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讷
【作者小传】
蒙古族人,从姐夫姓杨。原名暹,字景贤(一作景言),号汝斋。善弹琵琶。卒于金陵。所作杂剧今知有十八种。现存《刘行首》、《西游记》二种,《天台梦》和《玩江楼》(一说为戴善夫作)仅存残曲。《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二首,套数一套。
西游记第二本第六出·村姑演说
杨讷
〔乔牌儿〕一个个手执白木植,身穿着紫搭背,白石头黄铜片去腰间系,一对脚似踏在黑瓮里。
〔新水令〕官人每腰屈共头低,吃得醉醺醺脑门着地。咿咿呜呜吹竹管,扑扑通通打牛皮。见几个无知,叫一会闹一会。
〔雁儿落〕见一个粉搽白面皮,红絟着油䯼髻。笑一声打一棒椎,跳一跳高似田地。(张云)这是做院本的。(姑云)更好笑哩。(唱)
〔川拨棹〕好着我笑微微,一个汉木雕成两个腿。见几个回回,舞着面旌旗,阿剌剌口里不知道甚的妆着鬼。人多我看不仔细。
〔七弟兄〕我钻在这壁、那壁,没安我这死身已。滚将一个䃙碡在根底,脚踏着才得见真实。百般打扮千般戏。
〔梅花酒〕那的他唤做甚傀儡,黑墨线儿提着红白粉儿,妆着人样的东西。飕飕胡哨起,冬冬地鼓声催,一个摩着大旗。他坐着吃堂食,我立着看筵席。两只腿板僵直,肚皮里似春雷。
杨讷(字景贤)的《西游记》杂剧,共六本二十四出。这种规模,显然突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的通例。明万历年间有自称“弥伽弟子”者在此剧之后作《小引》云:元曲“自《西厢》而外,长套者绝少。后得是本,乃与之颉颃。嗟乎!多钱善贾,长袖善舞。非元人大手笔,曷克臻此耶!特加珍秘,时以自娱。”可见作为元杂剧,此剧规模之大,早已引起人们的特殊重视。
“西游”本事,人所共知,主要取材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再汲取民间传说。明代小说《西游记》,则是这一题材的集大成者。杂剧《西游记》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和小说《西游记》,虽在故事情节、艺术形象乃至主题思想诸方面都有一些不同,但故事的基本格局,还是大抵相同的。
此剧的第一本,实际上写的是西天取经的前奏,或称序幕;真正取经的情节,是从第二本开始的。第二本的第一出(即全剧的第五出),写三藏法师“奉敕西行”,百官于霸桥饯行。虞世南、秦叔宝、房玄龄、尉迟恭等大唐之贤臣猛将都陆续出场,还有围观的各色人等也都向唐僧求教。场面十分热闹、隆重。最后,唐僧起行。第六出是写一位祖居长安城外的庄稼人老张,请同村人向他“敷演”为唐僧饯行的场面。于是有村姑——“胖姑儿”——的唱段,向老张述说了她眼中所看到的情景。
老张问:“官人每(们)怎么打扮送他(指唐僧)?”胖姑回答说:“好笑!官人每(们)不知甚么打扮(的)!”于是以〔乔牌儿〕唱出她眼中官人们的服装:在她看来,这些官员们手里拿着的,不过是根白木棍;身上穿的紫袍,不过是百姓穿的“搭背”;腰间的玉带,不过是系了些白石头和黄铜片;脚著的官靴(皂色),疑是脚踏在黑坛子里。接着,又唱〔新水令〕,进一步形容这些官员对唐僧顶礼膜拜的样子是“腰屈共头低,吃得醉醺醺脑门着地”。并把送行仪式上的鼓乐齐鸣的情景说成是“吹竹管”、“打牛皮”,形容那声音是“咿咿呜呜”“扑扑通通”。只觉得很多人在那里“叫一会闹一会”。接唱的〔雁儿落〕等几支曲,都是描述送行仪式上的一些艺人的表演。这里有“粉搽白面皮,红絟着油䯼髻”的艺人耍棒椎;有一个男子汉“木雕成两个腿”,表演踩高跷;“见几个回回,舞着面旌旗,阿剌剌口里不知道甚的妆着鬼”,是指扮作少数民族(不一定就是回族)的艺人摇旗歌舞;最后又描述提线傀儡(“黑墨线儿提着红白粉儿”)的演出,那傀儡都做成人物形象(“妆着人样的东西”),演出时,一面发出“飕飕”的“胡哨声”(撮口发出的声音),一面又擂鼓(“冬冬地鼓声催”)摇旗(“一个摩着大旗”)。在描述这些情景的过程中,胖姑又穿插着叙述自己的活动。〔七弟兄〕一曲,生动地诉说了她自己在看热闹的人山人海之中一会儿钻在这里,一会儿又钻在那里(“我钻在这壁、那壁”),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没安我这死身已”)。最后是站在一个“䃙碡”上面,“才得见真实”,看清了那“百般打扮千般戏”。〔梅花酒〕一曲,又十分滑稽风趣地诉说“他坐着吃堂食,我立着看筵席”。最后,“两只腿板僵直,肚皮里似春雷”两句,更表现了她观看了很长的时间,也十分幽默诙谐。
西游记——明万历世德堂刻本
这几支曲子,与睢景臣的著名套曲《高祖还乡》在表现手法、思想倾向等方面极相似。作品所描写的客观事件本身,对封建统治阶级来说,都可谓盛典,场面隆重而又热烈,参与者个个都是锦衣华冠,仪态庄严,煞有介事。但是,这一切在老百姓的眼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以自己的生活体验,把那一切庄严热烈的事件,都“代换”成极其平凡的生活内容。例如,〔乔牌儿〕一曲中,达官们腰间的玉带——崇高地位的标志——却被说成是“白石头黄铜片去腰间系”;在〔新水令〕中,又把大臣们对国师的顶礼膜拜,说成是“腰屈共头低”,“醉醺醺脑门着地”。——这实在有些“大不敬”了,然而,恰恰是这些老百姓的用语和口吻,构成了对那些盛典的嘲弄,使作品具有讽刺的效果。其次,这几支曲子又十分逼真地表现了村姑的精神面貌。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毫无敬畏可言,她的性格是那样爽朗自然,乐观坦荡。她作为一个村姑,当然很少有机会看到如此隆重的场面和艺人的表演,因此,对这一切她充满了新鲜感,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理,以至于“我钻在这壁、那壁”。但是,观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又同样毫不掩饰饥饿袭来:“肚皮里似春雷。”“观赏”的情致终于不能代替生理的需要。更何况从她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这个村姑对整个仪式虽有好奇,但也没有过多的惊喜和称赞。于是她结束了对这一场面的观赏。总之,几支曲子的语言、口吻,都充分表现了村姑的性格特点。
杨讷在写完杂剧《西游记》第五出之后,完全可以接写第七出白龙马的情节,但这里却运用《高祖还乡》的手法加写第六出,显然是有意为之的,其“意”即在讽刺。这讽刺,不仅剥掉了“大唐”官员的煞有介事的威严肃穆,而且,对“唐僧”的神圣的光圈也有“削弱”。这正表现了作品的一种进步的思想倾向,而且与全剧生活气息较浓、民间文学色彩较重的风格正相一致。
(段启明)
西游记第五本第十八出·迷路问仙
杨讷
〔南吕·玉交枝〕贪杯无厌,每日价泛流霞① 潋滟;子云嘲谑防微渐,托鸱夷② 彩笔拈。季鹰好饮豪兴添,忆莼鲈只为葡萄酽,倒玉山恁般瑕玷。又不是周晏相沾,糟腌着葛仙翁,曲埋那张孝廉。恣狂情,谁与砭。英雄尽你夸,富贵饶他占。则这黄垆畔有祸殃,玉缸边多危险。酒呵播名声天下嫌。
〔幺〕待谁来挂念,早则是桃腮杏脸。巫山洛浦皆虚艳,把西子比无盐。那里有佳人将四德兼,为龙漦衾枕③ 是干戈渐,锦片似江山着敌敛。可曾悔恋了秾纤,碎鸾钗,间宝奁。这风情,怎强谵。眼见坠楼人,犹把临春占。笑男儿自着鞭,叹青娥藏刀剑。色呵播声名天下嫌。
〔幺〕富豪的偏俭,奢华的无过是聚敛。王戎郭况心无厌,拥金穴握牙签④ 。可知道分金鲍叔廉,煞强如牢把铜山占,晋和峤也多褒贬。恰便是朱方聚歼,有齿的焚身,多财的要谦。斗量珠,树系缣,刑伤为美姝,杀伐因求剑。空有那万贯钱,到底来亡沟堑。财呵播名声天下嫌。
〔幺〕英雄气焰,貔虎般不能收敛;夷门燕市皆为僭,空僝愁枉威严。探丸厉刃掀紫髯,笑谈落得填坑堑,尽淋漓一腔丹慊。惹傍人血泪横沾,冷觑王侯,暖守兵钤⑤ 。发冲冠,雄猛添,惊皇博浪椎,寂寞乌江剑。恁忘了泡影与河山,算相争都无餍。气呵播声名天下嫌。
〔注 〕①流霞:原指仙人的食物,后用作美酒之代称。典出王充《论衡》卷七《道虚篇》。②鸱夷:酒器,见扬雄《酒赋》。这里指酒。③龙漦(lí)衾枕:漦,唾液。相传夏朝衰亡之时,有两条龙到庭前说:“我们是夏朝祖先。”帝遂将龙漦藏在木匣之中。后来匣子传到商朝,又传到周朝,始终无人敢开启。直到周厉王末年,才打开来,结果龙漦流出来,变成一只黑鼋,爬进后宫,被一宫女遇到,“无父而生女”,所生便是褒姒。事见《史记·周本纪》。后以“龙漦”喻祸国之女。④牙签:即牙筹,古代用来计算钱财的象牙筹码。⑤兵钤:钤即钤记,亦指印。兵钤指执掌兵权。
这出戏写的是唐僧师徒过了女人国之后,行经一个月时间,来到距火焰山不远处,有采药仙人指点他们,说要过得火焰山,别无他路,只有向铁鎈山铁扇公主借来宝扇,可灭火焰山之火,非得此扇是无法过山的。唐僧师徒无奈,只得着孙行者往铁鎈山寻铁扇公主去借扇。以上四曲,即由正末扮采药仙人所唱,乃是规讽酒、色、财、气的四支曲子。这四支曲子似与杂剧故事情节关系不大,盖元人以酒色财气为题所写散曲,数量颇多。文人作剧,随手之得,信手拈来之曲是不乏其例的,况且是采药仙人出场,唱此四曲就更不足怪了。
第一曲是写酒戒。“贪杯无厌”四句,初揭酒之得失,微讽贪杯之弊。流霞,原指仙人的饮物,后作为美酒的代称。“每日价”一句用夸张手法,将酒比作湖水,可泛舟其上,极言一个酒的世界。价,语助词,无义。潋滟,水波相连的样子。子云,指汉扬雄,字子云,以文章著称于世。因扬雄写过《酒赋》,对纵酒有微讽之意,故言“嘲谑防微渐”。鸱夷,古时盛酒器。鸱本传说中之怪鸟,以其腹大而状酒器。扬雄在《酒赋》中说:“鸱夷滑稽,腹如大壶,尽日盛酒,人复藉酤。”彩笔,借南朝江淹夜梦郭璞索五彩笔事。“托鸱夷”句是说借酒以焕发文采。
以下用张翰宴饮之事,进一步指出酒虽能添人豪兴,然亦是瑕疵,不若冰清玉洁的好。季鹰是晋张翰的字。翰吴郡人,有清才,善属文,纵任不拘,时人比之阮籍,有“江东步兵”之号。传说张翰因秋风起而思吴中莼菜、鲈鱼,竟弃官归隐。“秋风莼鲈”因而常被用来喻指归隐。这里是说因酒而思家乡美味,继而思隐,而且张翰似乎喝醉了才如此的,因此说“恁般瑕玷”。曲子意旨在酒戒,当然就以酒为瑕疵了。葡萄酽,泛指酒。酽,味厚之义。倒玉山,指醉倒,《世说新语·容止》:“山公(涛)曰:‘嵇叔夜(康)之为人也,严严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又不是”句以下,点出了酒是祸根险苗,劝人们远避它。周晏相沾,用周侯藉卉饮宴、新亭对泣事,典出《世说新语》之《言语》门《过江诸人》条。东晋王朝初立,中州士族多渡江南下,“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糟腌”和“曲埋”都是指耽酒过甚,浸于酒中之意。葛仙翁,指晋葛洪之族祖葛玄,他学道成仙,并以其丹术授弟子。张孝廉,即张翰。此处列举二人,皆视以仙人名士。“又不是”总领三句,意思是周顗、葛玄、张翰非同寻常之辈,其饮酒也,均非出于无端,常人嗜饮,是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因此,恣纵任情,狂饮无度,应该受到指责和针砭。夸海口,逞英豪,显富贵,炫家资,贪杯恋盏,争强好胜,都是要不得的。要知道,酣饮尽醉是危险的。黄垆,即黄公酒垆,原是说王戎过黄公酒垆,回忆起与嵇康等曾酣饮于此的情景,典出于《晋书·王戎传》。元剧和散曲中以黄垆喻酣饮场所。玉缸与黄垆对举,亦指酒。最后总以酒是天下有名的讨人嫌厌之物,作为戒语。
第二曲是色戒。一开始便点出了“桃腮杏脸”和“巫山洛浦”之虚幻,继而讲美女、丑女各得其长,美而又贤的女子,四德兼备的佳人是不存在的。无盐,指齐宣王后。《列女传》六谓:战国时无盐邑有女貌极丑,名钟离春,四十而未嫁,自荐谒齐宣王,陈四殆(国家的四种弊端)之义,为宣王纳为后。一般将无盐作丑女的通称。这里将西施、无盐并提,是说貌、德难以兼得。龙漦衾枕,指龙漦流入后宫,使周厉王一宫女怀孕生褒姒事,典出《史记·周本纪》。漦,是龙所吐的泡沫。这里是说因贪图美色而使江山遭受到危险。“可曾”句有提醒义,即应悔却贪恋声色。这里的“秾纤”、“鸾钗”、“宝奁”,皆指美色;“悔恋”、“碎”、“间”都是劝戒及早醒悟,尽快远离。这道理说来很明显,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呢?谵,多言之义。“眼见”二句,用“绿珠堕楼”之典。晋石崇在洛阳西北修造金谷园别业,歌妓绿珠善歌解律,艳冶无比。石原有家臣孙秀,后成为赵王司马伦亲信。孙秀仗势欲夺绿珠,石崇不允,竟逼得绿珠坠楼而死,以谢石崇知遇之恩。事见《晋书·石崇传》。至此,得两句结论为:“男儿自着鞭,青娥藏刀剑。”最后,一如前曲,总以一句为戒:色也是天下有名的讨人嫌厌之物。
第三曲是财戒。财为聚敛而得,越富越吝啬,越豪奢越贪婪。王戎、郭况在这里都是指贪得无厌的人。《晋书·王戎传》中说王“性好兴利,广收八方园田水碓,周遍天下。积实聚钱,不知纪极,每自执牙筹,昼夜算计,恒若不足。而又俭啬,不自奉养,天下人谓之膏肓之疾”。郭况,后汉藁城人,光武郭皇后之弟,帝数赐其宅第,赏奉无极,时京师谓郭家为金穴。事见《后汉书》十。“拥金穴”指郭况之富;“握牙签”指王戎日夜以牙筹(计算钱财之象牙筹码)盘算资财。二句写尽贪利吝啬之辈的行状。“可知道”以下三句写义比利更值得珍重。管鲍分金,事出《史记》卷二十六《管晏列传》:“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此处以鲍叔分金的重义轻利,来砭斥聚敛悭吝,说鲍叔之举强如家资如山。和峤,晋西平人,官至中书令。少有盛名,庾顗称其“森森如千丈松,虽累珂多节,施之大厦,可作栋梁”。峤家资富豪而贪吝,杜预说他有钱癖。事见《晋书》和峤本传。多褒贬,即指其既“累砢多节”,又“可作栋梁”,贪吝无疑是其瑕疵。
“恰便是”以下三句,以战国时齐人庆封全族灭于朱方之事,说明了钱财可致杀身之祸。朱方,吴地名,在今江苏省镇江市东丹徒镇南。《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说齐国的庆封逃亡到了吴国,吴子勾馀把朱方给了他,庆封聚集族人住在那里,财富超过了他的过去。子服惠伯对叔孙穆子说:“上天大概有意让坏人富有,庆封又富起来了。”叔孙穆子说:“好人富有叫奖赏,坏人富有就是灾殃。上天恐怕这是在降灾给他,要让他们一族聚拢而一起被杀吧。”果然,昭公四年秋七月,楚伐吴,楚子以屈申围朱方,“八月甲申,克之,执齐庆封,而尽灭其族”(《左传·昭公四年》)。“朱方聚歼”,说的正是这段故事。“有齿的”,指年轻人,这里指年轻的国君被弑。《左传·昭公四年》中说:楚王杀庆封之前,令其巡行示众,叫庆封说:“不要像庆封一样,杀了国君,削弱国君孤儿的势力,与诸侯会盟。”庆封却说:“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子围那样杀死他的国君——哥哥的儿子麇——从而取代了他,来和诸侯会盟。”于是楚王赶紧叫人杀死庆封。“多财的要谦”一句殊难解,大约是说多财的人要谦和恭让,免得与财共灭。“斗量珠”以下句,谓资财之多,到头来终究致祸。缣,细绢。尾句照例作结说:财是天下万事的祸根,是人所共知的讨人嫌厌之物。
第四曲是气戒。此曲一开始便指出争强斗胜的不可收敛。貔是传说中的一种猛兽,貔虎连用有时指勇猛的军队,此指气焰之不可遏止。夷门,指战国魏隐士侯嬴,因其曾为大梁夷门监者,故有夷门之称。信陵君宴宾客,亲自驾车迎侯生引为上座。秦围赵,求救于魏,侯嬴向信陵君荐朱亥,击杀晋鄙,以却秦存赵。燕市,指荆轲,轲嗜酒,终日于燕市中与狗屠及高渐离饮酒,后曾藏匕首于图中,谋杀秦王,未遂而被诛。左思《咏史》八首之六:“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这里夷门燕市对举,正是取其“气振”而行事意,并以为这是僭越之举,是枉有威严,不值得称道的。“探丸”等三句,谓使气任性,不能自持之辈只图一时冲动,全不想自己的结局。慊,指仇恨、不满。“惹旁人”句是说使气的结果。“冷觑王侯”,指傲然于群雄之上,“暖守兵钤”,是说热衷于执掌兵权。“发冲冠”以下言气盛之时,不顾一切,并以张良和项羽作比,突出了气之误人。“惊皇”二句用张良之刺秦皇和项羽自刎乌江事。所有这些相争相斗,无餍无足,终归都是泡影,气,不消说,也是令人嫌厌的。
这四支曲子一气呵成,回环复沓,每曲结句结构相同,读来铿锵跳荡,别有一番情致和韵味。它所流露出的消极退避、空幻虚无情绪今天固不可取,不分是非,混淆了正义和非正义的行为亦不足为训,然我们不能脱离了剧本孤立去看。仙人自有仙人语,而且作者对江山兴亡的感慨完全承袭了传统诗词的一般情调,未可厚非,亦不必苛求。
作者善于用典,这是四支曲子艺术上的又一个特点,它反映了元末明初文人作剧的案头化倾向,值得注意。作为一格,读读此曲,可以加深我们对戏曲发展史的感性认识。有此四曲,不等于《西游记》杂剧通体都是如此,这只是个穿插。《西游记》中的第六出《村姑演说》、第十九出《铁扇凶威》等折子写得还是比较通俗生动的。
毋庸讳言,这四曲用典过密,且多僻典,大有掉书袋之嫌,这是在阅读欣赏中要加以注意的。
(王星琦)
西游记第五本第十九出·铁扇凶威
杨讷
〔正宫·端正好〕我在巽宫里居,离宫里过,我直滚沙石撼动娑婆。天长地久谁煞得我,把世界都参破。
〔滚绣球〕孟婆是我教成,风神是我正果。我和骊山老母是姊妹两个,我通风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亲,斗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当日宴蟠桃惹起这场灾祸,西王母道他金能欺风木催槎① 。当日个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一句多。死也待如何。
〔倘秀才〕明月照疏林花果,寒露滴空山薜萝,四面青山紧围裹。松梢闻鹤唳,洞口看猿过,与凡尘间阔。
〔滚绣球〕这扇子六丁神巧铸成,五道神细打磨。阎浮间并无二个。上秤称一千斤犹有余多。管二十四气风,吹灭八十一洞火。火焰山神见咱也胆破。恼着我呵登时间便起干戈。我且着扇搧翻地狱门前树,卷起天河水上波。我是第一洞妖魔。〔叨叨令〕我这片杀人心胆天来大,救人命志少些儿个。你道是火焰山师父实难过,则这个铁鎈峰的魔女能行祸。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休得要闲中寻闹也波哥。则你那秃髑髅敢禁不得钢刀剁。
〔白鹤子〕你道是花果山是祖居,铁鎈峰是我的行窝。在彼处难比强,来此处索伏些懦。
〔中吕·快活三〕恼的我无明火怎收撮,泼毛团你敢张罗。卖弄他铜筋铁骨自开合,我一扇子敢着你翻筋斗三千个。
〔鲍老儿〕他大叫高呼勒着我,更怕我杨柳腰肢袅娜。耀武扬威越逞过,更怕我桃脸风吹得破。弯弓蹬弩,拈枪使棒,擂鼓筛锣。
〔古鲍老〕手提着太阿,碧澄澄恰如三尺波。额攒着翠蛾,恶狠狠怒如千丈火。狂旗磨,战鼓敲,妖兵和。你便吃了灵丹数颗,争似我风声偏大,半合儿敢着你难捞摸。
〔道和〕这扇子柄长面阔,锁铁贯嵌金磨,骨把揠薄。妖气罩冷风多,云端顶上观见我。铁棒来抽身便躲,戒刀着怎地存活。我着戒刀折,铁棒损,力消磨。
〔柳青娘〕休么,从来不识这妖魔,忒轻薄也待如何。那厮有神通难摸,艺高强名扬播。偷灵丹老子怎近他,盗蟠桃玉皇难奈何。那厮上天宫将神威挫,下人间兴祸多。看着身躯大,顷刻成微末。看着东方过,顷刻向西方落。一任他铁骨铜筋火眼睛,不索交兵,敢着他随风一扇,扇了渡江河。
〔尾〕或是堕在远冈,落在浅波,滴溜溜有似梧飘落。便是天着他有命,今生必定害风魔。
〔注 〕①催槎:当为摧挫,意为摧残、折磨。
《西游记·铁扇凶威》叙铁扇公主因拒绝出借能灭火的铁扇而与孙悟空发生争斗事。作者在完整而简约的情节中运用多种艺术手段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妖魔形象。
全出戏的情节可分为三个部分,其一,从公主上场至第二支〔滚绣球〕曲,叙公主的能耐、身世和铁扇,可标为“居山”;其二,从悟空上场至〔快活三〕曲,叙公主拒借铁扇和告诫悟空,可标为“诫孙”;其三,从悟空挑战至结尾,叙公主战败后挥扇逐孙,是为“使扇”。三段情节以公主一人贯串。
西游记———明万历世德堂刻本
在“居山”中,公主上场的宾白是一个简要的自我介绍,首先给观众以概括的印象,随后用〔端正好〕等三支曲形象地展开叙述和描写。
〔端正好〕和〔滚绣球〕着重铺叙,告诉观众公主曾居巽宫和离宫,那里分别是风神和火神的宫殿。她掌管风部,神通广大。她吹滚起沙石能撼动佛之说法处——娑婆。是公主培养了孟婆等风神。她与骊山老母是姊妹,她与角、井、斗、奎等东方四星宿是亲戚。四宿以木为号,以四种动物为星象。他们真是人多势众。因此,长期以来无人对付得了她,而她,也把世界看破了。上述情况,公主以自夸的口吻出之,表明她是一个气盛好强的能人。于是,当西王母在蟠桃会上当众奚落公主,炫耀自己居西方属金,金能欺风胜木时,公主自然不服,何况带着酒意。公主与王母争执起来,一气之下反出天宫,来到铁鎈山居住,成了一个妖魔。写出公主这一段经历,便为她敢于斗悟空作了有力的铺垫。
作者接着在〔倘秀才〕中以明月、寒露句写空旷寂静之景,颇得王维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之意境。鹤、猿等活物又为山景增添生气。句中薜萝即薜荔和女萝,既实指山中植物,也可借指隐者的住处。刘长卿《使回次杨柳过元八所居》诗中有“薜萝诚可恋”句。此曲在写景中寓有公主如今对无拘无束隐居生活的喜爱之情,结句再用“与凡尘间阔”(与外界远隔)一语点明,而与前文“把世界都参破”的感慨相呼应。
第二支〔滚绣球〕曲介绍本出的核心道具——铁扇。说明铁扇制作过程仅用十二字,且紧扣铁的特性。铁需铸,铸用火,故借助火的神将六丁神。铸件需磨,磨是慢工细活,宜选僻静处,故置于泰山深处,借助东岳神将五道神。此扇构造复杂,有二十四骨,应二十四个节令,故称“巧铸”。行文谨严,无一字虚设,为此扇搧动起来足可翻天覆地充分铺垫。“搧翻地狱门前树,卷起天河水上波”出语新奇可喜。总之,确是一柄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宝扇,单镇火焰山,怎不吓破山神胆!赞赏宝扇即是褒扬扇主,写扇为写人;同时,赞赏宝扇引出悟空借扇,自然过渡到下文。
本出戏神话色彩浓厚,充满奇异的想象和极度的夸张,而且编造得圆满可信,“居山”突出地表现了这个特色。曲词有粗笔泼洒,有工笔细描,多姿多彩。公主形象从概括到具体,勾勒清晰,她的能耐引起观众兴趣,她的身世博得观众同情。
“诫孙”写深山中来了不速之客——“大唐三藏国师摩合罗俊徒弟孙悟空”,他为保唐僧过火焰山,特地来向公主借扇。不料来者满口秽语,被公主断然拒绝。在〔叨叨令〕中,公主告诫行者休要触怒自己天来大的“杀人心胆”,他的脑袋是经不得钢刀剁的。行者不以为然,自夸“盗了老子金丹,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是不怕钢刀剁的。于是在〔白鹤子〕中,公主又告诫他来铁鎈峰不比在花果山,已失去地利,得收敛三分。行者非但不收敛,反而一再寻衅。最使公主按捺不下火气的是行者扬言要拿她,暗示拿住后要轻薄她,伤害了她的自尊,恰与当年西王母奚落她一样。〔快活三〕中公主以更严厉的措词斥责行者信口开河,警告他当心铁扇,“我一扇子敢着你翻筋斗三千个”。写三诫意在表现公主的克制态度。但这是一个好强者的告诫,态度强硬,话中多含鄙视之意,岂能遏止好斗的行者。如果说公主好强的脾气在“居山”中只是通过叙述加以交代,那么在“诫孙”中则是通过戏剧冲突中人物的语言加以刻画了。
冲突在“使扇”中继续发展并到达高潮。公主出洞,高呼要“拼个输赢”。决斗不可避免了。公主指挥妖卒摆开阵势应战。作者先不忙铺排交兵场面,而是从容描写临战的人。看,公主怒睁杏目,紧攒蛾眉,手提青光闪烁的宝剑,凶狠中自有几分妩媚。在〔古鲍老〕前半曲和〔鲍老儿〕中,作者的笔从人物外形深入到内心,写公主嘲笑悟空耀武扬威倒是虚弱的表示,是掩饰对这位“柳腰桃脸”魔女的胆怯心理。齐天大圣尚未领教过魔女的厉害,是不可能胆怯的。因此,这一笔心理描写表现了公主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的昂扬战斗情绪,表现了她自负的性格。
交兵场面很有声势。旗帜狂舞,战鼓猛敲,妖兵齐喊,围攻大圣。〔古鲍老〕曲只用九个字就铺排了一个大开打场面。随后公主败走,悟空跳上云端瞭望,搜寻。〔道和〕则描写两人对打。武打是戏曲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如今我们只能凭借有限的文字去想象公主在舞台上的英姿了。
公主在对手铁棒、戒刀下东躲西闪,危急万分,方才认识到“那厮有神通难摸,艺高强名扬播”,明白了连老子和玉皇都奈何不得的胡孙(猢狲),唯有用法宝胜他。〔柳青娘〕交代的公主这个思想过程,表明她并非一味狂妄,对于一个好强的人来说,承认失败是要有足够的勇气的。她这才挥动宝扇,一阵风把个胡孙刮得无影无踪。此前,作者已反复强调铁扇的威力。在逐走悟空后,公主缓过气来,唱〔尾〕曲,设想胡孙刮走的景况,以轻松的话语结束,写尽了铁扇的凶威和得意之情。
原剧中在〔尾〕曲之后,还写到行者上场诌了四句顺口溜:“婆娘忒恁高强,法宝世上无双;不借我呵也罢,当着你热我凉。”行者以此表达他对“这弟子”(婊子)的慑服,从反面颂扬公主。他不敢再去借扇,只得聊以解嘲了。
本出戏的铁扇公主虽是妖魔的身份,却无多妖气,而有英雄的性格。她是神话故事中一个美丽的艺术形象。孙悟空只是一个配角,虽然不失为一条好汉,形象却较为简单,且有些粗俗习气。
现代舞台上所演昆曲《借扇》,取材于吴承恩小说《西游记》,故事比杂剧本复杂曲折得多,传奇性更强。那柄铁扇改称芭蕉扇,能如人意。孙悟空是个智勇风趣的英雄人物,计三借而后得。悟空化作飞蛾钻进公主肚子的情节为全剧高潮,演员有出色的虚拟化表演。铁扇公主形象则比杂剧本减了英雄气,添了儿女情。她记恨孙悟空曾请观音收服她的儿子红孩儿,使她母子分离,故拒借扇子。在昆曲中她成了孙悟空的对立面和陪衬人物,在相当程度上被丑化了,趣味却未见得比元杂剧高明。
(宋光祖)
马丹阳度脱刘行首·第四折
杨讷
〔锦上花〕淡饭粗衣,山中活计。落托清闲,到大幽微。采蕨寻芝,绕山转水,炼药烧丹,驱神捉鬼。
〔幺篇〕困来那一眠,闲来那一醉。一任渔樵,说是谈非。笑杀儿曹,走南料北。空叹英雄,争高竞低。
〔江儿水〕人生快活能有几,过一岁无一岁。将军使机谋,宰相施忠义,都在俺这老先生谈笑里。
〔碧玉箫〕想韩侯当日,钝剑一身亏。彭越何为,烂锉肉如泥。九江王受困危,竿尖上挑首级。恁莫痴,争是张良会。归,急流中身先退。
杨讷曾作杂剧十八种,今存《刘行首》和《西游记》两种。
本剧剧情梗概是:重阳真人王三舍得道成仙后,受吕祖之命,下凡度脱。偶遇鬼仙唐明皇时管玉斝夫人伤春,令其托生在汴梁刘家当妓女,二十年后还清业债,方能得道成仙。二十年后,马丹阳受重阳真人之命,到下界度脱刘行首,恰值刘要嫁给林员外,马丹阳化作道士前去度脱,但她贪恋红尘不肯出家。重阳真人复又派东岳神给她托梦,回想起二十年前的一段因缘,刘遂翻然醒悟,跟马丹阳出家。
“神仙道化”剧与现实似无直接联系,加上情节不免生编硬造,漏洞时见,实难以生活真实的逻辑标准去评判,但它们多少也总还反映了一些生活现实。这里所选四支曲子,系马丹阳度脱刘行首时所唱,内容无非是宣扬道教的超脱思想,但曲中的兴亡之叹,对我们认识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不无价值。联系作者身处的社会现实看,更是如此。元末战事频仍,人们生活朝不保夕,加上元廷长期实行民族歧视,社会普遍流行着一种厌世思想,“神仙道化”剧较前有增无减。如果透过这些剧本的宗教外衣,便可听到剧作家及广大人民不满当时社会的痛楚呻吟。我们不妨以本文所选的四支曲子作为例证。
马丹阳度脱刘行首——明刊本《元曲选》
这四支曲子宣扬荣辱无常,祸福不定。劝人们看破红尘,消释俗念。前面二支曲子勾勒道家逍遥散诞,澄彻虚静的生活图景。道士出家,虽然粗茶淡饭,却也逍遥清闲,与那些“走南料北”的商人以及“争高竞低”的“英雄”相比,真是一种神仙般的生活。作者以此揶揄现实,否定世俗。作者在〔江儿水〕曲里,以蔑视嘲弄的口吻,讽刺将相所为,只不过是空中建壁,徒劳无益。在〔碧玉箫〕中,又通过历史典故,具体说明其所以可笑。英雄一世,到头来却不得好下场,倒不如急流勇退,远祸消灾,悠游自在。曲中所说之韩侯,即韩信,楚汉相争时,助刘邦灭项羽,功勋卓著,然入汉后却为吕后所杀;彭越也是汉初著名将领,曾率兵从刘邦大败项羽于垓下,因功封梁王,后亦为刘邦所杀。九江王,即英布(又名黥布),初随项羽,常为先锋,封九江王,后归刘邦,封淮南王,汉立,见彭越、韩信相继被杀,遂起兵反,结果被长沙王诱杀。张良,汉初谋臣,深通兵法,为刘邦出谋划策,运筹帷幄,刘邦灭楚兴汉,多赖其力,汉立,封为留侯。他见彭越、韩信、英布相继被杀,便不恋功名富贵,辞官归隐,以求仙访道自适,遂得全身。作者对韩信、彭越、英布等人的被杀,遗憾多于同情;而对张良之急流勇退,却极为赞赏。作者的目的,无非在于说明荣辱无常,劝人超脱尘世,忘却名利。然而也暴露了封建统治者的虚伪残暴,刻薄寡恩,暴露了兔死狗烹、炎凉无定的世态。作者由此推而广之,认为人们不必自陷泥淖,而应到道家仙所去寻找安适无虞的生活。这四支曲子虽系王重阳(三舍)对刘行首所唱,但剧中之刘行首是个妓女,她怎能深会韩信、张良之事?作者实际上是借王之口自抒怀抱,并借此点化世人而已。
该剧曲词齐饬整洁,很少用衬字,只是不尽通俗易懂。
(周续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