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居中

  下载全书

【作者小传】

字子正,号冰壶,杭州(今属浙江)人。大德年间因其妹被召赴都,他跟随北行,但终不得志。曾与施惠、黄天泽、沈拱合作杂剧《鹔鹴裘》,已佚。又工散曲,擅制南北合腔。《全元散曲》录存套数一套。

〔正宫〕金殿喜重重南·秋思

范居中

风雨秋堂。孤枕无眠,愁听雁南翔。风也凄凉,雨也凄凉,节序已过重阳。盼归期何期何事归未得?料天教暂尔参商。昼思乡,夜思乡,此情常是悒怏。〔赛鸿秋北〕想那人妒青山、愁蹙在眉峰上,泣丹枫、泪滴在香腮上,拔金钗、划损在雕阑上,托瑶琴、哀诉在冰弦上。无事不思量,总为咱身上。争知我懒贪书,羞对酒,也只为他身上。

〔金殿喜重重南〕凄怆,望美人兮天一方。谩想象赋《高唐》。梦到他行① ,身到他行,甫能得一霎成双。是谁将好梦都惊破,被西风吹起啼螀。恼刘郎,害潘郎,折倒② 尽旧日豪放。

〔货郎儿北〕想着和他相偎厮傍,知他是千场万场。我怎比司空见惯当寻常?才离了一时半刻,恰便似三暑十霜。

〔醉太平北〕恨程途渺茫,更风波零瀼③ 。我这里千回百转自徬徨,撇不下多情数桩:半真半假乔模样,宜嗔宜喜娇情况,知疼知热俏心肠。但提来暗伤④ 。

〔赚南〕终日悬望,恰原来捣虚撇抗。误我一向,到此才知言是谎。把⑤ 当初花前宴乐,星前誓约,真个崔张不让。命该凋丧,险些病染膏肓,此言非妄。

〔怕春归北〕白发陡然千丈,非关明镜无情,缘愁似个长。相别时多,相见时难,天公自主张。若能够相见,我和他对着灯儿深讲。

〔春归犯南〕自想,但只愁年华老,容颜改,添惆怅。蓦然平地,反生波浪。最莫把青春弃掷,他时难算风流帐。怎辜负银屏绣褥朱幌,才色相当,两情契合非强?怎割舍眉南面北成撇漾⑥ !

〔尾声南〕动止幸然俱无恙,画堂内别是风光;散却离忧重欢畅。

〔注 〕①行:处;他行,他处,他那里。②折倒:摧残。③零瀼(ráng攘):零落、沦落。④《雍熙乐府》卷四收此套曲于此支曲结尾无“但提来暗伤”句,又此支曲后有〔尾声〕“往事后期空记省,我正是桃叶桃根各尽伤”两句。《北宫词纪》卷六、《词林白雪》卷二、《彩笔情辞》卷九收录此曲有“但提来暗伤”字句与谱合,无〔尾声〕两句,兹从之。⑤把:此作把似,即譬如之意。⑥撇漾:抛撇、扔弃;亦作撇样。

范居中工散曲,尤善南北合套,今存仅这一套《秋思》。北曲散套与南曲散套在曲牌组合方式上皆各成体系。南北合套则在一套散曲之中兼用南曲和北曲,在同一宫调内选取南北曲调交错排列,求得音律和谐。这一形式大致到元人沈和时才稳定下来。范居中与沈和同时代,他的《秋思》比沈和仅存的〔仙吕·赏花时〕《潇湘八景》在艺术表现技巧方面确有超越,因而它在散曲发展史上具有较为重要的意义。

这套《秋思》是抒写客寓他方的游子于秋夜对故乡妻子或情人的思念。作者曾远离杭州而客寓北方,对羁旅之情是深有体验的。全曲首先描述了抒情的时间和环境。“风雨秋堂”,表明抒情主人公是在室内,时节是秋天,室外正风雨交加。因为身在他乡“孤枕无眠”,夜里听到北雁南归,触动了思乡情怀,遂觉风雨凄凉。重阳为夏历九月九日,“重阳已过”,表明季节已属深秋,北方开始寒冷起来。既盼归乡而又欲归不能,身不能自主,为此情绪忧郁。天上的参商二星,一在东方,一在西方,出没各不相见。“尔”为曲中的抒情对象,是抒情主体的妻子或情人。他以为与她像参商一样的分离是属天意安排,暂时难以改变。这第一支曲由叙述客寓他乡的时节和环境,自然地引起思乡情绪,由“孤枕”和“尔”提示了思乡的具体内容,使曲意顺着这条线索发展下去。

〔赛鸿秋北〕一曲,抒情主体推己及人,由自身的情绪忧郁而设想家乡的情人忧郁更甚:她满怀的忧愁都积聚于眉峰而愁容不展;面对红叶,相思的粉泪悄悄地滴落;拔下金钗在阑干上刻画计日;以琴声寄托愁闷与哀怨。因知对方情感之专注执着,所以还断定她“无事不思量,总为咱身上”。但是他又想:她是否知道他已无心读书和饮酒,也正在苦苦地思念着她呢?作者从侧面和正面表现了双方感情的浓烈,这是全曲曲意发展的基础。〔赛鸿秋〕曲用的是独木体韵,韵脚全为“上”字,运用自由,描摹细致,体现了非常成熟的艺术技巧。

主体因思念而产生相见的愿望,这愿望由于条件的限制,便只能在梦里实现;于是在接下去的〔金殿喜重重南〕里,作者描写他们真的就像宋玉在《高唐赋》里所写的楚怀王与神女的欢会那样,在梦中为云为雨,一霎成双。但好梦很快被秋夜的寒蝉(螀)惊醒了。“刘郎”指东汉的刘晨,他曾与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而误入仙境,遇二仙女留宿。“潘郎”指晋人潘安,他容貌甚美,为许多妇女所喜爱,在路上经过时,妇女们向他抛去水果。刘郎与潘郎都是抒情主体借以自喻的。他因好梦惊破而无比烦恼和痛苦,感到相思之情难以排解,似乎往日的豪放性格已经消磨尽净了。

在〔货郎儿北〕曲中,他试将自己的情感剖析,感到有些不解:相偎相傍的欢爱,在过去的许多年中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为何现在还如此向往和沉溺呢?曲中的抒情主人公认为自己并未将“相偎厮傍”当作屡见不鲜的寻常事,因为他热情未减,一刻不见即如隔三年十载似的。既然如此思念,为何又不回去团聚呢?〔醉太平北〕曲开头两句即表白了缘由:前程渺茫而路途又充满了险阻。实在困难重重而无可奈何啊!接着,继续回忆她那种种可爱的情态:有时其情感的表达半真半假装模作样,有时又忽嗔怒、忽欣喜撒娇作态;但总是善于体贴和关心人,“知疼知热”,无微不至,百般温存。想到这里,愈益黯然神伤了。全曲到此是感情发展的高峰,表现了甜蜜的回忆和强烈的相思,笔调轻灵而富于变化。结尾的“但提来暗伤”使全曲的情绪转向低沉,以下的几个支曲即抒写这种“暗伤”。既为暗里悲伤,即是不便明言的,作者却委屈地表现了抒情主体的这种最隐秘的情感。

“捣虚撇抗”即“批亢捣虚”,语出《史记·孙武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乃乘虚而入之意。两地相思,终日悬望,于现实情感生活中遂留下一段空虚地带,很可能被另外某种情感乘虚而填补。这是“暗伤”的原因。元人的情感倾向于注意实际,不相信画饼可以疗饥。譬如《西厢记》里崔莺莺与张君瑞,原先“花前宴乐”、“星前誓约”;后来由于莺莺的态度矜持与临时爽约,遂将双方的关系弄成僵局。因此说张生“命该凋丧,险些病染膏肓”,此语并非夸张。待到“酬简”之后他才免于一死的。

〔怕春归北〕一曲,用夸张的语言描写羁旅暗伤的结果好似李白诗所谓“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秋浦歌》)。这种情况在短期内尚难以改变,于是盼望有一个机会与她相见:“我和他(她)对着灯儿深讲。”这句平淡的家常语,最真切地表达了抒情主人公的内心情感,是很有艺术力量的语言。讲什么呢?当然是讲他的“暗伤”。

〔春归犯南〕中开首的“自想”是他打算设法补偿离别后在情感方面造成的损失。时光易逝,容颜易改;这一段时期的分离犹如平地忽生波浪。欠下的“风流帐”是应算清的,因“银屏绣褥朱幌”的华美,郎才女貌的相当,“两情契合”,一切都是美满幸福的,而偏偏目前的情形却像一个人的眉在南、面在北似的活活生分。这完全是不合理的、不能容忍的。虽然抒情主体有种种理由和种种愿望,但终因客观条件的局限,其“暗伤”实际并未消除;所谓“若能相见”等等都是虚语,结果仍是将来“难算风流帐”的。〔尾声〕来了一个满意的大团圆的结局:“那人”容颜如旧,动止无恙,画堂内双双团聚,离忧消散,两情欢畅。然而这仍然是主观的愿望或梦境,并非现实,现实中的抒情主体依旧是“风雨秋堂,孤枕无眠”。

在我国诗词中抒写离情别绪的很多,但写得像本套曲子这样淋漓尽致、反复缠绵、纤细入微而又篇幅如此宏大的确为少见。全曲所写实景仅寥寥数笔,第一支曲后纯写人物在秋夜的精神活动,抒情对象非常集中,表现对故乡情人的相思之情。作者以正面和侧面、现实与想象、剖析与描绘等多方面去表现,把握了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和细腻的思想情绪,展示了丰富的想象力。作者努力表达了一种真挚热烈的感情,它已突破了传统的“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等的观念,强调了性爱在爱情中不可忽略的意义。应该说作品的情趣是健康的,而且写得裸露真实。

(谢桃坊)


曾瑞施惠

范居中|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