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元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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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字协贞,号云林,别号临川佚老,饶州(州治在今江西波阳)人。曾任浙江省掾,后徙居常熟。一说曾任元学士。所作杂剧今知有《仁宗认母》、《斑竹记》、《桃源洞》三种,皆不存。原有散曲集《小隐余音》、《云林清赏》等。近人卢前有《小隐余音》辑本。现存小令一百首,套数一套。

〔正宫〕醉太平·警世

汪元亨

憎苍蝇竞血,恶黑蚁争穴,急流中勇退是豪杰,不因循苟且。叹乌衣一旦非王谢,怕青山两岸分吴越,厌红尘万丈混龙蛇,老先生去也。

汪元亨的百首小令总题《归田录》,分题也多为《归田》、《归隐》之类,即令题为《警世》、《闲乐》的,内容基调也大抵相同。题为《警世》的小令共二十首,也从不同角度表达了归隐田园的思想。这是其中的一首。

归隐田园是元人散曲一个相当普遍的主题,但表现出来的思想境界却是不完全相同的。有的抱着无可奈何而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态度,有的流露为无是无非的混世哲学,有的则把归隐生活渲染成超世出尘的极乐世界。当然它们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是共同的,在批判现实方面都有一定积极意义,但不幸都因主观处世态度的局限而受到削弱。而另外有些写归田的作品却立足于用皮里阳秋的幽默讽世,有些则表现出相当鲜明的愤激感情和批判精神,它们在同类题材的作品中是相当可贵的。此首小令便属于后一类。

小令的一二句是元曲中描绘名利场丑恶常用的比喻:“苍蝇竞血”,“黑蚁争穴”。马致远的名句“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夜行船〕《秋思》)则形容得更充分。但这里用了“憎”、“恶”二字,就表现出作者强烈的爱憎情感,非冷眼旁观的嘲讽可比了。下面两句直言道明“急流勇退”的原因是“不因循苟且”,作者这种退隐所显示的高洁情操、正义凛然的气概和斩钉截铁的决心就充分地表达出来了。这样,作者把这种退隐称作“是豪杰”也便恰如其分;言辞中流露的自豪也自能感染读者,而与前述一些归隐作品便有所不同。

以下对仗工整的一组鼎足对,是作者细致的抒情,同时也从三个方面将前面表现的思想感情作了深入的开掘。“叹乌衣一旦非王谢”用了人们熟知的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意。意在说人世沧桑,盛衰无常。而作者在此用一“叹”字,尤含伤感之情。这一句是从时序前后变迁的角度观照,下一句“怕青山两岸分吴越”则是从地理空间的变化来观照的。青山绿水、美丽而统一的吴越之地,自春秋以来多次分裂,这是追逐私利者们纷争的结果。其间的屠掠杀戮、生灵涂炭恐罄竹难书。今天现实中人们仍在那里嗜血争穴,其后果岂不可怕?这里的“怕”字流露出作者对人民命运的关切之情。第三句“红尘万丈混龙蛇”是说眼前社会将会被争名逐利者们搅得一片昏暗,成为龙蛇(贤愚)不分,鬼蜮丛生的世界。对这样的世界,作者是“厌”憎的。以上三句以“叹”、“怕”、“厌”丰富了前一段抒情的内容,使读者对“不因循苟且”有了形象而深刻的理解,从而对作者的归隐自会深表同情。“老先生去也”语带调侃,有傲世的意味,也使全曲带上散曲特有的寓庄于谐的意趣。

(姚品文)

〔正宫〕醉太平·警世

汪元亨

莫争高竞低,休说是谈非,此身不肯羡轻肥,且埋名隐迹。叹世人用尽千般计,笑时人倚尽十分势,看高人着尽一枰棋。老先生见机。

这是《警世》二十首中的另一首,内容倾向与上一首相近。但比较起来,情感却没有上一首那么激烈,似乎冷静得多。

首二句表明自己对社会生活的态度。“莫争高竞低”指不要追名逐利,争夺财富和权势的高低。第二句“休说是谈非”,则指不要去关注那些名利场中人的是是非非,因为其中本无是非可言。第三句是全曲关键之句:“此身不肯羡轻肥”,说明了前面“高”“低”“是”“非”的实质。不欣羡高官厚禄、肥马轻裘的富贵生活,是不愿为这种生活而因循苟且,甚至如苍蝇之竞血和黑蚁之争穴,表现了作者高洁的人生志趣。而下一句“且埋名隐迹”便是这种高洁志趣的必然归宿。以下三句鼎足对是作者内心感慨的进一步抒发,也是对前述人生态度的补充说明。第一句“叹世人用尽千般计”,眼看着社会上的一般人在那里百般营求名利,他们能得到什么呢?或者这正是他们人生中的不幸吧?作者觉得可叹亦复可怜。第二句“笑时人倚尽十分势”是追逐名利已经获得某种满足的人,你看他们恃富倚骄,甚至仗势凌人,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时人”者,即善于投机趋势者也。他们的权势又能久长吗?看着他们的种种做作,作者觉得可笑。“看高人着尽一枰棋”,表面看“高人”是与前两类不同的人,似为作者所肯定之人。但仔细琢磨,也不妨可看作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的“棋手”。他们好像比前两类人高明,实际也还是为自己的利益苦心经营。作者称他们为“高人”,是对他们自以为得计的嘲讽。以作者冷眼旁观,这“高人”也不免是当局者迷的。在感叹上述种种迷途不知返者之余,作者却参透人世之“机”,决心“埋名隐迹”,这实在是一种识时务的行为。

这首散曲多么像一位老于世故而又能保持自身清白的老先生用闲谈的方式说出的一番警世之言!

(姚品文)

〔中吕〕朝天子·归隐

汪元亨

长歌咏楚词,细赓和杜诗,闲临写羲之字。乱云堆里结茅茨,无意居朝市。珠履三千,金钗十二,朝承恩暮赐死。采商山紫芝,理桐江钓丝,毕罢了功名事。

汪元亨的〔朝天子·归隐〕共二十首,就体段来说,前人或名为“重头”,或称为“联章”。这里所抄录的,是其第二首。

前三句写其归隐的生活:不为衣食操心,不为名利劳神,有时“歌咏楚词”,有时“赓和杜诗”,有时“临写羲之字”。悠闲,风雅,用作者在这一组诗的第四首中的话来说,是“无半点尘俗闷”。“楚词”即“楚辞”,指以屈原《离骚》为代表的“书楚语,作楚声,记楚地,名楚物”的诗歌。为了欣赏楚辞的韵味,吟时必须节奏舒缓,因此特于“歌咏”之前恰切地置一“长”字,强调其声调的曼长,表现其陶醉的神情。“杜诗”,指诗圣杜甫的诗歌。“赓和”,是接在后面模仿别人诗歌的题材或体裁而写作。杜甫曾说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为了要踵武诗圣,握笔时必须十分认真,因此特于“赓和”之前恰切地置一“细”字,强调其字斟句酌的细心,表现其推敲的神态。“羲之”,即被人尊为书圣的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临写”之前的“闲”字,是安静的意思,是用以表现临摹王羲之书法时,聚精会神,没有丝毫杂念之心境的。作者在这一组诗的第四首中说:“长歌楚些吊湘魂,谁待看匡时论。”可以与这三句相互发明。

接下来的第四、五两句,写其归隐的处所,兼表相关的主观意向。就处所来说,包括两层意思:一是其地理位置在远离“朝市”的“乱云堆里”的高山深处;二是其房舍的质量为简陋的“茅茨”。曲的语言,“不贵熟烂而贵新生”(张琦《填词训》),作者在这里不用现成的“白云深处”,而铸造出“乱云堆里”,便是有意识地避熟就生,并增加语言形象的视觉感。“茨”,用芦苇、茅草盖的屋顶。《诗·小雅·甫田》:“如茨如梁。”郑玄笺:“茨,屋盖也。”“朝市”,犹言都会,指繁华的闹市。相关的主观意向,是对“朝市”的厌恶,“无意居”,对“乱云堆里”的“茅茨”的喜爱,有意“结”。为什么厌“朝市”而喜“乱云堆里结茅茨”呢?作者在这一组诗的第一首中说的“远红尘俗事冗”,正好可以移来做为注脚。

第六、七、八三句,写其归隐的原因。这原因来自作者对历史人物命运的总结,是他在这一组诗中经常使用的音符。“珠履三千”,用战国春申君事。《史记·春申君列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这里是借以泛指承君主恩宠的世家豪门的奢华。“金钗十二行”,用唐代牛僧孺(思黯)事。《山堂肆考·角集》二十三:“白乐天尝言牛思黯自夸前后服钟乳三千两,而歌舞之妓甚多,故答思黯诗云:‘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这里是借以泛指承君主恩宠的世家豪门的姬妾众多。这两句,对偶成文,词藻华丽,触笔无多,但其富贵、煊赫的气象,已经跃然纸上了。紧跟着的“朝承恩暮赐死”一句,陡然一转,说明“福兮祸之所伏”(《老子》),富贵荣华难以久长,早晨刚刚得宠,晚上便会被杀。这真是当头棒喝,足以令人惊心动魄,冷汗淋漓,不胜恐惧之至。

最后的三句,写归隐的志向:要像商山四皓的采紫芝于商山和严子陵的理钓丝于桐江,彻底与功名事决裂,以渔樵生活终老。“采商山紫芝”,用商山四皓事,意谓隐于山林。秦末,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为避乱而隐居商山。四人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刘邦建汉为皇帝后,想要把他们罗致到朝廷来辅政,结果没有办到。“商山”,在今陕西商县东南,林壑深邃,形势优胜。“紫芝”,一名灵芝,是一种菌类植物。“理桐江钓丝”,用严子陵事,意谓隐于水滨。严子陵,本姓庄。少年时与东汉的开国之君刘秀同游学,刘秀即帝位后,他变姓名而隐居不见。后来刘秀找到了他,任为谏议大夫,他不肯就职,归隐于富春山,垂钓于桐庐县南之江滨。“毕罢了功名事”这一末句,肯切坚决,字声合谱。作者这一组诗的第七首中的“功名事莫求”,第十七首中的“断绝了功名念”,都与这一句意同。“毕罢”,元时俗语,意为了结、撇下。

用事较多是这首小令的特点之一,亦是其优点。不论其“珠履三千,金钗十二”,还是其“采商山紫芝,理桐江钓丝”,都做到了如王骥德《曲律》所说的,“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

(何均地)

〔中吕〕朝天子·归隐

汪元亨

荣华梦一场,功名纸半张,是非海波千丈。马蹄踏碎禁街霜,听几度头鸡唱。尘土衣冠,江湖心量,出皇家麟凤网。慕夷齐首阳,叹韩彭未央,早纳纸风魔状。

汪元亨大约是在官吏场中经过一场幻梦之后而志在归田的。本篇以归隐为题,而以梦幻开篇,认为荣华富贵只不过是一场梦,到头来空无一物。当然,一生功名,也可能著之竹帛,载入青史,但不过是半张字纸而已,对自己有什么实际意义?而所经历的人间是非却如江海一样,骇浪惊涛,风波千丈。作者在这里流露出厌世之心。

曲中主人公是一位朝官。他兢兢业业,忠于职守,每天鸡叫头遍便走在京城的街道之上,满地青霜上第一个留下了他的马蹄的痕印。然而他把自己的职位看成尘土一般,他心量宽广,志在泛海归湖,远避害机。“江湖心量”是化用范蠡的典故,春秋时,范蠡助勾践灭吴,却功成身退,游于五湖,免遭杀害。(见《国语·越语》)“出皇家麟凤网”一句颇深沉。唐代曾改秘书省为麟台,改中书省为凤阁,“麟凤”即朝廷行政机构之代称。“麟凤”之尊本足以诱人,然而一旦身入彀(圈套)中,才体会到身家性命全不由己,如履薄冰。主人公既然已深深地悟出此理,于是就想办法脱出此网,做个自在快活之人。

以下二句即引正反两例为训。“夷齐首阳”,指商周时期,周灭商,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首阳山中,最后饿死。元散曲中多取其隐居不仕之意,此处亦然。“韩彭未央”,指汉代韩信、彭越为刘邦夺得天下后,功高震主,最后在未央宫被杀害。有此前鉴,悟此机关,主人公心里明白,必须出此“麟凤网”。“早纳纸风魔状”就是主人公想出的好办法:披发佯狂,行走于市;然后趁早请人呈上辞职表,休了官,从此逍遥自在,实现了脱网之志。

本篇以“归隐”为题,以“厌世”命意,不描写隐居生涯,而着重揭示厌世的心理,实为归隐张本。在封建社会,能大胆唱出“出皇家麟凤网”,实在是难能可贵的。这种由愤世之情而引出的归隐之心就不能以“消极”一语简单地评价了。

全篇十一句,分三个层次来表现愤世之心与出世之志。第一层三句,写身处风波叠起的宦海之中,发现功名荣华是一场虚幻的梦;第二层五句,写主人公虽然勤于王事,俨然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忠臣,然而其中已透出不堪其苦,不堪其拘的消息,从而为厌世脱网之志的申发而伏笔;第三层四句,写主人公怀夷齐之志节,看破韩彭之死因,两两对比,厌世之心便化为出世脱网之行动,终于佯狂隐去,意脉既一线相贯,又有起伏跌宕。在语言上,本曲质朴爽畅,不事雕饰,然又不坠鄙俗,颇显出元散曲后期本色派的特征。

(张玉奇)

〔中吕〕朝天子·归隐

汪元亨

身不出敝庐,脚不登仕途,名不上功劳簿。窗前流水枕边书,深参透其中趣。大泽诛蛇,中原逐鹿,任江山谁作主。孟浩然跨驴,严子陵钓鱼,快活煞闲人物。

这是汪元亨二十首《朝天子·归隐》之九,着力于表现归隐生活的快活。起笔的“身不出敝庐,脚不登仕途,名不上功劳簿”三句构成的排比,便极轻快。三个“不”怎么,互为因果。“身不出敝庐”,则必然“脚不”能“登仕途”;“脚不登仕途”,则必然“名不”能“上功劳簿”。反过来说,是因为“名不”欲“上功劳簿”,所以“脚不”欲“登仕途”;“脚不”欲“登仕途”,所以“身不”欲“出敝庐”。虽然如此,但后者才是作者所要表现的。他的“不出敝庐”,“不登仕途”,“不上功劳簿”,不是被迫地过这封闭式的生活,而是主动地选择这“绝念荣华,甘心恬淡”(作者〔朝天子〕《归隐》之十六)的道路的。作者在〔醉太平〕《警世》中说:“憎苍蝇竞血,恶黑蚁争穴。急流中勇退是豪杰,不因循苟且。”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他为什么要做此选择。

接下来的“窗前流水枕边书,深参透其中趣”两句,写他“身不出敝庐”的生活情趣,极富于诗情和哲理。无拘无束地静卧在敝庐中的窗前,没有车马的喧闹,没有名利的缠绕,书不读而放置枕边,漫不经心地听流水潺潺的天籁,仿佛身与大自然融合为一,而我不复存在了。这时,万念俱寂,宠辱皆忘,无是无非,无悲无喜,恐怕就是他所“深参透”的“其中趣”吧?

其后的“大泽诛蛇,中原逐鹿,任江山谁作主”三句,笔调由冲淡而转为豪放,是他“深参透”归隐生活的“其中趣”后,对人间社会“万事不关心”(王维《酬张少府》)之心态的表现。“大泽诛蛇”,指刘邦大泽乡起义事。《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中原逐鹿”,语本《汉书·蒯通传》:“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喻群雄并起,争夺天下。龙争虎斗,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尚且对谁胜谁负,“江山谁作主”,听之任之,漠不关心,那些个人的成败,地方的是非,更不足挂齿了。这三句,作者着意表现的是“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庄子·逍遥游》)的忘世的情怀。这种情怀,作者在其他作品中一再表现,如〔折桂令〕《归隐》二十首其十六:“赋归来浅种深耕,任兔走乌飞,虎斗龙争。”其十八:“一笔都勾,万事都休。静里乾坤,傲杀王侯。”

最后的“孟浩然跨驴,严子陵钓鱼,快活煞闲人物”三句,照应开端,点醒“快活”。孟浩然,湖北襄阳人。一生未仕,“隐鹿门山,以诗自适”(《旧唐书·文苑列传》)。传说他曾在雪天骑着驴子,出长安灞陵桥外赏梅。严子陵,即东汉隐士严光。《后汉书·逸民传》说他“少有高名,与光武同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姓名,隐身不见……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这两事是“闲人物”自由自在、风流潇洒的“快活”典型,与刘邦之“大泽诛蛇”和其他人之“中原逐鹿”的勾心斗角,奔波争夺,形成鲜明的对照。由这两事构成的这对仗工整的两句,对末句在意义上起铺垫作用,在声音上造成变化、错落的节奏美感。赞赏孟浩然、严子陵为“快活煞”的“闲人物”,意在肯定自己归隐的道路和生活。其实,隐士们的生活,并非总是“快活”的。即以孟浩然来说吧,他的内心便充满着矛盾,有过做官的追求,有过不遇的苦闷。

这首小令如此描绘归隐生活的快活,只能说是作者有意识的美化。不过美化的目的在借以批判污浊官场,对抗元代统治者。至于其章法的起承转合,语言的溜亮自然,更值得人们玩味。

(何均地)

〔中吕〕朝天子·归隐

汪元亨

风俗变甚讹,人情较太薄,世事处真微末。收拾琴剑入山阿,眼不见高轩过。性本疏懒,才非王佐,守一丘并一壑。算人生几何,惊头颅半皤,怕干惹萧墙祸。

这是汪元亨所作《朝天子·归隐》的第十首。这一首与其他那十余首有所不同,没有表现飘逸、旷达的情怀,而是写他适应不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由战战兢兢、恐怕遭祸而不得已逃避山林的心境。这一首较之某些强颜欢笑、自我麻醉者,更有真意,更无做作,更符合生活的本来面目,应该受到更多读者的青睐。

全篇分四层来描述的。第一层,真实地展现他对当时社会的认识,充满了厌恶的情绪。那时,社会风气变得特别坏,人情显得分外薄,一些社会上的事情的处置,其间存在着极其复杂微妙的关系,不是他这个正直的、头脑简单的书生所能应付得了的,所以留给他的只能是束手无策,无比反感,喟然慨叹。第二层,真实地展现他对当时社会看不惯所寻找的出路。这条出路,不是去进行抗争,而是收拾起他书生的琴剑来,躲到山坳里去,避免看到达官贵人们的高车驷马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俗话说“眼不见为净”,他所走的路虽然不是积极的,但如此洁身自好,比起那些趋炎附势、同流合污之流来,却要可爱许多。第三层,真实地展现他自我解嘲、自我宽慰的思想活动。他以为自己本性粗疏慵懒,才能又不足以充当帝王的辅佐之臣,只好安心地守住一座小山包、一条小水沟来过日子。这种通过自我贬抑以恢复内心平衡的方式,其前的精神震颤,其间的感情痛苦,该是多么巨大啊!最后一层,真实地展现他猛惊衰老而恐惧遭祸的心理,与第一层相呼应,明确他所以归隐的原因,肯定他归隐的抉择。生命给予每个人一次,而且时间极其有限,不注意也罢,一注意,叫人吃惊,头颅上原来的青丝已经有一半变成了白发!为了珍惜残年,所以担心牵涉到达官贵人们的内部斗争中去,做无谓的牺牲,而必须“入山阿”,“守一丘并一壑”。

本曲思想脉络十分清晰,章法结构非常完整,一个正直、自爱而又软弱、希望远祸全身的元代知识分子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给了读者。唯其追求的是“真实”这艺术的生命,所以作者在这首小令里不去锻炼清词丽句以逞才,也不去引用故实以炫学,只是用极平常的当时知识分子的口头语,不加粉饰地道出他心里的话。其中有本于前人诗文的语词,如“高轩过”之本于李贺的诗题、曾巩的“烟沙轣辘高轩过”诗句,“才非王佐”之本于《汉书·董仲舒传赞》的“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才”文句,“人生几何”之借用曹操的《短歌行》中语,“萧墙祸”之采于《论语·季氏》的“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等等,都是平时读书多,自然地流向笔端的。至于当作牵涉解的“干惹”,则是宋元人的俗语。不仅如此,为了“真实”,作者还不特意去讲求语词的形象性,除“琴剑”、“山阿”、“高轩”、“丘”、“壑”、“头颅”、“萧墙”是具体的可见物,“皤”是具体的可感色外,其他都是抽象的语词,作者所注意的重点,只在曲折尽情,塑造抒情主人公的整体形象。在作者的《朝天子·归隐》二十首中,也许有人很欣赏那种句子对仗工稳,字面形象鲜明,用事丰富恰切,笔调轻快潇洒类型的曲词,但是,最好不要忽视这一首。读这一首吧,它更耐咀嚼,它有如橄榄,初入口时有点苦涩,后味却是甜甜的。

(何均地)

〔双调〕沉醉东风·归田

汪元亨

远城市人稠物穰,近村居水色山光。熏陶成野叟情,铲削去时官样,演习会牧歌樵唱。老瓦盆边醉几场,不撞入天罗地网。

《沉醉东风·归田》共二十首,是汪元亨“经数场大会垓,断几状乔公案”,“算百年人过半”,“葬送的皓首苍颜”,“刚跳出愁山闷海”,“乞骸骨潜归故山”后的创作。这时,他像久在笼中的小鸟回到了森林,久困池里的长鲸回到了大海,充满了自由解脱感,充满了欢快舒畅情,见到“故山”的一切都是心旷神怡的,这便构成了这一组小令感情基调。

这首小令,是二十首中的第二首,其感情基调也不例外。开始的两句:“远城市人稠物穰,近村居水色山光。”对偶整齐,完全称得上是“字字的确,斤两相称”(王骥德《曲律》语)。两句前后形成对比,使城乡色调的差异分外鲜明。对城市的人口稠密、物资丰富,他并不厌恶,但却不留恋,而村居的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则对他有着更大的诱惑力,所以他特意在“城市人稠物穰”之前加一衬字“远”,在“村居水色山光”之前加一衬字“近”。这两个衬字,表现了他对去留的明确的倾向性。这两句与这一组小令的第五首的“居山林清幽淡雅,远城市富贵繁华”两句,命意相同,句型一样,但这两句却更富于形象感,使人更易联想起城市摩肩接踵,车水马龙,“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景象和山村青山苍翠,绿水潺湲,竹林茅舍,鸟语花香的风光。接着的三句:“熏陶成野叟情,铲削去时官样,演习会牧歌樵唱。”写他归田村居的追求和收获。追求的是改变归田前混迹官场时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作风,学习“野叟”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作风。他的收获,从消极方面来说,是“铲削去时官样”,即清除掉了身上沾染的时髦官员的官僚架子;从积极方面来说,是“熏陶成野叟情”,即感染与陶冶成了野叟的情性和“演习会牧歌樵唱”,学会了演唱民歌。这里的“野叟”与“时官”同前面的“城市”与“村居”一样,是对立存在的,但他对“城市”与“村居”无所褒贬,而在“野叟”与“时官”之间却有明显的好恶之分。他为什么要这样有所区别地写呢?当是意在告诉读者,他之所以归田村居,主要并非由于“村居”的“水色山光”,而主要由于憎恶“时官样”,喜爱“野叟情”。“野叟情”与“时官样”相对,在各自前面分别加添的衬字“熏陶成”与“铲削去”,对得也甚工稳,这是他不肯草率的态度,值得顺便一提。最后的两句:“老瓦盆边醉几场,不撞入天罗地网。”写他对归田村居生活的满足。他对归田村居生活的具体内容,描写得不多,只不过是前面提到的“演习”“牧歌樵唱”一点和这“老瓦盆边醉几场”一句而已,因为他旨不在叙事,而在抒情。“老瓦盆”,一种粗糙的陶制酒器。关汉卿〔四块玉〕《闲适》:“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以“老瓦盆”饮酒,照应前面的“熏陶成野叟情”,证实他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作风确实野叟化了。“醉几场”是心情畅快的行为,有暗示与他同饮者是野叟们的意味。“不撞入天罗地网”,是他满足于归田村居生活的原由,也是他满足心情的表露。“天罗地网”,指扭曲人的灵魂,危机四伏,充满了陷阱的官场。他在这一组小令中,对官场或喻为“虎狼丛”、“风波海”,或称为“虎窟龙潭”,有助于我们理解这“天罗地网”。

在我国古代的诗、词、曲中,以归田为题材者汗牛充栋,但几乎不出反映对污浊社会的厌弃,表现对美好自然的眷恋,描写淳朴恬静的田园生活和抒发高洁旷达的情怀这些方面,而且有的流露出消极颓唐的意绪,有的存在着虚无的色彩,像这首小令的高唱以野叟为师,为“熏陶成野叟情”,“演习会牧歌樵唱”,能“老瓦盆边醉几场”而自豪者,实在极为少见,理当视为我国古代归田诗、词、曲中一颗闪耀着思想强光的明珠。

(何均地)

〔双调〕沉醉东风·归田

汪元亨

二十载江湖落魄,三千程途路奔波。虎狼丛辨是非,风波海分人我。到如今做哑装矬,着意来寻安乐窝,摆脱了名韁利锁。

元朝的汉族知识分子往往沉抑下僚,生活潦倒,而其时的吏治极为黑暗,社会秩序也极为混乱,因此在元人散曲中归隐田园成了具有时代性的常见主题。汪元亨所写归隐田园的散曲数量极多。《录鬼簿续编》中说他“有《归田录》一百篇行于世,见重于人”。他现存小令有〔醉太平〕二十篇、〔朝天子〕二十篇、〔沉醉东风〕二十篇、〔折桂令〕二十篇和〔雁儿落过得胜令〕二十篇,虽然标题不一,但厌恶尘世、讴歌闲居的内容基本相同。这些曲子加起来恰好是一百篇,所以隋树森认为“疑即《归田录》之全”(《全元散曲》)。一百篇内容基本相同的小令,写来却极少雷同,实是高手。

这一篇,开头的“二十载江湖落魄,三千程途路奔波”为一对偶句。上句着眼于时间,以数量词“二十载”显示其长;下句着眼于空间,以数量词“三千程”显示其远。一纵一横,相互交织,相互铺衬,不仅写出了他在漫长的时间内、广阔的空间中,飘泊于江湖,奔波于道路的落魄潦倒的生活经历,而且表现了他对过去生活的沮丧、懊悔之情。这一对偶句,没有“偏枯”的毛病,达到了“字字的确,斤两相称”(见王骥德《曲律》)的高标准。按这篇小令用的是“歌戈”韵,“落魄”的“魄”同于“泊”,不属于“萧豪”韵,而属于“歌戈”韵,是一个“入声作平声”的字,与下面的阴平“波”、上声“我”、阳平“矬”、阴平“窝”和上声“锁”相押,故不失韵。

接下来的“虎狼丛辨是非,风波海分人我”两句,顺承上意,对仗亦妥,是对过去生活的进一步总结,蕴含着无限痛苦,无限愤懑。“虎狼丛”,喻凶残的人群。“辨是非”,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觉今是而昨非”意近,“是”者乃今日的归田,“非”者乃往昔的误入名利之尘网。“风波海”,喻险恶的社会。“分人我”,意谓分辨出人不同于我之良善。末了的“到如今做哑装矬,着意来寻安乐窝,摆脱了名韁利锁”三句,推开过去,而言现在,展示归田的题旨。“做哑装矬”,是因为恨社会太黑暗:自己又无力回天,而只好采取不闻不问,与之断绝的态度。“矬”,本意为短,一般指人体的高低,这里是引申而指才短。“装矬”,犹如说装傻。厌恶社会,何所归宿呢?“安乐窝”便是。“安乐窝”为宋代邵雍给自己耕稼之地所取的名字,在其故居苏门山中(在今河南辉县)。他后来徙居洛阳天津桥南,仍以此名称其所居。不过这里并非实指,只是用以代替归隐的田园,兼取“安乐”之意。“安乐窝”既为理想的境地,所以“着意来寻”,兴致勃勃。到得“安乐窝”,好处何在呢?末句便是说明:好处在从此不再受名利的羁绊而飘游江湖,奔波途路,亦不再见那种如狼似虎的人群,不再过那种时有狂风恶浪的生活,获得“闲快活”。“名韁利锁”,取自柳永的〔夏云峰〕词:“向此免名韁利锁,虚费光阴。”李开先《词谑》说:“世称‘诗头曲尾’,又称‘豹尾’,必须急并响亮,含有余不尽之意。”这句“摆脱了名韁利锁”,正可以作为范例之一。

(何均地)

〔双调〕折桂令·归隐

汪元亨

叹天之未丧斯文,剑气丹光,酒魄诗魂。名利秋霜,荣华朝露,富贵浮云。看青山、玩绿水,醉田家瓦盆;采黄花、摘红叶,戏庄上儿孙。随分耕耘,过遣晨昏;竹几藤床,草舍柴门。

《论语·子罕》:“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曲子开头,用的就是这个典故。“叹”字,除了感叹的含义之外,还有赞叹的意思,犹如“幸好”、“亏得”之表示“差堪自慰”。“斯文”,指儒家之“道”,讲得具体些,即指儒家所推崇的道德文化传统,在这支曲子里,它已然成了作者的精神支柱。作者歌颂归隐,就是对现实表示厌弃;而现实的污淖之所以没有摧毁作者对生活的信念和希望,也正是因为有这根精神支柱在。“叹天之未丧斯文”一句,也隐含着“匡人其如予何”的那种傲然无畏的气概。斯文未丧的表现是什么?“剑气丹光,酒魄诗魂”这八个字,豪迈风流,超尘脱俗,很有艺术力量。前者讲的是修养,后者讲的是才情,把“斯文”的含义作了具体的表述。与这种高尚的品德情操相对照,世俗生活中所热中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也就显得卑微不足道了,那不过如秋霜朝露之不能长久、过眼云烟之轻飘无定而已。

以上几句,作者已经对归隐作了充分的肯定,接下来,就通过生活细节的点染描绘了隐居的乐趣。田家村酿,醇芳可以醉人;含饴弄孙,天伦适足怡性。同时,作者特意用青山绿水、红叶黄花作了色彩上的点染与陪衬,给富有诗情的隐居生活增添了浓郁的画意。这又使读者联想到了马致远那“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夜行船〕《秋思》)的名句,相互比照,从而获得更为充分的美的感受。隐居生活,除了自然环境的清新秀丽之外,更重要的是心情的闲适和衣食的俭朴,故而在接近收尾之处,作者把笔锋转向了这两个方面。“随分耕耘”,可理解为随时守分地种田求食,表现了一种与天无争、与人无争的安贫乐道的思想;“过遣晨昏”,闲适之中度时光称为“过遣”,在晨昏交替中终其天年,表现的也是一种安然自适的生活情趣。“竹几藤床,草舍柴门”,则是对简陋的房屋陈设略作点染,以表现对物质生活的并无奢求,从中也反映了隐者的精神面貌。结尾几句写得很平淡,但它内含的韵味却是很醇厚的。出仕与归隐是封建时代知识分子的出处大节,在“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指导下,很多人向往归隐,赞美归隐,把归隐看作是高风亮节的表现,于是,在古代诗歌里就出现了大量的描写这一题材的作品。但是,具体分析起来,这类作品的内容却是相当复杂的,除了不满现实、追求理想之外,找寻慰藉、标榜清高乃至孤芳自赏、画饼充饥种种情况也无不有之。往往是制造心理上的平衡以弥补现实生活中的某些缺憾。汪元亨这首〔折桂令〕,写来还是真实的,这一点,从作品所表达的情绪中就可以看出,由开头的激愤到结尾的平和,其间的跨度相当大,如果没有真情实感,恐怕难以展示这样的心态。

(王双启)


周浩杨维桢

汪元亨|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