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草庵
【作者小传】
(1247—1320?)名英,字彦卿,号草庵。析津(治今北京城西南)人。《录鬼簿》列其于前辈名公,称“陈草庵中丞”。卒时已近八十岁。《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二十六首。
〔中吕〕山坡羊
陈草庵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任从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这首小令,是慨叹处世之艰难。在元代,有其特定的现实意义。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起唱二句,哀感已深。伏低伏弱,即服低服弱,言事事服输,自认不如人。装呆装落,言处处装傻瓜,甘落人后。凡是人,皆有一份自尊心。落到这样一味的委屈自己的地步,岂不滑稽可笑,而又可悲!然而,尽管这样委曲求全,“是非犹自来着莫”。是非,此指纠纷、麻烦,甚至祸殃。着莫,意思是沾惹、纠缠,元人口语。纵然是事事服输,处处装傻,麻烦、祸殃还是会来纠缠不休。可见得这世道,哪有公道可言!不幸而生于斯世,又如何作人?“任从他,待如何。”任凭他们摆布吧,看能怎么样?态度够洒脱的了,其实是无可奈何。接下来,作者用一番幽默的象喻,诉说出自己的处境:“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连老天也有违背农时的过失呢!春夏之交,蚕怕下雨天寒,禾苗又怕骄阳似火,那时节,老天如若下了雨,便妨了蚕,是错;如若放了晴,便又害了苗,也是错,横竖都是罪过!这一象喻极幽默,也耐人寻味。它清楚地喻示了作者的处境,真是动辄得咎。看起来好像是“婆婆多”,不得罪此,便得罪彼。事实上他对你怀有敌意,你便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一象喻,也透露出作者的心态,实在是相当矛盾复杂。整个比喻很幽默,带有自嘲自解的意味,见得出一种旷达的态度。但其心灵之深层,实是惨淡已极。
人无尊严,无自由,被任意宰制,这正是当时社会的现实。在元代,人分四等,即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汉人即使做官,也受到歧视与防范。作者陈草庵曾官至宣抚、左丞(见孙楷第《元曲家考略》),其心情尚且如此惨淡,一般百姓命运之艰难,那就可想而知。
辛酸的幽默,是这首小令的艺术特色。惨淡已极,却又自嘲自解,这种心态,在元代士人中,相当普遍。元曲艺术基本特征,乃由此而生成。这首小令,语多自嘲自解,尤其“天公尚有妨农过”以下六句,幽默意味很浓,其句法参差错落,兼以重言叠句,声情活泼,平添了俏皮可笑的色彩。作者越是幽默俏皮,便越发透露出惨淡的内心世界。不能不令人发笑,更不能不令人悲哀,这就是辛酸的幽默。
(邓小军)
〔中吕〕山坡羊
陈草庵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陈草庵这首小令,是嘲讽追逐功名之徒的作品,主题是老的,但是有其新意。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起笔二句,切入人们为功名朝夕奔波不休的情景,晨鸡初叫,初字下得精切,从人们启程之早,便见出其求功名之切。昏鸦争噪,转眼又是黄昏,乌鸦归巢,争噪不休。争噪二字,状出黄昏群鸦归巢之热烈,实反凸出人们轻易抛家之荒谬。同时,此句还不妨联想为另一种象喻,即喻示人们竞相追逐功名时的丑态。两句写景,饶有含蕴。从早到晚,疲于奔命,“那个不去红尘闹”。红尘,既指路途上之仆仆风尘,亦指功名场中乌烟瘴气。闹字下得尤妙,众士人趋之若鹜,甚嚣尘上之状,如在眼前了。“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路遥遥,《梨园乐府》本作路迢遥,此从《乐府群珠》本,取其上下句属对工切。长安道,此指入京求官之道路。陆路是如此遥远,水路也是如此迢递,这都为的是奔向京中去求功名啊。路迢迢,实一语双关,是用空间之具象,隐喻抽象之时间;用入京道路之漫长,暗示求官之渺不可期。“今日少年明日老。”功名无日,而白首有期,多少人,为求功名,等闲白了少年头,岂不可悲!句中今日、明日二语,极言少年易老,人生短暂。“山,依旧好”二句,掉转笔锋,赞美大自然,显得突如其来,细玩,则从容有致。山,自是青山。青山不失其自然之本色,永远是那么青,那么美好。“人,憔悴了。”人生有限,容易憔悴,却为了外在的功名,失掉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甚至失掉了自己的本性。如此人生,其生命的价值又何在?结笔是意味深长的。
以汲汲追逐功名者为讽刺对象,在唐宋两代诗词中就已习见。陈草庵这首小令,除了传统的主题意义外,还应包含有一层时代的特殊意义。元代士人求仕,本来就难于唐宋。自延祐年间正式设科取士,直到元末,开科十六次,取士人数仅占文官总人数的百分之四。南人要想入仕,尤其困难。何况即使做了官,还要受到歧视与猜忌,地位随时岌岌可危。政治社会如此黑暗,仍然有人热衷于功名,这岂不是深可嗟叹的吗?
这首小令,富于发人深省的理趣,富于冷隽的艺术魅力。全篇大半幅,皆嘲讽追逐功名者的丑态与可怜,而在“今日少年明日老”与“人,憔悴了”之间,则突现“山,依旧好”二句,使之与上下文形成鲜明对照。用大自然的永恒与美好,启示人生的短暂与荒谬,便觉格外冷隽清新,益人神智。宋代贺铸词〔将进酒〕(“城下路”),亦通篇嘲讽追逐功名之徒,至结尾,则以鄙弃功名的高士阮籍、刘伶点出正意。比较两种写法之异同,含蓄之美,冷隽之妙,确实是此首小令的特色。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