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泂
【作者小传】
字溉之，滕州（今山东滕县）人。得姚燧赏识荐于朝，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后历任翰林待制、翰林直学士、奎章阁承制学士。参与编修《经世大典》。书成，告病归，卒年五十九。亦善书法。散曲作品现仅存套数一套。
〔双调〕夜行船·送友归吴
李泂
驿路西风冷绣鞍，离情秋色相关。鸿雁啼寒，枫林染泪，撺断① 旅情无限。
〔风入松〕丈夫双泪不轻弹，都付酒杯间。苏台景物非虚诞，年前倚棹曾看。野水鸥边萧寺，乱云马首吴山。
〔新水令〕君行那与利名干？纵疏狂柳羁花绊。何曾畏，道途难？往日今番，江海上浪游惯。
〔乔牌儿〕剑横腰秋水寒，袍夺目晓霞灿。虹霓胆气冲霄汉，笑谈间人见罕。
〔离亭宴煞〕束装预喜苍头办，分襟无奈骊驹趱② 。容易去何时重返？见月客窗思，问程村店宿，阻雨山家饭。传情字莫违，买醉金宜散。千古事毋劳吊挽。阖闾墓野花埋，馆娃宫淡烟晚。
〔注 〕①撺（cuān）断：同撺掇，怂恿的意思。这里意为引起。②骊（lí丽）驹：本意黑色的小马，亦为古逸诗篇名，有词曰：“骊驹在路，仆夫整驾。”因此后人常以骊驹代指远行的坐骑。趱（zǎn攒）：快走。
这篇套曲由五首曲子组成，按曲序自然形成全篇的层次、段落。题目中的“吴”，指今苏州一带。
开篇曲子〔夜行船〕是渲染送别时的环境气氛。节令是深秋，西风骤起，鸿雁啼鸣，枫叶经霜而变红。这一切在离人看来，是那般牵惹离情别恨。中国古代第一篇悲秋名作宋玉的《九辩》就是这样开头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①好像秋色与离情向来就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写道“冷绣鞍”、“啼寒”，这不仅是指秋气的“冷”、“寒”，同时也是写行者的心理感觉，行走在驿路上是多么清冷、孤寒！“枫林染泪”，则是关合了居者、行者此时的心情。枫叶红了，像是离人眼泪染成的，这句典出《拾遗记》薛灵芸离家入宫、玉壶泪凝如血的故事，又直接脱化于董《西厢》“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王《西厢》“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看到红叶引起这样的联想，足见心情的沉重。好友相别，怎能不黯然伤神呢！这支曲子通过所触、所闻、所见，把别离的情绪渲染得很是浓重。
〔风入松〕写到别宴。“双泪不轻弹”是忍住眼泪、抑制悲伤的意思。这两句是说：让我们莫再悲伤，还是开怀畅饮吧。这是在开解上面所透露的那种情绪，行文有了变化。下面转入对友人去处的苏州进行描写。苏台，即姑苏台，指苏州。这两句说：苏州的景物名不虚传，去年我曾乘舟经过那里。“野水鸥边萧寺，乱云马首吴山。”萧寺，佛寺；吴山，泛指苏州附近的山。后句是化用李白《送友人入蜀》中“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句意。这两句意谓苏州的湖光山色很美，那鸥鹭成群的湖畔，有不少美丽的佛寺；那笼罩吴山的云气傍着行人的马头飘动。这里插入景物描写，当然寄寓了作者对吴地山水的忆念，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意在对友人此行的安慰：回去吧，那是一个多么好的所在啊。
第三支曲子又从另一角度对行者进行劝慰：您此行与那种为利名而风尘奔波无干，尽管痛痛快快去过那狂放的生活，这样就不必为离别而伤感了。“柳羁花绊”，为花柳所迷醉，大约兼有徜徉园林与“眠花宿柳”二义。在作者看来，过这种生活比“名缰利锁”的官场生活要痛快得多、自在得多，所以下面又写道：“何曾畏，道途难？”既然如此惬意，哪里还怕什么行路难呢？更何况，“往日今番，江海上浪游惯。”这样的“浪游”也并非始于这一次，过去已有多次了。这支曲子也约略透露了一下友人的行藏，很可能他是一个在仕途上不得意的人，此次即是失意而归。“君行那与利名干？”这告诉我们：他曾与利名有干系，或许谋求过名利。古典诗歌中所谓“道途难”，也往往喻指仕途的艰难。
〔乔牌儿〕借写行色对友人的精神风貌进行了一番描写。“剑横腰秋水寒，袍夺目晓霞灿。”剑与秋水、袍与晓霞相辉映，红袍长剑，何等英武！“虹霓胆气冲霄汉，笑谈间人见罕。”多有气派，多有抱负，多有才识！“虹霓胆气”喻慷慨豪气，典出曹植《七启》：“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笑谈”，谈什么未写，联系上几句可以揣测，谈的也许是古今兴亡成败的教训，或治国平天下的谋略。这些宏论以“笑谈”发之，又显得何其轻松、自信。通过这些描写使我们知道，这位友人原来是如此不凡的豪杰之士，他的归去就越发引人深思了。
以上三支曲子写的是宴席上的话语和感慨，是为一大段。下面是煞尾了，又回到送别的眼前。“苍头”（仆人）事先已整理好行装了，现在是要分手了。“分襟无奈骊驹趱”，怨骊驹跑得快，这种无理之怨把二人分手之际难分难舍、万般无奈的心情写出来了。“容易去何时重返”，觉着分别的“容易”仍然是见出分别的难分难舍、不堪前想，“别易会难”，千古同慨。接着想象友人在途中的情形：夜晚在客舍里独宿会思念万千（包括对于作者），有时错过驿站权且住在村店里，有时为风雨所阻就在山民家用餐。想象友人途中的艰辛，正见出对他的关切、惦念。于是叮嘱：“传情字莫违，买醉金宜散。千古事毋劳吊挽。”这是三件事，一是常来信，以慰悬望；二是得乐且乐，勿为物累；三是不要吊古伤今，枉费心思。对于第三件事他再次提醒：“阖闾墓野花埋，馆娃宫淡烟晚。”阖闾，吴王，曾一度打败楚国，其墓筑在苏州虎丘山上。馆娃宫，吴王夫差在苏州灵岩山为西施建造的宫室。一个“野花埋”，一个“淡烟晚”，都是那样的萧条、冷落，说明无论是称雄一时，还是名绝一世，到头来都是一片空虚，这样看来，又有什么伤悼的必要呢。这些嘱咐，表现了作者对友人的挂念、体贴，更重要的是对友人遭际的同情、对时事的愤慨，后几句感慨是很深的。唐代韩愈写有《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结尾时希望邵南“为我吊望诸君（战国时乐毅被赵王封为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指隐士）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韩愈托友人吊墓，除了别的意味外，见出对当时的政治抱有信心，怀才可见用；而此曲告诫友人“毋劳吊挽”，见出对政治的绝望、对功名的绝望。这是时势使然。
这篇套曲题为送别，而将叙友情、悲不遇、愤时政结合在一起写，随着层次的展开，主题愈见深刻，也愈加鲜明。各支曲子的安排见出行文部置功夫。首尾是呼应的，而结末的“阖闾墓”、“馆娃宫”又照应了“归吴”的题面和篇中“苏台景物”的描写。语言精练，各支曲子极少用衬字和口语，体现了元散曲在中后期的雅化趋势。作者李泂甚富才思，惜其诸作不传，这是他留存下来的唯一的散曲，弥足珍贵。
（汤华泉）
〔注 〕①这段话大意是：秋气是多么悲凉啊！它吹动着草木，草木叶子凋落了、衰残了；它叫人觉得是那么凄凉，就好像是在远行之中或送别时的意绪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