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道
【作者小传】
一作李行甫,名潜夫,绛州(今山西新绛)人。所作杂剧今知有《灰阑记》一种,现存。
包待制智赚灰阑记·第一折
李行道
〔混江龙〕毕罢了浅斟低唱,撇下了数行莺燕占排场。不是我攀高接贵,由他每说短论长。再不去卖笑追欢风月馆,再不去迎新送旧翠红乡。我可也再不怕官司勾唤,再不要门户承当,再不放宾朋出入,再不见邻里推抢,再不愁家私营运,再不管世事商量。每日价喜孜孜一双情意两相投,直睡到暖溶溶三竿日影在纱窗上。伴着个有疼热的夫主,更送着个会板障的亲娘。
一提起《灰阑记》,许多人就会想起包公智断争子案的故事。其实这只是剧本第四折中的情节,《灰阑记》的主人公(正旦)是张海棠。全剧以张海棠命运的沉浮为主要线索,展开了一幕幕曲折跌宕的戏剧故事。张海棠原是妓女,靠卖身养活母亲。后嫁与马员外为妾,二人和睦相处,不久生下一个男孩,日子非常甜蜜。马员外正妻与奸夫赵令史合谋害死丈夫,反诬张海棠为凶手,并冒认其子为己儿,以图谋财产。太守苏顺“律令不晓”,任赵令史将张海棠屈打成招。案件送包拯复审,包拯设灰阑之计,审出真情,为张海棠平反了冤狱。上面这支〔混江龙〕,是张海棠结束了妓女生活,嫁给马员外之后的一段唱。全曲如涓涓溪水,欢快、奔放,始终洋溢着女主人公的得意感、满足感和幸福感。
开头二句“毕罢了浅斟低唱,撇下了数行莺燕占排场”,“浅斟低唱”与“数行莺燕占排场”是妓女陪狎客饮酒,为狎客表演歌舞,此泛指妓女生活。一个“毕”,一个“撇”,宣告女主人公已同这种生活告别。然而多年的卖笑生涯给张海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她所遭受的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摧残太重了,一旦释然,仅用两句唱词根本表达不出她内心的无比自豪与喜悦,她要尽情放歌,唱出自己的心声:“再不去卖笑追欢风月馆,再不去迎新送旧翠红乡。我可也再不怕官司勾唤,再不要门户承当,再不放宾朋出入,再不见邻里推抢,再不愁家私营运,再不管世事商量。”真是滔滔汩汩,一发而不可止。一连几个“再不”自然形成排比句式,加强了气势。第三句开头“我可也”三字,似乎是喘一口气,再接着唱下去,把张海棠摆脱妓女生活之后的轻松、愉快的心情抒发得淋漓尽致。“风月馆”、“翠红乡”均指妓院。“官司勾唤”“门户承当”分别指妓女应付官府传唤和在妓院中接客。“推抢”或指议论。“家私营运”、“世事商量”指为妓时还要发愁如何养家。
在封建时代,不少妇女为生活所迫沦落为妓,过着强颜欢笑、任人蹂躏的非人生活。元杂剧中塑造了不少妓女形象。除《灰阑记》中的张海棠以外,还有《救风尘》中的赵盼儿、宋引章,《谢天香》中的谢天香,《曲江池》中的李亚仙,《金线池》中的杜蕊娘等等。这些作品的故事不同,女主人公的性格也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她们强烈要求早日跳出火坑,找一个情投意合的丈夫,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是要消灭妓女赖以产生、存在的制度和条件,但在当时,却只有“从良”这一条路。所以,一旦走出妓院,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她们便如同出笼之鸟,其欢乐、兴奋的心情可想而知。更何况,此时的张海棠,不比宋引章所嫁非人,也不比谢天香、杜蕊娘、李亚仙等好事多磨。她嫁了一个知疼知热的丈夫,已过了五年甜蜜的生活。
“每日价喜孜孜一双情意两相投,直睡到暖溶溶三竿日影在纱窗上。”这两句把张海棠婚后生活形容得无比舒畅,无比幸福。“喜孜孜”“暖溶溶”是口语,用在这里生动自然,使张海棠喜悦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其实,张海棠还只是一个“妾”,她上面还压着一个刁蛮的“姐姐”,但即使这样,她也已经相当满足、惬意。对张海棠来说,马员外不仅是个“有疼热的夫主”,而且还为她母亲养老送终。“伴着个有疼热的夫主,更送着个会板障的亲娘”,把张海棠对马员外的夫妇之情和感激之情都传达出来。“板障”,设置障碍。海棠嫁马员外之前,其母曾加以阻拦。
张海棠高兴得太早了。她日后受到的折磨,并不比宋引章、杜蕊娘等人少。妓女靠“从良”跳出火坑,毕竟是太艰难了!
这支曲子感情丰富,节奏明快;大体采取隔句用韵,使全曲一气呵成而又显出有规律的跳荡,是一曲神采飞扬的欢歌。
(康保成)
包待制智赚灰阑记·第四折
李行道
〔挂玉钩〕则这个有疼热亲娘怎下得,(带云)爷爷,你试觑波!(唱)孩儿也这臂膊似麻稭细。他是个无情分尧婆管甚的!你可怎生来参不透其中意!他使着侥幸心,咱受着腌臢气。不争俺两硬相夺,使孩儿损骨伤肌。
这是由张海棠唱的一支曲子。张海棠嫁给马均卿为妾,生一子后,马妻毒死马均卿,却诬说海棠下毒,还图谋夺取海棠之子,独占家财。剧情发展到第四折,是海棠与马妻到开封府公堂对质。马妻贿赂证人,形势对海棠十分不利。在严刑拷打面前,海棠不肯屈服。开封府府尹包拯下令用石灰在阶下画个阑圈,“着这孩儿在阑内,着他两个妇人拽这孩儿出灰阑外来”。提出谁拽出孩儿,谁就是孩儿的亲娘。马妻用力猛拉,海棠却手软了。包拯责问她为何“三番两次不用一些气力”,海棠便唱出了这动人的一曲。
“则这个有疼热亲娘怎下得”!张海棠一开头先从自己的方面解释。“亲娘”两字,似轻实重,乃是本曲的关节之处。孩儿是她生的,十月怀胎,三年哺乳,知疼知热,她不忍心用力拉拽,以免孩子损伤;尽管她很想夺回孩子,却不想骨肉伤残。内心矛盾重重,不由得心慈手软,这就是她无法使出气力的原因。“怎下的”,怎忍心的意思。这三个字,是全曲的“曲眼”,这发自内心的分剖,虽然区区一句,却胜过千言万语,使人们仿佛看到海棠声泪俱下的情景。
接着张海棠又从对面剖析。虽然孩子臂膊细如麻稭,一触即折,但马妻不是亲娘,“他是个无情分的尧婆管甚的”!尧婆,非生身母。“管甚的”与上句“怎下得”相对成文。马妻与孩子无情无分,当然不管他的死活,下得了狠心。这里,海棠解释了马妻“获胜”的原因,真是一针见血。“你可怎生来参不透其中意!”是海棠对包拯的质问。她对包拯曾寄予希望,以为“这包待制是一轮明镜,悬在上面,问的事就如同亲见一般”。谁知道包拯竟如此不分是非曲直。所以,她在辩白中以疑问的口吻给包拯一刺。这一刺,包含着痛苦失望的情绪。以上三句唱词一气呵成,但分说三个方面,层次既分明又简洁,加以反诘的句式说出,分外能够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激动。
包待制智赚灰阑记——明刊本《元曲选》
在一连串反诘之后,句式变为排比。“他使着侥幸心,咱受着腌臜气”,这是海棠对自己和马妻两种心理状态的概括。在马妻,夺得孩子等于夺得了家财,她心存侥幸,自然拼命硬抢;在海棠自己,孩儿明明是她所生,却受到千般诬陷,万种折磨,她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满肚子委屈。为了证实自己无辜,吐出一口恶气,她也应拼力硬争。然而,她又清楚地意识到,“两硬相争”的结果,则是“使孩儿损骨伤肌”。为了孩子,她只好硬着心肠,忍痛割舍。这最后的两句,是海棠从正面解释她在灰阑面前放弃争夺的缘由。
〔挂玉钩〕一曲,是《灰阑记》戏剧矛盾的转折点,在全剧中有重要的作用。它有分剖,有申辩,合情合理,有攻有守。所以,曲子虽然写得简短质朴,却显得既铿锵有力,又哀酸动人。
元剧的唱词,最推重本色和当行。所谓本色,是指语言通俗朴实,能使观众一听即懂;所谓当行,是指具有戏剧性和动作性。李行道这一曲〔挂玉钩〕,就是本色当行的典范。它明白如话,却能细腻地传达出人物内心复杂丰富的情感。同时,每一句唱词,既能够紧紧抓住观众的心灵,又促使场上角色的表情行动发生相应的变化。例如,在观众,都明白谁是孩儿的生母,都不值马妻之所为,以为海棠可以胜诉,谁知道海棠偏偏拽不出孩子,当人们为海棠的失败焦急纳闷的时候,听到她的申辩,才明白个中原委,同情必然在海棠方面。因此便越加急切等待包拯的判决。矛盾的焦点,一下子就落在包拯身上。场面气氛陡然发生变化,观众的心弦便绷得更紧了。对马妻,这段唱词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原以为拽出孩儿,稳操胜券,但海棠的反击,使她哑口无言。可以想见,那“无情分的尧婆管甚的”一句,是会使她怎样手足无措,狼狈万分。至于包拯,他下令画一圈灰阑,本来就是一个圈套,是他对马妻的图谋有所觉察的巧妙安排。他胸有成竹,为求水落石出而故意虚张声势。但是,海棠不懂得袖里乾坤,那一句怨愤异常的顶撞,等于指斥他无能无德。包拯同情海棠,却被海棠误解,这时候,他的感情、表情,必然显得相当微妙。然而,真正“参不透其中意”的,恰恰是海棠和许许多多被蒙在鼓里的人。因此,当包拯指出“灰阑辨出真和假”,果断地作出判决时,这段唱词所产生的戏剧效果,也就显而易见了。德国布莱希特《高加索灰阑记》一剧即系根据此剧改编。
(黄天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