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斋
【作者小传】
生平事迹不详。散曲作品今存套数一套。
〔般涉调〕哨遍
杨立斋
张五牛、商正叔编《双渐小卿》，赵真卿善歌。立斋见杨玉娥唱其曲，因作〔鹧鸪天〕及〔哨遍〕以咏之。
〔鹧鸪天〕烟柳风花锦作园，霜芽露叶玉装船。谁知皓齿纤腰会，只在轻衫短帽边。啼玉靥，咽冰弦，五牛身后更无传。词人老笔佳人口，再唤春风到眼前。
〔哨遍〕世事抟沙嚼蜡，等闲荣辱休惊讶，日月不饶咱。晓窗前拂净菱花，试觑咱，虽是闲愁无种，闲闷无芽，子敢衠种出星星发。知进退宜休罢，便今日苏秦六国，明日早贾谊长沙，不如买牛学种洛阳田，抱瓮自浇邵平瓜。向甚云栈挥鞭，沧海撑舟，斗牛泛槎。
〔幺〕好向名利场中一纳头，剩告取些松宽暇。且莫住山凹，清闲中不见个生涯。向甚末，南邻富贵，北里奢华，只有此身无价。幸遇明时德化，除徭役拯济贫乏。救得这困鱼腮惊急列地脱了香钩，盖因那饿虎血模糊地污了烟檛，方表圣德无加。
〔耍孩儿〕对江山满目真堪画，休把这媚景良辰作塌。清风明月不拈钱，闻未老只合欢洽。问甚往来燕子春秋社，说怎末辛苦蜂儿早晚衙。休呆发，便得征西车马，争如杜曲桑麻。
〔幺〕莫将愁字儿眉尖上挂，得一笑处笑一时半霎。百钱长向杖头挑，没拘束到处行踏。饥时节选着那六局① 全食店里添些个气，渴时节拣那百尺高楼上咽数盏儿巴。更那碗清茶罢，听俺几回儿把戏也不村呵。
〔七煞〕据小的每㬠，大厮八，着几条坐木做陈蕃榻。谢尊官肯把荒场降，劳贵脚还将贱地来踏。棚上下，对文星乐宿，唱唱唦唦。
〔六〕前汉又陈，后汉又乏，古尚书团掿损殷周夏，五代史止是谈些更变，三国志无过说些战伐，也不希咤，终少些团香弄玉，惹草粘花。
〔五〕这个才子文艺高，那个佳人聪俊雅，可知道共把青鸾跨。一个是纱巾蕉扇睁睁道② ，一个是翠靥金毛俏鼻凹。无人坐。一个是玉堂学士，一个是金斗名娃。
〔四〕又有个员外村，有个商贾沙，一弄儿黑漆筋红油靶。一个向丽春园大碗里空 了酒，一个扬子江江船中就与茶。精神儿大，著敲棍也门背后合伏地巴背，中毒拳也教铛里仰卧地寻叉。
〔三〕而今汝阳斋掩绿苔，豫章城噪晚鸦，金山寺草长满题诗塔。唯有长天倒影随流水，孤鹜高飞送落霞。成潇洒，但见云间汀树，不闻江上琵琶。
〔二〕静悄悄的谁念他？冷清清的谁问他？尚有人见鞍思马。张五牛创制似选石中玉，商正叔重编如添锦上花。碎把那珠玑撒，四头儿热闹，枝节儿熟滑。
〔一〕俺学唱咱，学说咱，谁敢和前辈争高下。赵真真先占了头名榜，杨玉娥权充了第二家。替佛传法，锣敲月面，板撒红牙。〔尾〕须不教一句儿讹，半字儿差。唱一本多愁多绪多情话，教你听一遍风流浪子煞。
〔注 〕①六局：宋代大酒店设果子、蜜煎、菜蔬、油烛、香药、排办六局，承办宴席。见耐得翁《都城纪胜》。②睁睁道：睁道即眼睛，为金元俗语。睁睁道，明亮的眼睛。
诸宫调是北宋时兴起于民间的一种说唱伎艺，其曲调对北方杂剧的形成产生过直接影响。金人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到元代，诸宫调的说唱虽已不像过去那样盛行，但仍时有表演。这套散曲生动地描绘了一场说唱诸宫调的演出，不仅为戏曲史研究提供了珍贵的资料，而且可以帮助我们从一个侧面去领略元代艺坛的历史风貌。
作者的小序说，这次演唱的内容是张五牛、商正叔所编的《双渐苏卿》。双渐苏卿故事，宋元时可说是家喻户晓，说唱及戏曲采用此题材者极多。故事的梗概大约是：名妓苏卿，又名苏小卿，金斗郡（今安徽合肥）人氏，美容仪，通文墨。员外黄肇慕其色，为盖丽春园，小卿不为所动。小卿后遇书生双渐，互生爱慕之情。双渐赴京应举，与小卿定情而别。茶商冯魁串通鸨母，以茶引三千强买苏卿而去。船至金山，苏卿题诗于壁，并约双渐至豫章（南昌）相会。双渐中举，授临川令，追寻小卿至金山，见诗感伤不已，于舟中抚琴以自遣。小卿于茶船中听得琵琶声，出船相会，二人乘冯魁尚醉，扬帆往临川进发。这篇《双渐小卿诸宫调》的原作者张五牛，是南宋初年的艺人。改编者商正叔，名道，是金元之交的文人。前后两位演唱者赵真卿（即赵真真）、杨玉娥都是元代著名的女演员，夏庭芝《青楼集》就有“赵真真、杨玉娥善唱诸宫调”的记载。杨立斋亲耳听过杨玉娥的演唱，又以套曲的形式对这次演出作了生动的艺术描绘，流传至今，弥足珍贵。
开首的〔鹧鸪天〕词，是对全篇情事的简要概括。“烟柳风花锦作园”，是说黄肇花费巨资为苏小卿营造丽春园。关汉卿小令〔碧玉箫〕：“黄召（肇）风欠，盖下丽春园”，即咏此事。“霜芽露叶玉装船”，是说冯魁以三千茶引强买小卿。这两人都一掷千金，却买不了苏小卿的心。“谁知皓齿纤腰会，只在轻衫短帽边。”前句形容苏卿容仪之美，后句形容双渐的潇洒风流。双渐苏卿故事最感人的一幕，是二人的两地分别，一种相思。“啼玉靥”即“玉容寂寞泪阑干”之意，这是形容苏卿思念双渐，暗自垂泪；“咽冰弦”或可以“弦弦掩抑声声思”解之，这是形容双渐借琴声寄托相思。这样动人的故事，从张五牛身后就不大流传了。幸亏有商正叔的生花妙笔，赵真真、杨玉娥的宛转歌喉，使我们再次得到这艺术的享受。
以下正式进入〔哨遍〕套数，全是模仿杨玉娥的口气。十二支曲子，可分四层。
〔哨遍〕以下四支曲子为第一层。大意是说世间荣辱不值得计较，应当及时行乐。第一句“世事抟沙嚼蜡”就点明了这层意思。“抟沙”是说人间的事情像沙子一样，捏拢来又散开，语出苏轼《二公再和亦再答之》诗：“亲友如抟沙，放手还复散。”“嚼蜡”则言其淡而无味。因此，还是照照镜子罢，虽然闲愁闲闷，无种无芽，只恐怕真的也会长出星星白发呢。唱曲人也用几句话称颂当时的统治者：拯济贫乏，像救鱼脱钩一样及时；惩办邪恶，像铁鞭（烟檛）击虎一样无情，但这不过是泛泛的应景之辞，其本意还是告诫人们“向名利场中一纳头（缩头，抽身）”。为此作者采用了一连串的对比：苏秦六国封相，贾谊被贬长沙，仕途穷达难料，就像连云栈道上的奔马、沧海中的孤舟、天河里的木筏（槎）一样前途渺茫，充满风险，还不如学武则天的侄子武攸绪，在洛阳城外归隐田园，或者学亡秦的东陵侯邵平，在长安郊外种瓜自给，可以远害全身。燕子秋去春来，好像赶赴一年两度的春秋社祭；蜜蜂早出晚息，仿佛官员的早晚衙参。人生何必这样忙忙碌碌呢，纵使能像曹操那样，死后墓前大书“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怎么比得上在杜曲安安稳稳种上一辈子田。杜曲在今陕西长安县东，为唐代大姓杜氏聚居之地。杜甫《曲江》诗有“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之句，实为“争如杜曲桑麻”所本。既然“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李白《襄阳歌》），良辰美景如此难逢，客官们，还是及时行乐吧。像晋代的阮修那样，以百钱挂杖头，遇酒则酣饮，不是很适意吗？饥了，可以“添气”（吃食，宋元市语），渴了，可以“咽巴”（似指饮酒），酒足饭饱之余，听我演唱几段，也不会有伤风雅。
〔七煞〕、〔六煞〕为第二层，对听众表示欢迎。你们这些客官都是远近闻名的高士，本应享受东汉豫章太守陈蕃为名士徐孺所特设的木榻，我们这些艺人呵，却如此大模大样，就用几条粗木板凳来招待贵客，实在太不恭敬。你们光临贱地，使我们的乐棚大增光彩。你们是天上掌管文运、音乐的星宿下凡，面对你们这些行家，我演唱些什么好呢？《尚书》里的殷、周、夏故事，太零碎，太散漫，怎么也捏合不起来；前后汉的故事，也是些陈谷子烂芝麻；五代史、三国志，也不过是你攻我伐，改朝换代，都没有什么稀奇，因为它们都缺乏男女风情的描写。这就很自然地转入第三层，即对《双渐苏卿诸宫调》的介绍。
第三层包括〔五煞〕、〔四煞〕、〔三煞〕三支曲子。〔五煞〕唱双渐、苏卿。他们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一个是头戴纱巾、手执芭蕉扇、眉清目朗的美男儿，一个是颊上贴有翠饰、发上插以金羽的俏女子，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无人可比，理应像萧史、弄玉一样结成美满姻缘，跨凤乘鸾而去。〔四煞〕唱黄肇、冯魁，“村”和“沙”都是伧俗之意。但他们偏要冒充斯文，附庸风雅，所以后面又补上一句：他们一样地都是黑漆筋、红油靶。筋即牛筋，是一种木本植物，可制弓弩干；“黑漆筋”即“黑漆弩”，弓弩干上涂以黑漆，外表便光亮好看。而“牛筋”在元人俗语里又有“乡下佬”的意思。“红油靶”即“红油把”，是涂以红油的器械柄，和“黑漆筋”一样也是形容外表好看、内里卑俗。黄肇和冯魁，一个在丽春园里空灌了一肚皮酒（ ，即噇，吃喝之意），一个却用茶引强娶了苏卿。他们二人抖擞精神，你争我斗，相比之下，冯魁更加心狠手毒，黄肇就像吃了一闷棍倒在门背后，又像下身（教裆，即交裆，裤裆）中了一拳栽了个仰面朝天。〔三煞〕凭吊古人。时过境迁，双渐、苏卿共同生活过的临川书斋（临川江又名汝水，故以“汝阳”名其斋）遍地青苔，他们途经的南昌城昏鸦晚噪，而苏卿题诗的金山寺塔周围早已芳草萋萋。江上再也听不见双渐的琵琶声，只有汀洲杳远，树影依微，再就是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寥廓江天。这几句景物描写是从双渐、苏卿的故事中自然引申出来，既是两段叙事之间一个抒情的插曲，是一种感情节奏的调整与变换，也是由古人的悲欢离合到今人的感叹咨嗟之间的一个自然的过渡。
最后三支曲子为第四层，介绍这篇诸宫调的作者和演唱者。曲终人散，江上峰青，还有谁见鞍思马、即景怀人，想起双渐、苏卿呢？有，这就是多情的艺术家。经过张五牛的提炼与商正叔的加工，这篇作品字字珠玑，音韵谐美，整个故事情节（四头儿）热闹动人，所有的细微末节都推敲得十分成熟。至于演唱，我杨玉娥不过是步前辈艺人赵真真的后尘，敲起月面锣，打起红牙板，把作者的美妙文词演唱给大家享受罢了。最后一支曲子里的“话”作“故事”解；“煞”是曲牌名，“煞止”之意，这里代表整篇的诸宫调唱词。这是再次强调：我今天演唱的是一篇关于风流浪子的多愁善感、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请大家慢慢听来。
读罢这套散曲，杨玉娥这位女艺人的形象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作为一名说唱艺人，不仅需要伶牙俐齿，嗓音清亮，更重要的是要善于揣摩听众的心理。杨玉娥的这次演唱，先从人生苦乐这个大家都关心的问题说起，一步步引导听众把欣赏伎艺作为人生必不可少的享受，下面再逐层启发听众对爱情题材、对双渐苏卿故事、对自己演唱的诸宫调的兴趣。由远及近，步步引人入胜，使得听众不听则已，听则欲罢而不能。从这点上说，杨玉娥的形象正是当时成千上万优秀艺人的生动写照。
本篇的语言运用很见功夫。作者时而用典，时而设喻，时而化用前人诗词佳句，时而融会行话市语（“添气”“咽巴”等），随手拈来，涉笔成趣，恰到好处地显现出当时说唱艺人纯熟的语言技巧。如果没有这方面丰厚的生活积累，是很难达到如此境界的。
（赵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