它不中用的本质。担着很大干系的张鼎理所当然要对它“彻上下，细观窥，到底”，进行仔细察看，以便找出继续勘案的线索。于山穷水尽处，忽遇柳暗花明，原来“这底座儿下包藏着杀人贼”！张鼎发现了魔合罗座下有“高山”字样，他心花怒放，久久笼罩在心头的乌云一扫而光，于是急不可耐，一改稳当持重的气度，立即“呼左右，上阶基”，高声询问“谁把高山认的？”他以为魔合罗的塑造者高山就是真凶手，吩咐张千将高山“一步一棍打将来”。
经过审问，高山不是杀人凶手，但他却提供了另一条重要线索，张鼎沿着这条线索，在李文道父子之间巧妙设置机关，诱使其父说出事情真相。〔柳青娘〕〔道和〕二曲，真切地表达了张鼎大功告成后既得意非常、又感慨良多的微妙心情。李彦实“泼水在地”，不可能再收起，既然招承了，“千悔万悔”，“吓的个黄甘甘脸儿如地皮”也无济于事。但是张鼎绝没有得意忘形，他很冷静，回想办案的前前后后，他仍然心有余悸：“若非有天理，这当堂假限刚三日，可不的势剑倒是咱先吃”！一个正直的封建司法官员，在解民倒悬时却要承担送命之险，这不能不是对当时社会的绝妙讽刺！“忒跷蹊”三字音节响亮，其中既有对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案情的惊异，也有对自己险遭不测的处境的慨叹。“难支吾，难支对，难分说，难分细”，一组重复词语的连璧对句，最终归结为四个字：一言难尽！活脱脱披露了张鼎当时酸甜苦辣齐集的整个内心世界。
一般来说，曲语以看似平常却醒豁尖新为当行，这一原则在上面几首曲子中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围绕魔合罗这个事关重大的物证，逼真地描绘了张鼎曲折反复的心理变化过程，破案前忧心忡忡，结案后喜形于色。不管如何变化，目的只有一个：从魔合罗上打开缺口，使好人不受屈，凶犯不能逍遥法外。纵观元人杂剧，在有限的时空内能如此完整细腻地表现出人物心理的曲折变化，完成人物性格的刻画，此剧可说为成功的实例之一。另外，张鼎面对尽人皆知不会开口的魔合罗，焚香祈祷，装神弄鬼，一副“心诚则灵”之态，也使观众要闹个究竟：到底是魔合罗能显示灵圣，还是张鼎在故作排场，其引人入胜的戏剧效果十分强烈。
（李春祥 李恒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