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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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1270前—1340后)字小山(一作名伯远,字可久,号小山),庆元路(路治今浙江宁波)人。以路吏转首领官,又为桐庐典史,仕途上不得志。曾漫游江南,晚年居杭州。专力写散曲,现存作品有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数九套,为元人中最多者。作品或咏自然风光,或写颓放生活,亦有闺情及应酬之作。风格典雅清丽。与乔吉并称为元散曲两大家。有《小山乐府》。

〔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

张可久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这首小令当是作者寓居西湖山下时所作。通过感慨历史的兴亡盛衰,表现了作者勘破世情,厌倦风尘的人生态度,和放情烟霞,诗酒自娱的恬淡情怀。

起首二句总写兴亡盛衰的虚幻,气势阔大。“千古”是“思接千载”,纵观古今;“天涯”,是“视通万里”,阅历四方。诗人从历史的盛衰兴亡和现实的切身体验,即时间与空间、纵向与横向这样两个角度,似乎悟出了社会人生的哲理:一切朝代的兴亡盛衰,英雄的得失荣辱,都不过像一场梦幻,转瞬即逝。正如他在〔普天乐〕《道情》中所云:“北邙烟,西州泪,先朝故家,破冢残碑。”“诗眼”,即诗人的观察力。作者平生足迹曾遍及湘、鄂、皖、苏、浙等江南各省,可谓浪迹“天涯”了。然而终其碌碌一生,仅做过路吏、扬州民务官、桐庐典史、昆山幕僚等卑微杂职而已。一个“倦”字,包含了多少风尘奔波之苦,落拓不遇之怨,世态炎凉之酸!难怪他常为此喟叹:“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普天乐〕《秋怀》)难怪他常为此愤激不平:“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齐天乐过红衫儿〕)如此坎坷悲辛,书剑飘零,怎能不令人厌倦思归呢?“倦”字,已遥为后文写隐居伏根;“天涯”,又先替“孔林”三句张本。

“孔林”三句具体铺叙千古繁华如梦的事实,同时也是“诗眼”阅历“天涯”所得。“孔林”:是孔子及其后裔的墓地,在今山东曲阜城北,密植树木花草。“吴宫”:指吴王夫差为西施扩建的宫殿,名馆娃宫(包括响屜廊、琴台等),后被越国焚烧,故址在苏州灵岩山上。也可指三国东吴建业(今南京)故宫。李白诗:“吴宫花草埋幽径,近代衣冠成古丘。”(《登金陵凤凰台》)可证。“楚庙”:即楚国的宗庙。楚国始建都于丹阳(今湖北秭归),后又迁于郢(今江陵)。三句用鼎足对,具体印证世事沧桑,繁华如梦的哲理:即使像孔子那样的儒家圣贤,吴王那样的称霸雄杰,楚庙那样的江山社稷,而今安在哉?惟余苍翠的乔木,荒芜的蔓草,栖息的寒鸦而已。

“数间”以后诸句,写归隐山中的淡泊生活和诗酒自娱的乐趣。“投老”:即到老、临老。“松花”:即松木花,可以酿酒。“茅舍”、“村家”、“山中”,既缴足题面《山中书事》,又突出隐居环境的幽静古朴,恬淡安宁:这里没有车马红尘的喧扰,而有青山白云、沟壑林泉的景致,正是“倦天涯”之后的宜人归宿。“藏书”、“酿酒”、“煎茶”,则写其诗酒自娱,旷放自由的生活乐趣。“万卷”书读之不尽,“松花”“春水”取之不竭;饮酒作诗,读书品茶,足慰晚年。联系作者“英雄不把穷通较”(〔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风月无边,海上神仙”(〔水仙子〕《次韵》);“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殿前欢〕《次酸斋韵》)等多次自白,则不难窥见本篇:那表面恬静的诗酒自娱中,不是也隐藏着一股愤世嫉俗,傲杀王侯的潜流么?

此曲较小山多数典雅清丽之作又异:一是风格更近于豪放一路,二是语言也较浅近直朴,未用典故,直抒胸臆,不留余蕴。结构上则以时间顺序为线索,写勘破世情而生倦,倦而归山卜居,居而恬淡适意。感情亦由浓到淡,由愤激渐趋于平静。

(熊笃)

〔黄钟〕人月圆·春晚次韵

张可久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次韵”,和人歌诗并依原诗用韵次序之谓。此曲系和何人之作,已不可知。它写诗人在暮春傍晚中来到昔日送别之地,而伊人不在,于是触景生情,睹物感旧,表达了一腔绵绵离恨和惆怅。

“萋萋”二句写眼前景物引起的离愁。“萋萋”是视觉,状草之茂盛;“芳草”是嗅觉兼视觉,散发芳香的春草。“萋萋芳草”,年年复生蔓延,人力除不断,野火烧不尽,恰似离人心中的愁恨难以排除,触而复发,不断滋长。故古诗词中芳草与离恨早已结下不解之缘:《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诗:“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李煜〔清平乐〕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秦观〔八六子〕词:“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皆可证。故四字未写离情,而离情已寓其中。萋萋芳草连天,黄昏乱云飞渡,再加上一抹黯淡的夕阳笼罩,便构成了一片淡烟暮霭的凄迷境界,与离人内心纷乱的愁绪适相契合,堪称情景水乳交融。“春云”、“夕阳”又暗用江淹《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之意,遥为结尾“佳人何在”伏下暗脉,可谓针线细密。

“短亭”三句折入对昔日离别的回忆:那短亭饯行时举杯相劝的别酒,那平湖中比肩分袂时的画舫,那系在垂柳之下载我离去的青白杂毛的骏马,以及那折柳送行的情景,至今仍宛然在目,历历如现;短亭、平湖、垂柳依然犹在,而伊人无迹了。这里又暗用秦观〔八六子〕词中“念柳外青骢别后……袂分时,怆然暗惊”几句意境。但秦词明说“别后”、“袂分”、“怆然暗惊”,故底奥已露;而张曲只用三个名词词组鼎足对举,仅展现三个场景,无一动词或情语,而其别时之叮咛嘱咐,缠绵眷恋之情,及今日睹物神伤,凄然欲绝之状,无不隐藏于字里行间。故融情于景,更见词约意丰;青胜于蓝,用典不露痕迹。

“一声”三句,既是眼前实景,又是作者由回忆转入现实的音响媒介,是视象也是听觉。叠用三个数量词,不仅对偶巧妙,音律上亦造成反复咏叹,回肠荡气,而意境上亦尤具匠心:表明多种音响的再三催促警醒,才把沉醉于回忆中的诗人拉回到眼前现实,足见其回忆寻觅之久,沉湎眷恋之深;而“夜雨”、“东风”,又为下文“桃花吹尽”伏根。

结尾三句才正面抒发别地眼前情景和感受——花落人空的离恨和惆怅。三句化用唐崔护《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诗意,但比崔诗更为凝练凄绝:崔诗尚有“桃花依旧”,而张词却是“吹尽”、“残红”,象征着爱情的花朵遭到狂风骤雨摧残而狼藉凋零,青春韶华也将在这无情流光中难以永葆。“桃花”、“残红”与“芳草春云”遥相呼应,“佳人何在”与“愁在夕阳”首尾暗接。故《词征》评此三句谓“皆能丰约中度,旋复回环”,并作为“远轶梦符之上”的例证。

此曲结构曲折别致,由眼前之景折入昔别回忆,由啼鸟风雨唤醒又转回眼前写实。虚写昔别之柔情,以反衬今日离恨之分量;时空跳跃,感情跌宕;虚实相生,疏密有致;转折过渡伏应,皆极具匠心。通篇除“愁”字和“佳人”一句,余皆作景语,然浓情密意,无不隐寓其中,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者也。又多化用诗词典故,熔铸无迹,却能脱胎换骨,于此可见其雅丽风格之一斑。

(熊笃)

〔黄钟〕人月圆·雪中游虎丘

张可久

梅花浑似真真面,留我倚阑杆。雪晴天气,松腰玉瘦,泉眼冰寒。兴亡遗恨,一丘黄土,千古青山。老僧同醉,残碑休打,宝剑羞看。

虎丘山在今苏州西北郊,是江南名胜之一。相传春秋吴王阖闾葬此,三日而虎踞其上,因称之为虎丘。此曲通过写雪中虎丘胜景而发兴亡遗恨和文人失意、壮志难酬的羞愧悲怨之情。

全曲可分三层。开头五句写冬季虎丘的动人景色,是第一层。首二句用拟人写梅花,说梅花真像美女真真的容貌一样迷人,多情地顾盼、挽留着我倚靠阑杆观赏。真真,典出《太平广记·画工》,云唐代进士赵颜得一美女图,甚喜。画工告诉他:此女叫真真,若昼夜呼其名,至百日必应声而出。颜如其言,至时果然活现,颜遂与之婚。越一年,生一子。至二岁,友人告颜:其女乃妖所化。颜遂疑而欲杀之。真真泣诉己本南岳地仙,言讫携其子回到画上。从此画上便多一孩子。此用美女喻梅花之素淡娟雅。以人拟物,则无情之物活化为有情之人,更显顾盼多姿;对面着笔,不说诗人眷恋赏花,偏说梅花挽留自己,则更见婉约动人。起句可谓“凤头”美丽。接着一句一景,分写雪、松、泉三种景物:雪后初晴,红妆素裹,一片洁白如银的境界;棵棵苍松顶着白雪,亭亭玉立,宛如无数披着素纨的美人,雪沾枝叶掩映,更显得袅娜细腰,玉洁清瘦;那山泉的泉口,泉水与雪片已融合凝起一层薄冰,仿佛冰美人的眼睛,晶莹而凛冽。以上五句皆紧扣题面“雪”字,雪中的梅花,雪晴的天气,雪中的松腰,雪中的泉眼,描绘出一幅玉洁冰清的虎丘冰雪图。

六七八三句为第二层,抒发人世沧桑、兴亡遗恨之感。春秋时吴王阖闾曾派专诸刺僚而自立,曾用伍子胥屡败楚兵,攻陷郢都,可谓显赫一时;“千古一帝”的秦始皇,传说他东巡时曾来虎丘寻找阖闾殉葬的宝剑,用剑劈成剑泉;南朝梁时高僧竺道生曾坐在千人石上聚众说法;至于历代苏州的才子佳人更是不可胜数……然而,无情的历史长河,把这些风云人物都变成一丘黄土,只有青山长在,千古不朽。

结尾三句是第三层:抒发作者仕途失意,壮志难酬的羞愧悲愤之情。作者一生沉抑下僚,以路吏转民务官,后又作典史。正如李开先所云:“夫以是人而居卑秩,宜其歌曲多不平之鸣。”(《张小山小令序》)既然历史上风云人物最终也不过一抔黄土,千古兴亡终归是一场虚幻,那么,何必去拓下残存的碑文来诵读,何必自作多情地去“故国神游”呢?兴亡成败于我何干,还是与“老僧同醉”,借酒消愁吧!“残碑休打”即残碑休拓。据《冷斋诗话》载,宋代范仲淹想在饶州荐福山上拓一千份欧阳询的《荐福碑文》,给穷书生张镐作路费,但碑文却被雷所击碎。此处云拓碑非为出售,乃是作为千古兴亡的见证来诵读。“宝剑羞看”即羞于去看宝剑,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此暗用《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中阖闾有干将、莫邪、湛卢等宝剑的典故。又辛弃疾〔水龙吟〕有“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张孝祥〔六州歌头〕:“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皆表现壮志难酬的悲愤。

此曲由触景、怀古、伤今,分别写雪中游虎丘之所见、所感、所叹,脉络清晰,章法谨严。用典较多而皆恰到好处;遣词考究,而皆清丽自然;写景中比拟尤见个性,以美人拟梅,以腰、眼人体器官、部位拟松、泉,皆各臻其妙,生动传神。风格确系“清而且丽,华而不艳”,“如瑶天笙鹤”(《太和正音谱》)。其炼字炼意,真达到“瘦至骨立,血肉销化俱尽,乃炼成万转金铁躯”(《张小山乐府序》)。

(熊笃)

〔黄钟〕人月圆·客垂虹

张可久

三高祠下天如镜,山色浸空蒙。莼羹张翰,渔舟范蠡,茶灶龟蒙。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这首小令写作者客居吴江时凭吊古代三位高人隐士遗迹,自伤坎坷失意、前途渺茫、知音难觅、皓首穷途的悲凉心境和孤寂情怀。

头二句写景。“三高祠”:“在吴江垂虹桥东,祀越范蠡、晋张翰、唐陆龟蒙也。”(高启《姑苏杂咏序》)“空蒙”:形容雨中雾气迷茫。谢朓《观朝雨》:“空蒙如薄雾。”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山色空蒙雨亦奇。”首句写近景:秋季天高云淡,彩彻区明,晴朗的天空与太湖水天相映,清如明镜;次句写近景:远处苍翠的群山,却浸沾着朦胧雨雾,一片迷茫景象。两句皆明写天空、山色,而隐写太湖水光,却又一远一近,一晴一雨,同一天地,境界迥异。“天如镜”,启下追怀古贤的高风亮节;“浸空蒙”,逗出后文前途渺茫的惆怅之情。只两句十二字,不仅状晴雨二景生动如在目前,而且含人我两情殊异见于言外,堪称“凤头”包举全篇。

中间六句由怀古而自伤。莼,即莼菜,一种多年生水草,其嫩叶可以做汤菜。《晋书·张翰传》载:吴郡人张翰在洛阳做官,“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范蠡”:春秋时越国谋臣,佐越王勾践灭吴成霸后,知勾践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安乐,“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史记·货殖列传》)。“茶灶”:烹茶用的小炉灶。“龟蒙”:即唐代文学家陆龟蒙,江苏吴县人。曾任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松江甫里。“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篷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后以高士召,不至。”(《新唐书·隐逸列传》)以上三人,张、陆皆吴人,范蠡则由姑苏入“五湖”(今太湖),故吴地后人建“三高祠”纪念他们。三句鼎足对,分用三典,表达作者凭迹怀古,追慕三人淡泊名利、知机隐退的高风亮节。接以“故人何在”一问句作过渡,转入自伤:追慕古贤,但他们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反躬自问,自己处境又自不同,或者为生计不得不他乡飘零,然而前途又在哪里呢?仍是黯淡渺茫。这种欲进不能,欲归不得的矛盾、苦闷心情,谁又能同情理解呢?真是恨无知音啊!作者设问于“三高”而发牢骚,还有一层深意:彼“三高”皆功成名就,而后归隐,诚足高矣;然我功名无望,衣食困厄,白发秋风,犹自羁旅风尘、欲“高”不能啊!世人但知“三高”之“高”,焉知我之难言苦衷,彼“三高”又何能知我小山哉!三句又是鼎足对,而连下三问,与前三句不仅在修辞上显出变化,且于感情上亦由缓渐急,其坎壈不平之鸣,失意惆怅之情,已力透纸背。

结尾三句写客观的孤寂凄凉:菊花已开满庭院,而自己却独居异乡,不能与亲朋共赏同饮,徒增悲秋之思;夜晚伴黯淡青灯,块然独坐,听窗外绵绵秋雨,恰如诗人无边的愁绪;肃杀的秋风凄切呼号,摇落草木,叩击窗棂;可怜百忧撼心,万事劳形的诗人,已是白发丛生,犹然天涯飘零!此情此景,纵铁石心肠亦为之断肠凄绝。三句仍是鼎足工对,然“黄花”以乐景衬哀,是反衬;“青灯”“白发”则以哀景衬哀,是正衬。黄花、青灯、白发;庭院、夜雨、秋风,不仅色泽对比鲜明,意象组合亦颇具匠心,静动相间,有声有色,活画出一幅秋风夜雨游子飘零图。

此曲以景起以景结,中间怀古伤今,感情由弛渐张,由淡趋浓,结尾直令人凄然欲绝。对偶工巧而修辞又极变化之能事,按〔人月圆〕曲律共四韵,首韵两句为领;领鼎足三韵,每韵又各作鼎足三句对。本篇正是如此。首二句总领,以下九句为三组鼎句对,用三典、设三向、摹三景,跌宕变化,摇曳生姿。古今人我之事,行藏穷达之状,皆历历如绘。又能于清丽华艳之中兼豪辣灏烂之味。《词林纪事》举此曲为例评曰:“孰谓张小山不如晏小山耶!”颇中肯綮。

(熊笃)

〔黄钟〕人月圆·吴门怀古

张可久

山藏白虎云藏寺,池上老梅枝。洞庭归兴,香柑红树,鲈脍银丝。白家池馆,吴王花草,长似坡诗。可人怜处,啼乌夜月,犹怨西施。

这是一首在吴门写的怀古曲。吴门就是苏州,春秋时代吴国曾在这里建都,故名。但曲的内容并不全是怀古,也夹杂着作者向往归隐的思想。

开头两句,描写虎丘景物。“山藏白虎”,包含着一个关于虎丘来历的故事。相传:吴王阖闾死后葬在山下,经三日,“白虎蹲踞其上,故名虎丘”(见《越绝书》)。“云藏寺”,说的是虎丘山寺的风光。虎丘山上有一座禅寺,唐时改名报恩,宋时改名云岩(后来康熙又改名虎阜),但一般人都叫它作虎丘寺。据记载,宋时寺院规模宏伟,梵宇琳宫,宝塔耸霄,被列为“五山十刹”之一。苏东坡曾来游,写了首《虎丘寺》诗,中有“东轩有佳致,云水丽千顷”之句。既然云有“千顷”之多,那自然就可以把寺“藏”起来了。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却给山寺增加了诗意。“池上”句写剑池。剑池在虎丘山下,清泉一泓,峭壁如削。这里所写,是池旁和崖上遍植着槎枒苍老的梅树;与上句合起来,高低上下,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虎丘景物图。

“洞庭归兴”三句,写作者触发的遐想。“洞庭归兴”,借范蠡功成隐退,泛舟太湖之典。洞庭,指东、西洞庭山,在苏州西南太湖中,那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四季花香,四时果鲜;洞庭红橘,尤为有名。“香柑红树”一句,写的就是橘子成熟时的情景。当然,“红树”也兼指山上的枫树,秋来叶子深红一片,与红橘争相辉映,景色尤为美丽。同时,“香柑”似又暗含三国时陆绩怀橘归遗其母之典。“鲈脍银丝”则指切成细丝的鲈鱼肉。鲈鱼盛产于吴中,切细来吃,是一道美味的菜肴。《晋书·张翰传》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作者在这里浑然无迹地连续暗用了三个典故,不仅切合怀古之题,而且写出了洞庭之美,表达了他想要归隐的思想。他一生屈居下僚,这种思想是时常在他的心头萌动的。

曲文接着继续怀古。“白家池馆”写白居易的遗迹。白居易在唐敬宗宝历元年(825)曾任苏州刺史,历时一年多,常到虎丘来游玩。他的《登阊门闲望》诗,有“云藏虎寺山藏色”之句,此曲首句即受其影响。但所遗池馆已不可考了。“吴王花草”,当指吴宫姑苏台,相传为阖闾、夫差所建,在姑苏山上,横亘五里,高三百丈,中多奇花异草;越破吴时,台遂被焚。这里暗用李白“吴宫花草埋幽径”(《登金陵凤凰台》)诗句,有凭吊吴亡之意。“长似坡诗”,是说虎丘仍像当年东坡《虎丘寺》诗写的那么美好。这三句,对景物而想起白居易、吴王、苏东坡等古人,在发思古之幽情的同时,暗寓了兴亡之感。

最后三句,承“吴王花草”句而下,进一步感慨兴亡。相传越王勾践用大夫种之谋,献美女西施与吴王夫差,夫差于灵岩山上建馆娃宫以贮之,日夜寻欢作乐,后遂为越所败,身死国亡。作者用月夜乌啼的凄厉来渲染西施的亡吴之恨,深得辛弃疾“啼鸟还知如许恨”(〔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的遗意,深化了“可人怜处”的兴亡之感。

这首曲,从“吴门”这一特定环境出发,以怀想春秋时代吴国的事迹为主,兼及白居易与苏东坡,主次分明;还抒发了隐居的思想。作者让这些内容与景物描写相结合,不论写哪个人物,什么思想,都紧扣写景,因此,可以说是一首情景俱胜的作品。

(洪柏昭)

〔黄钟〕人月圆·春日湖上

张可久

小楼还被青山碍,隔断楚天遥。昨宵入梦,那人如玉,何处吹箫?门前朝暮,无情秋月,有信春潮。看看憔悴,飞花心事,残柳眉梢。

这是张可久春日寓居西湖时写的一首抒情小令。

“小楼”两句,写从小楼远望。西湖到处是青山,故作者在楼上远望时,被层叠的青山隔断了视线,不能望见遥远的“楚天”(战国时楚国据有长江中下游地区,故吴越一带亦可泛称“楚天”)。这两句,情调有点惆怅,不但通过意象来表现,而且通过一个“还”字强调出来。“还”字有“又”和“仍”的意思,就是说,本来想遥望远方,不料又被青山妨碍了,不能达到目的,这就显出了懊恼之意。曲文一开头就笼罩了一层低沉不快的情绪,从而为下面具体的叙事抒情定下了基调。

“昨宵入梦”三句为叙事,是说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昨天晚上进入到自己的梦境来了,但她现在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句,这里借用,展现了一个美丽而又惆怅的意境。说它美丽,是因为美人入梦,必有许多旖旎温馨;说它惆怅,是因为醒后相忆,不知她身在何处。那人儿,大概就是他曾经爱恋过的一位女性吧?这种别后的“分明又向华胥见”(姜夔〔踏莎行〕),是曾令许多文人才士难堪的,张可久自不能例外。至此,我们回过头来看,就会对开头两句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原来,所谓“隔断楚天遥”,实寓两地分离,同“那人”的关系被隔断之意(遥远的“楚天”底下,当是“那人”前此所居之处);而“青山”之碍,就可能包括人事的因素了。作者借景抒情的技巧,于此可见。

幺篇沿着前篇的情感之流继续发展。“门前朝暮”三句,叙述那段时间的生活:朝朝暮暮同自己相对的,只有“秋月”与“春潮”而已。多么寂寞,多么无聊!然而还不止此,“秋月”而曰“无情”,“春潮”而曰“有信”,这就增加了数倍的感伤色彩。苏轼〔水调歌头〕《中秋》词,下片怀念子由,有句云:“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埋怨秋月的无情,这里的“无情秋月”即用其意。唐代李益《江南曲》说:“嫁与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埋怨潮来有信,人归无期,这里的“有信春潮”亦用其意。因此,这三句,在叙事写景中蕴含的感情色彩是浓厚的。

“看看憔悴”三句,结合暮春景物特征,借“飞花”与“残柳”,喻心绪的惆怅,形容的憔悴。“飞花”无定著,像心境的摇曳不定;“残柳”有亏缺,像双眉的皱损败残;这说明作者很善于形容。

这首曲,借暮春景物以抒发怀人的愁思,重在抒情而不是写景,而在情感的表达上又显得形象而含蓄,体现了张可久散曲典雅蕴藉的风格。

(洪柏昭)

〔正宫〕塞鸿秋·道情

张可久

直钩曾下严滩钓,清风自学苏门啸;蜜蜂飞绕簪花帽,野猿坐守烧丹灶。扁舟范蠡高,五柳陶潜傲。南华梦里先惊觉。

这首小令以“道情”为题,借以抒发作者隐居乐道情怀。

头两句借用两个典故,以表明诗人愿效法严子陵和孙登那种与世无争的高雅逸致和啸傲山林的不同凡响。东汉严光字子陵,尝与刘秀同学,后刘秀建东汉称帝,严光遂变易姓名,身披羊裘到七里滩隐居垂钓。(见《后汉书·严光传》)后人遂用“严滩”、“严濑”等表示不慕官爵的隐居生活。如李白《寄权昭夷》诗:“永愿坐此石,且纵严陵钓。”“苏门啸”:典出《晋书·阮籍传》,载阮籍于苏门山遇隐士孙登,互相长啸,孙登的长啸“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后遂以“苏门啸”、“孙登长啸”等来形容隐士啸傲山林,不同凡响。如白居易《秋池独泛》诗:“严子垂钓日,苏门长啸时。”“清风”句,谓清风吹动,山鸣谷应,清音缭绕,随风长啸,亦如孙登苏门“鸾凤之音”矣。前人每多以“清风”、“清音”状苏门长啸,如张昌宗《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诗:“叔夜弹琴歌白雪,孙登长啸韵清风。”孟浩然《宿终南翠微寺》诗:“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小山此二句化用前人诗句,其迹甚明。

三四句写山中修炼,全真养性的逍遥乐趣。诗人想象在幽壑林泉中独结茅庵,隔绝红尘,赏春花秋月,观闲云流霞,听松风鸟鸣,日与蜂鸟猿鹤为伴,也并不寂寞:帽上插着山花,蜜蜂飞绕头顶追逐相戏;野猿似解人意,代主人坐守炼丹鼎灶。这里没有蜂衙蚁穴的喧嚣,没有尔虞我诈的纠缠,没有宦海风波的惊恐,也没有世俗礼法的拘束;俨然世外桃源,一片神仙境界。生在其中,诚能返朴归真,修身养性,婆娑优游,委运乘化。“烧丹灶”:道家在金鼎炉灶中炼金石药物成丹,谓服之可以长生。江淹《别赋》:“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元曲中写隐逸道情,多用“猿鹤”、“丹灶”之类点缀,如邓玉宾〔粉蝶儿〕套:“除了猿鹤,等闲间世无人到”;“检个仙方,弄般仙草,试些丹灶。”汪元亨〔折桂令〕:“猿鹤追随”,“养丹鼎寒灰宿火”等等。但未必真去炼丹求长生。

五六两句赞美范蠡、陶潜鄙薄名利的高风傲骨,寄托诗人的愤世嫉俗之情。范蠡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后,以越王只“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乃乘扁舟,变名易姓,浮于江湖。(见《史记·货殖列传》及《吴越春秋》)后人常用此事来称道功成身退、浮云富贵的高节。“五柳”:陶渊明为彭泽令,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去官归家,门前种五株柳树,并以五柳先生自况。(见萧统《陶渊明传》和陶潜《五柳先生传》)这两句的“高”和“傲”,实互文见义,皆褒美范、陶二人的高风峻节和傲岸精神。结句“南华梦”即庄周梦,唐天宝元年尊庄周为南华真人,称《庄子》为《南华真经》。因《庄子·齐物论》中载有庄周梦化蝴蝶,忘己是人,醒后方觉己仍是庄周,后遂以“庄周梦”、“蝴蝶梦”、“南华梦”等比喻梦幻虚无。本篇结句用庄周梦典故,并不仅指庄子,实概括全篇,说明严光、孙登、范蠡、陶潜等高人隐士之所以高蹈远举,是因为他们都像庄子一样勘破世情,最先惊醒觉悟:一切功名富贵,荣辱兴亡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像一场梦一样虚幻,故应尽快知机隐退,远祸全身,到林泉烟霞中去寻找逍遥乐趣。

此曲用了五个典故,同是赞美隐逸,然又各有侧重,而无重复累赘之感。严光与孙登皆终生隐逸,但光重点在藐视皇权,拒不受诏,而登重点在预知几微(曾戒嵇康,康不能用,后果遭祸),不同凡响;光有妻室,乃人间隐士,登乃“真人”,似带几分仙气。范蠡重在功成身退,故曰“高”;陶潜重在不可折腰,故曰“傲”。凡此皆能从各个侧面铺叙隐居乐道,而用词十分准确。又全篇除结句奇句外,其余偶句皆对仗工稳,体现了小山的词风雅化一面。

(熊笃)

〔正宫〕醉太平·怀古

张可久

翩翩野舟,泛泛沙鸥。登临不尽古今愁,白云去留。凤凰台上青山旧,秋千墙里垂杨瘦,琵琶亭畔野花秋。长江自流。

这是一支缅怀古人、伤悼自身的小曲。作者从自己的漂泊无依,萍踪无定,想到李太白、苏东坡、白乐天虽出类拔萃,也已风流云散,只留下一些供人凭吊的往事,不由得发出繁华易歇、功名未遂的感叹,既流露了自负不凡的感情,也表现出积极用世的态度。曲一开始,便以“野舟”和“沙鸥”来比喻自己的天涯羁旅、湖海飘零。庄周不是说过“饱食而遨游,汛若不系之舟”(《庄子·列御寇》)么?杜甫不是说过“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么?诗人化用了他们的语意,而分别用“翩翩”和“泛泛”加以形容,就更加形象地说明自己像一只来往不停的“野舟”和漂泊不定的“沙鸥”。经过这样的形容和点化,就把静态变为动态,旧的内容化为新的意境了。小令的开头,不着痕迹地化用前人的语意,显得美丽、深厚和博雅,实为曲家所艳称的“凤头”。特别可贵的,是诗人通过“登临”的所见、所感,把曲意贯串起来了,“野舟”和“沙鸥”,既是眼前的景物,又是自己的化身。一个漂泊天涯的倦客,在登山临水的时候,触景生情,怎么不发出无穷的忧思呢?“登临不尽古今愁”,就通过这么个抒情线索把它连接起来了。但如果沿着这根抒情线索发展下去,就只有叹老嗟卑的感叹,怨生恨死的苦恼了。诗人好像彻悟人生,故作达观似的,用“白云去留”一句话,改变了那种灰色的感情,真有回肠荡气的妙趣,移山倒海的笔力。这自然是从陶渊明的“云无心而出岫”(《归去来辞》)那里得到的启迪,从韦执中的“乃无心而自出”、“考攸往而无必”(《白云无心赋》)那里进一步获得的思想资料,融化到自己此时此地的心境中去,从而创造出更高层次的美的境界的。

中间用一组“鼎足式”的对偶句,充满了缅怀和景仰的感情,概括了我国历史上三位伟大的诗人李白、苏轼和白居易在政治上失意时所留下的一些诗作,借以抒发自己同样的感情,特别显得格调高昂,气势磅礴,局面浩荡,也就是曲家所追求的“中要浩荡”的“猪肚”式的艺术结构。李白在天宝年间被变相放逐以后,漫游金陵(今南京市),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登金陵凤凰台》)那样的诗句,吊古伤怀,以抒发自己政治上的失意心情。可现在登台吊古的诗仙早已去了,只有那远处的“青山”,还像过去一样屹立在那里。苏轼在元丰年间,也在被贬途中写过“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蝶恋花〕)那样寄托深远的词,以行人多情,佳人无情,喻自己的报国有心,人莫我知。特别是句末着一“瘦”字,便把苏词的“枝上柳绵吹又少”,更加形象地表现了出来,大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白居易在元和年间曾谪贬九江(在今江西),听了琵琶女的弹奏,写下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琵琶行》,后人便在浔阳江口(今江西九江)筑了琵琶亭来纪念他。上述三句曲词的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多么复杂的情感,多么深沉的悲哀!这些诗坛的宗匠,生前的道路虽然是坎坷的,死后的声名却是昭彰的。那么自己的沉抑下僚,偃蹇仕途,又有什么可说的。中间写得如此浩荡,如此壮阔,结语如何把读者引向更广阔的天地,形成一个“响亮”、有力的“豹尾”,是值得仔细推敲的。诗人以扛鼎的笔力,举重若轻地用“长江自流”这句非常漂亮的俊语,不但高度概括了全部的曲意,而且巧妙地运用了王勃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滕王阁》)的诗境,给人们留有广阔而饶有韵味的联想空间。物换星移,人事全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有什么值得悲叹呢!从而把年华易逝的感慨,转化为纯任自然的心理状态,思想升华了,意境提高了,给人的启示也更多了。这么一来,这支小曲简直是“无一字无来历”了,不是失之堆垛了吗?否!王骥德说得好:“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而在于是否“引得的确,用的恰好”(《曲律·论用事》)。作者虽然在曲中化用了许多前人的诗句,但却把它化为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语言,成了自己创造的新的意境,别有一番耐人咀嚼的韵味,给人以极大的美感享受,所以是成功的。

(羊春秋)

〔正宫〕醉太平

张可久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这首小令《中原音韵》题作《感怀》,《北词纪外集》题作《叹世》。它辛辣地讽刺了那些不择手段追求金钱的无耻之徒,从一个侧面揭露出元代社会的病态和世俗风气的腐败。

一二句入手擒题,为全篇主旨,道出了贪财乃世风腐败之根源:在这个社会上,人人都嫌弃讨厌命运穷困,个个都势利得见钱眼开;因为都想飞黄腾达,家财万贯,自然就造成了人欲横流,如蝇逐血,寡廉鲜耻的社会风气。所以从第三句以下,就铺写这种腐败风气的具体表现。“水晶环”一本作“水晶丸”,比喻清白无瑕、光明纯洁的人,一说喻圆滑的人,仔细玩味,当以前一解为宜。“面糊盆”,比喻糊涂污浊,此处指当时社会或官场。“沾粘”,意犹沾染;“滚”,意谓滚在一起,混成一团,喻同流合污。这两句讽刺社会、官场犹如一个糊涂污浊的大面糊盆,大污染缸,即使本质清白纯洁的人,只要一走进去,就立即被环境熏陶,沾染恶习,同流合污、营私舞弊起来。五六七三句,进一步列举三种丑恶现象加以讽刺。“囤”,本是用苇篾编织的盛粮食的囤子,此借指盛钱的器具;“盛钱囤”形容钱财聚积如粮囤那么高。“迷魂阵”,本指迷惑、坑害别人的一种圈套或陷阱,使你进得来出不去;而元人常用此词代指妓院。“睡馄饨”,即躺着的馄饨,比喻软弱站不起来;一说即“混沌”,谓一无所知;寻绎上下文意,宜以前解较妥。这三句意谓:读书写文章,本应经时济世,沾溉后人,可现在竟成了升官发财、狗苟蝇营的手段;门庭本是用以接待亲友宾朋之地,可现在竟变成专门坑害别人的陷阱,设置机彀的场所;清正廉洁的人本应受到晋升褒奖,可现在竟被贬斥打击,让你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三句鼎足对,音节铿锵,语调冷峻,辛辣的讽刺中充满愤激不平之气,不仅对拜金主义者之卑劣无耻极尽嬉笑怒骂的谴责,同时对社会上是非颠倒、贤愚不分的现象,也作了淋漓尽致的揭露。

结尾一句,写作者自己的处世态度,收束全文。“葫芦提”是双关语,既指糊涂,亦代指喝酒。如作者在另一首《道情》中有“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即其例。这句意谓:世俗名利、是非贤愚我都不管,还是长醉不醒,权装糊里糊涂,反倒觉得一切安稳。表面上看,这种处世态度未免消极颓废,其实这只是诗人愤激不平的反语;倘若他真个无是非观念,一味装聋作哑,麻木不仁,那么,他大可不必愤愤然对上述种种腐败丑恶现实大加挞伐,而应处之泰然,就像某些田园隐逸诗那样冲和闲远才是。但事实表明,作者对这个病入膏肓、丧尽廉耻的社会风气是痛心疾首的。他之所以感叹“葫芦提倒稳”,适足表明他既不甘愿失足掉进这个社会大染缸里去同流合污,但个人又无回天之力扭转乾坤、移风易俗;为了解脱这种矛盾、苦恼,只好无可奈何佯装糊涂,闭眼不看红尘,但求独善安稳了。这与关汉卿“闲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四块玉〕),马致远的“葫芦提一向装呆”(〔夜行船〕),曾瑞的“朝市得安为大隐。咱,妆作蠢”(〔山坡羊〕),皆一脉相承,反映了元代知识分子消极反抗的普遍情绪。

此曲未用一典,全用口语俗语为喻,充满尖新泼辣的蒜酪味,正好切合嬉笑怒骂的讽刺,与小山多数散曲好用诗词语的雅丽风格迥异。在音律上平仄相间,和谐浏亮,鼎足对三句皆施俊语,恰是务头所在。故周德清评此曲:“‘窘’字若平,属第二着。平仄好。务头在三对,末句收之。”(《中原音韵·作词十法·定格》)

(熊笃)

〔仙吕〕锦橙梅

张可久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着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是谁家,我不住了偷睛儿抹?

这首小令描写一位少女容颜体态的魅力,风韵楚楚动人,以致吸引了作者在邂逅美人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艳倾倒、为之销魂之情。

起首二句写其容颜。“红馥馥”意近红艳艳,然“馥馥”,本形容香气浓烈。嵇康《酒会诗》:“馥馥惠芳,顺风而宣。”陆机《文赋》:“播芳蕤之馥馥。”此用“红馥馥”来形容美人脸面,是以花拟人,隐寓“人面桃花”之意,说她白里透红的脸蛋宛如鲜艳馨香的一朵花,这就令人产生了由视觉(色)到嗅觉(香)的通感。然作者对其赞美似觉意犹未尽,于是复以“衬霞”足之:红馥馥花朵般的脸蛋像映衬着彩霞一样光彩照人。“黑髭髭”,形容乌黑秀美的鬓发。《释名·释形体》:“髭,姿也,为姿容之美也。”“堆鸦”,形容凸起的发髻又密又黑,仿佛乌鸦的羽毛荟萃,乌黑闪亮。这里不同于《诗·卫风·硕人》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那种铺排周遭的描写,而只是从第一感觉中撷取其最动人的一两处:仅写其脸蛋红光焕发、秀发乌黑油亮,一红一黑相映,色彩鲜明强烈,则其如花似玉的容颜,青春年少之活力,流光溢彩,娇艳夺目,便历历如在目前。周德清《书所见》小令也有“脸霞、鬓鸦”,殆由此蜕化而出。

“应料他”三句写作者对其身份的猜想。“个中人”指歌妓舞女。苏轼〔浣溪沙〕《徐州藏春阁园中》:“红玉半开菩萨面,丹砂浓点柳枝唇,尊前还有个中人。”“堪”:可,值得。从“料应”可知,诗人与美人相逢之地,决非秦楼楚馆或尊前酒边,因为那种场合的女子身份是无须猜测而自明的;也许他们只是在街道或游览地的一次偶然相遇罢。“颤巍巍”二句,表面写其雍容倩饰,实则写其步态风韵。头上珠翠首饰颤巍巍摇动,则其袅袅婷婷的“凌波微步”可知;身上披着宽松的轻纱,则其雍容洒脱的翩翩风度可想。通过写外在的服饰来显现其内在的风韵,堪谓以形写神;看似平常,实具匠心。比起曹植《洛神赋》里“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彩绘,更显朴素而耐人寻味。难怪诗人禁不住击节赞叹,这怎能不令人感到风韵美妙之极啊!

结尾两句写作者为之倾倒销魂,进一步从侧面来突出其人之美。“谁家”一词,在诗词曲中有多义,常见解“谁家”之“家”为“价”,乃疑问词尾,大约相当“的”、“地”之类;而“谁家”连用,分别为“怎能”、“怎样”、“为甚么”、“甚么”等义。此处宜作“为甚么”解,犹张可久〔蟾宫曲〕中“童子谁家?贪看西湖,懒诵南华”例中,云童子为甚么贪看西湖、懒诵南华?此处乃诗人自问:我这是为什么,禁不住一个劲偷偷地用眼睛瞥她呢?本为其容貌风韵所倾倒,却故意发此一问,便顿觉多情,妙趣横生;似乎自己也不明白,她何以有如此巨大的魅力竟使我像被吸铁石吸住一样如醉如痴、不断偷看她呢?不正面铺叙对方如何唇红齿白、美目巧笑;也不直说自己如何神魂颠倒,如痴似狂,而只发此痴问,则女子倾城倾国之威力,诗人惊艳销魂之情态皆兼寓其中了。这一结尾,既能“发乎情,止乎礼义”而见分寸恰当,又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种写法,与《陌上桑》中用耕者、行者“坐看”罗敷之美,与《西厢记》“闹斋”中通过写大师“凝眺”,班首“呆劳”,“对着法聪头儿当磬敲”,来突出莺莺出现的魅力,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曲未用典故,亦少藻饰,纯用白描,家常口语,或描写,或抒情,或正写,或反写,则美人的风韵魅力便活脱脱宛然在目。叠字的使用不仅增强了音节美,且极传神,有所谓“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文心雕龙·物色》)的艺术效果。

(熊笃)

〔中吕〕迎仙客·秋夜

张可久

雨乍晴,月笼明。秋香院落砧杵鸣。二三更,千万声,捣碎离情。不管愁人听。

在元代散曲家中,张可久是传世作品最多的一人。他不仅数量压榜,而且艺术上本色当行与清丽高华兼而有之,表现了散曲这一抒情诗体的高度成熟。因此在当时已被尊为词林宗匠,明人李开先更将他与乔吉并推为曲中李杜。他的作品题材广泛,而以写景和怀古为大宗。写时节景色的散曲也不拘于即景状物,常常别有寓意,只是借景发挥,故特具耐人寻味的曲折含蕴。

如此曲题作“秋夜”,表面上是写秋色秋声,其实却是一首闺怨曲。首两句淡淡写景,只点出宿雨初晴,月光隐约迷蒙,就不再在景物上多费笔墨了。以下从“砧杵鸣”起,一路写秋声到底。“砧杵鸣”暗示着闺中思妇为远征的丈夫捣帛准备寒衣,与下文“捣碎离情”句前后相逗,从侧面写出了李白在《子夜吴歌·秋歌》中正面写出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幽怨。“二三更”两句再将包含着离愁别绪的秋声加以铺染,使“捣碎”两字更有分量,更加凝重。歇拍“不管愁人听”,不仅使曲中有作者自己在,而且显示了旁人听之尚且愁闷不堪,何况当事的捣衣人,其愁怨更将万倍。背面敷粉,将闺妇的离情益发渲染得淋漓尽致。

〔迎仙客〕有两调,一调四五两句可作五字句(也有六字句的,其实是三字句加上衬字),此曲是正格。元人杂剧中用这一曲牌时大都加衬字,早期的散曲或加衬字,或四五两字用五字句,张可久的小令中,用此牌的共十一首,除一首用衬字(《湖上》)和一首用别格(《春思》)外,其余都用正格。后人作散曲时,别格已不再用。词曲牌的正格与别格,大致也看名家或前人的多数作品用哪种格式而定,〔迎仙客〕的正格,当也是因为张可久多采用此格的原故。

(何满子)

〔中吕〕红绣鞋·天台瀑布寺

张可久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末险!

张可久散曲,多典雅蕴藉,风格清丽。本曲用笔刚健瘦硬,格调冷峻,在《小山乐府》中确是别具一格。

曲题为“天台瀑布寺”。天台,山名,在浙江天台县北。山中有方广寺,寺旁有瀑布,奔腾直下数十丈,为天台八景之一,宋米芾题为“第一奇观”。本曲首句便在“奇”、“险”上落笔,天台绝顶名华顶峰,崔嵬峻峭,冬天积雪,远望如雪剑刺天。以剑喻山,前人多有,如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诗:“海畔尖山似剑芒”,本曲云“雪剑”,则更觉高寒奇诡。次句写飞瀑。“冰帘”,既喻瀑布之状,亦写其寒气逼人。“倚树”句,进一步烘托天台之险。树上的猿猴悲切地叫唤,攀援于山顶之树,仿佛在摘弄云尖。起三句点题,写出天台山和飞瀑的奇险。“血华啼杜宇”,用望帝啼鹃典。传说古蜀国君主望帝屈死而化为杜宇鸟,啼声悲切,泣出皆血。此处指天台山中杜鹃鸟鸣声凄厉。“阴洞吼飞廉”,飞廉,传说中的风神,此指阴森的山洞中风声呼呼。以上五句,力写天台之险。剑峰、冰瀑、哀猿、啼鹃,形成统一的氛围,使人意悚神骇。

“比人心山未险!”结句笔锋陡转,非人思议所及。诗人前五句组织连串形象描述天台的“险”景,正为逼出此句。由此,前诸形象便转化为意象,成为连珠之喻,比山更险的人心之险已寓不写之中。全曲到此戛然而止,留给人们丰富的想象余地。以山险喻人心之险,常见于古书中。《庄子·列御寇》云:“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雍陶《峡中行》亦云:“楚客莫言山势险,世人心更险于山。”皆为本曲立意所本。但本曲不是简单地重蹈旧辙,作者抓住天台山的景物特征,用重笔浓墨极力刻画,设喻生新,有声有色,生动地表现了山川的奇险,末句才突作转折,标出“人心”一语,始知上文兴中有比,意味深长。全曲既有哲理性,又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迥异乎习见的写景小曲。

(陈永正)

〔中吕〕红绣鞋·宁元帅席上

张可久

鸣玉珮凌烟图画,乐云村投老生涯。少年谁识故侯家?青蛇昏宝剑,团锦碎袍花。飞龙闲厩马。

张可久集中有不少散曲写于酒筵歌席,大都是逢场作戏,随口吟咏歌女舞姬之容貌体态,作应酬敷衍。但也有些许篇章系借酒使气,发牢骚,抒怀抱,剖露了他的内心世界。这首〔红绣鞋〕即其中之一。

头两句写作者平生志趣的巨大变化。首句写年轻时的志向。“玉珮”,是玉做的装饰品,古代贵族随身佩带,以示身份和修养。《礼记·玉藻》说:“古之君子必佩玉。”又说:“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作者借“鸣玉珮”,形象表明自己年轻时曾希望青云直上,跻身高官显爵之列。“凌烟图画”,犹说建树盖世功名。李世民建唐后,曾于贞观十七年(643)令名画家阎立本绘魏徵、尉迟恭、长孙无忌等二十四位开国元勋的图像于长安凌烟阁上,并亲自作赞,以示表彰。次句写老来意趣。“投老”,意为“临老”;“云村”,《乐府群珠》作“云林”,似更好。次句讲自己老来唯乐山云野林,不思其他。从年轻时的雄心万丈、欲建立功勋、青史留名到老来志在岩穴、沉醉山水,作者的思想变化确实很大。为何如此?第三句揭明缘由——“少年谁识故侯家?”前朝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随着时间的迁移、世代的变易,早已家门衰落、声名埋没,不为后人知晓。人生在世,与其煞费心力,追求功名,不如逍遥自在、优游卒岁。这一句,作者不仅说明了自己志趣变化的思想原因,而且也使上句之“乐云林”三字,流溢出摆脱名利羁绊、彻悟人生真谛的怡然自得之情。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作者对世上的事物,产生了迥异于世俗的看法:武将佩带的青蛇宝剑,在他眼里昏暗无光;文臣穿着的团花锦袍,在他眼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零碎布片;而功成名就、如飞龙在天的官场显赫,在他看来,不过是如马在厩,名缰利绳,受尽束缚(闲:栏杆,此指约束)。

张可久不是李白,没有粪土王侯、不“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凛然天性;张可久也不如陶渊明,缺乏抵抗污浊、固志守穷的高尚节操。对元廷的黑暗统治,他未作坚决揭露、抗争,而只是借酒使气,隐曲地发泄对仕宦失意的不满和牢骚,是在无可奈何之际强作旷达。

张可久作散曲,注意锤炼字句,讲究声律、对仗,并喜欢融化前代故事、古人诗词。因而他的作品风格雅丽,书卷气浓,韵味接近诗词。这些特点,从这支〔红绣鞋〕亦可见一斑。整首作品,未用一个衬字,如同作诗,并刻意锤炼。四、五、六三句,不唯句式整饬,结构一致;而且一字一词,各有所主,各有所属,如以“青”饰“蛇”,以“飞”饰“龙”,以“团”饰“锦”等,形同诗句,堪称精练之极。

(周圣伟)

〔中吕〕红绣鞋·虎丘道士

张可久

船系谁家古岸,人归何处青山。且将诗做画图看:雁声芦叶老,鹭影蓼花寒,鹤巢松树晚。

这支小令,张小山《北曲联乐府·续集吴盐》题作《虎丘道上》,此从《太平乐府》本。虎丘,在今江苏苏州的西北,相传吴王阖闾死后葬在这里。诗人以此为题材者,往往发思古之幽情,写兴亡的感叹。作者自己就有“兴亡遗恨,一丘黄土,千古青山”(〔人月圆〕《雪中游虎丘》)的吊古之情,与诗人齐名的乔吉也有“醉眼悠悠,千古恩仇,浪卷胥魂,山锁吴愁”(〔折桂令〕《风雨登虎丘》)的兴亡之叹。而这支小曲,却只写眼前景、心中情,而且能够把人的心曲隐微,从艺术构图中宛转地表达出来,自然是曲中的佳作。

曲一开头,就以“字字的确,斤两相称”(《曲律·论对偶》)的偶句——“船系谁家古岸,人归何处青山”,描绘出一个谧静而清幽的胜境,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有古老的渡口,葱郁的青山,系在岸边的船儿。浮现在人们想象中的还有涟漪的碧波,依依的垂柳,伫立凝望着的行人。画面有隐有显,有藏有露,不写人而人物呼之欲出。看!那横在渡口的船儿,斜系在岸边的垂柳之下,随着涟漪的碧波,以船缆为半径而游移水中。四周的青山,郁郁葱葱,静悄悄地连个人影也没有。简直是一首清新的山水诗,是一帧美丽的山水画。而诗的意境,画的构图,却是从人的审美意识中浮现出来的。是谁“且将诗做画图看”呢?自然是人,是作者自己,是他在寻访“虎丘道士”,却又不知道士在“何处青山”,自然会产生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寻隐者不遇》)的惆怅之感。这种淡淡的惆怅,极为生动地反映了他“乘兴而来”失望而归的瞬间心情,有一种悠然不尽之意,显得别有韵味。妙在诗人在这里并没有正面地去写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而是用一个“鼎足对”的形式,通过三种禽鸟的活动,把自己伫立山头,凝望山人的深情厚意,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王世贞认为成功的曲子应该是“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曲藻》)。这个“鼎足对”在摹写人情物态方面,确实达到了完美的艺术境界。“雁声芦叶老,鹭影蓼花寒,鹤巢松树晚”,既写了时间的推移,又写了情感的转换;既写了禽鸟的活动,又写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试想诗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寻访着那个“虎丘道士”,忘了时间的朝暮,路途的远近,蓦然听到栖息在芦叶深处的雁声,瞥见在蓼花丛里的鹭影,在苍松枝头的鹤群,才觉察到倦鸟已经归巢,夜幕就要降临,这就把那深厚的友情巧妙而充分地表达了出来。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不正是这种构思么?卢挚的“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寿阳曲〕《别朱帘秀》),不正是这种意境吗?尤为巧妙的是诗人在句末分别用了“老”、“寒”、“晚”三字,表面上是写“雁”“鹭”“鹤”的感觉,骨子里则是写诗人对秋深、晚凉、日暮的感觉,真是情景交融,物我一体,意味着在这一瞬间完全忘却了我,而化身为客体,化身为对象了。而这种造境,又是跟诗人的感受、联想和生活体验分不开的。王骥德说:“作小令,与五、七言绝句同法。要蕴藉,要无衬字,要言简而趣味无穷”(《曲律·论小令》)。这支小令之所以脍炙人口,正在于它含而不露,言少意多,机趣盎然,饶有韵味,给人以极大的艺术享受。

本文是作为题赠“虎丘道士”来赏析的。如果写的是“虎丘道上”,那就是诗人被那“移步换形”的迷人风光所陶醉,通过自己在途中的所见所闻,构成一幅秋色醉人的图画,表达出那种流连忘返,乐不欲去的思想感情。

(羊春秋)

〔中吕〕普天乐·西湖即事

张可久

蕊珠宫,蓬莱洞。青松影里,红藕香中。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缥缈佳人双飞凤,紫箫寒月满长空。阑干晚风,菱歌上下,渔火西东。

张可久一生喜欢游山玩水,西湖是他流连时间最长、吟咏最多的地方。这首小令,在众多的西湖散曲中,可称得佼佼者。

曲一开头就以天上的宫殿比喻西湖。“蕊珠宫”本是道教传说中的天宫,“蓬莱”则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天宫和仙山都是人们对彼岸极乐世界的幻想,当然是美不胜收的,而且可因审美主体的不同而各具特异性,最终都通向美感的极致;所以用这样的比喻来描写西湖是聪明的,很能引人入胜。

“青松影里,红藕香中”两句,转入现实描写。这是“九里松”和“曲院风荷”一带的风光。由行春桥至灵隐、天竺,有一片长达九里的松林,为唐刺史袁仁敬守杭时所建,左右各三行,每行相去八九尺,苍翠夹道,宋时称为“九里松”。在元代,“九里云松”是“钱塘十景”之一。“青松影里”写的就是这里的情况。“曲院风荷”在行春桥南端的湖面上,南宋时这里有一家酿造官酒的曲院,院中种植荷藕,花开时香风四起。其地现在仍为“西湖十景”之一。“红藕香中”写的就是这里的景象。从审美角度来看,这两句的景观描绘,青红交辉,高低结合,令人陶醉。

“千机云锦重,一片银河冻”二句,写天上景观。前句是形容晚霞之多之美,就像千百张织机织出来的云锦那样,艳丽极了。这晚霞逐渐散去,最后就剩下银河一片清冷的光辉了。此时不但镜头已有变换,而且在时间上也有了推移。

“缥缈佳人双飞凤,紫箫寒月满长空”二句,写湖上的箫声引起诗人美丽的遐想:他仿佛看见两位佳人双双骑着飞凤,吹着紫箫向寒月、长空飘逸而去。这里暗用了萧史、弄玉的故事。古代传说:萧史善吹箫,能作鸾凤之音,秦穆公将喜爱吹箫的女儿弄玉嫁给他,数年后,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升天而去。(见《列仙传》)这两句,如幻如真,有虚有实;箫声、寒月、长空是实的,“缥缈佳人双飞凤”是虚的,共同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境界。

最后三句,视点又回到地上。这时候,晚风轻拂着阑干,只听得到处菱歌(采菱人所唱的歌),只看见四面渔火(渔船上的灯火)。隐约,朦胧,这是音乐的世界,诗的世界。西湖之夜,是多么美啊!

这首曲,写西湖黄昏和月夜的美景。有现实的描绘,有奇异的想象。空间和时间的转换,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和幻觉的交错,光线明暗的变化,色彩浓淡的搭配,无不妥帖而跳宕多姿,把西湖写得像个神仙世界。格律上则音调和谐,对仗工整,用字雅正。不愧是清丽派的杰作。

(洪柏昭)

〔中吕〕普天乐·秋怀

张可久

会真诗,相思债。花笺象管,钿盒金钗。雁啼明月中,人在青山外。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白衣未来,东篱好在,黄菊先开。

写闺中怀人,多以写景起兴,这首小令却以咏物开始。会真诗,即游仙诗,亦即情词。会真,是说同神仙相会。唐元稹有《会真诗三十韵》,写了一对青年男女自由结合,欢会缱绻的故事,诗作与他的《莺莺传》传奇是互为表里的。因此,人们便将情词称作“会真诗”。闺中女子看到“会真诗”,便勾起了相思债。元人小令多将相思说成是欠债一样,如徐再思〔清江引〕《相思》:“相思有如少债的,每日相催逼。”相思既上心头,又看到了案头纸笔(“花笺象管”),还有定情的“钿盒金钗”,于是睹物思人,情不能禁。钿盒金钗,是指定情信物。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句:“惟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此处即用其典。“雁啼”一联,也不是描摹景物,而是以雁喻人。妙在一行大雁正飞在一轮满月中,澄黄透澈的圆月作为衬景,雁阵横斜,意境是绝美的。月圆雁归,而自己的情人却在青山之外,相隔遥遥,怎不叫人格外思念呢!欧阳修〔踏莎行〕词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曲中的“人在青山外”句便是从欧词化来。显然,这位闺中女子是读过书的深情少女,“会真诗”和“花笺象管”可证。所谓“会真诗”,很可能是她的情人写的,记述描绘了两人相逢的一段经历;花笺象管,大约是她和情人和诗酬韵时所常用的,更有钿盒金钗,那是他们爱情的凭证,这些具体的东西,是最容易勾起怀人之情的。表面上看,这里既不描摹景致,也不渲染人物的内心活动,只是罗列了几样东西,客观地将静物展示给人看。然而,这都是一些特定的物体,组合起来之后,意义便明确了。接着的“雁啼”一联略加点缀,曲中的深切感情就自然流露出来了。如此写法,颇为别致,足见小山散曲创作是富于变化的,他不仅有多副笔墨,而且很有独创性。

“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二句,渲染了离怀难遣、愁绪无尽的复杂感情。“一片”承“起西风”,以状离怀,拈来自如,情味含蓄。而且登高颙望,西风拂人,这情境又与前面的“近景静物”描写形成对照,意境一下子开阔了,袭上心头的相思如同秋风乍起,来势猛烈。此二句,当是受晏殊“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词意的启发。以下三句,“白衣未来,东篱好在,黄菊先开”。写怀人之极,无以排遣,自然想到了酒。白衣,即白衣人,指童仆。南朝宋檀道鸾《续晋阳秋》:“陶潜九月九日无酒,于宅边菊丛中摘盈把,坐其侧,望见白衣人,乃王弘送酒,即便就酌而后归。”这里暗用“白衣送酒”之典,言外之意是,陶潜毕竟有王弘使白衣人送酒,而眼下白衣人没有来,只好先赏东篱黄花,聊以排遣了。这里突出了一句“白衣未来”,写尽了闺中人的孤独和愁闷。况且赏菊东篱,亦非情致所致,只是一种无法解脱时的不得已之计,这就使先开的黄菊也染上了一层惨淡的色彩。

这首小令写得十分朴素。全曲不过五十字,却真实而细腻地传达出一个多梦时节的少女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情态。“雁啼”一联,用反衬法,一以当十,既点明了题旨,又渲染了基调,疏淡而又蕴藉,是耐人寻味之笔。朴素是不排斥雅致的,小令写了月色,也写了菊花,色彩调和而清淡,情绪的凄凉和寂寥,又同背景色彩相一致,总体看来,如一幅水墨淡彩,雅趣横生。结尾也没有像李清照词那样,写人比黄花瘦,或写满地黄花堆积,只是轻轻一笔,点缀了一下。“好在”,含无可无不可意味,百无聊赖,只好赏菊排遣。能排遣得开吗?作者不言,想来赏菊也是心不在焉,“一片离怀”如何轻易就能驱散?可见,结三句,重在情调渲染,这惆怅的情绪是贯穿始终的。

你看小山起笔就铺排,几种物件罗列起来,似全无章法。然读罢全曲就看出了他的高明处。他的简捷利落,他的不动声色而情动于中,他的冷隽与秀曼,他的“模糊”之美与含蓄之趣,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这首令曲的独特韵味。附带说及,小令题作《秋怀》,既怀人,也伤时感事,同时又流露出一种孤独感,意味是相当复杂的。正因为如此,它才更耐咀嚼,更耐寻味。

(王星琦)

〔中吕〕普天乐·秋怀

张可久

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元代不重科举,而从吏中选仕,读书人金榜题名之想便成虚幻。本曲作者张可久就是一个始终沉抑下僚、不能施展抱负的失意者。这首《秋怀》是他自觉岁月销磨而功名难遂的悲叹。

“为谁忙?莫非命。”一起首,作者便自怨自艾:我老是这样穷年累月地焚膏继晷,发愤苦读,仆仆风尘,奔波劳碌,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其实,一切早已都命中注定……张可久才具不凡,但一生只当过“路吏”、“典史”之类的小官,郁郁不得志。“莫非命”一句,表面云命运难改,其实正见出心中的愤懑难平。

下面六句,即以形象的手法写自己境遇的不幸,说明感慨的来由。“西风”、“落月”、“红叶”、“冷”都与秋色有关,渲染出一派萧索凄怆的气氛,烘托主人公的伤心怀抱。“驿马”,指代奔走道途;“书灯”,暗示潜心学问。这两句写眼前实景,有很强的概括性:表明自己一年到头、一天到晚,都是这样辛勤、劳碌。不过,尽管如此孜孜以求,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作者巧妙地化用唐人诗句加以回答。“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李白《蜀道难》中的句子,作者求取功名的道路不也同样艰难吗?“枫落吴江冷”是崔信明的名句,作者借来形容他落寞凄清、无人赏识的萧条境况,也很切合。前面“西风”两句是实写,这两句则以比喻、象征手法虚写,虚实相生,一舒一敛,显得笔致空灵。接着,又顺势而下,推进一层去抒发功业无成而老之将至的感叹。“频看镜”,语出杜甫诗句“勋业频看镜”,与下句合看,则又点化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诗意。而“不饶人”三字,则表达了时不我待、无可奈何之感。两句一张一弛,形成对照。至此,一个颇负才华、急于进取而终于无所成就、穷途落拓的作者自我形象已比较完整地勾画出来了。

最后,诗人腾挪笔势,改从对面设想,以一个自嘲式的“笑”字,吐露了倦于仕途,转觉“不如归去”的心曲。在富春江垂钓的严光(子陵)、见秋风起而思故乡莼菜鲈鱼脍的张翰(季鹰),都是历史上敝屣功名富贵的著名“高士”,与他们相比,作者觉得自己热衷功名却落得潦倒失意确实十分可笑。“飘零”与开端的“忙”字遥相呼应,但感情已深化,带上了明显的否定色彩。这最后三句转笔作结,引人遐想,是作者艺术手腕的高明之处。

张可久的作品受南词影响,讲究格律、辞藻,是较少“蒜酪味”的“文人之曲”,与俚俗、生动的“曲人”之曲有所不同。如这篇作品,用典较多,文词亦工巧婉约,便颇能显示“小山乐府”的特色。

(周锡䪖)

〔中吕〕普天乐·道情

张可久

北邙烟,西州泪,先朝故家,破冢残碑。樽前有限杯,门外无常鬼。未冷鸳帏合欢被,画楼前玉碎花飞。悔之晚矣,蒲团纸被,归去来兮。

“道情”,意谓“道家之情”。是元散曲中常见的固定标题。元燕南芝庵《唱论》:“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道家所唱者,飞驭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纮,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感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本曲即通过感慨历史的兴亡沧桑,人事的祸福无常,讽刺了历代统治者醉生梦死而自取灭亡,表现了作者向往归隐之情。

开篇四句,即纵观历史长河,放眼南北江山,发出了兴亡沧桑之叹:北邙山在洛阳东北,汉魏以来,王侯公卿贵族死后多葬于此,后因以代指墓地。“西州”即古代南京的西州门,东晋宰相谢安死前扶病还都时,曾坐车经过此门;死后,其甥羊昙出行不由西州路,以免触动哀思。一次大醉过此门,发觉后恸哭而返。“先朝大家”即前朝世家大族。四句囊括了丰富的历史内容:请看历代王侯公卿们的下场吧:号称东都的北邙山下枯冢累累,荒草丛生,西风残照,一片愁烟惨雾;六代繁华的南京西州路上,当年王、谢士族的聚居之地,只剩下泪痕斑斑。前朝煊赫一时的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及其丰功伟业,而今安在哉?唯余一堆狐兔悲鸣的破坟和龙蛇不辨的残碑而已,仿佛在诉说历史的无情,人世的沧桑,借以警醒顽俗。

五六句:“樽前有限杯,门外无常鬼。”承上而喟叹人生无常,又启下叙具体史实以资印证。“无常”,语出佛经,意谓一切事物皆不能久住,都处在生灭成坏的变化之中。故民间以“无常”为勾命鬼。两句说,屋内的人还活着举杯对酒,而门外无常在等候,转瞬间人就被勾去变鬼了。七八句:“未冷鸳帏合欢被,画楼前玉碎花飞。”即举具体史实印证:历代多少亡国之君不就如此吗?他们正醉生梦死于温柔梦乡,便大祸临头了!那绣着鸳鸯的帏帐,含着温馨的合欢被尚未冷却,画楼前便干戈四起,宠姬贵妃们被杀的被杀,被俘的被俘,“玉碎花飞”了。此句系用石崇的美人绿珠坠楼的典故以代指亡国嫔妃之祸。这虽系夸张,却反映了历史本质真实:陈后主宠张丽华,导致亡国被俘,张妃被杀;隋炀帝幸江都,宠女色,最后被乱兵缢死;唐玄宗宠杨贵妃马嵬之变;李后主亡国被俘,还“垂泪对宫娥”(〔破阵子〕);北宋徽钦二帝靖康之变,与后妃皆囚死异国;南宋灭亡,帝后嫔妃皆被掳囚大都……所有这些,都可作这两句的具体注脚。

结尾三句:“悔之晚矣,蒲团纸被,归去来兮。”总结全篇,点明“道情”题旨:那些帝王将相、贵族世家,若能预料亡国的下场和死后的凄凉,必当后悔无穷,然而“悔之晚矣”!诗人觉得,活着的人应当吸取历史教训,“跳出红尘恶风波”,去过清静简朴的隐居生活。“蒲团”指蒲草编织的圆垫,为僧道坐禅跪拜所用。“纸被”,亦出家人所用。苏易简《文房四谱·纸谱》:“山居者常以纸为衣,盖遵释氏云,不衣蚕口衣者也。然服甚暖。”故“蒲团纸被”代指隐居生活。这虽有些消极颓唐,然其中亦寄托着作者愤世嫉俗,粪土王侯的傲岸精神。

小山乐府多数皆典雅清丽,此曲亦不例外。全篇词藻文雅,多诗词语,又多典故;句法上前六句皆两两对偶,珠联璧合。然而从意境上看,此曲又自有特色:即于典雅清丽之中又兼有豪辣灏烂的一面。试看通篇感叹兴亡沧桑,讽刺纵欲亡国,纵横古今,视通万里,于开阔的气象中透露出慷慨激楚之音、磊落不平之气;结尾三句则一气贯注,已不暇顾及对偶。然这类作品在其曲集中并不多见。

(熊笃)

〔中吕〕喜春来·金华客舍

张可久

落红小雨苍苔径,飞絮东风细柳营。可怜客里过清明。不待听,昨夜杜鹃声。

张可久真不愧为描春的能手。这首小令落笔轻倩,潇洒飘逸,宛如一幅湿淋淋的水彩写生。它几乎是一挥而就,色彩鲜明而不浓艳,玲珑剔透却又意境开阔,读来令人抚玩无斁。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整个世界悄然间绽开了妩媚的笑容。面对着大好春光,每个人的感受是各自不同的;即使在同一个人,因了情绪和境况之不同,其感受此一时彼一时亦不尽相同,甚或是大相径庭的。张可久善于捕捉这种极为微妙的差异,因而他的描春之作面貌也就各有其独特之处。此曲写于客中,写景中便蕴藏着一丝隐约可求的轻愁。然而,这愁绪淡得如西施颦眉,美极了!只是在结尾处,那愁绪才以杜鹃鸣叫声的回忆,显得浓重了。在优美的景物描写中掺和了些许思归之情,又达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它的通体是隽永的、和谐的。

金华,元代称婺州,为婺州路治所,是浙江西南的交通枢纽。小山在金华客舍之中,适逢清明佳节,他春思难遣,不免要踏青赏春,外出游览一番。首二句纯然写景,一如唐人绝句,对仗工稳,色彩明丽,轻巧中极见功力。落红轻飘,细雨蒙蒙,苔径苍翠欲滴;飞絮袅袅,柳丝摇漾,东风阵阵送暖。细雨将落红洗得更艳,将苔径滴得更绿;东风也为春天吹来无限生机,柳絮杨花迎风轻飏、吐穗。“细柳营”,原指汉文帝时大将周亚夫驻守细柳的军营,以军纪严明著名。此处借其名而指春风杨柳的景致,以之与“苍苔径”相对,用来装饰文面。紧接着一句“可怜客里过清明”,流露出一种他乡异客的凄凉况味。这样美好的春光,却不是在家乡与亲朋好友共度良辰,不仅满含遗憾之意,亦复透出一种油然而生的孤独感。

结尾的“不待听,昨夜杜鹃声”,是说思乡的情绪并非看到春意盎然之后才生起的,昨夜依稀闻到杜鹃声声“催归”之时,就已然满怀惆怅了。或许作者离家时间很长了,思归之情又添感时伤春,怎能不叫人陡增愁闷呢!“不待听”,犹言不忍听。

〔喜春来〕即〔阳春曲〕,适于作短小精悍的写景作品,一般不加衬字。张可久写散曲技巧娴熟高超,尤长于令曲,他写过不少〔喜春来〕曲,都是很精彩的。这支小令字少意多,颇能代表小山曲清丽流啭、情款味厚的格调和作风。

(王星琦)

〔中吕〕喜春来·永康驿中

张可久

荷盘敲雨珠千颗,山背披云玉一蓑。半篇诗景费吟哦,芳草坡,松外采茶歌。

这是一首写景的小令。作者在永康(今属浙江)途中忽遇阵雨,于是小憩于一驿站中。驿站外有一方荷塘,千万颗雨点打将下来,碧绿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放眼望去,远处的山脊上浮荡着乳白色的云雾,如同披着一领玉蓑衣。这一片雨景触动了作者的诗兴,他苦苦思索,沉吟良久,想将这一派迷人的自然景色用诗写出,正在此时,芳草如茵的山坡上,响起了由松林那边传来的采茶姑娘轻快的歌声,令人感到轻松愉快。

这是一首即兴之作,除了“半篇诗景费吟哦”一句,全文都是写作者耳闻目睹的自然情景:雨珠、荷叶、山坡、云雾、歌声,似是漫不经心,信手拈来,随口吟成。而于作者的心境、情绪,却不著一字,好像是用淡淡的笔墨,随意勾画了一幅雨中小景。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所谓“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所谓“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都可以借来评价这一首小令,作者正是借用一系列的意象,表达出了一种忘情山水、轻快自如的心境。作者在面对自然的一瞬间,有的只是静寂空明与悠然自得,什么忧愁烦恼,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辱浮沉,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人生难得的正是这忘情于自然,恬淡而闲逸的宁静心境。千百年之后,当我们吟哦这首小令时,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

(谢谦)

〔中吕〕满庭芳·山中杂兴

张可久

风波几场,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伴赤松归欤子房,赋寒梅瘦却何郎。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

古代诗歌以“山中”为题的大多写隐居生活或托以归隐之思,著名的如王维的《山居秋暝》。本曲亦是如此。开头三句,诗人写自己经过了几场人海风波,下定决心,解脱名缰利锁。这是过来人的顿悟语,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说了出来。一个“急”字,一个“顿”字,充分表达出摆脱名缰利锁的迫切心情。

“故园老树应无恙?”故园老树,是诗人对昔日家居生活的回忆,思物乃在寄情,其间透露出对“归去来”的渴望及对家乡故亲至友的怀念。“梦绕沧浪”一句,是对前面表达的归隐之意的补足。“沧浪”,本指汉水。《楚辞·渔父》中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之句。后“沧浪”即代指随遇而安,不求功名的隐士居所或归隐之思。杜甫诗句“色阻金印大,兴含沧浪清”(《同元使君舂陵行》)即用此意。故“梦绕沧浪”即为“做梦都想着归隐”之意。“伴赤松归欤子房”句中的“赤松子”,是传说中的古代神仙。张良帮助汉高祖刘邦取得天下后,表示“欲从赤松子游”。此事据《史记》所载,并没有成为事实,但后世却乐于将它当作真的,作为功成身退的著名例子。元散曲中用此典,则更将它作为归隐的故事了。“赋寒梅瘦却何郎”句中的何郎,指南朝梁时诗人何逊。何逊为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株,逊吟咏其下,用心颇苦,故曰“瘦却”。后逊居洛,思念梅花,于是复抵扬州,时花方盛,逊对花彷徨终日。故“何郎赋梅”又包含了一层怀旧之意。此事因杜甫有“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之诗句而著名;并因杜甫此诗中有“幸不折来伤春暮,若为看去乱乡愁”句之故,又增添了一层“乡愁”之意。所以,“伴赤松”与“赋寒梅”两句实系诗人以张良、何逊事,进一步写有归隐和返回故里之心。

前数句,诗人叙理述怀。而“溪桥上”三句,却突然转出一清幽之境界。“东风”二句,乃化用宋代林逋著名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林逋原诗偏于咏物,清俊而淡雅,但张可久紧接前句“赋寒梅瘦却何郎”之语脉引此二句,则于淡雅中微露一丝伤感气息。联系“何郎赋梅”的典意及全曲思归隐之情怀,“东风暗香”似可看作“故园”的召唤;“浮动月昏黄”则又是诗人思归而不能的黯淡心理之象征了。小山化用林诗而别具其意的妙处,正在这里。

(洪柏昭)

〔中吕〕朝天子·闺情

张可久

与谁、画眉① ,猜破风流谜。铜驼巷② 里玉骢③ 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矜持,不识羞谁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

〔注 〕①画眉:汉代的张敞和他的妻子的爱情很浓厚,甚至于给他的妻子描画眉毛。②铜驼巷:地名,在今河南洛阳市。《洛阳记》:“洛阳有铜驼街,汉铸铜驼三枚在宫西。……俗语曰:金马门外集众贤,铜驼陌上集少年。” ③玉骢:好马。

这只曲子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叙述了其爱情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从曲中所写的内容和手法来看,它似从唐无名氏〔醉公子〕词脱胎而来。词云:“门外狗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自睡。”然本曲显得更为曲折和细腻。首句写夜已深,闺中少妇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久候不至,她不由得顿生疑窦,猜想他莫非有什么风流韵事,另结新欢:“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是不是和谁效张敞画眉的故事,又另结良缘啊,这风流韵事又让我猜破。三四两句“铜驼巷里(一作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是叙述女主人公听到巷中马嘶声,知是她丈夫深更半夜喝酒醉归来了。六七八三句“小意收拾,怪胆矜(一作“禁”)持,不识羞谁似你!”写丈夫回来后,醉意醺醺,可女主人公还是小心为他拾掇、殷勤照料,而她丈夫则还装模作样摆架子,女主人不由责备他“不识羞”。丈夫被“识破机关”,于是“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本曲虽短小,但写得颇生动。女主人公的猜忌、埋怨,丈夫先硬后软又不肯明白认错的神态,均写得颇有情致。与前引〔醉公子〕词相比,确实更见曲折、细腻。

(萧善因)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

张可久

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鲙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

典雅工丽是张可久的散曲作品的主要创作特点,但他也有“纾其怫郁感慨之怀”(胡侍《真珠船》)的作品,〔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二首就属于这一类。只要联系作者长期“沉抑下僚,志不得伸”(同上)的生活经历,我们自然就更能理解《道情》曲中的感慨之深了。

本曲是《道情》的第一首。这首带过曲中的第一支曲〔齐天乐〕着重写读书人的不幸遭遇和满腹牢骚。曲子开头第一二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这一问一答,写得极其沉痛。在元代,中间有七十多年废除科举,这对读书人来说,无疑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没有了进身之阶,社会地位一下子降到了最底层。作者感慨地说:人生一世辛苦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作为一个读书人,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白白被那顶儒冠所误了。三四五句写读书人的抱负。以前读书人都把司马相如作为学习的榜样。司马相如在没有发迹的时候,从四川去长安,途经成都升仙桥,他在桥柱上题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成都纪》)就是为了想做官,害得广大读书人日以继夜地苦读“者也之乎”,在仕途上挣扎,疲于奔命。不光是元代,各个朝代都一样,苏轼〔蝶恋花〕词中说:“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为了做官,读书人没有不辛苦跋涉的。六七八九句就是写读书人的苦况。但是结果如何呢?十、十一句写读书人的失望之情,花了十年苦读的功夫,徒然博得一个会舞文弄墨的虚名罢了。后三句加以总结,抒写读书人的愤激之情。曲中写到东汉末年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他好为《梁甫吟》的乐曲;又写到西汉博学多才的司马相如,他为失宠的陈皇后写了一篇《长门赋》,献给汉武帝,感动了皇帝,使陈皇后重新得到宠幸。这里含有作者自喻之意,像我这样兼有诸葛亮足智多谋和司马相如博学多才的读书人,却得不到像刘备那样的明主来赏识,有谁来三顾茅庐呢?这是人生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接着〔红衫儿〕一曲为读书人设想了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看破红尘,逃离现实,去过纵情诗酒,放浪山水的隐居生活。一二句泛写隐居地风景之美。白鹭洲也好,黄鹤矶也好,均非实指。白鹭洲在南京市西南长江中;黄鹤矶在湖北武昌黄鹤山西北,峭峙长江边,上有黄鹤楼。三四五句描写隐居生活的无拘无束,有跟随的童仆把鲈鱼肉切成极细,坐享佳肴,更不必与妇道人家去商量家务事,家累没有了,何其轻松。最后三句写隐士与酒葫芦作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这就是天公为读书人安排的归宿。整首曲子由牢骚转入放达,至此点题。总的说,作品宣扬了消极遁世的虚无思想,但骨子里何尝没有读书人不能施展才能的愤慨呢!

这首带过曲前面写读书人的苦况,目的是烘托隐居的快活,写得层次井然。全曲极少用衬字,遣字造句极有工力。整首曲子具有“骚雅,不落俳语”(刘熙载《艺概》语)的特点。缺点是不够本色,这是张小山散曲的通病。

(史乘)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

张可久

浮生扰扰红尘,名利君休问。闲人,贫,富贵浮云。乐林泉远害全身,将军,举鼎拔山,只落得自刎。学范蠡归湖,张翰思莼。田园富子孙,玉帛萦方寸,争如醉里乾坤。曾与高人论,不羡元戎印。浣花村,掩柴门,倒大无忧闷。共开樽,细论文,快乐清闲道本。

本曲是《道情》的第二首。也可以这样说,这支曲子是《道情》下篇,充分叙述隐居的令人神往之处。〔齐天乐〕曲把现实社会中的种种不幸归罪于名与利的作祟。一二句劈头就批判名利。放眼扰扰攘攘的人间世,哪儿不在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读书人切忌把名利二字放在心上。有了名利之争,必有贫富之分,有名有利的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无名无利的过着饥寒贫贱的日子。三四句写读书人要安于贫困,把富贵看得像浮云那样淡漠。六七八九句对比着写出世与入世的是非之争。在作者看来,一个隐居乐道的人,可以颐养天年,远害全身;一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尽管力能举鼎拔山,到头来还不是身败名裂。叱咤风云的楚霸王项羽,最后落一个在乌江自刎的下场。十、十一两句又推出两个古人作为读书人效法的榜样:一个是功成身退,归隐太湖的越王谋臣范蠡;一个是眼看天下即将大乱,就借口思念江南味道鲜美的莼菜和鲈鱼急着辞官回家的张翰。在作者看来,急流勇退才是大智者。十二、十三、十四三句比较着写热衷富贵者与淡泊名利者的心境:置田地家产为子孙后代谋划的人,以及整天想着往上爬,位极人臣、封妻荫子的人,哪里及得上在醉乡里混日子的隐士心里舒坦呢!

〔红衫儿〕曲进一步美化隐士生活。一二两句写隐居者的追求。隐士们宁可与高人清谈,也不羡慕世俗之人梦寐以求的那颗统率三军的元帅印信。三四五句写隐士那如死水、似枯木的心情。过着离群索居的乡间生活,没有忧愁烦闷。六七八句总写隐居者的交往和理想境界:如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来访,那么就一边喝酒,一边谈诗论文。俗话说:“清闲真道本,无事散神仙。”真能成为一个又快活、又清闲修持得道的人,不是神仙是什么呢!

这首曲子和第一首“人生底事辛苦”,两者又有联系,又各有侧重,构思上比较巧妙。但毋庸讳言,议论过多,是这两首曲子艺术上的不足。元人杨维桢曾批评张可久的散曲:“小山局于方,黑刘纵于圆。局于方,抅才之过也;纵于圆,恣情之过也:二者胥失之。”(《东维子集》卷十一《沈生乐府序》)指出张可久过于逞才,影响了感情的自然流露。在这两首曲子中,我们也是有所体会的。

元人散曲有不少题为“道情”的,都是抒写超脱凡尘、警醒顽俗之类的内容。张可久的“道情”同此。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把此类曲称为“黄冠体”,并加以说明云:“神游广漠,寄情太虚,有餐霞服日之思,名曰‘道情’。”

(史乘)

〔中吕〕山坡羊·闺思

张可久

云松螺髻,香温鸳被,掩春闺一觉伤春睡。柳花飞,小琼姬,一声“雪下呈祥瑞”,团圆梦儿生唤起。“谁,不做美?呸,却是你!”

这首小令写少妇与侍女间一场富于戏剧性的小小冲突,笔墨极为生动传神,在张可久八百多首小令中独具一格,在整个元人小令中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

题名“闺思”,少妇是作品中的主角,描写便先从少妇落笔。开篇描写少妇的睡态,“云松螺髻”,指发髻高挽,蓬松如乌云,盘旋如青螺,真是“鬓耸巫山一段云”(李群玉《杜丞相筵中赠美人》)。“香温鸳被”,香,原指体气的馨香,此指代身体;“鸳被”,表明她已是有丈夫的少妇。鸳鸯被下单栖,正是引起她闺思的原因。诗人先含蓄地暗示一笔,紧接着以“掩春闺一觉伤春睡”一句加以点明。“伤春”,指因得不到爱情而伤感,二字乃全曲眼目,以下有趣之小冲突即由此引起。原来那女子由于思念丈夫,对于姹紫嫣红的春色丝毫不感兴趣,正躲在房间里闷闷而睡,在梦中与丈夫团圆呢。

以上三句,诗人将叙事、描写融为一体,极其精炼,创造了一种庸疏、寂静的情境。接着“柳花飞”等三句却陡生动态,笔触突然转向侍女。这是一位活泼幼稚的小丫头。她偶而抬头,见到窗外飘舞的柳絮,误以为在下雪。不觉惊喜万状,也不顾女主人正在睡觉,便雀跃而呼:“雪下呈祥瑞!”一声喊叫,硬是将主妇的团圆梦吵醒。“团圆梦儿生唤起”一句,诗人将笔触又移向伤春的少妇。她被倏然惊醒,悠悠好梦无觅处,对梦境的眷恋与对扰梦人的懊恼,一齐涌向心头。“谁,不做美?呸,却是你!”八个字引口语入曲,绝去雕饰,却极其传神。“谁,不做美”,是在刚被惊醒时的反应,懊恼之情,已显其间;“呸,却是你”,短暂寻觅之后发现,原来是不懂事的天真小丫头,对她能说什么呢?她根本不理解一个少妇的伤春情怀,女主人公只得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呸!”诗人用字寥寥,却穷形极态地活画出少妇娇嗔薄恼的神情和心理,令人玩味不止。

(陈志明)

〔中吕〕山坡羊·客高邮

张可久

危台凝伫,苍苍烟树,夕阳曾送龙舟去。映菰芦,捕鱼图,一竿风旆桥西路。人物风流闻上古。儒,秦太虚;湖,明月珠。

张可久的行踪多在江南一带,长江以北只到过扬州、高邮、淮安一线。在这三地留有小令,收在散曲集《吴盐》和《新乐府》中,是张氏中年以后的作品。他有一首小令《别高沙诸友用〔鹦鹉曲〕韵》,首句“相从一月秦邮住”,可见他在高邮曾逗留过一个短期。

《客高邮》是怀古之作,明确说是怀秦少游。秦少游名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高邮人,能诗文,尤以词擅名。本曲首句“危台”,当指文游台,为秦少游的遗迹,今仍为高邮旅游点。李开先编《张小山小令》作“危楼”,似失原意。危台即高台,我们很容易联想起曹植《杂诗》“高台多悲风”的名句。凝伫,凝神伫立。登高望远,视野开阔,运河岸边,树木葱郁,夕阳笼罩,发出一层光彩。当年隋炀帝“御龙舟,幸江都”(《隋书·炀帝纪》),经过高邮南去,而今只能在波光林影中作一些想象。作者并没有就此事生发下去,小山乐府是很少谈这些重大题材的。接着写眼前景物。掩映在芦苇菰(茭白)蒲中,捕鱼小舟,迎风展旆(指帆),穿行过桥西水路,画面多么美。以上这些景物描写,清雅淡远,是小山乐府的一贯风格。

“人物风流闻上古”一句,是曲中命意所在。风流人物指历史上的杰出人物,此处指杰出的文学家,即下句所说的“秦太虚”。作者用高邮湖中的“明月珠”,来比拟、陪衬秦少游词的杰出成就。明月珠,就地取材。宋人盛传高邮湖中发现大珠。据庞元英《文昌杂录》卷四所载:“秘书少监孙莘老庄居在高邮新开湖边。尝一夕阴晦,庄客报湖中珠见。……光明如月,阴雾中人面相睹。”张可久友人刘时中作《淮南歌》(《元诗选》)纪之,首二句:“甓社湖(即高邮湖)中出明月,斯须千山万山白。”高邮的杰出词人用高邮湖的特产宝珠来陪衬,真是天造地设,文章天成。

张可久只因为客高邮,登文游台,才想起秦少游,作应景文章吗?恐不止此。天一阁旧藏《小山乐府》,有张可久自写跋语:“荆公答东坡书有云:公奇少游,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其爱之可谓至矣。任光大逢人话小山词,且手自抄录,济成帙,其澹好有若此。予何敢望秦太虚。而监处州酒,与歙州监税,凄楚萧散,大略似之。”跋中“予何敢望”是谦词;“大略似之”,恐亦不仅指“凄楚萧散”之生活境遇。王国维《人间词话》评少游词:“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淮海,秦少游;小山,晏幾道)秦少游之词,其风味正与张可久曲有某种共同之处,故可久特别景仰少游。

(徐沁君)

〔中吕〕卖花声·怀古二首

张可久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令曲与传统诗词中的绝句与小令,有韵味相近者,有韵味全殊者。张可久的这两支怀古的曲子,前一首便与诗词相近,后一首则与诗词相远。

前首先平列三事:一是秦始皇在骊山造阿房宫以宴乐;二是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建金谷园以行乐;三是隋炀帝“筑堤植柳”,修大运河下扬州游乐。此三例皆封建统治者穷极奢糜而终不免败亡的典型。但作者仅仅点出事情的发端而不说其结局。“不堪回首”四字约略寓慨,遂结以景语:“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这是诗词中常用的以“兴”终篇的写法,同时,春意阑珊的凄清景象,又与前三句的繁华盛事形成一番强烈对照,一热一冷,一兴一衰,一有一无,一乐一哀,真可兴发无限感慨。这恰是沈义父谈填词所说的:“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乐府指迷》)又与刘禹锡“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一绝的写法同致。而句式的长短参差,奇偶间出,更近于令词。不过,一开篇就是鼎足对的形式,所列三事不在一时、不在一地且不必关联(但相类属),这是它与向来的“登临”怀古诗词有所不同处。也算有一些新意了。

后一首新意则更多一些。先列举三事,手法似乎与前首相同。但这三事不仅异时异地,而且不相类属了;在笔法上则直写无隐。“美人自刎乌江岸”,是霸王别姬故事,“战火曾烧赤壁山”,是吴蜀破曹的故事,“将军空老玉门关”,则是班超从戎的故事,看起来似乎彼此毫无逻辑联系,拼凑不伦。然而紧接两句却是“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说到了世世代代做牛做马做牺牲的普通老百姓。读者这才知道前三句所写的也有共通的内容。那便是英雄美人或轰烈或哀艳的事迹,多见于载籍,所谓“班超苏武满青史”(于右任)。但遍翻廿一史,哪有普通老百姓的地位呢!这一来,作者确乎揭示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即不管是哪个封建朝代,民生疾苦更甚于末路穷途的英雄美人。张养浩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山坡羊〕《潼关怀古》),袁枚说“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马嵬》),也都有同一意念。在这种对比的基础上,最后激发直呼的“读书人一声长叹”,也就惊心动魄了。

在内容上极富于人民性,是此曲突出的优点。在形式上,对比的运用产生了显著的艺术效果。初读前三句,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或以为作者在那里惜美人、说英雄,替古人担忧。继读至四五句,才知作者别有深意:一部封建社会历史就是统治阶级的相斫史,而受害者只是普通百姓而已。在语言风格上,此曲与前曲的偏于典雅不同,更多运用口语乃至俗语(如“战火曾烧赤壁山”)。结句“读书人一声长叹”的写法,更是传统诗词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这种将用典用事的修辞,与俚俗的语言结合,便形成一种奇特的“蒜酪味”或“蛤蜊味”。去诗词韵味远甚。因而两首相比,这一首是更为本色的元曲小令。

(周啸天)

〔中吕〕卖花声·客况

张可久

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忆淮阴年少,灭楚为帅,气昂昂汉坛三拜。

古人在诗歌中说“做客”时经常指这样的情况:由于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做官,所以不得不碌碌于旅途。由于任所常迁,羁鞍舟楫之苦便是常情。张可久还有另一首〔卖花声〕《客况》说:“天南地北,尘衣风帽,漫天成,十年驰骤。”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同时,对一个胸怀壮志的人来说,做地方官往往意味着仕途蹭蹬失意,这样的“客况”便容易使人感慨万千了。本曲题为“客况”,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志不得伸”的感慨。作者含蓄地诉说了落魄江湖的坎坷经历,充满了生不逢时的悲哀,表达了对建功立业的渴望。

前三句,作者概括叙述其流浪江湖的落拓与困窘。“十年落魄”,化用杜牧《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取其流落不遇,困顿失志之意。“十年”并非确数,重在突出时间的漫长。江滨,长江之滨。张可久一生多辗转在赣、苏、浙等长江沿岸一带做小官吏,所以说“落魄江滨客”。首句七字,完整地交代了作者的身份、此时的行止、处境、乃至精神面貌。下面作者又用“雷轰荐福碑”之典进一步含蓄说明他“落魄”的情况。雷轰荐福碑,是宋元时流传甚广的故事。据传范仲淹守鄱阳(今属江西)时,书生张镐穷困来投。荐福寺有唐书法家欧阳询所书荐福寺碑,其拓本价值千钱。范拟拓印千本为赠,让张镐售之作路费去京赶考。不料一夜之间,碑为雷击碎(见《冷斋夜话》)。后人便常借这个故事指命运乖舛,所谓“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苏东坡曾有诗嘲“穷措大”、“一夕雷轰荐福碑”。马致远有杂剧《半夜雷轰荐福碑》,说的也是这个故事。而“十年落魄江滨客”便“几度”遭到这样的命运捉弄和挫折,其失意之状就可想而知了。接着,“男儿未遇暗伤怀”一句承上启下,由“客况”的诉述转入内心情感的抒发。男儿“未遇”,生不逢时,长年落魄,无处可以倾诉,无处可寻慰藉。一个“暗”字,写出了作者的孤寂落寞,也写尽了人情的冷暖炎凉。下三句是作者内心世界的进一步展开,但作者并没有直抒胸臆,而是用一个“忆”字,宕开一笔,巧妙地以对历史人物的回忆,来说明自己的壮志胸怀。韩信登坛拜将是人所熟知的故事,他少时家贫,乞食漂母,曾在淮阴市上,受胯下之辱。后来经张良的推荐而登坛拜将,辅佐刘邦灭楚兴汉,成为赫赫有名的一代英雄。作者所向往、所追求的正是这样一种轰轰烈烈的壮举和人生。至此,全曲由开首悲哀之调一变为昂扬的旋律。这正是作者心灵深处泯灭不了的“兼济天下”之志的喷发。

然而,张可久毕竟身处“落魄江滨客”的现实之中,壮志既酬的乃是古人。这样,作者便不动声色地将耐人深味的古今对比摆在我们面前,它使我们想到:在元代,“台省臣要,皆北人为之,汉人者,州县稗秩,盖亦万中一二耳。”(《草木子》)张可久又怎可能得到像韩信那样施展抱负的机会呢?

全篇曲辞,作者处处交织着对比:作者的十年落魄对比韩信的年少得志,“雷轰荐福碑”对比“灭楚为帅”;“暗伤怀”对比“气昂昂”。这样的对比使正反两面都显得更加鲜明,使本曲的主题显得更加深入而耐人寻味。

散曲至张可久,由豪爽转向含蓄婉转,是值得注意的一个倾向,本曲的对比手法不妨视为张可久善于在散曲的直平中求含蓄的一个侧面。而散曲在元代毕竟“豪”、“直”之本色未泯,所以,采用对比法求直抒胸臆中之一“曲”,然在此曲折中又不乏明朗,而后半曲遣词造句又酣畅豪健,这恰恰是小山散曲变化曲风然又不失曲之本色的优点所在,可算小山散曲中的较佳作品。

(刘真伦)

〔南吕〕四块玉·客中九日

张可久

落帽风,登高酒。人远天涯碧云秋,雨荒篱下黄花瘦。愁又愁,楼上楼,九月九。

重阳日登高,饮酒赏菊,自古以来,是文人的风流雅事。是日秋高气爽,骚客雅士们或聚家人,或邀友朋,登高对菊,饮酒赋诗,真乃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可是曾几何时,九日登高与客中孤零境况密不可分了。在一些传诵的诗章中,往往而是。这与王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动人诗句大约不无关系吧。即以张可久散曲为例,他在不同时期就有以《客中九日》为题的小令两首,此其一。

小令以“落帽风,登高酒”起始。据王隐《晋书》:孟嘉为桓温参军时,曾随桓温于九日游龙山寺。在宴会上一阵风来,吹落了孟嘉的帽子,孟嘉竟不之觉,于是桓温令孙盛写了一篇文章嘲他。自此落帽风就成了有关登高的典故。此处“落帽风”加“登高酒”如不联系下文,自然便只是装点节日风雅的应景描写,但在这首小令中它的意蕴是与下面两句联系在一起的。下面两句乃是一联,上句“人远天涯碧云秋”,主体是天涯之人,“碧云秋”既是人所处的客观环境,又可说是人的一种心理感受。这“秋”字,既包括碧蓝澄澈而又飘浮着白云的秋空,即宋词元曲中都有的名句“碧云天”,也包括黄花、霜林、鸿雁等种种秋色。而秋色无论多美,仍不免要引起人的愁绪的,所以说这里的“秋”也是人的一种心理活动——愁。是怎样的愁呢?“天涯”是相对于故乡而言,自觉远在天涯,便是思念故乡的证据。这愁,也无疑便是乡愁了。下句“雨荒篱下黄花瘦”,是眼前所见的景物吗?眼前是应该有黄花的,在愁人眼中黄花也可能是凄凉而消瘦的。但联系上句,以“天涯”对“篱下”,这篱下就显系在思念中的故乡家园了。不是吗?因为主人不在,篱下的黄花无人照料,因久雨而荒落,憔悴瘦损了。读到“黄花瘦”,是无人不会想起李清照的名句“人比黄花瘦”的。这里不也可以引起相应的联想吗?此刻园中的主人也因思念天涯之人而无心顾及篱下的黄花而使之在雨中荒疏了。黄花瘦了,人也瘦了。这两种理解似乎可以并行不悖。要之,这一句不是对景直接描写,而是描写的“天涯之人”脑中浮想联翩的图景。所以这句与其说是写景,勿宁说是抒情,是抒发“天涯之人”的无限乡思。这乡思是如此具体,可触可感,又是如此飘忽,因而更具有震摄人心的力量。生活中人的乡思都不是抽象的,其所思是故乡的历历人事,同时又是浮动在心头的远思遐想。而“天涯之人”的这种乡思是怎样产生出来的呢?是在九日这一天,被落帽风、登高酒这些事物触发的。如此,对开头两句,我们就不能仅仅作为描写九日景物来看待了。

小令的起承写得是这样婉约深致。句中并未出现“愁”字和愁的明显描述,我们是在字里行间认真探索才捕捉到它。而小令的收结即后三句,作者的艺术表现却陡然一转,显示出明显的不同。三个短句,句法相同,九个字除去重复只六字。看似简单朴拙已极,但试加推敲,其所运用的艺术技巧是极其丰富精湛的。应该说,在内容上它并没有增添新的东西,但它却使前面含蓄着的“愁”字明确化了。不仅点出了“愁”,而且这三句与前面的语句紧密关合,起着概括、加深的作用。“愁又愁”概括“人远天涯碧云秋,雨荒篱下黄花瘦”两句,“楼上楼”照应“登高酒”,“九月九”照应“落帽风”。然而,三句的次序为何不是“九月九,楼上楼,愁又愁”,这样岂不顺理成章,明白晓畅?我以为,首先这种平铺直叙无疑使人觉得平淡和缺少意趣,而倒过来则呈现出一种拗趣,这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极不平静的感情是相应的。更主要的是,这首曲从头到尾使用的是一种先由近推远,然后由远收近的方法,即从落帽登高点明九月九始,生发出关于乡思的写景抒情,最后仍回到“九月九”作结,以造成一个严整的结构,这结构正与作者抑郁的情怀相吻合。可见此三句的排列,是颇费了一番心机的。同时,最后这三句整齐排比的句式,字和韵的反复重叠造成的形式美,以及由此形成的音乐性、节奏感也大大强化了读者的感受。仅仅九个字,就费了如许深心,实在令人惊叹不置。这种特色在以通俗晓畅见长的元散曲中并不多见,整首小令亦复如此。

(姚品文)

〔双调〕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

张可久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元代大戏剧家、大诗人马致远的散曲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享有盛誉。他一生“半世蹉跎”(〔蟾宫曲〕)、“二十年漂泊生涯”(〔青杏子〕),只做过低级官吏,晚年退居林下。他的散曲作品被明人朱权评为元人第一,风格“典雅清丽”。马致远的活动年代比张可久早,无论是人品还是文风都对张可久产生一定影响。张可久这九支〔庆东原〕题为《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就流露了钦敬之意。马致远的〔庆东原〕原作题为《叹世》,是咏史之作。试举一例:“拔山力,举鼎威,喑呜叱咤千人废。阴陵道北,乌江岸西,休了衣锦东归。不如醉还醒,醒而醉。”咏的是项羽,思想也是比较消极低沉的。张可久这九支〔庆东原〕中也有咏史的,但更多的是抒写隐居之乐。

这支曲子是九首中的第五首,作者着意刻画了一位性格豪放,不计穷通得失的达士,与张可久经常描写的一般隐士稍有不同。这说明张可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未必全是纵情诗酒、放浪山水型的隐逸之士。曲子的一二句突出这位理想人物的文武之才,他能咏诗,会舞剑,气概豪放非凡,但又不同世俗社会的一般功名心切的英雄人物。第三句强调这位英雄的思想境界:他从不计较个人的得意或失意,这就比一般人高出一筹。四五六句鼎足对,具体描写这位英雄的不同凡响之处:他能无畏地在江上斩杀蛟龙,又箭法高强,轻易地射中云中的大雕,更有超人文才,能大庭广众对客挥毫写诗作文。张可久塑造这样一位英雄形象,目的是为了讽刺现实生活中的势利小人。结尾两句中的“他”就是这种势利小人。那种人一得志就嘲笑别人都是无能之辈,他却没有想到,当他仕途失意、身败名裂之时,却为天下人所耻笑了。

这支小令篇幅短小,却含意深沉,文字精练,仿佛是一首小词,具有“骚雅”与蕴藉的特点。

(史乘)

〔双调〕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

张可久

山容瘦,木叶凋。对西窗尽是诗材料。苍烟树杪,残雪柳条,红日花梢。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这支小令是张小山《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中的最末一首,称得上写景名篇。作者以生花之笔,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一二两句写秋山。秋风萧瑟,树叶凋零,显得山的形象瘦生了。山瘦,本身就具有一种美感。宋代张耒的《初见嵩山》:“日暮北风吹雨去,数峰清瘦出云来。”杨万里的《题黄才叔看山亭》:“春山叶润秋山瘦,雨山黯黯晴山秀。”在诗人的眼里清瘦峻爽的秋山,自有其胜似绰约多姿的春山的地方。第三句指出这山景是诗人从书斋里透过西窗见到的。这一大发现触动了诗人的灵感。西窗不就是画家的取景框吗?窗外四季变化,风花雪月,尽是诗人写诗的材料。四五六句鼎足相对,就是三幅风景画:暮霭笼罩的树林,春柳上的残雪,阳艳下的花丛,美不胜收。七八两句重复对世俗庸人的讽刺,那种人是不可能发现西窗外无尽的诗美的。

这支小令的确有朱权所评说的“清而且丽,华而不艳”(《太和正音谱》)的特色,而且文字精致凝练,对仗严谨工巧,做到了“俪词追乐府之工,散句撷宋唐之秀。”(许光治《江山风月谱散曲·自序》)但是把曲子写得与词差不多,缺少奔放豪爽的本色特点,也不能不算是一个缺点。有的评论家尖锐地指出:“词与曲虽相近,而终有别。曲之词,宜以松快为贵,若过多凝蓄,便与词同,非曲之本色矣。……元人中惟张小山多此类,其特为近代文人所称道者,因以其曲多成集,亦以近代文人不贵曲之本色,而以词观之耳。”(刘咸炘《文学述林》卷二)这个见解是很有见地的。

(史乘)

〔双调〕落梅风·江上寄越中诸友

张可久

江村路,水墨图,不知名野花无数。离愁满怀难寄书,付残潮落红流去。

这是一首描写离愁的小令。首起三句,作者写飘舟江上,看到江边村舍间小路逶迤,景色迷蒙,好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路旁遍开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红的、黄的、白的,点缀在水光山色之间。它使我们想起杜甫的诗句:“江深竹静三两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江畔独步寻花》)然而,张可久此时却不能沉湎在这样的悠然境界之中。他只身在江上舟中,不由得产生飘蓬孤独之感,因而顿起思友之情。作者长期流连在越中(今浙江绍兴一带),与友人同游山水,共饮美酒,填词度曲,互相赠答,好不畅快!而现在呢?虽则景色如画,却无人共赏,纵便有千般感慨,万种情怀,亦鸿雁无托,不能向亲友倾诉。因此,诗人觉得自己就像飘零的落红一样,只有无言地随残潮流水到天涯。作者没有花大量笔墨来渲染铺写离情,而只用了“离愁满怀难寄书”一句点睛,以落红流水自喻。周邦彦〔六丑〕词有“飘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本曲此句即受其启迪,诗人此时心中似有许多难言之隐,自己流向何方?为何飘泊?为什么怀念旧友?……真是一言难尽,而在曲中并未深述,只留给读者去揣度体味了。堪称含蓄深婉。

(谢谦)

〔双调〕落梅风·春情

张可久

秋千院,拜扫天,柳荫中躲莺藏燕。掩霜纨递将诗半篇,怕帘外卖花人见。

封建礼教千方百计禁止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所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滕文公下》)然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靠礼法禁锢是禁锢不了的。钻穴逾墙、偷香窃玉式的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历代未曾断绝。他(她)们总是巧妙地利用各种时机,大胆而又谨慎地去实现自己的欲求。这首小令就是描写闺中少女利用寒食节与情人幽期密约的紧张情状和微妙心理的。

这次幽期密约的特定情境是寒食节中的秋千院。“拜扫天”,即寒食节上坟扫墓的日子。其俗起自东汉,而盛于唐代以后。陈元靓《岁时广记》十五:“清明前二日为寒食节,前后各三日,凡假七日,而民间以(冬至后)一百四日始禁火……谓之大寒食。北人皆以此日扫祭先茔,经月不绝。”又《东京梦华录》卷七“清明节”:“凡新坟皆用此日拜扫,都城人出郊……抵暮而归……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可见,这一天是幽会的最好时机。这位闺中少女大约事前已和情人约定:趁寒食节全家都出城郊扫墓之时,让他来秋千院幽会;而她自己或许借故看家,或许诈称身体不爽,因而未曾去拜扫,而躲在秋千院里亟盼玉人到来。此时正交阳春三月,满院中绿柳荫荫,红花灼灼,燕语生生,莺歌呖呖,黄蜂对对,彩蝶双双。这明媚的阳光,诱人的春色,争春的莺燕,追逐的蜂蝶,无一不撩拨这情窦初开的少女春心,使之益发春情荡漾。蓦地,柳枝骚动,莺燕惊飞,一个人影在柳丛中闪现,使少女从痴心凝神的遐想中顿悟猛醒,她会心地向伊人嫣然一笑,旋又警觉地环顾四周,便迫不及待地奔向柳荫深处,投入情人怀抱。莺燕受惊在柳荫中穿来穿去躲避他们,他们也像莺燕一样,为避人耳目而在柳丛中躲躲藏藏。“躲莺藏燕”一语双关:既写鸟,亦写人;似写实景,实用比兴,以鸟托人,相映成趣。

五六句描写了一个精彩的典型细节。“霜纨”即白色的丝绢手帕。正当他们在柳荫遮庇下昵昵私语,倾诉情肠,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卖花人的阵阵叫卖声,才使他们意识到时间这个概念。“季春万花烂熳,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东京梦华录》)也许因为这声音使她联想到家人扫墓亦将归来吧,总之该马上分手了。此时,少女才想起她要送给情郎的一篇诗稿,那上面凝聚着她对他彻夜相思的一片痴情。于是她迅速返回屋里,用白手绢帕掩盖着情诗,掀动门帘(或窗帘)递给情郎,生怕被门外卖花人看见。这一细节,不仅生动地展现出少女的痴情大胆,而又诡秘小心的紧张情态和微妙心理,同时还向读者透露出:她还是一位风流儒雅的女才子哩。

这首小令五句二十八字,不过相当于一首七绝。然而它既像一幅生活气息浓郁的风俗画,又像一场动人的独幕小剧。这是因为:它的时间(拜扫天)、地点(秋千院)、人物(少女、情郎、卖花人)、事件(幽期密约),都很集中,又善于精心选择典型细节,“躲莺藏燕”和“掩霜纨递将诗篇”两个动作,都极富于戏剧性。同时语言极为精炼,如“秋千院,拜扫天”六个字,不仅交待了时、地,而且包孕着特定的情境,烘托出强烈的戏剧性氛围,可谓词约意丰,尺幅万里。卖花人的出现,打破了这静悄悄的柳丛幽会,以动写静,反衬出环境的幽隐神秘,同时又给这风光旖旎的场面增添了一丝危机感和紧迫感,使这一短短的情节波澜叠生,扣人心弦。

(熊笃)

〔双调〕水仙子·次韵

张可久

蝇头老子五千言,鹤背扬州十万钱,白云两袖吟魂健。赋庄生秋水篇,布袍宽风月无边。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海上神仙。

这是一首次韵曲,次谁的韵,已不可考。它共分三段,都表达同一思想:摆脱了功名富贵的欲念,人就能够在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都获得自由,在大自然中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

头三句为一段。“蝇头”句指《老子》书,即《道德经》,共五千余字,故曰“五千言”;相传为老子所作。老子是春秋时代的思想家,道家的创始人。《老子》一书内容十分丰富,有不少朴素的辩证法因素,但后世的道家人物,却往往发展其“自然”、“知足”、“寡欲”思想,作为处世做人的原则。作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到这本书的。(“蝇头”,比喻细小的事物,这里指小字)“鹤背”句典出《说郛》所载唐代《商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资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曲中运用此典,主要取其升仙意(“鹤背”),即抛弃功名富贵,去做神仙,逍遥自在,四处遨游。而做到了以上两句所说的,人就会“白云两袖吟魂健”(“白云两袖”,意同“两袖清风”,比喻身无分文),无所牵累,诗才也就特别健旺了。“吟魂健”三字十分形象,生动地表现出诗才健旺的神态。

“赋庄生”两句为第二段,意说读了庄子的《秋水》篇,人就会心胸开阔,摆脱世俗的缠绕,穿上宽大的布袍,去享受“风月无边”、逍遥自在的生活。庄子是继老子以后道家另一重要思想家,《庄子·秋水》篇是阐述其“万物齐一”思想的重要篇章,主要论说大小、长短、贵贱、贫富、得失、巧拙等等都是相对的,人应听天由命,一切都不应该强求,尤其不应争名夺利,才能获得自由。所以人们读后就会恍然悟道,豁然开朗了。

“名不上”三句为第三段。这里用了两个形象的句子来说明抛弃功名富贵的行为。“琼林殿”即宋代的琼林苑,在汴京城西,北宋时常在这里欢宴新及第的进士,故“名不上琼林殿”即不要功名的意思。“金谷园”为晋代石崇所建,在洛阳城西;石崇以豪富著称,经常在金谷园中宴客取乐,故“梦不到金谷园”即不羡富贵的意思。不要功名,不羡富贵,这样,人就会成为“海上神仙”,获得绝对的自由了。

这首小令表现了作者旷达出世的思想,反映了作者追求精神解脱的愿望。在艺术上,由于运用了重复手法,笔酣墨畅,给予读者的印象特别深刻。全曲三段都使用了反映因果联系的假言判断。构成判断的条件,因为受曲牌制约,一、三组有两个,二组只有一个,似乎不平衡;但是从形式美的角度来看,两头对称,中间参差,恰好表现出整齐中有变化的美。因此,这首曲在艺术上是成功的。

(洪柏昭)

〔双调〕水仙子·秋思

张可久

天边白雁写寒云,镜里青鸾瘦玉人,秋风昨夜愁成阵。思君不见君,缓歌独自开樽。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

这是一支怀念远人的闺怨小令。作者的感受是独特的,写法上也是别开生面的。起句以客观之景致笼盖全曲,突出了秋天之苍凉寂寥。白雁秋风,又值黄昏时节,“愁”字不点自出。“写寒云”的“写”字用得极为巧妙,写者,画也。大雁高飞,在云间或排成“一”字,或排成“人”字,故谓“写寒云”。这里以天边的白雁暗喻远方的丈夫。白雁是指似雁而小的一种白色候鸟,杜甫诗有句“旧国霜前白雁来”,说的就是此鸟。与“天边白雁写寒云”句相对,是“镜里青鸾瘦玉人”。“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喜欢对镜而舞。南朝刘敬叔《异苑》三载:“鸾睹影悲鸣,冲霄一奋而绝。”后世便将镜称为青鸾镜。这里是说闺中女子对镜,犹如青鸾顾影自怜,为自己的憔悴而伤感。正是所谓“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辛弃疾〔昭君怨〕)。前两句一写景,一写人。天上白雁,人间鸾女,既是映衬,也是对照,且都写得不同凡响。玉人瘦损,以青鸾顾影自怜作比,意味无尽。第三句猛一回首,说到了昨夜秋风,自然而然点出“愁”字,并不避讳语直。愁也罢了,偏又“成阵”,可见昨宵今日,陷入愁阵而不能自拔,愁绪未曾稍减。“思君”二句,点明题旨,即愁之根由。思念自己的情人,却又百般无奈,无法见到,于是寻求排遣,歌一番,唱一阵。“缓”字透露出歌的节奏,一定是凄婉怨艾之曲;也隐隐透露了歌的内容——无非怀人忧怨之辞。一人哼唱,不仅不能排遣愁闷,反而更添抑郁。继而又开樽独酌,以求到醉乡去摆脱愁苦困忧。就这样苦苦地坐着,闷闷地饮着,慢慢地挨着。然而,此时此刻,才刚刚是黄昏时候,那漫漫的长夜,将如何熬过呵!结尾的“灯挑尽,酒半醺,如此黄昏”,令人黯然伤神。特别是“如此黄昏”,为读者留下无尽的联想余地,人们自然会想到“恁般长夜”,有余不尽,味永且长。

张可久是元代数量不多的专门从事散曲创作的作家,他的作品题材广泛,大多采自平凡的现实生活,往往每作必是有感而发。他善于通过对生活中习见事物的细微观察,写出自己独特的感受来。这支《秋思》小令,就有这个特点。闺怨悲秋,是屡见不鲜的传统题材,写出新意来是不容易的。劈头一句就令人惊叹不已,一个“写”字,足见小山才情。愁而成“阵”,又是一奇,以陷阵喻愁绪不解,似亦小山独创。再看他的转合起承处,似转且直,直而又曲。“思君不见君”句是何等率直,承上文之愁,简朴地交待了愁因,何其明净!何其洒脱!张可久把豪放、精丽、清秀、爽利统一在创作中,率直的情趣中微杂着文人创作所独具的雅致,在散曲创作自然流利的基础上达到了转粗为细、变俗为雅的高度。应该说,这是张可久的可贵之处。是的,他不避雕琢,甚至有时不厌精雕细琢,但他雕琢得是那样精巧、自然,不露一丝痕迹。除“写”字外,还有“缓”字。这“缓”字包孕的东西就太多了,大凡是苦索得来的,读者不觉,只味其美,却未必知小山苦心。

过去有一种说法,认为散曲与诗词相较,自由、灵活得多,是诗体的一种解放;而小山则将散曲写得靠近了诗词,衬字少了,句法趋于规矩整齐了。其实,文学史上任何一种体裁、形式,都是在变化中向前发展的。“若无新变,不能代兴”。张可久显然在借鉴传统诗词的同时,苦索散曲之变。功过成毁,还可以讨论,但无论如何张可久曲都是散曲花园中一枝秀美的奇葩。

(王星琦)

〔双调〕水仙子·西湖废圃

张可久

夕阳芳草废歌台,老树寒鸦静御街,神仙环珮今何在?荒基生暮霭,叹英雄白骨苍苔。花已飘零去,山曾富贵来,俯仰伤怀。

题目是《西湖废圃》,自然是在兴废上抒发情怀了。这一类作品在小山令曲中数量不少,且多有佳构。有的论者指出:“夫俯仰古今,发摅感慨,易入雄肆,或则苍凉。而元人为之,则多寒峭。寒峭者,阴刚也。张可久尤多此类。李中麓许为清劲,尚隔一尘。”(刘永济《元人小令选·序论》)其实,细味小山此类作品,是很难以一两个字眼去概括其独特韵致的。不错,小山抒发兴亡感慨的令曲与前人诗词大异其趣,但又不是完全无相通之处的,正是所谓“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王羲之《兰亭集序》)。继承和独创是融合在小山曲中的。如说小山此类作品一味只是冷峻寒峭,怕是不确切的。就这支《西湖废圃》而言,应该说它既雄肆苍凉,又冷峻孤峭,韵味是相当复杂的。

首句连用三个名词,点出三种事物:夕阳、芳草、歌台。着一“废”字,全句皆哀,景景俱愁,为全曲奠定了感伤的基调。第二句看似写景,实则带有浓重的主观感情色彩。仍然是三种事物:老树、寒鸦、御街。着一“静”字,全句凄然,景景生悲,一派死寂和萧疏。两句对仗工稳,情境互发,笔简而意厚。第三句突出设问,是说西湖的声歌旖旎、热闹繁华如今已成过去,烟消云散了。“神仙环珮”,暗用《洛神赋》中“解玉珮以要(同邀)之”的典故。常建诗云:“寤寐见神女,金纱鸣珮环。”(《古意》)人们将西湖比作西子,也比作神女。这里泛指西湖繁盛时的迷人风物,犹言往日繁华如今哪里去了?“荒基”二句是虚写,废圃上暮霭缭绕,想那苍台处处,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意境是幽深的,情绪是怅惘的。这情绪不限于西湖一废圃,分明包含了总体性的历史探索:对兴亡未可逆料的惆怅意绪,对现实人生的牢骚愤懑,以及元代知识分子苦痛的失落感,尽在其中了。曲中不乏雄肆苍凉,以西湖一圃,拓展为天下兴亡,人世沧桑,实为至沉至痛之笔。结尾处,更将这种情绪推上了极致。花开花落,山穷山富,是不由人意的,登高处,俯瞰西湖眼前景致,回首其旧日繁华,如何不让人伤怀无限呵!这里的“俯仰”,既是景致的对比,也是对历史和人生的思索,意境同样是广阔而拓展的。如同阿拉伯人大食帷寅称赞小山时所说:“气横秋,心驰八表快神游。”(〔燕引雏〕《奉寄小山先辈》)小山间亦豪放,于此可见。

此曲一气呵成,不容间阻,有如诉如泣之妙。贯穿的意脉是伤今怀古,所寄寓的情怀又不限于易代兴衰,也有对个人生命意义和功名富贵的思考探究。好的作品总是这样,它的意味是哲理的、深邃的、无穷尽的。从写法上看,精简而厚重是这支小令的突出特色。一“废”一“静”,其意蕴沉厚而冷峻,即是所谓“寒峭”。问句一转,便由废圃扩及整个西湖、整个历史兴衰、人世沧桑。笔触虽简,却是粗重有力的。由眼前景物而百代英雄豪杰,笔势是跳跃的,却又是自然衔接的。犹如中国书画中的笔断而意不断,文气和意脉始终是有迹可求的,这就是一支小令写了那么深沉的感情和那么丰富的内容,并不显得散,相反却浑然天成的道理。

此曲又能概见小山曲意境幽远,清奇流转,形式工整,技巧娴熟的基本风格,间有诗词的典雅含蓄和散曲的活泼舒展,艺术个性是相当强的。前三句颇富散曲的流宕风韵,却又透出诗词的工整典丽,结合得相当完美,写法近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小令。中间的“荒基”二句,诗词韵味似更浓些,惟字数错落,又用一“叹”字,便显得活泼跳脱了。末三句,先是两句工整的五言对,又以四字句作结,也是工整中有变化,间得诗词与散曲之妙的。曲重收束,所谓“诗头曲尾”,便是说诗以起句为难,曲以收句见工。响亮有力的“豹尾”是一格,有余不尽又是一格,此曲当属后者。结句可以说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俯仰一世”和“俯仰之间”感慨的浓缩。小山在“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浩叹中融进了个人的独特感受。

(王星琦)

〔双调〕水仙子·次韵金陵怀古

张可久

朝朝琼树后庭花,步步金莲潘丽华,龙蟠虎踞山如画。伤心诗句多,危城落日寒鸦。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

这首曲次谁的韵,现在已不可考。从内容来看,主要是通过追怀金陵(今南京)的史迹,来慨叹兴亡盛衰的。

首两句说的是陈后主和齐东昏侯因荒淫纵乐而亡国的事。“朝朝琼树”句指陈后主。据《南史》、《陈书》等史籍记载,陈后主荒于酒色,每日与妃嫔狎臣游宴赋诗,选最为艳丽的作歌词,配上乐曲,让宫女学唱。这些歌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琼树后庭花”就是《玉树后庭花》)。隋兵到来时,他还在喝酒行乐;等到隋将韩擒虎攻入了朱雀门,才和张、孔两妃躲入宫内的景阳井,结果被俘。“步步金莲”句指齐东昏侯。《南史·齐东昏侯纪》载:东昏侯宠爱潘妃,“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来梁武帝攻入南京,东昏侯被杀,潘妃也自缢而死。作者叙述了这两个人的故事后,没有发议论,却转而描画南京的江山:“龙蟠虎踞山如画。”——依旧龙蟠虎踞,山色如画(《六朝事迹类编》记诸葛亮论南京地形的雄壮险要说:“钟阜龙盘,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言外之意,就是江山依旧,人事已非,陈齐往矣,虽有险要的地形,却保不住这两个腐朽的王朝。委婉地点出了兴亡之感。

“伤心诗句多,危城落日寒鸦”二句,用危城、落日、寒鸦三样景物组成一个衰飒萧条的画面,以烘托感伤的心情。情景相生,很有感染力。“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此三句承上面二句而下,继续写南京的荒凉与作者的伤感之情。“凤不至”句说的是凤凰台,此台在南京城西南隅,据《六朝事迹类编》载:南朝宋元嘉中,有凤凰飞到这里的山上,于是在山脚筑台以表嘉瑞。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有“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之句,凭吊陈迹,表现了怅惘之感,这里承袭其意。“燕飞来”句则取刘禹锡《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意,更是不胜今昔之感了。有了这两句内涵丰富的形象描写,本来已不言愁而愁自见;但令曲本求“急切透辟”,于是又以直接抒情的“恨满天涯”四字作结,遂使那种兴亡盛衰的遗恨更加显豁突出,并使全曲于伤感中顿起慷慨之声。

(洪柏昭)

〔双调〕殿前欢·次酸斋韵

张可久

钓鱼台① ,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② 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注 〕①钓鱼台:指汉严子陵钓台,在今浙江桐庐县富春山。②伊周:即伊尹、周公。伊尹佐商汤,周公辅成王,均为宰辅名臣。

贯云石(酸斋)尝位居显贵,但后来他“称疾辞还江南,卖药于钱塘市中,诡姓名,易服色,人无有识之者。”(《元史》本传)他写有一首〔殿前欢〕曲:“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一时怀抱俱无奈,总对天开。就渊明归去来,怕鹤怨山禽怪,问甚功名在。酸斋是我,我是酸斋。”曲中云云,可见是他辞官后所作。“酸斋是我,我是酸斋”,写得超脱豪迈,正是还我本来面目之意。

张可久这首《次酸斋韵》,当是读了贯云石前曲之后的和作。他很羡慕酸斋“归去来”之后的闲适生活,他向往像东汉严子陵隐居在钓台垂钓那样,与鸥鹭为友,过着惬意的生活。可是,由于屈居小吏,日理俗务,以求粗安,诗人已经十年没有到过钓台了。这使他倍增感慨:也倍增归去来的退隐之志。“白云来往青山在”,见到一片葱茏的不老青山,见到无挂无牵,来来去去的白云,这时,摒除万虑,对着酒杯,开怀畅饮,该有多好呵!

下一段,诗人进一步申述了自己所以有此情怀的缘由。为了生活,自己不得不从政,做个小官吏。可是,自己却没有像伊尹、周公那样的济世之才,可以辅佐朝政,安邦定国。这样,对于官场,又何必恋栈呢?其次,自己也像晋人刘伶、阮籍那样,有好酒贪杯之习,犯了酒戒。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好。自己又喜欢吟哦,与一些像李白、杜甫那样的诗友唱酬,时有投赠,自然也就有不少待还的诗债。此三句语含戏谑自嘲味:自己“欠”济世之才,涉足官场,只不过是混饭吃;自己又“犯”了酒戒;同时还有不少要“还”的诗债。衡量一下,如能像酸斋那样退隐下来,就最适合的了。退隐以后,以诗酒自娱,就是自己的素志了。

“酸斋笑我,我笑酸斋。”这笑,是会心的笑,是相视而笑。酸斋先我而退隐,“畅幽哉,春风无处不楼台。”自然值得笑。我已准备归去来,将徜徉于青山白云之间,“对酒开怀”,也将会像“酸斋是我,我是酸斋”那样,还我本来面目,酸斋也该为我而笑了吧。

(龙潜庵)

〔双调〕殿前欢·离思

张可久

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荼䕷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

云驰月走,夜色深沉。闺中女子无心赏月,更无心去看帏屏上的图画,她心事重重,神情抑郁,思念着相隔遥遥的情人。离别已经十年,苦思苦想,不堪忍受。相思之苦,向谁倾吐?只得把一腔深情寄托于琵琶弦上。这意境该是多么优美!这情调又是何等凄凉!“月笼沙”,从杜牧《夜泊秦淮》中“烟笼寒水月笼沙”句借来,只三个字,就概括地点出人物活动的背景。“十年心事付琵琶”,语凝练而意味深厚,既雅致且又蕴藉。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评小山曲曰:“‘骚雅’与蕴藉,这是构成张曲的风格的两方柱石。”读此令曲,可见陆、冯二先生所评的是。以下二句:“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明确交待所谓“心事”究竟何指,点出“相思”和怀人的意旨,干净利落,率真自然。“春残豆蔻花”,含惜时自爱,感叹青春流逝之意蕴。豆蔻,是一种形似芭蕉的草本植物,因其夏初开花,故诗人咏之谓“春残”。杜牧诗《赠别》中有句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后因谓少女十三、四岁为“豆蔻年华”。此令曲中,诗人以豆蔻喻未嫁之少女,言其少而美也。“情寄鸳鸯帕”,写闺中女子将缕缕情思寄托在绣鸳鸯巾帕上,很显然这块鸳鸯帕是定情的信物。荼䕷,亦作酴醿,花名,属蔷薇科,夏日开花。苏轼诗云:“荼䕷不争春,寂寞开最晚。”(《杜沂游武昌以荼䕷花菩萨泉见饷》)承上文,仍是感叹青春流逝,所以说是香冷,意即荼䕷虽香,但寂寞、冷落,未赶上大好春光。结尾二句,是说苦恋伤神,愁肠百转,不得见其意中人,只好在梦中重温旧情,与恋人相会。“旧时台榭”,点化晏殊词〔浣溪纱〕中“去年天气旧亭台”句,言闺中人看到旧时并肩共游的楼台亭阁,与情人相会的渴念更增,无奈只好到梦中去追寻那美好的记忆了。全曲笼罩着深深的惆怅和急切的企盼,令人感到一种谐美和悲凉相夹杂的复杂况味。艺术技巧是很高的。从韵律上看,句子长短参差,始慵懒,后急切,读起来跳荡有致。

张小山之散曲,多以清丽秀雅的笔调,写人间的春怨秋愁,又以含蓄华美的语言,搜抉人间的休戚隐衷。他既写山川的秀媚,也写春秋的伤怀;既写人生的失意,也写惶惑的追寻,他是个真正的独特的曲家。他常常把个人生活的细微感受、喜怒哀乐,与社会联系起来,表达出对人生和社会的种种思索和探求,因此,他的作品有景致更有情致,这支令曲就充分表现了这种景致与情致,表现了他对爱情的看法。韶华转瞬,青春不再,青年男女的爱情理想和执着追求,是符合人情物理的,张可久是同情他们的。郑振铎曾高度评价张可久的作品:“张可久的才情确足以领袖群伦。他的作风和前期马致远有些相同,却决不是有意的模拟。前期的诸作家,往往多随笔遣兴之作。到了可久起来后,方才用全副的心力在散曲的制作上。他的作风是爽脆若哀家梨的,一点渣滓也不留下;是清莹若夏日的人造冰的隽冷之气,咄咄逼人。他豪放得不到粗率的地步。他精丽得不到雕镂的地步。他潇疏得不到索寞的地步。他是悟到了‘深浅浓淡雅俗’的最谐和的所在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读了这段评论,再回过头来审视这支《离思》令曲,其妙处就可以悟到了。用短小的篇幅反映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思想,正是小山作品的最大长处。

(王星琦)

〔双调〕殿前欢·客中

张可久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处在元代统治者极端轻贱知识分子的社会中,才华横溢的作者内心充满了矛盾。他曾反复讴歌归隐生活的乐趣,可是又摆脱不了名利的羁绊,以致长年累月淹留在外。他一生仕途蹭蹬,沉沦下僚,这其中有多少隐衷酸楚,有多少感慨不平。这首小令便凝聚了他这种感受。

“望长安,前程渺渺鬓斑斑。”起首两句,暗借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长安不见使人愁”之意。当年李白以长安喻朝廷,感叹自己报国无门;此处张小山则借长安喻指元朝廷所在地大都,抒发了两鬓斑白而前程渺茫的悲愁之情与伤感之怀。句首一个“望”字,既表示作者希望得到朝廷重用之渴念;又表明了距离遥远,暗含可望而不可即之意。两句点出了滞留“客中”的缘由。

“南来北往随征雁,行路艰难”二句概写奔波仕途的艰苦。大雁春天北去,秋日南归。以“随征雁”来描写自己的行踪,展示出空间的广大与时间的漫长。一个“随”字又暗示出做幕僚而身不由己的伤感。在天南地北、春夏秋冬的辗转飘零中,不仅要强颜事人,而且会遭遇风波。“行路艰难”四字,正是作者对此人生体验的概括。下面“青泥小剑关,红叶湓江岸,白草连云栈”三句则具体而形象地描绘“艰难”之状。青泥,一般意义即指青色泥土,作地名则指青泥岭,在今陕西略阳县西北,古为由蜀入陕的要道。据《元和郡县志》载:“悬崖万仞,上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号青泥岭。”李白《蜀道难》即有“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的描写。剑关,本指今日四川境内之剑门关,地势险要,张载《剑阁铭》有“一夫荷戟,万夫趑趄”的形容。此处“青泥小剑关”,既指剑关险峻,道路泥泞,又语连李白《蜀道难》诗意,是为“双合”之妙语。“红叶”句暗用白居易《琵琶行》诗意。白诗云:“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又云:“住近湓江地低湿。”曲辞用其意,一则以喻天涯漂泊之感,同时用“湓江”明其用事之本源,借用白居易触怒权贵,旋遭迁谪的际遇,来抒发感叹:宦海风波险恶多!白草,为北地所生之草,干熟时正白色,故名。岑参《过燕支寄杜位》诗有“燕支山西酒泉道,北风吹沙卷白草”之句。这里主要取其苦寒之意。连云栈,在今陕西汉中地区,为古时川陕之通道,全长四百七十里。这里用以比喻道路的奇险。将“青泥”、“白草”二句合而观之,也就是查德卿在〔寄生草〕《感叹》中所描述的:“如今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只是一个显得直率、一个显得含蓄罢了。这三句是曲中极为精彩的部分。首先,它是作者着力创作的鼎足对,工稳精妙,对仗全用名词组成,每一句各自构成不同的意象,并具有鲜明的色彩感。其次,句中又不粘不滞地关合着李白、白居易等古人的诗意,显得自然而妥帖。同时,此三句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具有丰富的内涵,它包含有不同时间的交织:“青泥”的长年云遮雾湿,可说是代表了一年四季,“红叶”代表秋天,“白草”代表冬季;它包含有空间的延伸:“青泥”句为蜀地,“白草”句乃西北,“红叶”句则是江南。这样便将“南来北往”的时空具象化,把“行路艰难”形象化了。结尾两句,是全曲的小结,是作者对追求功名这一活动作出的总体评价。这里用了一个对句,使奔走仕途的艰难曲折——“风雪千山”,和历尽千辛万苦追求的目标——“功名半纸”,形成强烈的对照。半纸,表示无足轻重,体现了作者对“功名”二字价值的认识,流露了作者内心深处对功名富贵的轻薄。

功名既不值得追求,而又不得不去追求;明知“前程渺渺”,却又还要奔走于千山风雪之中。这是何等的矛盾!这种矛盾使作者的一生染上了悲剧的色彩。这种悲剧不仅仅是属于作者个人的,而是代表了当时无数知识分子的命运。

(刘庆云)

〔双调〕殿前欢·爱山亭上

张可久

小阑干,又添新竹两三竿。倒持手版① 搘颐看,容我偷闲。松风古砚寒,藓土白石烂,蕉雨疏花绽。青山爱我,我爱青山。

〔注 〕①手版:即笏。备记事用的狭长板子,用竹、木或牙片制成,古代官吏上朝时所持。

一个有才华的诗人,为生活所驱,只好在县衙里做一个小吏,内心自然是很痛苦的,“为爱髯张亦痴绝,簿领尘埃多强颜。”(张雨《次韵倪元镇赠小山张掾史》诗)这“强颜”二字可谓道出了张可久的无限酸辛。不过,天公有时也会有巧安排的,就在“簿领尘埃”的环境里,却有一片可供游赏的去处——爱山亭,这对张可久来说,真是最好不过了。

爱山亭在德清(今属浙江)县圃。张可久〔木兰花慢〕《德清县圃爱山亭》词云:“就岩阿深处,结层屋,上空蒙。”他在德清县做属吏的公余之暇,就常于其上,“卷帘看雨,拄笏临风。”以至“无日不诗筒,杯酒尽从容”,这样的生活,真是乐不可支。本曲即写他登爱山亭时的欢快心情。曲中描绘了他于“簿领尘埃”之暇,登上爱山亭,倒持着手版,支着脸颊,欣赏小阑干外一片生机盎然的美景。“又添新竹两三竿”,说明诗人登临此亭之勤,而且心情闲适,细心发现了这一细微变化。“手版”是官员用物,“倒持”它,可见这时已不是“官身”了,正是自由自在地“偷闲”之时。“倒持”两字,写得很细致。正好与词中“拄笏临风”参看。“松风”三句,从动的、静的、远的、近的各个角度来写青山景物的可爱。静听松涛,不觉古砚也生寒意。笔砚生涯,自是吏员本色,但以松风来联想,从动到静,从外到内,就写得很有趣。石上长了苔藓,一片烂漫,也衬托得很自然。至于芭蕉夜雨,疏花初放,则又别有一番情趣。但这些景色都是在县圃爱山亭上欣赏到的,与到别处游山玩水所接触到的景物,大异其趣。在“簿领尘埃多强颜”中,有此一片清静游赏之地,“青山爱我,我爱青山”,诗人发出这样的心声,是很自然的。

(龙潜庵)

〔双调〕折桂令·村庵即事

张可久

掩柴门啸傲烟霞,隐隐林峦,小小仙家。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井底朱砂。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春色无多,开到蔷薇,落尽梨花。

这是一首写村居生活的小令。“村庵”即农村中的小屋(旧时文人的书斋亦称庵)。“即事”是当前事物的意思。沈约《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即事既多美,临眺殊复奇。”后来人们就把以当前事物为题材的诗称作即事诗。

起首三句,写村庵所在的环境和庵中人的生活。从内容上看,这三句的顺序是倒装的。意思是说:隐隐约约的树林和小山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屋舍(“仙家”),屋中人关起用树条编扎的门(“柴门”),在里面无拘无束,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烟霞”,云烟彩霞之境,一般指郊野美景或仙境)。这里,“掩柴门啸傲烟霞”一句,交代了主人公生活的总的情况;“啸傲烟霞”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呢?这就得由下文来补充了。

“楼外白云,窗前翠竹”二句,进一步描写这座小庵:楼外有白云,窗前有翠竹;恰如一幅恬静而富于诗意的幽居图,颜色柔和,构图雅淡。这是从庵内外望所见之景。而庵内则另有一番情趣:“井底朱砂。”原来主人公在炼丹呢!道家炼丹,需要用丹砂(即朱砂)铅汞配制其他药物,在炉中烧炼而成。北宋道士张伯端《悟真篇》云:“偃月炉中玉芯生,朱砂鼎内水银平,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井”指丹井,即用来装药炼丹的井状的容器,亦即丹鼎。隐士们多少都信奉道家思想,炼丹也就常常成为隐士生涯的标志了。

“五亩宅无人种瓜,一村庵有客分茶”二句,说主人没有在家中“种瓜”,却在庵中与客人“分茶”。“五亩宅”是古人心目中的普通之家。《孟子》书上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是其出处。“种瓜”是秦东陵侯召平的故事,秦亡后,他隐居长安城东种瓜。“分茶”,古代待客礼仪,源出宫廷豪门。韩翃《谢茶表》:“吴礼贤,方闻置茗,晋臣爰客,才有分茶。”后分茶又成为与“煎茶”不同的茗茶之法。此处借以写村庵主人与其客人的高雅,从而进一步突出了村庵主人逍遥自在的生活乐趣。

“春色无多”三句,写暮春景物。这时候,花事已开到蔷薇,而梨花则早已落尽了。梨花于早春盛开,蔷薇科植物中的荼䕷则在春花中开得最晚。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云:“开到荼䕷花事了。”任拙斋诗云:“一年春事到荼䕷。”所说的都是这种情况。这三句的意思,是说日子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还是表现了生活的悠闲自得,无忧无虑。

这首曲描写村居生活,自始至终贯串着淡泊、恬静、醇雅的情调,带着浓厚的隐士色彩。这种生活情趣是一般元代文士共有的,反映了他们对自由、宁静生活的追求。艺术上,这首曲最大的特征是对仗工整。“隐隐林峦”两句,“五亩宅无人种瓜”两句,“开到蔷薇”两句,都是合璧对;“楼外白云”三句是鼎足对;这些对子,无论词类或句法结构都相同,显得圆润精巧;但它们又有着曲的特点,即不像近体诗那样平仄相对,反而多用同声调字相对,以取得用韵繁密的效果。另外,它构图优美,颜色鲜明,用字雅丽。体现了张可久作曲“清丽”和善于吸收诗词手法入曲的特色。

(洪柏昭)

〔双调〕折桂令·九日

张可久

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

这支令曲以重九游赏为题,抒发了作者暮年的愁怀。

元人散曲中,隐居乐道和纵酒放达题材的作品数量相当多,散曲作家们常以“尘外客”、“酒中仙”自矜自娱,或者说是自嘲。这当然是和时代的大气候、大氛围有关的。因此,虽关、郑、白、马诸家亦不能例外。元人的隐居、纵酒以求排遣,也同魏晋文人的饮酒、吃药一样,一时期几乎成了一种社会风气。津津乐道归隐田园一类作品在张可久散曲中所占比例之大,是值得注意的。据《录鬼簿》等书记载,小山曾以路吏转首领官,又曾为桐庐典史,晚年“尚为昆山幕僚”。总之,一生仕途颇不如意,后隐居西湖,过着诗酒自娱的生活。他在不少散曲作品中倾吐了牢骚、愤懑,一面是要“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满庭芳〕《山中杂兴》之二),一面是向往着“看云坐,听雨眠,鹤飞归老梅庭院;青山隐居心自远,放浪他柳莺花燕”(〔落梅风〕《闲居》)的生活。这心情是矛盾而痛苦的。因为对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仕途是唯一出路。隐居乐道不过是一种暂时的解脱,旷达背后潜在着不可解脱的内心痛苦。这首小令正是这种矛盾心情的真实写照。

起首三句,直抒胸臆,仿佛是油然升起了思归之情,实际上是苦苦缠绕心头,久思而未能作出决断的问题。“青山”,在小山散曲中是有特定含义的,即归隐。源出于马致远〔夜行船〕《秋思》中“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句。“对青山强整乌纱”,用孟嘉“龙山落帽”事。晋孟嘉曾为征西大将军桓温参军,九月九日游龙山,群僚聚集,风吹孟嘉帽落,他竟如无事一般,照样饮酒应酬。这里是说面对秋景斑斓,想到的是“青山隐居心自远”,于是觉得头上乌纱帽实是无聊,弃之可惜,留则难堪,这表现了作者对官场的厌倦,这种心情与陶潜归隐前的思想是相通的。“归雁横秋,倦客思家”二句,明里是乡思,实则仍是仕途与归隐之间的矛盾,作者分明将为官做吏看作是客寓,而将归隐当作正当的归宿了。“横”字下得极巧,既写出了一行大雁的孤寂,又将画面“定格”了,给人的印象是极深刻的;“倦”字也有沉重感,因张可久七十多岁尚为昆山幕僚,他的确太累了。

以下“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三句突然转入富贵生活的描写,初看殊不可解,怎么文意被切断了呢?细味之,原来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一个跌宕,回忆起做官生活中的一些片断:翠袖美人殷勤陪侍,斛光杯影,酒绿灯红,更有歌女舒玉手搊琵琶。言外之意,这一切都过去了,似无可留恋。“翠袖”句从晏几道〔鹧鸪天〕中“有彩袖殷勤捧玉钟”句而来。总之,一生坎坷,官场险恶,纵有短暂欢乐,也不堪回首了。如今是人已垂垂老矣,官场倾轧,是非窝里,怕是无力角逐了,“人老去”一联流露的正是这样的心情。

结尾“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三句,一片凄凉。回顾一生道路,看看眼前风吹白发,正如同那残阳西下。几只悲鸣的寒鸦,在远处无力地飞着,此景此情,怎能不令人伤感。“数点”之“点”字,写出了乌鸦和人的距离感,是很有意味的。

小令并非通体皆哀,中间插入温馨旧梦,遂使全曲有了变化,无形中造成一种对比,惟因如此,方丰富了作品的色彩,更显其凄凉和哀愁。这是作者的高明处。刘熙载在《艺概》中称赞小山令曲“尤翛然独远耳”。刘氏还认为:“曲家高手,往往尤重小令。盖小令一阕中,要具事之首尾,又要言外有余味,所以为难,不似套数可以任我铺排也。”这支令曲首尾贯通,深沉厚重,悠悠流出,至为沉痛,堪称小山令曲中之佳作。“以翛然独远”、“言外有余味”概括其特点是非常恰当的。

还应该提到,此曲用典化句处不算少,但都十分自然,直是令人不觉。除了上文提的之外,如“玉手琵琶”,乃是暗用白居易《琵琶行》中意境,“明日黄花”句又是从苏轼诗“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九日次韵王巩》)点化而来。至于结尾“一抹斜阳”二句,那是用秦观〔满庭芳〕中“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词意。所有这些,都是十分巧妙地融入令曲中的。

(王星琦)

〔双调〕折桂令·次韵

张可久

唤西施伴我西游,客路依依,烟水悠悠。翠树啼鹃,青天旅雁,白雪盟鸥① 。人倚梨花病酒,月明杨柳维舟。试上层楼,绿满江南,红褪春愁。

〔注 〕①盟鸥:谓与鸥鸟为盟友,喻退隐。

这是一首描春的令曲。

小山长于写江南的明山秀水,每写情调都不尽一致,总是要在短短的一支小令中,给人一点新鲜的感受。此曲首句劈头一个“唤”字,音节响亮,出人意料之外。纵有西施伴游,也不能免淡淡凄凉,缕缕愁绪。“客路依依,烟水悠悠”二句,藏深情与风物迷离之中,语短意长,殊为蕴藉。且连用叠字,乍看似疏淡任笔,实则是苦心琢炼之句。以下三句:“翠树啼鹃,青天旅雁,白雪盟鸥。”短促的鼎足对,色彩浓丽,用字隽逸,一句—个画面。作者情怀之幽远高渺自在其中。绿树与杜鹃,蓝天与大雁,碧水与白鸥,动静互寓,为画面增添了盎然生机。接着写人:“人倚梨花病酒,月明杨柳维舟。”人置于景中,醉意未减,倚立花下,春愁顿生,惆怅不已。夜色降临,更有清风明月,杨柳婆娑,扁舟轻荡,恬静优美之中,曲折透出几分哀伤。最后三句,“试上层楼,绿满江南,红褪春愁。”写登高望远,看到的是满眼翠色,在单调的绿色中,揉进花的红色,对比强烈,色彩鲜明。着一“褪”字,写出了季节的推移,也写出了两种色彩的交相辉映。整个画面好似一幅刚画就的水彩画,水淋淋的,是那样的诱人。春愁难遣,蓦然间看到远处火红的花团,点点簇簇,不由得让人血涌心跳,刹那间,惆怅和凄清似乎无影无踪了。这就是结句“红褪春愁”的意蕴。这种感受是微妙的,也是真实的。

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小山曲曰:“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真可谓不羁之材;若被太华之仙风,招蓬莱之海月,诚林之宗匠也。当以九方皋之眼观之。”说得有些玄妙,评价似亦过高。然小山曲格调之高雅却是实在的。此曲四层,时空转换,似断非断,然贯穿的是人的感受。可见“张可久虽是明山秀水的歌颂者,但不曾忘却‘人世间’”(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

此曲的出色处,在于作者高超的以文字作画的本领,全曲几乎每句一个画面,“客路依依,烟水悠悠”二句,酷似水墨淋漓的写意画;“翠树鸣鹃”三句又有装饰画风;“人倚”两句则似工笔重彩;而结尾意境则宛若水彩了。此外,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一首小令竟反复变幻场景,时空是移动的。“青天”、“月明”显然不是同时,而“客路”和“层楼”亦分明不是同一处所。这写法倒真的要以九方皋巨眼观之了。至于结尾从李清照词“绿肥红瘦”点化而来,竟了无痕迹,全是另一种感受,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这也是不可轻轻放过的俊逸之笔。

(王星琦)

〔双调〕折桂令·西陵送别

张可久

画船儿载不起离愁。人在西陵,恨满东州。懒上归鞍,慵开泪眼,怕倚层楼。春去春来,管送别依依岸柳。潮生潮落,会忘机泛泛沙鸥。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

此曲题为“西陵送别”,曲中并有“人在西陵,恨满东州”之句。西陵,元代无此地名,疑指渡口。浙江有西陵渡,故址在今萧山县,张乔《越中赠别》诗云:“别离吟断西陵渡,杨柳秋风两岸蝉。”前人每以西陵渡指称送别之地。本曲此处亦当作如是解。“东州”,《后汉书·陈俊传》云:俊为琅邪太守,张步畔(叛),俊追讨斩之。诏曰:“东州新平,大将军之功也。”东州即指琅邪(今山东临沂县北)一带。此处之“东州”,大约是指山东某地,而本曲或为越中别友之作。

“画船儿载不起离愁。”起唱一句,便是警策俊语。李清照〔武陵春〕词云:“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虽然已有名句在先,但此句仍觉动人。蚱蜢舟乃春游之小艇,画船则江河之大船,画船儿尚载不起离愁,则此离愁之沉重,已非寻常。且此句是从行人一面写,送者先替行人着想,充分体谅其离愁之深重,则两人相知之深,情谊之笃,亦可想见。

“人在西陵,恨满东州。”“人在”,他本作“人到”,此从《雍熙乐府》本,于辞情更洽。两句意为人在渡口相别,但离愁别恨却将随友人之行踪,弥满东州,作者双管齐下,写足送者、行人从此天各一方,彼此相思之苦况。运笔极是周到。

“懒上归鞍,慵开泪眼,怕倚层楼。”此三句写出既别情景。江岸一别,画船远矣,渺不可见,送者不得不上马回去。“懒”字,状出无可奈何之情态。男儿到了伤心时,也不能不下泪呵。泪眼模糊了视线,望不见画船去的方向,故“慵开泪眼”。“慵”字,状出黯然神伤,又眼巴巴去望的样子,尤为生动。船渐行渐远,已望不见了。便寻思更上层楼,可是又怕独倚高楼远望,将更难以为怀!此写既别情景,回肠寸断,可谓精细入微。

“春去春来,管送别依依岸柳。潮生潮落,会忘机泛泛沙鸥。”此四句是一扇面对,上二句与下二句骈俪成文,极写别后生涯之凄凉寂寞。岁岁年年,春去春来,唯有岸上杨柳依依,与离人之心相关而已。朝朝暮暮,潮生潮落,唯有水上沙鸥拍拍,与孤身一人相对而已。岸柳依依,仿佛含情,更加令人伤心。沙鸥忘机,虽然可爱,但是日日唯与沙鸥相对,则自己在这天地之间,寂寞凄凉,也就可想而知。此四句,充分体现了作者对离愁别恨之不可顿脱及对行人之一往情深。

“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结唱三句,一气呵成,辞情则极为凝重。烟水悠悠,一笔挽尽上四句自然之景。烟水悠悠,也解不了愁,反增添阻绝的痛苦。下二句,收笔落到送别之情。我虽有诗句与您相答,却无法挽留下您!情语如此,可谓朴拙,却正是实诚。

这首散曲抒发离情别恨,深沉执着。中间四句扇对,描写自然,融情于景,则尤为蕴藉深远。

(邓小军)

〔双调〕清江引·秋怀

张可久

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张可久是元代最著名的散曲作家之一,也是今天留存散曲最多的一位作家。以诗的历史地位为喻,李开先认为“元之有乔(梦符)张(可久),其犹唐之李、杜乎”(《乔梦符小令序》)?王骥德认为“乔、张盖长吉(李贺)、义山(李商隐)之流”(《曲律·杂论》下);从词的艺术造诣来说,张宗棣云:“孰谓张小山不如晏小山(几道)耶?”卢冀野则说:“小山是温飞卿,而梦符是韦端己”(均见《词曲研究·几个重要的曲家》);从曲的创作成就来看,徐复祚认为“北曲马东篱、张小山自应冠首”(《三家村老委谈》),李中麓也说:“东篱苍老,小山清劲,瘦至骨立,而血肉消化俱尽,乃孙悟空炼成万转金铁躯矣”(《词谑·词套》)。这些评论,虽不免于溢美,不免于偏爱,但却说明张可久在元曲发展史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当然,也有人批评他的小令,过于含蓄和雕饰,是诗词化了的曲,不是曲的正宗。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他的散曲呢?他的散曲到底好在哪儿呢?

我以为他的散曲好就好在“含蓄不露,意到即止”(清梁廷枏《曲话》卷二),好就好在“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好就好在“意新语俊,字响调圆”(明王骥德《曲律·论套数》),就拿这支脍炙人口的小令为例吧:题目是“秋怀”,作者紧紧把握题意,用西风、北雁、红叶、黄花、芭蕉、雨声,点染成一幅萧瑟的秋景。又因“西风”的到来而联想到“归期”的未卜;因“芭蕉雨声”而烘托出自己的功名未就、辗转反侧的愁思。于是一个异乡飘泊、壮怀激烈的游子便呼之欲出了。它句句围绕秋的特征来写,句句扣紧秋的情怀来写,写得又那样的婉曲细腻、清俊芳润,读起来令人舌底翻澜,口角噙香。其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除了没有一句浮词泛语之外,还在于它能够融情于景,情景相生。曲的第一二句,把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巧妙地表达了出来。“西风”是悲凉的,容易引起“志士悲秋”的感慨。“一年容易又秋风”,这“自春徂秋”的时间跨度就在言外显示出来了。“万里”是遥远的,往往“经岁又经年”,才能得到一封平安的家信。信中只问“归期”而无他语,便把“一行书寄千行泪”的离愁别恨烘托了出来。妙在作者并不正面回答“归期”是否已定,却说北雁在霜林如醉的长空里哀啼,行人在黄花已瘦的疏篱边痛饮,便把“有家归未得”的矛盾心情和“家乡何处是,忘了除却醉”(李清照〔菩萨蛮〕)的深沉乡思作了出色的表达。而窗外的秋雨,点点滴滴,打在芭蕉叶上,惊醒了神游故国的美梦,又进一步深化了“疏雨听芭蕉,梦魂遥”(刘光祖《昭君怨》)的意境。句句是写景,句句又是抒情,情和景高度的统一起来,不知何者为景,何者为情,达到了王船山所说的情和景“妙合无垠”(《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的艺术境界,也就是“含蓄不露,意到即止”的传达手法。

其次,是他能够运用色彩的浓淡、明暗,反衬人物内心的悲欢、苦乐。“红叶天”、“黄花地”,是显色,是大景,是用浓墨重彩涂成的,是客观外在的自然环境;而雨中的芭蕉,梦里的秋夜,是隐色,是小景,是用烘云托月的手法表现出来的,是主观感觉的投影。换言之,那显色、大景,不过是人物心理的反衬,而隐色、小景,才是人物的真情实感,才是阴沉、灰暗的人生的写照。句中无其词,而句外有其意,使读者从曲的形象中通过联想和想象,终于获得感情上的共鸣。体现了梅尧臣所说的“作者得于心,读者会以意”(引自欧阳修《六一诗话》)的艺术规律,也就是作者“清而且丽,华而不艳”的艺术风格的体现。再次,就是它在参差之中,寓有整齐之美。这支小令的句式是七五五五七,就其整体而言,是参差不齐的。但却在错落中见整,参差中见齐,特别是“雁飞”一联,妙语天然,对偶极巧,两句之中,铢两悉称,形式整齐,字面富丽,有此方见其芳润、渊茂,造成曲意上的回环往复,使人感到机趣盎然,余味无穷,完全符合周德清提出的“逢双必对,自然之理”(《中原音韵·作词十法》)的制曲原理,从而形成它“意新语俊,字响调圆”的艺术效果。

(羊春秋)

〔双调〕清江引·春思

张可久

黄莺乱啼门外柳,细雨清明后。能消几日春,又是相思瘦。梨花小窗人病酒。

“春思”和“秋怀”,在内容上是各有侧重的。大抵“秋怀”强调的是“志士悲秋”,故多惆怅感叹之意;“春思”强调的是“好女怀春”,故多缠绵悱恻之辞。所以张可久在他的〔普天乐〕《秋怀》中流露了“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的落魄之感;在〔人月圆〕《次韵秋怀》中又表现了“愁倦客呜呜洞箫,对西风恋恋绨袍”的怀旧之情。而在所写的不同宫调的三十九首“春思”中,全都是抒发“春残犹未归,掩妆台懒画蛾眉”(〔人月圆〕《春思》),“相思瘦的人来怕,梦绕天涯,何处也雕鞍骏马”(〔满庭芳〕《春思》)的离愁别恨。这支有名的小令,同样是写思妇在春残雨细的时候,想到韶华易逝,游子未归,因而借酒浇愁,去打发那好天良夜。写得“情在意中,意在言外”(清梁廷枏《曲话》卷二),“言简而趣味无穷”(明王骥德《曲律·论小令》),所以越咀嚼越有味,越玩索越感人。

曲的前两句,都不着痕迹地化用了唐人的诗句。“黄莺乱啼门外柳”,是写思妇,是从金昌绪的“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春怨》)的诗意点染出来的。意思是说,她正想在那里“寻梦”,让那千种情思、万般缱绻在梦里得到满足,可那“不作美”的黄莺,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在门外乱啼,使人不能成眠,无法在梦里补偿在现实生活中失去了的甜蜜。“雨细清明后”,是写行人,是思妇魂牵梦萦的对象,是从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的句意中浓缩出来的。妙在思妇被黄莺唤起,不是埋怨行人误了归期,而是关心游子在阴雨泥泞的道路上黯然魂消的苦况,这就进一步深化了曲的意境。王骥德说:“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曲律·论用事》),作者在这里引用唐人的诗句,正有撮盐入水之妙。

“能消几日春”二句,是双承上面两句的曲意,即不但思妇禁受不起几番风雨,就是那天涯游子也同样受不了离愁的折磨了。这句话也是从辛弃疾的“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摸鱼儿〕)的词意中点化出来,借春意阑珊来衬托自己的哀怨的怅然无限的相思,令人憔悴,令人瘦损,长此下去,如何是好呢?这里着一“又”字,说明这样的两地相思,已经不是破题儿第一遭了。这跟作者的“总是伤春,不似年时镜中人,瘦损!瘦损!”(〔庆宣和〕《春思》)乃同一机杼。王骥德说:“词曲虽小道,然非多读书以博其闻,发其趣,终非大雅”(《曲律·论须读书》)。这支小曲之所以自然而不雕琢,典雅而不堆垛,正是作者博搜精粹,蓄之胸中,自然吐属不凡,下笔如有神助。

曲的头部和腹部,写得如此婉丽清新,结语须是愈加精彩,愈着精神,才能收到“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所以“诗头曲尾”,古人是极为重视的。陶宗仪说:“结要响亮”(《辍耕录·作今乐府法》),周德清说:“如得好句,其句意尽,可为末句”(《中原音韵·作词十法》),李开先说:结语“必须急并响亮,含有余不尽之意”(《词谑·词尾》),凌濛初说:“尾声,元人尤加之意,而末句最要紧”(《谭曲杂札》),王骥德也说:“末句更得一极俊语收之,方妙”(《曲律·论尾声》)。这些曲论家之所以不惮其烦,来总结曲的末句的艺术经验,说明它是关系到曲的成败的。这“梨花小窗人病酒”,就是俊语,就结得响亮,饶有余味。它既照应了前文的“清明后”和“几日春”,也概括了“相思瘦”的种种原因,又给读者留有充分想象的余地。因为梨花是春光已老的象征,郑谷不是说过“落尽梨花春又了”(《下第退居》)么?汪元量不是也说过“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莺啼序》)么?她隔着小窗,看到梨花凋零,春事阑珊,而远人未归,闲愁无既,于是只好用酒来解除胸中的愁苦。病酒,就是伤了酒。读到这里,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冯延巳的“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蝶恋花〕)和李清照的“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词意来。作者正是在这样的词情和意境的基础上,在曲尾对曲的整个意境作了很好的概括和创造,这才使人感到“言简而余味无穷”。

(羊春秋)

〔双调〕清江引·老王将军

张可久

纶巾紫髯风满把① ,老向辕门② 下。霜明宝剑花,尘暗银鞍帕③ 。江边草青闲战马。

〔注 〕①把(bǎ靶):束(后起意义),量词。杜甫《园官送菜》:“清晨送菜把”。②辕门:将帅领兵作战时的营门。③帕(怕pà):巾,这里指马鞍上的垫子。

全曲写一位饱经风霜、久战沙场的老将军最后闲置无用了。开头两句便写营门下有一位老将军,他戴着丝带做的头巾,紫色的胡须风一吹满满的一束,此言其苍老。第二层“霜明宝剑花,尘暗银鞍帕”两句,对仗工整。霜,此处指铁霜,意思说宝剑生锈,使得剑匣上的花纹更加清晰明显,意谓宝剑已久置不用;而他的坐骑也由于长期不用,鞍垫上积满了灰尘。这两句从将军的装束、坐骑来渲染他被闲置之久。最后结尾一句“江边草青闲战马”尤有力。在江畔绿油油的青草地上,一匹战马正在那里悠闲地啃着青草。战马闲歇,不去驰骋疆场,作者以战马的悠闲暗写战马主人长期被弃置不用,外松内紧,老将军内心之悲尽在言外,由人去揣度了。张可久自己并没有参加过战争,当然更不是什么将军,那么他为何要着意渲染一位老将被闲置的苦闷呢!也许他在生活中遇见了这样一位老将,很同情他;也许完全出于虚构,求寄托自己怀才不遇的牢骚。小山自己也是这样一位“髯公”,他晚年沉沦下僚,强颜事人。元代张雨贞《次小山张掾史》诗:“为爱髯张亦痴绝,簿领尘埃多强颜。”也许,这支曲子是为自己画像吧。

(萧善因)

〔越调〕小桃红·寄鉴湖诸友

张可久

一城秋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浙江绍兴的鉴湖是作者喜爱游赏的胜地。那里,曾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他并且有幸交结了许多良朋俊侣。这支《寄鉴湖诸友》曲系作者浪迹于扬州时所作。它既寄寓了对朋友的思念,又向人吐露了对漂泊他乡、寄人篱下的厌倦、苦痛情怀。

曲由写景入手:“一城秋雨豆花凉。”秋雨、古城,点缀着萧瑟郊原的一些豆花,使人感到格外的凄清冷落。“凉”,正是作者此时的主观感受。豆花,系秋日郊野特有之景物,李郢《江亭晚望》诗即有“秋馆池亭荷叶后,野人篱落豆花初”的描写。第二句“闲倚平山望”为倒叙。点出主人公所在之地与凭眺时的心情。平山,即平山堂,因伫立堂上,遥望江南诸山,山与堂平,故而得名。由此可知,首句描述的所见所感,应为登堂远眺之情事。虽然开始倚栏眺望时还是带着一种消闲的心境,但情随物迁,心绪已发生了变化。作者不禁由眼前的凄冷转向了对昔时欢快的回忆。那时的鉴湖,荷艳花香,采莲姑娘的欢歌笑语声荡漾在湖面上。虽然作者没有直接描写和朋友们的风流激赏,但“人醉在红香镜里”(〔梧叶儿〕《鉴湖宴集》)的乐趣,尽在不言中。曲中用“不似”二字统摄“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三句,明显地含有以眼前的“秋雨”、“豆花”的清秋之景与当年的“锦云(本指彩云,此处借指一望无际的色彩缤纷的荷花)香”、“采莲人语”的生气勃勃的景象两相对照之意。景物不同,欢愁各异,往昔之乐更反衬出今日之孤独飘零。结尾“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三句,将心中郁积的怅恨之情再向前推进一层。“西风雁行”,既是眼前景,又含比兴。以雁之南来北往比况自己行踪的飘忽无定,是作者常用的手法,此处亦不例外。而“西风”二字又增添了漂泊中苦寒的况味。同时,这句也隐含心随大雁南飞的念友怀乡之情。作者为何浪迹扬州,曲中并未明言,联系其他作品看,当与谋取前程有关。在〔红绣鞋〕《洞庭道中》他曾写道:“逐名利长安日下,望乡关倦客天涯。”又,在〔卖花声〕《四时乐兴》中也曾发出过“功名两字几飘零”的感叹,均可证明。作者对为渺渺前程而长年累月的漂泊已经感到十分厌倦,当他听到清溪上传来的渔歌,更强烈地产生了归隐田园的念头。沧浪本指水青色。此处既是具写“清溪”之水,又含有更深的意蕴。历来的隐者,多与沧浪之水有关,越之范蠡泛舟五湖,汉之严光垂钓严陵,宋人苏舜钦削职为民后筑沧浪亭以自娱,严羽则自号“沧浪逋客”。作者在曲中也曾写道:“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满庭芳〕《山中杂兴》)并赞赏严光辞官归隐之举是“千古照沧浪”(〔塞儿令〕《过钓台》)。联系“渔唱”一句看,又可知是暗用《楚辞·渔父》“渔父……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语意,但中间用了“吹恨”二字,便是典故活用。“吹”与“西风”相应,“恨”是作者历尽人生艰辛险阻凝结于心的悲愤之情。总之,它表现了要驱散悲恨,摆脱尘世,回归大自然的情怀。通观全曲,其所表现的内容已超出了一般寄赠念远的范围,而是曲折地反映了元朝统治下知识分子坎廪不得志的境遇。

张可久的散曲素以蕴藉见长。这支曲除了第二句为叙事和末句的“恨”字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外,其余均是写景。“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作者借景物描写表现出两种不同时空的不同氛围和心境,飘零之感,孤独之情,归隐之思,一一于景中流出,如盐在水,浑化无迹。且作者善于短幅之中藏无数曲折:首先描写所见之景,然后倒叙其人、其地、其事,取“逆入”之法,接着明转入对往事的追忆,最后复暗转到眼前的情景,极尽顿挫之妙。全曲以清丽、蕴蓄、超逸的特点,给人以特殊的美感享受。

(刘庆云)

〔越调〕天净沙·江上

张可久

嗈嗈落雁平沙,依依孤鹜残霞,隔水疏林几家。小舟如画,渔歌唱入芦花。

这首小令是一首即景抒情的小诗。它描写的是一幅渔翁自得图。但诗人并没有直接描写渔翁的外表和内心,只是用简洁的语言勾出了一幅深秋傍晚江上所能看到的美丽图景。从中寄寓作者与世俗隔绝、在大自然中悠然自得的感受。

开头三句描写深秋江上傍晚景色。首句“嗈嗈(雁鸣声)落雁平沙”,是说大雁边叫边落在江边平坦的沙滩上。次句“依依孤鹜残霞”,从唐代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一句化出,而以“依依”写鹜(野鸭子)之情态较原句增加了一丝情趣。此两句合掌对,描写飞禽,第三句“隔水疏林几家”则将视点扩开去,移向江对面疏林旁的几户人家。平沙落雁,残霞孤鹜,疏林人家,构成了一幅极其幽清恬美的图画。就在这美丽景色之中,江面上出现了一只小船。船上的渔夫唱着歌,渐渐消失在芦花丛中。诗人之笔触丝毫未及渔人的外表和内心,但他的那种悠闲自得之态、静澄无虑之心却尽在其中。真是舍形摄神的妙手。开头三句把秋天傍晚几种特有的景物集中描写,创造出一个幽静的意境。第四句承上启下,点出小舟,末句“渔歌唱入芦花”才点出渔夫,恰如山水画中以一物“出俏”,画面顿觉生动,而所写之景与渔翁任情适意、散诞逍遥情调亦正相吻合。

(萧善因)

〔越调〕天净沙·鲁卿庵中

张可久

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红叶山斋小小。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

小山此首〔天净沙〕,宛如一幅淡远幽雅的山水画,是对友人鲁卿隐居山中的礼赞,亦是自己一片向往之情的真实流露。

“青苔古木萧萧。”起句写友人隐居的环境,突出幽静的感受。青苔,生于人迹罕至之处,亦意味着时间绵历之悠长。小山〔普天乐〕《湖上废圃》,即有“古苔苍”之句。所以,青苔、古木,亦隐然喻示着主人隐逸岁月之长久。而萧萧古木之卓然挺立,又隐然象征着主人的品格。

“苍云秋水迢迢。”次句展开友人居处之远景,饶具悠远之意。苍云,写高远之景;秋水迢迢,写平远之景。小山描写云水,颇有分辨。如〔普天乐〕《暮春即事》写西湖之云水,是“娇云嫩水”;此写隐士之云水,是“苍云秋水”。云为青苍之色,水具迢迢之势,且秋水尤为清澈,此皆贴切喻示隐者古朴、悠然、明净的心怀。从结构说,上下二句,一近一远,则有尺幅千里之致。

第三句“红叶山斋小小。”回至眼前,写山居,突出雅致之感觉。经霜的枫叶,唐人杜牧曾有“红于二月花”(《山行》)之誉,色调热烈,别具风光。在一片红叶掩映之下,便是隐者小小的山房了,亦即曲题之鲁卿庵。曰庵,曰斋,皆意味着山房之简朴。然而有了山中红叶之掩映,这简朴山房又见雅致。以上三句,笔无虚设,是写山居,亦即是写主人。是写境象,亦是写人品。是对友人隐逸生活的赞美,亦流露出对于友人之敬意。

“有谁曾到?探梅人过溪桥。”只此一问,便将辞情提起。“有谁曾到”,言外之意即几乎无人到此。结庐山中,自无车马喧噪。唯我今日始来造访——“探梅人过溪桥”。探,探望。曰探梅,而不曰寻梅、访梅,下语珍重,见得情感恳挚。梅,梅花。此是深秋,何来梅花?此实为写意之笔。梅树瘦硬而有节,疏朗而有姿,梅花香最清,韵最胜,作者乃是以梅花象征、比喻高士。探梅人,即作者自己。上半幅是静态描写,此则是动态描写。看探梅人一路行来,经过溪桥,一行一步,正满怀着深挚的情谊,乘着盎然的兴致呵。

小山这首小令,笔墨简淡,风神高远。上半幅写景即写人,写出了隐者的品格风致。下半幅写自己来探望隐者,写出了深挚的友情。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云:“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火食气。”清刘熙载《艺概·词曲概》亦谓小山较乔吉“尤翛然独远。”凡此皆可于此首小令证之。究极而论,此首小令造境之高远,乃出自小山对于隐逸之真诚向往。元代,是政治极为黑暗的时代,借用《周易·坤·文言》的话来讲,正是“天地闭,贤人隐”。元代隐逸之风,实体现了知识分子的传统品节。欣赏这首小令,宜领会到其艺术之美,亦宜领会到其中所体现的精神之美。

(邓小军)

〔越调〕天净沙·湖上送别

张可久

红蕉隐隐窗纱,朱帘小小人家。绿柳匆匆去马。断桥西下,满湖烟雨愁花。

这首〔天净沙〕乍看题目,似乎是写作者送人,细玩辞情,原来是作者临去杭州,与送者惜别,写下一怀缠绵悱恻的离情别绪。

“红蕉隐隐窗纱。”红蕉即美人蕉,多生长于我国南方。白居易在忠州(今属四川)时,作《东亭闲望》诗云:“绿桂为佳客,红蕉当美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花》云:“红蕉花,叶瘦如芦箬,心中抽条,条端发花。叶数层,日拆一两叶。花正红,如榴花、荔子,其端各有一点鲜绿,尤可爱。春夏开,至岁寒犹芳。”可见红蕉花甚美,品格亦高。红蕉盛开,韶光正浓。透过一片红蕉,隐隐透出纱窗。起句造境,已觉旖旎温柔。韦庄〔菩萨蛮〕词云:“绿窗人似花。”这里的隐隐窗纱,不妨假设其为绿色,这样,在一片红蕉的热烈色调中,更添得一份恬静。

“朱帘小小人家。”“朱帘”状其雅致,“小小”状其可爱。小小人家,口吻亲切,赞叹依恋,情见乎辞。家住西湖畔,本来就极美,红蕉掩映,窗纱朱帘,便更为优雅。以上二句写自己所留恋的人家,从“红蕉”、“朱帘”、“小小人家”来看,这家的主人似应是一位女子,其灵馨娴雅的品格,亦可从此环境布置想知。

“绿柳匆匆去马。”此句以下,掉转笔锋写自己上路远行。西湖的春天,柳色如烟。正当大好韶光,自己却不得不告别心上人,匆匆策马启程。不消说,在离人的眼中,那沿湖千丝万缕的青青柳枝,皆无异是自己千丝万缕的离情别绪。“匆匆”二字,虽是写实,但惜别之苦,亦情见乎辞。

“断桥西下,满湖烟雨愁花。”断桥西下,便是西湖白堤,作者也许是取道白堤上路,也许是特意借道白堤,与西湖惜别。但见得,雨中西湖,一片烟水空濛;雨中百花,珠泪万点若愁。在离人眼中,满湖烟雨空濛,不仅使人愁,而且花亦含愁。这含愁之花,虽可说是实指湖畔百花,但亦不妨理解为指起句所写之红蕉花,即诗人即将与之离别的女子。满湖烟雨,空濛凄迷,恰成作者一怀愁绪的最好象喻。而雨中之花,含颦含泪,实为如花女子愁容泪光的绝妙象征。小山〔中吕·满庭芳〕云:“鲛绡帕,泪痕满把,人似雨中花。”是以伤心女子明喻雨中花,此则以雨中花暗喻伤心女子,正可相互印证。结笔含婉蕴藉,极为凄美。

这首小令含蓄蕴藉,在元散曲中,可谓别具一格。作者写离别,对所别之人究为何人,并未道破,而只是以红蕉、愁花暗示出所别之人是一位女子。这番离情,实为爱情。作者又几乎无一语言情,他通过描写小小人家之美,满湖烟雨之愁,尤其是含愁之花,将缠绵悱恻之爱,依依不舍之情,蕴藉地表达了出来。小小人家愈美,则匆匆离别愈苦,雨中愁花愈是凄美得动人心魂,则相爱之情便愈是刻骨铭心。

(邓小军)

〔越调〕寨儿令·次韵怀古

张可久

写旧游,换新愁。玉箫寒酒醒江上楼,黄鹤矶头,白鹭汀洲,烟水共悠悠。人何在七国春秋,浪淘尽千古风流。隋堤① 犹翠柳,汉土自鸿沟② 。休,来往愧沙鸥。

〔注 〕①隋堤:隋时开通济渠(西通河、济,南达江、淮),沿渠筑堤植柳,世称隋堤。②鸿沟:古运河。秦末刘邦、项羽争雄,约中分天下,以鸿沟为界,西为汉,东为楚。今河南荥阳广武山仍有鸿沟遗迹。

古来诗人怀古之作,往往以眼前景物起兴。如杜甫《蜀相》诗:“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张可久此曲,则以“写旧游,换新愁”两句领起全篇,很有独到之处。诗人不是面临某一景物、古迹去写作,而是忆写旧游而引起怀古的新愁。既然是写旧游,那末,在时间、空间上就广阔得多。而怀古之情也就古往今来,上天下地,无所不可了。

“玉箫寒酒醒江上楼”句,写诗人独个儿登上江楼的情状。且不管它是黄鹤楼、岳阳楼或者别的什么楼,总之,“独上江楼思渺然”(唐赵嘏《江楼感旧》),自然会引起幽思、愁思,也就难免以酒遣兴,借酒浇愁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大概醉倒了吧。忽然,“笛声吹破五湖秋”,一声箫笛,把他惊起,酒也醒了。诗人凭阑远望,江上景物,映入眼帘。“黄鹤矶头”,诗人想起武昌黄鹄矶上的黄鹤楼,也联想到费文祎吹箫引鹤,乘鹤仙去的传说故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黄鹤楼》),眼前见到的“白鹭汀洲”,那是鹦鹉洲吗?就是当年弥衡写《鹦鹉赋》,后来被黄祖杀害的地方吗?或许只是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三山半落青山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白鹭洲?这都会引起诗人怀古之情。纵目远眺,但见烟水茫茫,“烟波处处愁”(唐薛莹《秋日湖上》),随着浩渺的烟波,诗人就想得更远更远了。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在江楼远眺的诗人,自然和苏轼有同样的感慨。“人何在七国春秋”,春秋,指史事,全句意谓:战国时的七雄:秦、韩、赵、魏、楚、燕、齐的风流人物,而今安在!连遗迹也不易见到了。自然,也有不少古迹可供凭吊:“隋堤犹翠柳”,隋炀帝时所筑的隋堤,遍植杨柳,而今,还是“夹岸垂杨三百里”(杜牧《隋堤柳》诗);“汉土自鸿沟”,楚汉相争时的鸿沟,千百年来,仍可见到。想当年“虎倦龙疲白刃秋,两分天下指鸿沟”(胡曾《咏史诗》)的刘邦和项羽,岂不也曾经是风流一时吗!

最后,诗人以“休,来往愧沙鸥”作结。这么多的“旧游”,又勾起这么多“新愁”,何必呢?算了吧!沙鸥不也是在江上来来往往的吗,可是,鸥鸟忘机,它没有想得这么多,何等自由自在,何等闲适。相比之下,真觉得有点惭愧了。通篇环绕着江上的景物来写作,又处处切合怀古之情。针线绵密,可称佳作。

(龙潜庵)

〔越调〕寨儿令·次韵

张可久

你见么?我愁他,青门几年不种瓜。世味嚼蜡,尘事抟沙,聚散树头鸦。自休官清煞陶家,为调羹俗了梅花。饮一杯金谷酒,分七碗玉川茶。嗏,不强如坐三日县官衙。

你见过那个老头吗?我真惦念他呵。这几年,见不到他在东门里种瓜了。怎么样了?哪里去了?永远不回来了?他是谁?原来是秦末汉初的召平。召平这老头,真是怪可怜的。本来贵为东陵侯,秦亡以后,成为平民老百姓。他安分守己,在长安青门(东门)种瓜自给,人们还称他的瓜叫什么“故侯瓜”。可是,这样一个老头,又有谁去顾理他呢?人情冷暖。现在连他的影儿也见不到了,大概人们已渐渐地把他忘掉了吧。

诗人在这首曲里,先借对召平身世的怀念,从而引出“世味嚼蜡,尘事抟沙”,以至人生如“聚散树头鸦”的感慨。“世事抟沙嚼蜡,等闲荣辱休惊讶。”(杨立斋《哨遍》套)“嚼蜡光阴无味。”(马致远《哨遍》套)语意都同。蜡是没有味的,怎样咀嚼也嚼不出味来;沙是散的,怎样去抟(团)捏也拢不来。元人就常以嚼蜡抟沙借喻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聚散树头鸦”,用汉代翟公的故事:汉翟公官廷尉时,宾客盈门;及去官,就宾客走散,门堪罗雀。后来复为廷尉,那些宾客又要来了,他很有感慨地在门上大书着几句话:“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那个故侯召平,不也是和翟公有同样的遭遇和感受么!

“自休官”以下为第二段,表达诗人在看破了浊尘的世态炎凉后,希望摆脱名利纷争,追求自由自在生活的思想。“自休官清煞陶家”,曾经做过彭泽令的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去后,“引壶觞以自酌”,“乐琴书以消忧”,“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归去来辞》),真是惬意极了。“为调羹俗了梅花”句,写得很巧妙。梅花自然是清香高雅的形象,但是,如果结成梅子之后,就味酸,成为调味品了。它常和盐合在一起,称盐梅,以作调羹之用,这就再没有什么清香高雅可言了。所以说“俗了梅花”。另一方面,“盐梅”又借以美称宰辅之才(《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宰相治理国政,也称“调和鼎鼐”。这样,“为调羹俗了梅花”就语意相关,它的潜台词是:如果你是一个高雅之士,入了仕途,那就不能自拔,俗不可耐了。俗了梅花也就是说俗了人。这正与“清煞陶家”相对比,显示了诗人要从名利场脱身的意向。如果自由自在,那么,饮一杯金谷园的美酒(用晋石崇建金谷园,常宴宾客,饮酒赋诗,如诗不成,罚饮酒三斗事),或是分享一下卢仝的七碗茶(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该多好呵!这样的生活,不是比你坐三天县衙,做县太爷的“抱官囚”生活强多了么?!诗人这样写,是关合前边提到的召平事,他贵至东陵侯,到头来尚且是一场空,一个小小的县官,那就更不用说了。“世事抟沙嚼蜡”,还是不受羁绊,逍遥自在,饮一杯金谷酒、玉川茶的好。诗人觉得这就是人生之乐,无须多求了。

(龙潜庵)

〔越调〕寨儿令·投闲即事

张可久

石斗滩,剑门关① ,上青天不如行路难。世事循环,春色阑珊,人老且投闲。文君古调休弹,疏翁樵唱新刊。梅亭十二阑,茅屋两三间。看,一带好江山。

〔注 〕①剑门关:在四川剑阁东北剑门山上,形势险要。按:此与上石斗滩,均泛指险境。或言“连云栈”(张养浩曲)、“乱石滩”(邓玉宾曲)者,亦同此例。

张可久的一生,只做过小官小吏,“淡文章不到紫薇郎,小根脚难登白玉堂”(〔水仙子〕)。尽管他沉屈下僚,无所竞争,但是,宦海的风涛,世途的艰险,还是相伴一生,如影随形。他七十多岁,还做昆山幕僚,这样,到“人老且投闲”时,他大概已八十开外,回首前尘,自然有很多感慨。

“石斗滩,剑门关”,蜀道的山水是以险恶著称的。水,有险滩;山,有险关。“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难》)但是,诗人却倒过来说:“上青天不如行路难。”其意更翻进一层。当然,这里的滩和关,都是泛指险恶的山水,所谓蜀道难也只不过借指世途的艰险而已。这是诗人一辈子走过的道路。他不知经过多少险滩,度过多少险关,然后深有体会地发出“上青天不如行路难”的慨叹。人生的历程,就是如此。饱经患难,老于世道的人,对这句话是会引起共鸣的。

在回首前尘之后,诗人以“人老且投闲”之身,说出他的感受。他觉得盛衰往复,造物乘除,都是“世事循环”的自然之事,无须计较。而今老了,少年时的气概、才华都尽,“春色”已“阑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有面对现实,心安理得,随遇而安,“且投闲”就是了。“人老且投闲”一句,是一篇主脑。既然“人老”了,又“投闲”了,这就得过好今后的生活。“文君”、“疏翁”两句是诗人托前人以述怀。“文君”,当指汉景帝时任蜀郡守的文翁(为免与下文翁字重复故称君)。他曾在任所修学宫、兴教化,使蜀地文风大振。诗人以为,如今已老而投闲,就再也“休弹”文君当年经世济民的“古调”,而应像卢疏斋那样,写些隐居田园生活的诗篇以自遣。言下之意,时下的社会已根本没有“古调”存身的可能。这两句话是诗人的心声,它肯定什么,否定什么,是非常清楚的。

最后一段,诗人紧扣“即事”抒怀。过去走过艰难的道路,让它过去好了。如今,“人老且投闲”之后,如果有游兴,就策杖遨游,倚遍“梅亭十二阑”,赏梅、赏雪,倒也惬意。如果过着隐居的生活,那么,“茅屋两三间”安贫乐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人月圆〕),或是“石鼎烹来紫笋芽”(〔水仙子〕),也自不俗。诗人高尚的情操,坦荡的胸怀,愉快的生活,一动一静,都给描绘出来。“投闲”后的眼前景物,自然也是山山水水,可它再不是什么险滩、险关,而是风光如画的美好山河。“看,一带好江山。”不特把诗人的感受真实地反映出来,也与首句相互呼应对照,写得很有章法。

(龙潜庵)

〔越调〕凭阑人·湖上

张可久

远水晴天明落霞。古岸渔村横钓槎。翠帘沽酒家。画桥吹柳花。

这支小令,就内容而言是一首写景之作,就艺术特点而言是一首在形象组织上以密集见长之作。全曲只有四句二十四字,却摄取了远水、晴天、落霞、古岸、渔村、钓槎、翠帘、酒家、画桥、柳花十样景物,使人读来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而且,曲中对这十样景物,各有突出景物特征的形容词与之搭配,水是远水,天是晴天,霞是落霞,岸是古岸,村是渔村,槎是钓槎,帘是翠帘,家是酒家,桥是画桥,花是柳花。这就使所展示的形象不仅十分密集,而且特征鲜明。

作者把十样景物以四句分为四组,每一组展现的都是一幅和谐而优美的画面。首句“远水晴天明落霞”是一幅由天空与湖水组成的画面。下有远水,上有晴天,落霞则遍布上下,既飘浮于天空,又倒映在水中,而句中的“明”字则为此天水相连、景象辽阔的画面染上一层绚丽夺目的色彩。次句“古岸渔村横钓槎”是由湖边与湖岸的景色组成的画面。钓槎停靠在水边,渔村坐落在陆上,一段古老的湖岸贯穿其间,界分水陆。而钓槎横在岸边,暗示在这夕阳西下、落霞返照之际,湖上的渔人已经归村。第三句“翠帘沽酒家”是一座乡村酒店的特写,而其画外之景则是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场面。从画面中酒帘招展,读者联系上句,自会想象:既然渔船已靠岸,渔人已归村,收获之后,劳作之余,正是酒家门前人来人往、沽酒买醉之时。最后“画桥吹柳花”一句中展现的则是一种暮春小景。可以想见:在这座湖边的渔村中,不仅有翠帘飘扬的酒家,在酒家左近还有小桥流水,水边桥头则有高柳围绕,而这时正是柳花扑面的季节。

这支小令题为《湖上》,作者对进入视野的上下远近的景物作了广角度的摄取,并加以分合剪裁,以四句组成四幅画面,从而包罗了“湖上”的全景。这四句,分看固然是四幅吸引人的画面,合看则是彼此连属、形成一体的画卷。它的整个布局由远到近,由大到小,“远水”句先从远处落笔,所写的是水随天去、一望无际的远方景;“古岸”句则从远方收到近处,把视线移到湖边的钓槎和岸上的渔村。这里所显示的景物虽由远而近,却都是大景。后面“翠帘”句和“画桥”句则把画笔转向眼前身边的小景,对渔村中的一爿小店、一座小桥作了局部、细部的特写。这样,就在布局上层次丰富,错落有致,既有远景,也有近景,既有大景,也有小景,合起来成为一卷视角广、景深长的“湖上”一览图。

(陈邦炎)

〔越调〕凭阑人·湖上

张可久

二客同游过虎溪,一径无尘穿翠微。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归。

这首小曲很像诗中的绝句或词中的“小令”,其妙处主要在于以景语而寓“理趣”。

开头以纪游起笔:“二客同游过虎溪。”虎溪,在今江西庐山下。传说东晋名僧惠远居此附近的东林寺,送客素不过溪。一日与诗人陶潜、道士陆静修畅谈禅理,不觉逾过此溪。虎即骤鸣,三人大笑而别。这是历史上的一则佳话,表现了晋人高雅脱俗的生活情趣。本曲作者张可久,本是一位具有隐士风度的人物,他曾与道人、高僧结友(其散曲作品中有〔寨儿令〕《道士王中山操琴》、〔人月圆〕《寄璩源芝田禅师》之篇,可证),又向来仰慕陶潜的为人(如其〔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九篇》有云:“杀三士,因二桃,不如五柳庄前傲”),所以“同游虎溪”四字就隐隐暗示了本曲的主题是在描写隐逸的情趣与脱俗的胸怀。

以下三句则是写景,妙在以景抒情,以景寓理。先看“一径无尘穿翠微”句:“一径无尘”是写山路的洁净,同时又暗写自己走入此境之后解苛涤俗、洗净凡心的精神境界;“穿翠微”继写进山之行:一路上穿越轻淡青葱的空濛山色,使人联想到似已进到了一个隔断红尘的仙境。作者那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潜《归园田居》诗)的轻快心情,于此就悄然显露。再看“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归”两句,是写山寺夜宿的闻见感觉,于中更巧合无垠地写出了某种“禅趣”。唐诗有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杜甫《江亭》、《秋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王维《山居秋暝》、《酬张少府》)。这些诗句,表面上纯写景物,实际上是顺乎自然之景而写出了自己从中得到的“妙悟”。这种现象,叫做“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或者又叫“诗入理趣”(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下)。比如杜甫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两句,写的是:看到水的缓缓流动和云的停着不动,自己内心本存在着的竞争意念便变得停滞了。而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写的既是明月清泉、古松山石这样一片澄净空明的自然境界,又显示了自己由此顿悟、进入静穆的心境。张可久的“寸心流水知,小窗明月归”,正融化了前述诗意,吸取了他们“以诗入理趣”的手法,使之达到了与杜、王二诗异曲同工的妙境。试想:山寺夜宿,唯闻窗外一涧泉流潺潺,唯见窗间一轮月影映照,此时的“寸心”(古人把心叫作“方寸”)正同明月一样澄洁空明,胸中的尘思俗念也早被流水冲洗得一干二净。此情此景,不是写出了自己皈依自然之后所获得的隐逸情趣吗?“流水”、“明月”,似极平淡,而所寓实深;其原因即在于它有思想深度(亦即“禅理”或“理趣”)。前人评张可久散曲,说它“如瑶天笙鹤”,“不吃烟火食气”(朱权《太和正音谱》卷上),证之此曲,其言是可信的。

(杨海明)

〔越调〕凭阑人·江夜

张可久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搊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

〔凭阑人〕小令是元人常用的曲牌。而张可久的这支则尤为著称。朱权《太和正音谱》记录知音善歌者的事迹时曾说:“蒋康之,金陵人也。其音属宫,如玉磬之击明堂,温润可爱。癸未春,度南康,夜泊彭蠡之南。其夜将半,江风吞波,山月衔岫,四无人语,水声淙淙。康之和舷而歌‘江水澄澄江月明’之词,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是听者,杂合于岸。少焉,满江如有长叹之声。自此声誉愈远矣。”这段文字也可以说明这支曲子感人的力量和流播的情况。

本曲第一句先写江景月色,着重写江水和月光的清明,时间正当夜晚,这便形成幽静的气氛。第二句写筝的声音,这里的设问是听到筝声后自然生出的,正说明听者已为筝声打动心弦。后两句从听者的反应来写江夜筝声的哀怨,从“和泪听”、“长叹声”,可以想见所受感染的深沉。这样全曲就形成一种意境,虽然没有具体的事件和人物,但它传达了一种自然而充满感情的境界,从而获得更强的感染力。

这支小令有着类似诗词的意境,但它仍是曲,而不是诗词。这是因为它有着曲的艺术特色,语言明白如话,毫无朦胧的感觉,虽言浅而意深。在韵律上,这支小令前两句平仄相同,后两句平仄相同,这是诗词之忌,却正是曲之特色。末两句用“上平平去平”,“泪”、“叹”用去声,以加强感染力,给人留下无限联想的余地。

(李修生)

〔南吕〕一枝花·湖上归

张可久

长天落彩霞,远水涵秋镜。花如人面红,山似佛头青。生色围屏,翠冷松云径,嫣然眉黛横。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

〔梁州〕挽玉手留连锦英,据胡床指点银瓶。素娥不嫁伤孤零。想当年小小,问何处卿卿。东坡才调,西子娉婷,总相宜千古留名。吾二人此地私行,六一泉亭上诗成,三五夜花前月明,十四弦指下风生。可憎,有情,捧红牙合和伊州令。万籁寂,四山静。幽咽泉流水下声,鹤怨猿惊。

〔尾声〕岩阿禅窟鸣金磬,波底龙宫漾水精。夜色清,酒力醒。宝篆销,玉漏鸣。笑归来仿佛已二更,煞强似踏雪寻梅灞桥冷。

〔南吕·一枝花〕《湖上归》这套曲子在明代曾一再被人称誉。李开先《词谑》称其“当为古今绝唱,世独重马东篱〔北夜行船〕,人生有幸不幸耳!”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说:“若散套虽诸人皆有之,惟马东篱‘百岁光阴’、张小山‘长天落彩霞’为一时绝唱,其余具不及也。”明代人把散曲分为豪放派和清丽派,马致远〔夜行船〕套(《秋思》)和张可久〔一枝花〕套(《湖上归》),既代表了那个时代文人的生活情趣和追求,又分别代表了豪放派、清丽派的艺术特色。

这套曲子由〔一枝花〕〔梁州〕〔尾声〕三个曲牌组成,是〔一枝花〕套最常见的只曲组合形式,作品写作者携美人游西湖的过程。良夜、美景、佳人,已属不可多得;且又饮酒、赋诗、弹琴,尽赏心乐事之极,更使人醉神忘形。〔一枝花〕曲首先写傍晚西湖的自然景色。秋日晴空,天显得格外辽阔;秋色连天,使人觉得水面格外深远。彩霞垂落,色调绚烂,水面又清明如镜。接着写花、写山,尤重于写其色彩。人谓“人面红似花”,但作者这里却说“花如人面红”,比喻用得极为活脱。佛头青,佛陀之发被称为“绀发螺髻”,绀为青中带赤的颜色,螺旋发型称作“青螺髻”。三字既写明山色青苍,又暗写山形秀美。下面顺势集中写山,“围屏”,说群山环绕西湖犹如碧绿的屏风;“生色”指山的颜色鲜明(有人解“生色”为设色,似不甚确。李贺《秦宫》诗:“内屋深屏生色画”,王琦注:“生色画,谓画之鲜明色像如生者。”)“翠冷”,指翠色冷光相映。翠色由松树而生,冷光由云气所凝。松云径又喻隐逸的生活环境。李白《赠孟浩然》:“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也是如此使用“松云”二字。山如眉黛横于前,可见这里也只是远眺山景,并非身临其中。天长、水远、花红、山青,既是实写也是虚写。“旖旎浓香”,点出携美人同游。“横斜瘦影”,出自宋人林逋《山园小梅》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张可久所携之妓,看来似是色艺、人品俱高,所以作者将她与向来文人视为十分清高的梅花相提并论。

〔梁州〕曲写游湖的活动。诗人和美人携手赏花,是一种生活情趣的追求。素娥指月亮。这时月亮升上来了。诗人与美人一起坐在胡床(一种坐具)上,小酌数杯,谈论着历史上的西湖名妓苏小小和才名绝伦的文士苏东坡,他们虽已作古,但一个以其出众的容貌,一个凭其“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惊人诗句,足以百世留名。其中颇有以小小和东坡作比他们自身之意。诗人在苏轼为纪念欧阳修而命名的“六一泉”亭上吟诗,在花前月下弹琴,而多情的美人,则手执红牙板伴奏唱曲。此时万籁俱静,只有歌声、琴声悠悠,宛转悲凉,直如“幽咽流泉水下滩”(白居易《琵琶行》)。

尾曲写深夜萧寺鸣钟,水波荡漾。此时夜色正清,酒力已醒,熏香已尽,更漏已鸣。二更时才从湖上归来。作者认为此番游湖,胜过孟浩然踏雪寻梅觅诗,是一种更理想的避世方法。不难看出,张可久是将他愤世的感情埋藏起来,这才寄情于山水、风月、诗酒、琴曲。

明代文人张岱写过一篇《西湖七月半》的著名小品,将游西湖的人分为五类,自居于真正爱好自然,流连湖光山色的雅士之列,而张可久正是这样一些鄙薄世俗、孕含灵性的文人。所以,他的作品深为明代文人爱好。

作者在这套曲中,将水、天、山、人交融在一起,创造了一种“万籁寂,四山静”的安谧氛围。也写了彩霞,写了红花,写了浓香,金磬,但这些本应产生热烈气氛的词,却和谐地融入了清幽淡远的境界中。清澄的夜色是全曲的主调,但这夜色不单纯是靠色彩描写,而是通过对月、对声、对人的描写来实现的。阅读这支套曲,我们仿佛也被带到了这样一个静静的夜晚,带到了另一个与喧嚣的尘世相对立的清静世界中。这超然世外的境界,以及对这一境界的追求,使人自然忆起元代释英的一首诗:“六月山深处,松风冷袭衣。遥知城市里,扑面火尘飞。”(《山中景》)此诗通过山居生活与城市的对比,或者说冷与热的对比,巧妙、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见解。同样,张可久的《湖上归》也是在对西湖夜景清静幽美的赞扬中,含蓄了自己对现实的厌恶。

这套曲子用语多有出处。比如“但携将旖旎浓香,何必赋横斜瘦影”和“煞强似踏雪寻梅灞桥冷”,就通过用典提供了一个隐者的高雅生活画面。他把携妓游湖与此相比,认为是同样高洁,于是作者的携妓游湖也就具有了新的含意,全曲主旨也隐于其中了。

(李修生)


陆登善任昱

张可久|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