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君宝
【作者小传】
平阳(今山西临汾)人。生平事迹不详。以写家庭、爱情剧见长。所作杂剧今知有十种。现存《秋胡戏妻》、《曲江池》、《紫云亭》三种。《紫云亭》一说为戴善甫作。今人孙楷第《元曲家考略》考出石君宝为女真族。姓石琖,名德玉,字君宝,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去世,享年八十五岁,可备一说。
鲁大夫秋胡戏妻·第二折
石君宝
〔叨叨令〕你道是鸾凰则许鸾凰配,鸳鸯则许鸳鸯对,庄家做尽庄家势。留着你那村里鼓儿则向村里擂。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着铜钱睡!
〔煞尾〕爹爹也,怎使这洞房花烛拖刀计① ?(李云)我这模样,可也不丑。(正旦唱)我则骂你闹市云阳② 吃剑贼!牛表牛筋③ 是你亲戚,大户乡头是你相识。哎!不晓事庄家甚官位?这时分俺男儿在那里:他或是皂盖雕轮绣幕围,玉辔金鞍骏马骑,两行公人排列齐,水罐银盆摆的直,斗来大黄金肘后随,箔来大元戎帅字旗。回想他亲娘今年七十岁,早来到土长根生旧乡地。恁时节母子夫妻得完备,我说你个驴马村夫为仇气。那一个日头儿知他是近的谁,狼虎般公人每拿下伊。我可也不道轻轻的便素放④ 了你。
〔注 〕①拖刀计:战场上武将用计谋制敌的一种刀法。比喻引诱敌方上当的机谋、阴谋。②云阳:地名,在今陕西淳化西北。秦朝的宰相李斯被杀于此,后戏曲小说因以称行刑的地方。③牛表牛筋:对农村中恶少年的蔑称。也作牛金牛表。④素放:宽恕,释放。也作索放。
秋胡戏妻是我国古代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最早见于汉代刘向的《列女传》,古乐府有《秋胡行》歌咏这个故事,唐五代时有《秋胡变文》,故事内容有所发展。石君宝则把这个故事搬上了杂剧舞台。
鲁国人秋胡与罗梅英结婚才一天,就被征去当兵,一去十年,毫无音讯。梅英在家辛勤劳作,安贫守志,侍养婆婆。同村财主李大户要想霸占梅英,被梅英坚决拒绝。这时,秋胡因军功升为中大夫,得意荣归。在路过自家桑园时,巧遇正在采桑的梅英,但他们已互不相识,秋胡上去调戏,遭到梅英痛骂。回家后梅英发现调戏自己的正是阔别多年的丈夫,就要和秋胡断绝夫妻关系。后经婆婆以死求情,她只好作罢。
杂剧第二折写罗梅英严拒李大户逼婚的经过。财主李大户想强占梅英为妻,梅英父亲、破落财主罗大户为卸去债务,同意了他的无理要求。于是李大户就以金钱势利诱逼梅英,梅英当面给予峻拒,并痛斥了他的无耻手段。
〔叨叨令〕是罗梅英对李大户的利诱的斥骂。李大户带着鼓乐队企图强行迎娶梅英,他恬不知耻地说自己与梅英正是鸾凰、鸳鸯相配。梅英面对李大户及他的那些吹鼓手,用讥刺的口吻针锋相对地痛斥:“你道是鸾凰则许鸾凰配,鸳鸯则许鸳鸯对,庄家做尽庄家势。留着你那村里鼓儿则向村儿擂。”李大户计穷词屈,只能以金钱作炫耀,梅英义正词严地表示:“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其实我便觑不上也波哥。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着铜钱睡!”曲词表现了梅英绝不可欺的人格与不为金钱所动的骨气,表现出她对有钱有势的恶势力的厌恶与蔑视,是本剧中梅英形象最为光彩的一笔。
〔煞尾〕首句为梅英斥责父亲暗设机关,帮助李大户的强婚计划,使女儿陷于孤立绝望的困境。接着骂祸首李大户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子,并嘲笑他与流氓恶少为亲、与乡下地主富户为友,就自认为了不起。她以蔑视的口吻表示并不惧怕他们这股势力。“这时分,俺男儿在那里”以下一段是梅英以想象中威风的丈夫与“不晓事的庄家甚官位”作对比,这是明显受乐府叙事诗《陌上桑》罗敷夸耀夫婿以拒婚的手法启迪,然《陌上桑》委婉而俏皮,本曲则率直而愤慨。她夸耀自己从军的丈夫是一个有能力成为将帅的人物,不久就要来收拾李大户这个恶人。这里用对比手法充分表现了梅英爱憎分明的感情。她对李大户这样的恶势力表示仇视与厌恶,并一定要惩罚他的罪行,决不宽恕;同时又表现了对自己丈夫的眷恋与信任。梅英这种坚贞不渝忠于秋胡的爱情,与以后秋胡薄情负义的行径恰可形成强烈的对照,从而为本剧的主要情节——梅英与秋胡的戏剧冲突巧妙地作一伏笔。
〔叨叨令〕和〔煞尾〕两支曲子有力地表现出梅英忠贞如一、爱憎分明、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崇高品德和机敏果敢的抗争精神。以后梅英与秋胡的坚决斗争正是这一性格发展之必然。这两支曲子的共同特点是善用多句排比和铺陈,展示了一种奔涌不息的气势。〔叨叨令〕的排比句把梅英斥退李大户的决心铺写得十分坚决、彻底,犹如出闸之水,一往无前,决无反顾。〔煞尾〕中梅英想象丈夫威风的六句铺排,则有力烘托了梅英俯视恶势力的气概,具有压倒气焰嚣张的对手的作用。
〔叨叨令〕虽则读来明白如话,不见雕饰,实则是精心守律之作,充分发挥了本曲韵律上固有的气度。〔叨叨令〕定格共七句,首四句句式完全相同,有反复咏叹、一气贯通之感。五六两叠句,重复吟唱,使前四句积成的语势,在此处略一停顿和转折,蕴蓄为一种语势的落差,然后在最后一句释放出来,句式又与前四句完全相同,更增加了节奏起伏、气势不绝的感觉。〔叨叨令〕的这种曲格既可以产生回环往复的缠绵之势,也可以产生浪浪相推的奔涌之势。《秋胡戏妻》中这支〔叨叨令〕属于后者。如果划出了衬字,就可以看出它完全合乎曲格:“(你道是)鸾凰则许鸾凰配,鸳鸯则许鸳鸯对,庄家做尽庄家势。(留着你那)村里(鼓儿)则向村里擂(按,此为拗句)。……(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着铜钱睡!”此曲全部用排句,用字成句的样式完全相同,有节奏反复、一气到底、势不可挡的语感。从中可看出作者精心地利用了曲格的气势,并选择去声韵(配、对、势、擂、睡),遂收决断有力的效果。
本折的〔煞尾〕利用此曲格可多处反复增句的自由度,采用“增句格”充分展开铺写,极力渲染了设想中秋胡的显赫威势,对想象中秋胡归来严惩恶人的经过作了细致铺陈。写来从容有度,气势非凡。
(叶长海)
鲁大夫秋胡戏妻·第三折
石君宝
〔满庭芳〕我慌还一个庄家万福。他不是闲游的浪子,多敢是一个取应的名儒。我见他便躬着身、插着手、陪言语。你既读那孔圣之书,我是个采桑养蚕妇女,休猜做锄田送饭村姑。他酩子里丢抹娘一句,怎人模人样,做出这等不君子,待何如?
〔上小楼〕你待要谐比翼,你也曾听杜宇,他那里口口声声,撺掇先生不如归去。你道是不比俺那养蚕处,好将伊留住;则俺那蚕老了,到那里怎生发付?
〔十二月〕兀的是谁家一个匹夫?畅好是胆大心粗!眼脑儿涎涎邓邓,手脚儿扯扯也那捽捽。是他便拦住我还家去路,我则索大叫波高呼!
〔尧民歌〕桑园里只待强逼做欢娱,唬的我手儿脚儿滴羞蹀躞战笃速。他便相偎相抱扯衣服,一来一往当拦住。当也波初,则道是峨冠士大夫,原来是个不晓事的乔男女。
〔耍孩儿〕可不道书中有女颜如玉,你将着金要买人尤云殢雨① ,却不道黄金散尽为收书。哎!你个富家郎惯使珍珠,倚仗着囊中有钞多声势,岂不闻财上分明大丈夫?不由咱生嗔怒,我骂你个沐猴冠冕,牛马襟裾!
〔二煞〕俺那牛屋里怎成得美眷姻,鸦窠里怎生着鸾凤雏,蚕茧纸难写姻缘簿,短桑科长不出连枝树,沤麻坑养不活比目鱼,辘轴② 上也打不出那连环玉。似你这伤风败俗,怕不的地灭天诛。
〔三煞〕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哎!吃万剐的遭刑律!我又不曾掀了你家坟墓,我又不曾杀了你家眷属。
〔尾煞〕这厮睁着眼,觑我骂那死尸;腆着脸,着我咒他上祖。谁着你桑园里戏弄人家良人妇!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也做不的主。
〔注 〕①尤云殢雨:指男女欢合,恋昵不离。也作殢雨尤云。②辘轴:辘轳的转轴,借指辘轳,即“陶车”,一种制陶瓷的机械。主要由一个水平的转盘装在垂直的转轴上。转轴回旋运动后,由手工把转盘上的泥料制成陶瓷生坯。
《秋胡戏妻》第三折就是流传久远的著名的“桑园会”。这是全剧最关键的一折,也是全剧的高潮。至今京剧等戏曲剧种均有改编演出,大部分即称《桑园会》。秋胡与梅英成亲仅过一天,就在变乱中阔别十年,梅英含辛茹苦,成了乡间贫女,而秋胡文攻武战,做上高官。匆匆的分别,久久的离散,加上地位的变化,这一切就成为“调戏妻子”这种绝妙的悲喜剧产生的条件。
今天的秋胡,衣锦荣归,原心想“捧着这赤资资黄金奉母,安慰了我那娇滴滴的年少夫人。”但正因为高官厚禄,春风得意,使得官场恶习大发作,路过自家桑园时,“一见了美貌娉婷,不由的我便动情。”遂萌生了邪念。桑园中的梅英对这个不速之客的认识有一个过程。〔满庭芳〕着重写这种认识过程。开始见秋胡像君子般对她施礼,她忙“还一个庄家万福”。心以为“他不是闲游的浪子,多敢是一个取应(参加科举考试)的名儒”,于是就“躬着身、插着手、陪言语”。然而当秋胡搭讪着要她觅些“凉浆儿”与他吃时,她就有点警觉,委婉地拒绝了他:“我是个采桑养蚕妇女,休猜做锄田送饭村姑。”当秋胡突然口出脏语进行调逗,她立即在心中怒斥了他:“他酩子里(突然)丢抹(羞辱,调戏)娘一句,怎人模人样,做出这等不君子,待何如?”
秋胡初次出击,便败退下来,知她并不是一个好欺的女子。但毕竟是贼心不死,于是竭思尽虑变换手法来:始而言语引逗,继而强行非礼,再而黄金利诱,终而武力威逼。但他的丑恶行径连连遭到梅英的反击,最后只能以惨败而告终。对这一场紧张的斗争,作者写得层次分明,井然有序,将矛盾斗争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地推向高潮。
秋胡开始的引逗用的是这么一番道理,说是“力田,不如见少年;采桑,不如嫁贵郎”,要梅英“随顺”了他。〔上小楼〕一曲则是梅英对秋胡言语引逗的反击。“你待要谐比翼,你也曾听杜宇,他那里口口声声,撺掇先生不如归去。”旧时人们认为杜宇(杜鹃)鸣声似“不如归去”,故而梅英在这里借杜鹃的鸣叫婉转地劝秋胡“不如归去”,死了“谐比翼”的念头。然后以自己对蚕桑生活的关心,表明自己绝不会贪恋什么“贵郎”。
这时秋胡心想“不动一动手也不中”,于是动手动脚,并堵住桑园门,企图“强逼做欢娱”。〔十二月〕〔尧民歌〕二曲则是梅英对秋胡强行非礼的反击。梅英厉声指斥秋胡“眼脑儿涎涎邓邓(贼溜溜),手脚儿扯扯也那捽捽”的丑态,斥骂他是“匹夫”,是“不晓事的乔男女(坏蛋)”。梅英虽然孤身一人,在秋胡的动作面前开始也不免有点手脚发抖(“滴羞蹀躞”)、战兢兢(“战笃速”)的样子,但她一面高声呼喊,一面“一来一往当拦住”,毕竟以自己的勇敢行动挫败了秋胡的企图。
鲁大夫秋胡戏妻——明刊本《元曲选》
秋胡见强干不行,就心生一计,把国君赐予他奉养老母的一饼黄金取出,他以为“财动人心”,想以此来诱使梅英“好歹随顺”了他。梅英将计就计,乘机逃出桑园门,冲着秋胡怒斥:“兀那禽兽,你听着!可不道男子见其金易其过,女子见其金不敢坏其志。”表白了黄金可令男子变坏,却不能动女子之心的严正态度。〔耍孩儿〕〔二煞〕二曲正是她对秋胡黄金利诱的反击。梅英对“富家郎惯使珍珠”是早有认识的,本剧第二折中已有交代,她在严拒李大户以铜钱诱婚时,就曾表白过自己对铜钱“觑不上”,她曾嘲讽李大户说:“我道你有铜钱则不如抱着铜钱睡!”梅英对金钱肮脏本质的揭露是有力的。她在这时又一次表明,自己是轻黄金而重人格,自己的人格决不会为黄金所收买。她怒骂像秋胡这种“倚仗着囊中有钞多声势”而干坏事的“富家郎”是“沐猴冠冕”,“牛马襟裾”,这种“伤风败俗”,必将遭“地灭天诛”。
见利诱不成,秋胡终而“图穷匕首见”,扬言“一不做二不休,拼的打死你”,想以此逼迫梅英让步。经过以上几个回合的交锋后,梅英对秋胡的厚颜无耻与理亏心虚都已有相当充分的认识,故而更显得镇定自如。在秋胡的以死相逼面前,她毫无惧色,她的反抗精神终于爆发出来。〔三煞〕〔尾煞〕二曲是她对秋胡武力威逼的有力反击。她那针锋相对的连珠炮似的咒语,直骂到秋胡的祖坟先灵,痛快淋漓,势不可挡。在痛骂声中,梅英的勇敢泼辣的抗争精神得到了升华。她的不可战胜的气概,使得秋胡毫无招架之能,他只能以解嘲式的一语宣告了自己的彻底失败:“用言语将她调戏,倒被她骂我七代先灵。”
从以上几支曲子中,能清晰地看出梅英对秋胡的斗争由松至紧的发展。〔上小楼〕曲尚属“宛转”,〔十二月〕曲已为“厉声”,至〔耍孩儿〕曲则为“怒斥”,而〔三煞〕曲显然是“痛骂”了。曲子情绪的这种“动势”,一方面写出了戏剧情节的发展与层次,另一方面显示了曲子语言的内在动作性,这正是剧曲的戏剧性的一种典型表现。对于人物塑造来说,这一组曲子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和心理活动的变化,表现了人物“内心动作”和“外部动作”的多面性与发展感。使一个不屈于淫威的反抗型的劳动妇女形象,令人信服地矗立了起来。在元杂剧中,有不少动人的妇女形象,如崔莺莺、窦娥、赵盼儿、李千金等,但大笔书写农村劳动妇女的成长过程与劳动、斗争经历的,当以《秋胡戏妻》为首屈一指。
石君宝的戏曲语言生动泼辣,接近关汉卿,有人称之为“本色派”。本色派的戏曲作品特别富有民间性。《秋胡戏妻》全剧的曲子几乎都具有民间文学的通俗、明快、清新、刚健的精神。本折〔三煞〕这一段很有特色:“你瞅我一瞅,黥了你那额颅;扯我一扯,削了你那手足;你汤(接触)我一汤,拷了你那腰截骨;掐我一掐,我着你三千里外该流递;搂我一搂,我着你十字阶头便上木驴。”一连用了五个排比句,反复推进,淋漓尽致,在一往无前的抗争气势中又透出机智的幽默感,很有民歌与民间说话的风味。〔二煞〕又是一种典型:“俺那牛屋里,怎成得美眷姻,鸦窠里怎生着鸾凤雏,蚕茧纸难写姻缘簿,短桑科长不出连枝树,沤麻坑养不活比目鱼,辘轴上也打不出那连环玉。”用一长串自嘲式的比喻戏语把坏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真是妙语联珠。曲中汲取的民间俗语既富有生活气息、斗争气息,又充溢着本色泼辣的机趣。若不是熟悉世俗民情的大手笔,怎能够写得如此光彩照人?
(叶长海)
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一折
石君宝
〔寄生草〕他将那花阴串,我将这柳径穿。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桃花扇轻拂垂杨线,垂杨线怎系锦鸳鸯,锦鸳鸯不锁黄金殿。
《曲江池》是石君宝的著名剧作。此剧取材于唐代说唱《一枝花》和小说《李娃传》:洛阳府尹之子郑元和赴京赶考,与正在曲江池上赏春的长安名妓李亚仙相遇,一见倾心。郑遂居住在李家。两年后郑钱囊倾尽,被鸨母赶出,沦为送殡的歌郎。郑父闻讯大怒,认为辱没家门,将元和杖至将死。李亚仙在风雪中将郑元和接到家,被鸨母辱骂。李尽其所有自赎其身,与郑另居,并劝其矢志攻书。后郑元和中举得官,不肯认父,经李亚仙以死相劝,父子方和解团聚。
第一折〔寄生草〕,是李亚仙初遇郑元和时所唱。无数作家描绘过爱情萌生时美妙的一刹那,石君宝这首曲却别有风采。“他将那花阴串,我将这柳径穿”,写郑元和与李亚仙为彼此的才貌风韵所吸引,分花拂柳,互相缓缓走近,恰似彩蝶双飞在花丛柳雾之中。作者以清丽之笔,为他们的初遇设置了一个如诗如画的优美环境,将他们的感情烘托得分外妩媚自然。“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他们越走越近,终于四目双对,眉目传情。“春风面”,指李亚仙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娇媚面容。“乍识”写出郑元和这位纯洁少年初见李亚仙时那种又惊又喜的感觉。李亚仙则羞答答地用桃花扇半遮脸庞,偷偷窥视这英俊少年。“半掩”二字,写出她娇羞无邪又脉脉含情的神态。接下来“桃花扇轻拂垂杨线”是一个静场,限于素不相识,二人无法交谈,只是默默地凝视,只有丝丝垂柳无声地轻拂着桃花扇。“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温馨明丽的画面,启发着观众去体味、想象他们此时此刻复杂微妙的心情。他们在想什么呢?“垂杨线怎系锦鸳鸯,锦鸳鸯不锁黄金殿”,透露了李亚仙的心事。“鸳鸯锁黄金殿”,语出李白《宫中行乐词》:“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原诗写宫中景色,在元剧中多比喻“有情人得成眷属”。如《金钱记》第二折〔叨叨令〕:“我则待燕莺期称于飞愿,谁待要顽涎醉倒琼林宴,我则怕鸳鸯不锁黄金殿。”此处亦用此意。李亚仙对柳丝飘拂,触景生情:“垂柳虽细长,可怎能系住美如锦绣的鸳鸯?正如我俩虽相逢相悦,可怎能相识,结成美眷?”由柳丝而思系鸳鸯,由鸳鸯而思结佳偶,极尽婉曲之至。
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明刊本《元曲选》
全曲构思巧妙,语言尤为精巧。从第三句始,运用“顶真续麻”的修辞手法,以前一句的结尾做后一句的起头,使邻接的句子头尾蝉联而有上递下接的趣味,如“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加上在音律上句句押韵,整首曲便像一支音调和谐、回旋反复的抒情歌曲,咏叹着少男少女纯洁无邪的爱情。
(罗斯宁)
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二折
石君宝
〔南吕·一枝花〕俺娘眼上带一对乖,心内隐着十分狠,脸上生那歹斗毛,手内有那握刀纹。狠的来世上绝伦,下死手,无分寸。眼又尖,手又紧。他拳起处又早着昏,那郎君呵,不带伤必然内损。
〔梁州第七〕俺娘呵,则是个吃人脑的风流太岁,剥人皮的娘子丧门。油头粉面敲人棍,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娘使尽虚心冷气,女着些带耍连真,总饶你便通天彻地的郎君,也不够三朝五日遭瘟。则俺那爱钱娘扮出个凶神,卖笑女伴了些死人,有情郎便是那冤魂。俺娘钱亲钞紧,女心里憎恶娘亲近,娘爱的女不顺。娘爱的郎君个个村,女爱的却无银。(正旦云)俺娘拄着这条瘦亭亭拄杖,也不是条拄杖那。(唱)
〔黄钟煞〕则是个闷番子弟粗桑棍。(云)系着这条舞旋旋的裙儿,也不是裙儿。(唱)则是个缠杀郎君湿布裩。接郎君分外勤,赶郎君何太狠。常言道娘慈悲,女孝顺;你不仁,我生忿。到家里决撒喷① 。你看我寻个自尽,觅个自刎,官司知,决然问。问一番,拷一顿。官人行,怎亲近。令史每,无投奔。我着你哭啼啼带着锁,披着枷,恁时分,(云)走到衙门前,古堆邦坐的,有人问,妈妈你为甚么来?送了这孤寒的老身。妈妈道,这都是那生岔的小贱人送了我也。(唱)我直着你梦撒了撩丁② ,倒折了本。(卜儿拖正旦下)
〔注 〕①决撒喷:决撒,有两种意思:一为败霹、糟糕;二为破裂、决裂。喷,指责骂,今浙东方言仍说受责为吃喷头。决撒喷即大闹而决裂。②梦撒了撩丁:梦撒,没有。撩丁,钱。梦撒了撩丁即没有钱。此曲指两手空空。
石君宝善于在杂剧中塑造勇敢泼辣的被压迫妇女的形象。在那些描写她们向黑暗势力抗争的曲词里,一反诗词描写女性以宛转蕴藉取胜的传统,而以直露明快、恣意横肆见长。《曲江池》第二折的这三首曲,就鲜明地表现了这个特点。
在这折戏里,郑元和已沦为送殡的歌郎,并遭父亲毒打将死。李亚仙对他的厄运十分同情,更憎恨导致他落魄的鸨母。这三支曲通过李亚仙对鸨母的斥骂、揭露、抗争,塑造了一位勇敢泼辣的妇女形象,并有力地鞭挞了娼妓制度。
〔一枝花〕头四句,首先用憎恶的口吻描绘鸨母的形象:眼露乖戾凶暴的目光,内藏十分狠毒之心,脸生着歹毒好斗的汗毛,手掌里有算命术认为主凶暴的握刀纹。这四句对鸨母从外到内尽情地挖苦、痛骂,透露出深恶痛绝的强烈情感。接着又揭露鸨母榨取嫖客金钱的凶狠贪婪手段:“下死手,无分寸。眼又尖,手又紧。”四个短句排列整齐,一气呵成,斥责了鸨母不择手段地坑人骗人,聚敛钱财,致使那郎君“不带伤必然内损”——钱囊洗净,身败名裂。
〔梁州第七〕继续痛骂和揭露鸨母的凶狠狡猾。首先直斥她“是个吃人脑的风流太岁,剥人皮的娘子丧门。”太岁,指木星,代表凶神。丧门,也是凶神之一。“油头粉面敲人棍,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指鸨母打扮得油头粉面,其实手握打人的棍棒;她挤出满面笑容,实际上是笑里藏刀,用以剐人皮,割人肉;她装得和善软绵,其实是绵里藏针,用以剔人髓,挑人筋。三个排比句,一句比一句强烈,酣畅淋漓,活画出鸨母外表迷人而心藏歹毒的真实面目。
紧接着,作者赋予李亚仙以更深刻的思想,让她从骂鸨母进而骂妓院,对整个娼妓制度发出怨恨之声。“娘使尽虚心冷气,女着些带耍连真”,鸨母使尽种种虚情假意,并指使妓女耍弄真真假假的迷人手段,令嫖客即使是“通天彻地”聪明能干的男子,也要倒霉遭殃,“不够三朝五日遭瘟”。“则俺那爱钱娘扮出个凶神,卖笑女伴了些死人,有情郎便是那冤魂”,在妓院里,鸨母扮演着捞钱的凶神角色,妓女则违心强作欢颜伴客,偶有真情的“郎君”,如郑元和之类,便被害得几乎丧命。一连七个泼辣锋利的句子,将妓院的丑恶本质揭露无遗。在元代社会,普遍以嫖妓为风流韵事,仅京城大都就有妓女二万多人。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作者对娼妓制度有这样清醒的认识,是难能可贵的。曲的最后五句:“俺娘钱亲钞紧,女心里憎恶娘亲近,娘爱的女不顺。娘爱的郎君个个村,女爱的却无银”。村,是粗俗、愚蠢的意思。鸨母选择嫖客的标准是有钱,而当时腰缠万贯的多是粗俗的商人。李亚仙挑选爱侣的标准是才貌,而当时富于才情的多是贫寒书生。这样,她们之间就必然会发生尖锐的矛盾:鸨母爱的李亚仙讨厌,李亚仙爱的鸨母憎嫌。这里,金钱与真情犹如水火不能相容。李亚仙面临着选择:要么服从鸨母,牺牲自己与郑元和的爱情;要么起来抗争,维护自己的自由幸福。
〔黄钟煞〕表明李亚仙作了后一种选择。此时,郑元和已被父亲打得奄奄一息,李亚仙看见心上人倒在血泊中,痛心至极,鸨母却赶来辱骂。李亚仙忍无可忍,终于奋起抗争。她首先痛骂鸨母是残害郑元和的元凶,说她的拐杖是打昏人的粗棍,她的裙子是缠杀人的湿布裤,她看见郑元和贵为公子时,便殷勤接待,等他床头金尽,便逐出家门,致令郑元和落到这般悲惨的境地。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她不再屈服于鸨母的淫威,而是奋起反抗:“娘慈悲,女孝顺;你不仁,我生忿。”生忿为忤逆之意。她认为,鸨母残害她的心上人,对她不仁,她当然要忤逆鸨母,大闹一场,彻底决裂。她抗争的手法很激烈,像她火辣辣的性格,就是“寻个自尽,觅个自刎”。她的自尽不是消极的退却,而是积极的进攻,是逼使鸨母就范的一种手段。从“官司知”至“倒折了本”洋洋洒洒十几句唱词,都是向鸨母摆出自尽后的恶果,令鸨母惊恐:出了人命,官府必然会把你鸨母抓去吃官司,挨打受审且不说,还要披枷带锁,入狱坐牢,弄得人财两空。李亚仙还绘声绘色地描绘鸨母一旦沦为囚犯后坐在衙门前的凄凉情景,意在警告她:如果你还要破坏我的幸福,我纵然死去,你的结局也不妙。
这三支曲,质朴浅白,直率明快,多用市井口语和排比句,有汪洋横肆的强烈气势,极有久经风尘的泼辣妓女的口吻,对塑造李亚仙的形象起了重要作用。
(罗斯宁)
诸宫调风月紫云庭·第三折
石君宝
〔鲍老儿〕从来撒欠颩风① 爱恁末,敲才兀自不改动些儿个。你这般忍冷耽饥觅着我,越引起我那色胆天来大。我每日千思万想,行眠立盹,不是存活② 。这般山长水远,天遥地阔,不想你直来阿。
〔哨遍〕送的人赤手空拳难过,都是俺舌尖上一点砂糖唾。越精细③ 的越着他怎出俺这打多情地网天罗。且说俺这小哥哥,为俺耽惊受怕,波迸流移④ 冷落了读书院一就把功名懒堕。自尽教萱堂有梦,并不想兰省登科。几时得两扶红日上青天,空望着一片白云隔黄河。则共我这般携手儿相将,举步儿同行,他想所事⑤ 满心儿快活。
〔耍孩儿〕早是你不合将堂上双亲躲,你却待改换你家门小可⑥ 。这李亚仙苦劝你个郑元和。再休提那撒板鸣锣。若还俺娘知咱这暗私奔到毒似那倒寨计,若还恁耶见你这诸宫调更狠如那唱挽歌。你脖项上新开锁。俺娘难道那风云气少,恁耶却甚末儿女情多。
〔收尾〕此行折末山村野店上藏,竹篱茅舍里躲。能够得个桑榆景内安闲的过,也强如锣板声中断送了我。
〔注 〕①撒欠颩风:宋元俗语,发呆发痴。②存活:安静,宁静。③精细:这儿是聪明伶俐之意。④波迸流移:比喻失运,颠沛流离。⑤所事:凡事,事事。⑥小可:寻常,轻易之意。
《紫云庭》剧本科白不全,但由于曲文写得较为详尽,故剧情尚可勾勒大致如下:
女真贵族子弟完颜灵春马与诸宫调女艺人韩楚兰相恋,但常被韩母间阻。一天两人私会,不意韩母寻来,大吵大闹。灵春马父闻讯,锁其子于家中,而把韩一家驱逐出境。韩在家中苦念灵春马,又恨其母嗜财如命,厌倦摇钱树式的卖艺生活。终于,灵春马也因眷恋韩而四处寻访,找到韩处,两人商议,携手出走。某日韩被传去为官府演出,官厅上坐着的却是灵春马之父,韩正疑惧时,这位公公却热情地接待她,并承认两人的婚事。于是父子团圆,合家欢欣。
这里选的是第三折的四首曲子。灵春马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到韩楚兰后,由楚兰所唱,表现了本剧女主人公欣喜而矛盾、复杂而细微的心曲。
〔鲍老儿〕第二句的“敲才”,原是咒骂人的话,犹说“该打的”,宋元人喜好把骂人话用作对爱人的昵称,除了“敲才”,常用的还有“冤家”、“死鬼”等。首两句连起来的意思是:从来的痴情者都爱这样做,我的那位“敲才”也丝毫不走样。他如此“忍冷耽饥觅着我”,受此痴情与勇敢精神的感染,楚兰觉得自己也胆魄骤大无所畏惧了——“色胆大如天”原本在俗语中含有贬义,楚兰在这里自指,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我每日”以下三句,是楚兰向恋人倾诉别后相思,“行眠立盹”、“不是存活”,都是市井俗语,两句与“为伊消得人憔悴”近义。而“这般山长水远”句,楚兰对灵春马突然到来的惊喜之情,溢于言表。骂一声敲才,絮一会相思,说一场欢喜,女儿家的话语就是这样琐碎而又绵长!
在〔鲍老儿〕与〔哨遍〕之间,原来有一段对白,写楚兰问清了灵春马从父亲的枷锁下“赤手空拳”地逃脱出来的情况。于是,楚兰有这以下以曲代言的自责之辞:只为我的一些甜言蜜语,断送得他赤手空拳日子难过。我越是聪明精细,他越是离不开这张爱的网罗,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他在所不辞;读书功名、兰省登科,他在所不顾,他凡事只想“携手儿相将,举步儿同行”,“满心儿快活”。楚兰何尝不愿与恋人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呢?但对他满腹经纶又把功名置之度外似又有些惋惜,这种情绪,以“几时得两扶红日上青天,空望着一片白云隔黄河。”两句曲辞中,若明若暗地透露了出来。
〔耍孩儿〕首二句亦是一种反语式的“责备”。读到这样的曲文,我们似看到舞台上的这对少男少女,原本满心喜欢地正携手同进,突然女子甩手独立,絮絮埋怨起来:你不该离了双亲,这般等闲改换了门庭。这正是上曲自责与惋惜情绪的延续。下面则全用李亚仙郑元和的故事,来比喻自身与灵春马的关系和处境。《李娃传》里的鸨母为了拆散李、郑交往,曾调换房宅,是为“倒寨计”;郑元和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只得去为人出殡“唱挽歌”。在这里,楚兰对灵春马言:你有个狠心的爹爹,我有个毒辣的妈妈,我俩活脱脱像亚仙元和。你可别再提要学诸宫调的事了,若是“俺娘”得知咱们私奔,她也会毒设一个“倒寨计”的;若是你爹闻见,他也会像郑父看见元和唱挽歌一样发狠毒打的。可别忘了脖子上刚刚打开的新锁。难道我娘的变脸术还少吗(“风云气”,指变幻莫测)?难道你爹会理会什么“儿女情长”?喜一阵儿,忧一阵儿,女儿家的心绪就是这样曲折而又无常!
〔收尾〕是为本折的最后一曲。情绪渐趋稳定的楚兰决心与恋人一同出走,只要能摆脱“锣板声中”的生涯,她情愿在“山村野店”、“竹篱茅舍”之中度过一生。有一点须说明的是,楚兰这里所谓的“锣板声中”,其实代指的是她名为卖艺,实为卖身的艺妓生涯,她厌恶这样的生活方式与生活内容,而不是她所从事的诸宫调说唱。她与灵春马出走之后,依然以说唱诸宫调为生,这一点正是明证。
元杂剧中有相当数量的表现青年男女争取爱情自主的剧本,但绝大多数承袭的是前代的题材,如《西厢记》袭自唐传奇《莺莺传》,石君宝的另一部剧作《曲江池》袭自《李娃传》。真正反映元代青年追求恋爱自由、冲破封建家长束缚的,可以说只有两本:其一是元代南戏《宦门子弟错立身》,一本便是这北杂剧《紫云庭》。两者剧情属同一类型,或是一事两传。这类故事大约在金元时颇盛行,因此《错立身》除南戏而外,还有杂剧李直夫一本、赵文敬一本(皆仅存剧目);《紫云亭》有石君宝一本,又有戴善甫一本。两剧中的男主人公延寿马和灵春马都是女真族贵胄子弟,为了争取和心爱的人结婚,不惜厕身于走江湖的艺人之中,这类情节在杂剧和传奇中颇为罕见。这当与元朝这一时代的特点有关。
就思想内容而言,《紫云庭》无论在对封建婚姻的叛逆上,还是在对妓女制度的揭露批判上,都较石君宝的另一部剧作《曲江池》更为彻底。李亚仙与郑元和一开头只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直至元和落难,这才激起亚仙的良心与真情。而楚兰与灵春马,一开始就是超越门第的真心相爱。两者的结局更有质的区别。《曲江池》是“落难公子中状元”而使父子夫妻团聚的,李、郑选择的是刻苦攻读、一举成名、挤身上层社会而博取郑父承认的,这是一条妥协的道路。而楚兰他们走的却是一条彻底叛逆的路:私奔,从艺,夫唱妇和,共同在勾栏瓦舍里讨生活,最后是完颜之父自己设计认子,允许他们继续卖艺勾栏,并不得不接受他们婚姻这一既成事实。要说妥协,这也是一种妥协,却是老的向少的妥协,是传统的仕官之途输于新型的市民生活之路。宋元以降,由于都市经济的发达,经商作为一条新兴的人生之路,为相当普遍的人们所接受。在宋元都市里,夫妻老婆店式的家庭商业十分活跃。艺人们从艺勾栏,亦带有浓重的经商色彩,而且夫妻、父女等亲属组成的家庭戏班、说唱班子亦很多见。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小说讲经史”条,列有“陈良甫”与“陈郎妇”两个艺名,当是一对夫妻无疑。同样,杂扮演员有卓郎妇、唱京词的有蒋郎妇、吴郎妇、唱诸宫调的有周郎妇、高郎妇等,她们的丈夫很有可能也是活跃于同一勾栏的艺人,而且有一定的名望,这样“某郎之妇”作为艺名也能够有一定的号召力。我们说,楚兰、灵春马的私奔从艺的情节并非出自剧作家的杜撰,而有一定的生活依据和可行性,只须将其置于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中便可明了。这也是剧本具有时代感的原因之一。
就剧中女主人公的形象而言,《紫云庭》中的韩楚兰感情丰富,性格鲜明,确实比《错立身》中的王金榜更有光彩。从曲辞中可以推测,楚兰是在她“母亲”的咒骂、逼迫声中度日的。她厌恶艺妓生涯,她痛恨其母一味嗜财而置她的真情实感于不顾。“楚兰明道是做场养老小,俺娘则是个敲郎君置过活”,“这条冲州撞府的红尘路,是俺娘剪径截商的白草坡”(第三折〔四煞〕),在她看来,这简直是强盗行径。她爱灵春马,不光是因为他少年英俊,而且还“举止”“谦和”(第三折〔十二月〕),对人体贴入微(第一折〔油葫芦〕)。真心相爱,平等相待,这对于一个出身高门的子弟来说,则更显得难能可贵。楚兰爱得其所,故她的这份爱越发显得委婉、细微,充满矛盾了。她自己可以忍受“母亲”的谩骂,但却生怕那“野调山声”伤了她的心上人;她欣喜久别重逢她那“心爱的庞儿旧哥哥”,但一想到为了爱,他曾“脖项上连铁索两托长”(第四折〔水仙子〕),便又后怕起来;为了爱,他无心“两扶红日上青天”,却又惋惜起来。当然,些许后怕与惋惜,终究敌不过爱的力量。出走后的这一对恋人,一同从事诸宫调说唱,这也使男主人公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那秀才凭学艺,他却也男儿当自强。他如今难当,日写在招子上,相公试参详,这的唤功名纸半张”(第四折〔得胜令〕)。这段唱词是楚兰在厅堂见到她“狠阿公”之时唱的。这真是一篇宣言,一篇自食其力新生活的自豪宣言,充满着善意的嘲讽和幽默感。与楚兰跌宕起伏、多姿多态的感情层次相比,《错立身》中王金榜就显得较单薄、逊色:书房私会被撞见,只是求情;久别重逢,竟然不理睬延寿马;后来言归于好也过于简单。也许《错立身》突出的是男主人公延寿马吧。而作为旦本的《紫云庭》,则重笔酣墨倾注于韩楚兰身上。石君宝现存三个剧本《秋胡戏妻》、《曲江池》、《紫云庭》,塑造了三个不寻常的、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在艰苦而漫长的岁月中磨砺得粗线条了的罗梅英,逢场作戏而真性未灭的妩媚的李亚仙,以及这柔情蜜意的、细腻委婉的女艺人韩楚兰。《紫云庭》杂剧与关汉卿的《救风尘》堪称写妓女生活的双璧。它们都是站在被侮辱、被损害的妓女方面提出控诉,而不是写妓院如何坑害良家子弟。人物性格、心理变化都写得极细致。赵盼儿与韩楚兰有许多相似之处,但由于年龄、经历和环境的不同,两者又有区别:赵盼儿久困风尘,老于世故,但有些悲观失望,韩楚兰却朝气蓬勃,感情奔放,对未来的幸福生活满怀信心。可惜《紫云庭》仅有曲词,科白简略,并有缺页,不便阅读,因此过去注意的人颇少。
(邵曾祺 翁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