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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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号逋斋,古洪(今江西南昌)人。生平事迹不详。钟嗣成《录鬼簿》称其为“刘时中待制”,列入“方今名公”。或以为即刘致(?—1335至1338间),字时中,号逋斋,曾任翰林待制,唯其为石州宁乡(今山西中阳)人,时代亦稍早。

〔仙吕〕醉中天

刘时中

花木相思树,禽鸟折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上鸳鸯户。一步步金厢翠铺。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西湖。

杭州西湖的旖旎风光,给文人骚客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灵感和情思。歌咏西湖的散曲作品,也如同湖山美景那样争奇斗妍,各具风致。刘时中的〔醉中天〕,是其中不落常套的一首。

起首四句,剪裁出四幅不同的画面。第一句,远眺。相思树即连理树,本指异根而同枝相通;但花卉林木互相依偎簇拥,交柯接叶,远远望去便会产生连理的感觉。第二句,近观。“折枝”是中国画花卉画法的一种,指弃根干而单绘上部的花叶,形同折枝,故名。作者为各色禽鸟所吸引,伫神凝望,连同近旁枝叶的背景,不是一幅绝好的折枝图么!第三句,湖中。“双双比目鱼”,当然不是《尔雅》所说的那种唯生一目、“不比不行”的鳒鲽,不过是因为游鱼成群,圉圉洋洋,所以看上去都好像是结伴成对的了。何况观鱼最容易引起像庄子濠上产生的那种物我一体、移情游鳞的感受,而西湖的澄澈明丽,亦自在句意之中。第四句,岸上。曲中用“鸳鸯户”三字,造语新警。它既形容出湖岸鳞次栉比的人家,又会使人联想起门户内男欢女悦、熙熙陶陶的情景。这四句固是状写西湖花木之繁、鱼鸟之众、人烟之稠,然而由于用上“相思”、“比目”、“鸳鸯”的字样,便平添了热烈、欢乐和美好的气氛。四幅画面交叠在一起,本身还是静态的,而下承“一步步金厢翠铺”一句,就化静为动了。“厢”,通“镶”字。“金镶”有富贵气象,而“翠铺”又不无清秀的色彩,这一切,自然而然引出了“世间好处”的考语——这正是“人间天堂”的意思。铺叙至此,用笔已满,作者突然一折,接上了一句“典卖西湖”的冷隽语,令人拍案叫绝!《乐府群玉》此句下载作者自注道:“宋谚有‘典卖西湖’之语:台谏谓之‘卖了西湖’,既卖则不可复;省院谓之‘典了西湖’,典犹可赎也。无官守言责,则无往不可,此古人所以轻视轩冕者欤?”台、谏分掌弹劾和规谏,所谓有“言责”;省、院制法令、行政务,所谓有“官守”:均属于“轩冕”一流。典也好,卖也好,平民百姓不会沾染,鄙视权贵是理所当然的。这句话从自注理解,便是说:西湖风光如此美好,可不要糊里糊涂,去争当什么台谏省院的高官啊!当了官便不自由,不能流连山水、“无往不可”。这是避名利、乐山水的一层意思。另一方面,作者引用的是“宋谚”,宋社已屋,对宋而言,最终结果不啻是“典卖了西湖”。“休没寻思”这一句,也多少隐含着对前朝误国君臣的嘲弄,隐含着一点兴亡盛衰之感。双关之意,是颇为巧妙的。

(史良昭)

〔南吕〕四块玉

刘时中

官况甜,公途险。虎豹重关整威严,仇多恩少皆堪叹。业贯盈,横祸满,无处闪。

元散曲作者感时伤世,常常会不约而同地慨叹宦海的险恶,反映出当时的一种文人心理与社会现象。一方面是用世与热中功名的传统习尚;另一方面,吏治的窳败,官场的倾轧,又不禁使身历其境者谈虎色变,余悸在心。仕途即畏途,功名如鸡肋,敝屣官宦的过来人固然不屑一顾,即便是恋栈的个中人亦不无怨望。于是,或以愤激词一吐抑塞,或作豁达语暂掩辛酸,成了流行的风尚;而借助不忌直露的散曲体式,显然比用崇尚敦厚含蓄的诗词要来得直捷便利。这类散曲创作意图大半是属于自我解嘲,当然也不乏自责或自警之意。因此,它们在语言上往往不事雕琢,而犀利精警,风格上更接近于谚谣。刘时中此首〔四块玉〕,正是这样的作品。

起首“官况甜,公途险”两句,互文见义,而“甜”、“险”二字的对峙,醒人眼目,含意也很深远。“甜”代表了功名利禄的诱惑力,但这仅是表面的现象,实质上则是处处荆棘丛生;而受“甜”字陷溺,执迷不悟,则前景可畏。因此“甜”、“险”不仅是表里关系,也存在着因果关系;且从“甜”到“险”,也可以说是官场中大部分人的必由之途吧!接下两句,便对这一意思作了生发。“虎豹重关”,语出自《楚辞·招魂》:“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本意指天门重重设守,森严难进,凡人入则遭害。这里借来比喻官府,生动确切。“整威严”,作威作福之状可以想见,然而全句却并不使人敬畏,相反却感到狞恶,令人憎厌。不过,“重关”的主人日子并不好过。“仇多恩少皆堪叹”,这里既有与被统治者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有与上司同僚之间的恩恩怨怨。作者至此并不继续说明为官者虎尾春冰的狼狈处境,而直截地揭露其结局:“业贯盈,横祸满,无处闪!”一个“盈”字,一个“满”字,使人感到作孽如此之多,报应如此之速;而“无处闪”的结尾与“官况甜”的起笔两相对应,成了绝好的讽刺,从冷峻的笔调中不难体会出作者愤世嫉俗的心情。

这首小令从《阳春白雪》定为刘时中的作品。《乐府群珠》所辑者,“皆堪叹”作“人皆厌”,“横祸满”作“横祸添”,全曲题为《酷吏》,署曾瑞作。这样,“仇多恩少人皆厌”,便成为描写“酷吏”的政声了。不过,对酷吏来说,恐怕不存在“公途险”的疑虑,治下也未必谈得上“恩”。这首小令,好就好在写出了官宦日常的典型:一方面擅作威福,一方面色厉内荏;一方面汲汲奔逐利禄,一方面惶惶不可终日。业贯满盈,身无可遁:实为昔告天下百官,而非仅止为酷吏说法。

(史良昭)

〔中吕〕朝天子·邸万户席上

刘时中

柳营,月明,听传过将军令。高楼鼓角戒严更,卧护得边声静。横槊吟情,投壶歌兴,有前人旧典型。战争,惯经,草木也知名姓。

《虎韬》,《豹韬》,一览胸中了。时时拂拭旧弓刀,却恨封侯早。夜月铙歌,春风牙纛,看团花锦战袍。鬓毛,木雕,谁便道冯唐老?

万户,是元代所置的三品世袭军职。这两首小令,是作者在邸万户宴席上赠主人之作。

第一首前三韵为一句,交代了主人的将军身份及自己作歌的地点。“柳营”,即细柳营,汉将周亚夫屯军细柳(今陕西咸阳西南),连汉文帝也因无军令而被挡驾在外,不由发出“真将军矣”的感叹,后人因用以赞称纪律严明的军营。“高楼”、“卧护”二句,承上进一步展开描写。戍楼鼓角,营帐夜令,使人联想起“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杜甫《后出塞》)、“令严鼓角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苏轼《次韵穆父尚书》)的名句,军中威严整肃的气象,如在目前。“卧护”是扶病护卫的意思,足见主将的劳苦功高。“边声静”,指边事安息,烽烟不起,是对将军业绩的评定。这几句表达对邸万户的尊崇和赞颂。但作者巧妙地融入写景,军营明月、高楼鼓角,富有诗情画意,使称誉之词不落俗套,确是技高一筹。以下“横槊”两句,以古喻今。前一句是借三国曹操、曹丕作比,所谓“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长矛)赋诗”(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赞主人像曹氏一样,“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苏轼《前赤壁赋》);后一句则以宋将岳飞相比,《宋史·岳飞传》说岳飞“雅歌投壶,恂恂如书生”。文武双全,儒雅风流,被历来公认为将才的典范;而这两句又紧扣题中“席上”两字,作者构思精巧,可见一斑。最后,抚今追昔,点出主人身经百战、威名远播的本来面貌。“草木知名”,用的是唐代张万福的故事。《唐书·张万福传》:“德宗以万福为濠州刺史,召见谓曰:‘朕以为江淮草木亦知卿威名。'”万户坐镇一方,以张万福拟比,可谓颂扬得体。

酬赠之作,传形为下,传神为上,传神而又能传出心灵的沟通,乃为最上。第二支小令,便向这目标进了一步。“《虎韬》、《豹韬》”,与《文韬》、《武韬》、《龙韬》、《犬韬》一起合称为《六韬》,相传为姜太公所作,这里泛指兵书。昔使“边声静”的老将军,通晓韬略,本在意中;而现在却“时时拂拭旧弓刀”,恨无继续建功立业的机会。“却恨封侯早”一句极妙。“封侯”本是古人求之不得的追求目标,这位邸万户却怨它实现得太早:一个在弓马生涯中焕发过蓬勃生命的将军,如今只能闲看“团花锦战袍”,徒然缅怀昔日的战事,怎能没有怅然若失之感?古人说“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刘长卿《送李中丞归汉阳别业》),此数句正是表现了这一种渴望战斗,却又偏无用武之地的怅惘和悲哀。时不我待,老之将至,此意谁会?作者遂结以昂扬之音:“鬓毛,木雕,谁便道冯唐老!”西汉的冯唐知人善任,又敢犯颜谏上,汉文帝时为云中守魏尚辩言复爵,由中郎署长擢升为车骑都尉,但至汉景帝时即被罢免官职。等到武帝想起这位旧臣,他已九十余岁,不能复出了。“冯唐易老”,从此就成了功名蹉跎的同义语。作者的这一呐喊固然是勉慰邸万户,但出之以诚意,却也颇能收激励之效,老将军听之,恐会为之一振的。这两首小令,用常语而不觉浮滥,出新意而不见做作,较为自然、真实,感情真挚,跳出了单纯谀美的窠臼,增加了作品的内涵与可读性。

(史良昭)

〔中吕〕朝天子·同文子方邓永年泛洞庭湖宿凤凰台下

刘时中

有钱,有权,把断风流选。朝来街子几人传,书记还平善。兔走如梭,乌飞如箭,早秋霜两鬓边。暮年,可怜,乞食在歌姬院。

这支令曲通过少年风流得意和老来妓院乞食的强烈对比,辛辣地讽刺了纨袴子弟一生放荡狎妓的荒唐行径,同时警醒世人:眠花卧柳将会导致怎样可悲的下场。从标题上看,作者是与友人游湖之后写的,大约他们月夜泛舟时话及了某些人的风流身世,因此有感而发。

前五句写纨袴子弟少年狎妓的志满意得:他仗恃自己有钱有势,挥金如土,又年轻风流,整天花街柳巷过夜,几乎把持垄断了所有青楼名妓的刷选。“街子”,即巡街的士卒;“平善”,即平安无事。这两句是用唐代杜牧扬州狎妓的典故,事载《芝田录》:“牛奇章(僧孺)帅维扬,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游。公闻之,以街子数辈潜随牧之,以防不虞。后牧之以拾遗召,临别,公以纵逸为戒。牧之始犹讳之,公命取一箧,皆是街子辈报贴,云杜书记平善。乃大感服。”(见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杜牧当时是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掌书记,这里即借用“书记”喻纨袴子弟,他也像当年杜牧一样,有几个街子夜里暗中保护他冶游宿娼,并每天早晨向其家长或上司报平安。这说明纨袴子弟家长或上司也放纵他嫖妓;或者劝他而不听,只好派巡夜街丁暗中保护,以防止这位浪子遭人暗算,落人圈套。“朝来”,即每天清早。

后六句写纨袴子弟蹉跎岁月,晚年沦为乞丐的可悲下场。“兔”,指玉兔。传说月宫有玉兔捣药,故诗词中常用以代指月亮。“乌”,即金乌。传说日中有三足乌,故诗词中常用以代指太阳。这三句说玉兔西坠,金乌东升,周而复始,循环无穷,以喻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这位浪子已由青春年少变成两鬓如霜,满头白发了。结尾三句更进一步写其暮年晚景凄凉,可悲可怜,不但在狎妓中虚度光阴,老来一事无成;而且床头金尽,乃至倾家荡产,最后沦落到打着莲花落、常来妓院门前讨饭的乞丐,这便是风流浪子的一生结局。

元代由于城市经济的畸形繁荣,秦楼楚馆大增,仅大都一处官妓就多达两万五千人。以此类推,其他城市也不会少。她们中绝大多数固然都是被迫沦落火坑的,但也不能否认其中一些人的灵魂因长期受这罪恶环境的污染而变得腐朽堕落,加上鸨母的狠毒贪婪、阴险机诈,和社会上普遍纵欲放荡的风气,确实使一些烟花子弟为此倾家荡产。关汉卿在杂剧中对娼妓制度的罪恶曾有深刻的揭露:“一个个败坏人伦,乔做胡为”(《救风尘》);“矜爷害娘,冻妻饿子,折屋卖田,提瓦罐爻槌运。”“全凭着五个字迭办金银,无过是恶劣乖毒狠。”(《金线池》)散曲中如曾瑞〔斗鹌鹑〕《风情》,张可久〔寨儿令〕《收心》,刘庭信〔寨儿令〕《戒嫖荡》,无名氏〔醉太平〕《叹子弟》等,都对妓院和嫖客有不同程度的讽刺和揭露。刘时中此曲虽重在讽刺子弟的咎由自取,但客观上也从一个侧面暴露出娼妓制度的罪恶。这正是元代社会一种特别突出的病态。

此曲运用对比,欲抑先扬,极写昔日之得意轻狂,益反衬出今日之沦落悲哀,两相对照,相得益彰。仅取其两个极端,便勾画出浪子的一生经历,剪裁精当。在冷峻的叙述中语含辛辣的嘲讽,更能发人深省,警醒顽俗。

(熊笃)

〔中吕〕山坡羊·燕城述怀

刘时中

云山有意,轩裳无计,被西风吹断功名泪。去来兮,便休提。青山尽解招人醉,得失到头皆物理。得,他命里;失,咱命里。

这是一支怀古叹今的曲子。我们从“燕城述怀”的标题中,便可以想见作者所要表现的双重情绪。燕城,故址在今河北易县东南,相传燕昭王曾于此地建造黄金台,置金台上,延请天下奇士。不久,果然召来了乐毅诸贤人,昭王礼贤下士,国势骤盛。作者身在燕城,自然追慕燕昭王招贤兴国的盛举。于是,就把这种怀古之情作为叹今之感的伴奏,唱出了这支深沉的曲子。

“云山有意,轩裳无计,被西风吹断功名泪。”“云山”,本指高耸入云之山,而在诗词曲中,则常被赋予某种感情色彩。我们看与作者同时的另一散曲作家张养浩的〔雁儿落带得胜令〕《退隐》:“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所谓“云山有意”,其中便包含了这些意蕴。轩裳,大夫之服,喻有高位的人。这起首二句,既有隔断红尘的云山在召唤,又有功名无计的烦恼在困扰;既有陶潜“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的意念,又有朱熹“始怀经济策,复愧轩裳姿”的感慨。“被西风吹断功名泪”,承前而来,表现了作者对追求功名的悲苦与厌倦,同时也隐寓着对古代贤君的推崇与思慕,因为作者并非绝对的超脱,只是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已。“去来兮,便休提”,这个果断的决定是在前面的感情基础上的自然发展。“去来兮”,就是陶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辞》)之意;“休提”,主意已定,不必再言。这里,从权衡到决断,从沉吟到直抒,可以看出作者感情发展的层次。

“青山尽解招人醉,得失到头皆物理。”青山,在诗词曲中也常被拟人化、抽象化。此处的“青山”与“云山”呼应,也即有情之山,有如辛弃疾的“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与“世事”相对,人世沧桑,变幻无常,惟有“青山”不管人间得失兴亡,山自常青,草自常绿。而人间的得与失,成与败,损与益,一切都是事物之理,都是命中注定。这是故作达观之语,感情比较平静。可是最后写道:“得,他命里;失,咱命里。”在平静的背后又包含着深深的不平,这几句似可作两层理解:一是以历史上的乐毅诸人与自己相比,“他”得“咱”失,因为“他”生逢其时,“咱”生不逢时,这是命中注定的;二是以现在的官场中人与自己相比,“他”还在热衷名利,“咱”却已归隐云山,“他”日后可能有得,那算“他”的命好;“咱”却看穿了这个虚幻的“得”,以“失”而自安。但宦海风波难以预测,“他”的得中未尝不包含着失;云山适意,“咱”的失中又何尝不包含着得!在当时社会中,人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他们感叹,他们怨命,这是可以理解的。作品的这种情调和人生观反映了那时的人们不能掌握命运的悲哀,可以说是一种“弱者的抗议”,虽然无力,却能引起读者的思索。

(齐裕焜 陈惠琴)

〔中吕〕山坡羊·西湖醉歌次郭振卿韵

刘时中

朝朝琼树,家家朱户,骄嘶过沽酒楼前路。贵何如?贱何如?六桥都是经行处,花落水流深院宇。闲,天定许;忙,人自取。

本篇题为“醉歌”,全由“醉”意生发,翻新出奇,跌宕萧散,逸趣盎然。

以醉眼于熟题中翻出新意,是其奇处之一。“朝朝琼树,家家朱户”,起二句总揽西湖胜景。琼树生昆仑西流沙之滨,大三百围,高万仞,朱户则为簪缨缙绅之家;“朝朝”见时间之延续不绝,“家家”见空间之无所不包。两句互文见义,说的是西湖之滨自古繁华至今,一同于海外仙境,真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两句固然脱胎于柳永名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望海潮〕),然而“骄嘶过沽酒楼前路”的醉客,对此却并无“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同上)的富贵之想。“贵何如?贱何如?”“贵”承起二句,“贱”则为走马沽酒的作者自己。走马湖滨,虽同是繁华世界中的一员;然而贵贱悬殊;那末是贵者胜,抑是贱者乐?冷然一问,且不作答,却于“六桥都是经行处,花落水流深院宇”的图景中展示了问题的底蕴。六桥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西湖六桥之总称。宋苏轼刺杭所建。杭州在北宋时“参差十万人家”,至南宋已“近百万余家”(《梦粱录》卷十二),而六桥周围,更集中了宋元时“朱门”望族的庭院楼宇。侯门深似海,深则深矣,然而在携酒信马,往复经行的醉客眼中,炫煌朱门,耀眼琼树,却无不抹上“落花流水春去也”之感。这就是“贵”也罢,“贱”也罢,都莫可“何如”的终局。既然如此,贵者之汲汲营营,奔忙徒劳,岂非是庸人自扰?而脱略形迹,纵浪大化的闲者“醉”客,倒犹有弄风控骄经行自得的逸趣,这才是“天”之所许。《太平广记》载,某士人梦见一仙家问他何所求,答云愿得闲暇,仙家说天下唯闲为最难得。本曲结句化用此典,这样因醉意而赞富贵,而等贵贱,而进谓贱胜于贵,完成了全篇旨意的升华。《庄子·达生》云:“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道理在于醉者“神全”,“死生惊惧不入于胸中”。可见醉者似醉而实醒,一曲醉歌,其实是似醉而实醒的冷嘲,富于哲理;较之“熏风暖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那志士的热讽,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在车载斗量的赞繁华、歌佳丽的西湖诸咏中能别开生面。

不为边幅所窘,于小天地中见驰骋往复之功是此曲的又一奇处。全曲寓意固然在贵贱之间与忙闲之评两组理语上,但这种寓意的推进,却全由琼树朱户到花落水流的景象转换中完成,而这转换又是在“骄嘶”“经行”的游湖过程中,由醉意为枢纽自然展开。写景、叙行、抒情,交替自然,若行云流水,不减白居易游湖名作《早春》诗,而起伏跌宕则有以过之。这种自然而奇崛的结构正为奇趣逸致传神。

曲是歌诗。〔山坡羊〕的格律又恰恰有效地助成了此曲的情思。状写西湖,当然要声调谐美。起首写景二句都用三平一仄,“花落”句首字易常格之仄声为平起,圆润浏亮,正适以见风物之美。但刘时中之意本不专在写景。第三句前三后五,是枢纽句。前三字(骄嘶过)用平(过字此当平读),以人入景取其和。后五字起以两个上声字“沽酒”,声调陡转,突出醉态,见其异。又下接“贵”、“贱”二句以去声起,遥应篇末“定许”“自取”二词组,去上相节。这几个字都是寓意之重点,均用仄声,音调拗怒,这样写景以平为主,抒情以仄为主,又以上去二声互节互应,遂构成小令特具的和谐中见拗怒的声调美,正有以表达寓寄于丽景中的奇崛之气,逸荡之致。

(赵昌平)

〔双调〕折桂令·送王叔能赴湘南廉使

刘时中

正黄尘赤日长途,便雷奋天池,教雨随车。把世外炎氛,人间热恼,一洗无余。展洙泗千年画图,纳潇湘一道冰壶① 。报政何如?风动三湘② ,霜满重湖③ 。

〔注 〕①冰壶:姚崇《冰壶诫序》:“故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 ②三湘:泛指湖南。即湘水与漓水合流后称为漓湘,中游与潇水合流后称为潇湘,下游与蒸水合流后称为蒸湘。③重湖:这里指洞庭、青草两湖,皆在湖南岳阳县境,两湖相接,故曰“重湖”。

正当送友上任之际,突然雷声轰鸣,大雨瓢泼。于是,一阵雷雨,震出了这么一支别具一格的曲子。

“正黄尘赤日长途,便雷奋天池,教雨随车”。传统的送别,或“载酒送君行”,或“折柳系离情”,而这里却以雷雨壮行色,一落笔便不同凡响。然而,作者并没有实写雷雨,而是化用典故,以实为虚。“雷奋天池”,杜牧《使回·枉唐州崔司马书》:“潜龙须待一声雷”;又韩愈《杂说》一:“(龙)感震电,神变化”,“然龙弗得云则无以神其灵”。这就是“雷奋”之意;天池,即《庄子·逍遥游》,所说“有冥海者,天池也”,这是鲲化为鹏的大海。“雷奋天池”化用这些典故,意思是说:龙得雷则灵怪莫测,变化无穷。“教雨随车”,《诗经·周南·关雎序》:“美教化,移风俗”;《孟子·尽心上》:“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之化者。”这里合用这两层意思,说政教像春风化雨一样,随使车而及于湘南。这样,一场具体的雷雨就被作者抽象化,从而表现了对朋友为时所用的庆幸和施行美政的期望。

“把世外炎氛,人间热恼,一洗无余”,这里,作者接着雨景进一步发挥想象,把一场雷雨写得既能为友壮行色,又能为己写情怀,同时还能洗净世上你争我斗的“炎氛”、人间追名逐利的“热恼”。当然,其中也有实写的成分,但结合上下文,可以看出大体上还是在于化实为虚。

“展洙泗千年画图,纳潇湘一道冰壶。”洙泗,即流经山东曲阜的洙、泗二水。孔子曾在这里讲学,造就了许多人才,所以被认为是教化礼义之邦。南朝梁任昉《齐竟陵文宣王行状》说到“弘洙泗之风”,张孝祥《六州歌头》也曾写到:“洙泗上,弦歌地。”潇湘,二水名,代指王叔能赴任之湘南。冰壶,喻为官清廉。这里是写别时的叮嘱,也是承前而来:既然洗净世上你争我斗的“炎氛”,那么,到湘南去施行教化便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是勉其从政,鼓励王叔能继承和发扬光大孔子的事业;既然洗却人间追名逐利的烦恼,那么,一道玉壶,就好纳最纯最洁的冰心,这是嘱其守志,希望王叔能在湘南一带形成清正廉洁的风气。因为王叔能去湘南是就任“廉使”,即提刑肃政廉访使这一专掌纠察吏治和刑狱等事的官员,作者的这些期望便显得更为贴切。总之,作者借景发挥,殷勤寄语,表达了热切善良的希望,可谓语重心长。如果说,作者在其他小令中经常流露的是独善其身的思想的话,那么,在这里,则除了表现出这一思想外,又表现出其兼济天下的情怀,可见,作者并非一味的超脱和避世。

“报政何如?风动三湘,霜满重湖。”风,暗指风教;霜,喻高洁的操守。这是想象别后之情景,更确切地说,是想象别后之政绩:纯美的风教化及三湘,高洁的操守遍及湘南。这也是承前的两层叮嘱,从而在结构上一脉相承,在曲势上一气呵成。这里,舍弃了别情依依、别后思念的套语,展现出开阔的境界,明朗的气氛,洋溢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

本曲主要的艺术手法是化实为虚。韵文中倘若以虚写虚,则抽象无味;倘若以实写实,则浅薄无境。作者在本曲中以雷霆起,以风霜结,通过用典和想象,化景物为情思,把一场平凡的雷雨写得气势磅礴,意味深远,从而把“赠别”这样一个传统的题材写得新颖独特,催人奋发。就像范晞文在《对床夜语》引《四虚序》所说:“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真难也。”

(齐裕焜 陈惠琴)

〔双调〕清江引

刘时中

春光荏苒如梦蝶,春去繁华歇。风雨两无情,庭院三更夜,明日落红多去也。

悼春叹逝,是诗词曲中的传统主题,然而这首小令,以似淡而浓的哀丽情思、似有若无的淡淡寓意、似梦如幻的空灵境界,给人以新颖之感,读来有挹之不尽的余味远韵,是元曲中清丽一路的代表作。

全曲构思上透过一层想,借助结构的层叠,音调的张弛,将悼春之情表现得婉曲而又深沉。小令短仄,用词尤宜撙节。“春光荏苒如梦蝶,春去繁华歇”,初读觉二句义近,且两用“春”字,似不合常例。但是细味之,可感到,“春”字的复沓,加上首句平平仄仄平仄仄的拗折声调,正造成了急管繁弦之感,传达出作者烦忧的心声,因而一叹未能尽意,更重复之,重复正可见痛之切而惜之深。乐曲的和谐,须有张弛之节,曲辞亦然。“风雨两无情”承上,天公似乎浑不解悼春人的心意,风雨交加,将将歇的繁华春光匆匆驱赶。至此,本可直接“落红多去”,但如这样写就一泻无余,剽疾不剩了。作者别具匠心地在中间垫上“庭院三更夜”句。“庭院”则见居人(作者)在焉;“三更夜”,则知独自无眠。幽人长夜的静态画面,辅以三个平声字(平仄平平仄,首字当仄而平)构成的舒回音腔,营造出一种幽清迥深的境界。这一静,将前三句音义两方面的动势作一羁勒,然而静中有动,觉有无尽神思在夜空中荡漾,终于由静更动,逗出“明日落红多去也”的结句,以悬想狼藉残红也将随风雨飘去,深化了起笔的痛惜之意;而在音调上,又易常格之“平平仄平平去上”为“平仄仄平平去上”,微拗之中,更见出哀悼的情思。要之此曲构想之妙全在“庭院三更夜”句,正是此句的羁勒完成了声调上促迫与舒缓的交替与形象上实写与虚拟的变换,读来遂有转转入深之感。

选词设色的精当是造成此曲哀丽空灵特色的又一重要因素。首句“梦蝶”用庄生化蝶典,写“春光荏苒”,先有虚幻的美感,结二句在风雨之夜的暗色中,在悬想虚拟的冥漠中,缀以点点落红,分外醒目,也因此分外凄迷,较之秦观名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深如海”(《千秋岁》)更为空灵。在这首尾相应、虚实相生的哀丽景色中又间以“无情”二字,以应“繁华”将歇,这冷风凄雨之“无情”,正见得悼春人的“有情”,情景的融洽到了浑然无间的地步。故有挹之不尽的哀丽空灵之美。

再细究之,“无情”二字似别有一种寄托。“无情”上应“梦蝶”,梦蝶历来用作人生如幻之故实,所以这“无情”的风雨,如果不是暗寓作曲入韶光蹉跎,而感人生无情;也必然蕴有由此而生的凄伤心境。因而望中无生命感觉的“风雨”,也抹上了“无情”的感情色彩。李商隐《蝉》诗云:“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以树色之无情反衬鸣蝉之凄苦,以寄托孤清之思。不过,这种寓托较显豁,而本曲则更隐晦,在于似有若无之间,这也是空灵之境形成的又一因素。

(赵昌平)

〔双调〕殿前欢

刘时中

醉颜酡,太翁庄上走如梭。门前几个官人坐,有虎皮驮驮。呼王留唤伴哥,无一个,空叫得喉咙破。人踏了瓜果,马践了田禾。

这首小令描写了元朝官吏下乡、百姓遭殃的生动情景:一群如狼似虎的胥吏(或禁卫军)喝得醉醺醺地、满脸通红(醉颜酡),在太翁(本指祖父或曾祖父,此处是对年老长者的尊称)庄子穿梭般地横冲直闯;太翁门前坐着几个神气十足的长官,旁边放着一堆装满财物的沉甸甸的虎皮袋子(虎皮驮驮),不用说那是他们下乡搜刮的民财。官人们指挥着那群喝醉了酒的爪牙,挨家挨户吆喝呼叫“王留、伴哥”(皆元曲中泛用的农民姓名),要村民们赶快交纳钱粮和供应食宿之类;但村民们早已闻风躲藏起来,所以爪牙们声嘶力竭叱呼了半天,喉咙都吼破了,也无一人出来响应。于是他们气急败坏地肆行抢掠,人马把农民田地里的瓜果、庄稼践踏得一塌糊涂,弄得鸡犬不宁。

元代农民受到这类官吏掠夺骚扰可谓司空见惯的现象,仅举元朝官方法典《元典章》中所载的案例即可窥见一斑。如该书卷四三、刑部五“杂例”载:“今又体知得各处百姓,依前不肯应付吃的粥饭、安下房舍……今后遇有怯薛歹蒙古人员经过去处,依理应付粥饭,宿顿安下房舍,毋致相争。如蒙古人员殴打汉儿人,不得还报。……如有违犯之人,严行断罪,请依法施行。”这是“怯薛歹”(元朝禁卫军)扰害百姓的事例。他们都由蒙古、色目勋旧贵族子弟担任,享有极大的特权。同书卷五四、刑部十六“擅科”载:“郑州达鲁花赤纽怜,系蒙古人氏,状招占破军民人户耿顺等……令各户供送讫小麦二十七石一斗,粟一十九石八斗,白米五升,大麦一石,稻谷一石,大纸一千五十张,柴四百五十斤,草七百七十斤。”“益州路军户王让告本司达鲁花赤忙兀歹,隐占张骡子等三户,每月供送油三斤,柴三驴,菜二筐”。这是“达鲁花赤”(地方长官)在法定赋税之外任意勒索百姓的事例。联系本曲中“虎皮驮驮”这一游牧民族所用的特殊名物,以及他们的嚣张气焰和村民害怕而隐匿的情状,则可知这伙官吏及其爪牙,多半是怯薛或达鲁花赤这类蒙古特权人物进行法外掠夺,因为正常的法定赋税,村民是不敢躲藏不缴的。正因为这伙人无恶不作,侵暴百姓,甚至抢夺平民妻女;肆意殴打汉人还不准还手,法律公开为他们撑腰,所以村民们才恐惧得闻风丧胆,躲藏而见不到一人。足见元代人民所受压迫之深重了。

这支小令未使典故,不用比兴,亦无责骂,纯用白描手法只作客观描述,而官吏的贪暴凶狠,饱肥私囊,爪牙的叱呼吆喝,带醉乱闯,村民的惊恐藏匿,田园的惨遭暴殄,均写得活灵活现,历历如在目前。“醉颜酡”、“走如梭”、“虎皮驮驮”、“叫得喉咙破”等词语,既通俗显豁,又生动传神。特别是“走”、“坐”、“呼”、“唤”、“叫”、“踏”、“践”等一系列动词,构成了飞动流走的意象,有声有色的画面。

(熊笃)

〔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送别

刘时中

和风闹燕莺,丽日明桃杏。长江一线平,暮雨千山静。载酒送君行,折柳系离情。梦里思梁苑,花时别渭城。长亭,咫尺人孤另;愁听,阳关第四声。

这首带过曲按其内容和结构可分为两部分。前面的〔雁儿落〕写景,后面的〔得胜令〕抒情。

〔雁儿落〕写的是春景,也是写送别的时间和地点。四句实为两联,构成一幅画图。前一联写近景:在一片和风丽日中莺燕喧阗、桃杏怒放。莺燕是以啼声之美动听的。但这里没有这类具体的象声描绘,而只着一“闹”字,便使人似听到一派莺啼燕语,春天欢腾热闹之境界由是全出。又,声音是靠风传送的,所以这句是:“和风闹燕莺。”“桃杏”以其艳丽著称,但这里也不着意状其姿色,而以一“明”字突现它的光彩。光彩是阳光照耀的效果,所以这句云:“丽日明桃杏。”下一联写远景。远景是大江、千山,视野极其开阔。“长江”在这里不是专有名词。“江”即今长江,“长”与下联“暮”相对,是“江”的修饰语。全句写江不着眼于它的浩大,“长”、“一线”等词使大江显得秀丽;也不着眼于它的奔腾,而用一“平”字,着意于它的平缓。“千山”言山峰之多,也并不写它的巍峨险峻,而突出它的宁静。“暮雨”不是写当时的雨,而是昨暮的雨。这才不与前面的“丽日”相牴牾。经昨天暮雨洗过的山峦格外苍翠,显出它的静好。总之,下一联所写的江山风格与上一联花鸟风格是如此谐调,鲜艳明媚的前景以平静辽阔的背景衬托,构成一幅完美的江南春色画图。

〔得胜令〕叙写离情。前四句又形成两联。上一联铺叙送别的情景。一方面将酒载到长亭设宴相饯,一方面按唐代风俗折柳相赠以示临别依依。下一联写送别时的心理活动,即设想别后的相互思念。梁苑又称梁园、兔园,是汉梁孝王修筑的园林,园内聚集着一班著名文士。“思梁苑”实际是指思念曾经相聚也是今日送别的文人朋友们,别后当然只能在梦中思念了。“花时别渭城”句也指思念中的内容,即想起春暖花开时节送别的场面。“渭城”即今咸阳,是古时长安人送别的地点。王维有一首著名的赠别诗名《渭城曲》,所以这里的渭城不是实指,而是代作别的地点。这两联上联是实、下联是虚。最后四个长短句写离人去后送别者孤零(“另”)的境况和凄凉惆怅的感情。“长亭,咫尺人孤另”是视觉形象及引起的心理感受。咫尺之间,刚才还是十分热烈的,顷刻间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了。“愁听,阳关第四声”是听觉形象及引起的心理感受。“阳关”即《阳关曲》,又称《阳关三叠》,亦即前述王维的《渭城曲》,中有“西出阳关无故人”句。以其充分表达了离人的情怀常在离别时传唱。原唱三遍即三叠,离情别绪已达高潮,这里“第四声”应为第四遍、第四叠之意,由此可见离恨之长、之深了。

整首曲前半感情较平静舒缓,后半腾挪跌宕,表现了送别时情感的复杂状况。

(姚品文)

〔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前套)

刘时中

众生灵遭磨障,正值着时岁饥荒。谢恩光拯济皆无恙,编做本词儿唱。

〔滚绣球〕去年时正插秧,天反常,那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因此万民失望,一日日物价高涨。十分料钞加三倒,一斗粗粮折四量,煞是凄凉。

〔倘秀才〕殷实户欺心不良,停塌户瞒天不当。吞象心肠歹伎俩,谷中添秕屑,米内插粗糠,怎指望他儿孙久长。

〔滚绣球〕甑生尘老弱饥,米如珠少壮荒。有金银那里每典当?尽枵腹① 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鹅肠苦菜连根煮,荻笋芦蒿带叶 ② ,则留下杞柳株樟。

〔倘秀才〕或是捶麻柘稠调豆浆,或是煮麦麸稀和细糠,他每早合掌擎拳谢上苍。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

〔滚绣球〕偷宰了些阔角牛,盗斫了些大叶桑。遭时疫无棺活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没人要撇入长江。那里取厨中剩饭杯中酒,看了些河里孩儿岸上娘,不由我不哽咽悲伤。

〔倘秀才〕私牙子船湾外港,行过河中宵月明。则发迹了些无徒米麦行。牙钱加倍解,卖面处两般装,昏钞早先除了四两。〔滚绣球〕江乡相,有义仓,积年系税户掌。借贷数补搭得十分停当,都侵用过将官府行唐。那近日劝粜到江乡,按户口给月粮。富户都用钱买放,无实惠尽是虚桩。充饥画饼诚堪笑,印信凭由却是谎,快活了些社长知房③ 。

〔伴读书〕磨灭尽诸豪壮,断送了些闲浮浪。抱子携男扶筇杖④ ,尪羸伛偻⑤ 如虾样,一丝游气沿途创,阁泪汪汪。

〔货郎〕见饿莩成行街上,乞出拦门斗抢。便财主每也怀金鹄立待其亡。感谢这监司主张,似汲黯⑥ 开仓。披星带月热中肠,济与粜亲临发放。见孤孀疾病无皈向,差医煮粥分厢巷。更把赃输钱分例米,多般儿区处的最优长。众饥民共仰,似枯木逢春,萌芽再长。

〔叨叨令〕有钱的贩米谷置田庄添生放,无钱的少过活分骨肉无承望;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小民好苦也么哥,小民好苦也么哥,便秋收鬻妻卖子家私丧。

〔三煞〕这相公爱民忧国无偏党,发政施仁有激昂。恤老怜贫,视民如子,起死回生,扶弱摧强。万万人感恩知德,刻骨铭心,恨不得展草垂缰。覆盆⑦ 之下,同受太阳光。

〔二煞〕天生社稷真卿相,才称朝廷作栋梁。这相公主见宏深,秉心仁恕,治政公平,莅事慈祥,可与萧曹⑧ 比并,伊傅⑨ 齐肩,周召⑩ 班行。紫泥宣诏,花衬马蹄忙。

〔一煞〕愿得早居玉笋朝班上,伫看金瓯姓字香。入阙朝京,攀龙附凤,和鼎调羹,论道兴邦。受用取貂蝉济楚⑪ ,衮绣峥嵘,珂佩丁当。普天下万民乐业,都知是前任绣衣郎。

〔尾声〕相门出相前人奖,官上加官后代昌。活被生灵恩不忘,粒我烝民德怎偿。父老儿童细较量,樵叟渔夫曾论讲,共说东湖柳岸旁,那里清幽更舒畅。靠着云卿苏圃场⑫ ,与徐孺子⑬ 流芳挹清况。盖一座祠堂人供养,立一统碑碣字数行,将德政因由都载上,使万万代官民见时节想。

〔注 〕①枵(x犻ā狅肖)腹:枵,空虚,枵腹即指饿着肚子。② (zhuāng庄):吞咽。③社长知房:社长,在五十户中为长的基层官吏;知房,族长。④筇(q犻óng穷)杖:竹杖。⑤尪羸(wāng汪lé犻累)伛偻:尪羸,瘦弱;伛偻,驼背。⑥汲黯:汉武帝时的一个官吏,在其奉命巡视河内火灾时,曾打开官仓赈济灾民。⑦覆盆:出自元代成语“覆盆不照太阳晖”,此反用其意,颂扬高监司灾年救百姓,使其在“覆盆”之下享受到太阳的光辉。⑧萧曹:汉代开国功臣萧何、曹参。⑨伊傅:殷代名相伊尹、傅说。⑩周召:周初名臣周公旦、召公奭。⑪貂蝉济楚:貂蝉,汉代侍中、中常侍所戴之冠均以貂尾、蝉文装饰;济楚,指齐整、漂亮。⑫云卿苏圃场:苏云卿,南宋隐士,于江西南昌东湖结庐而居,辟园种菜;圃场,菜园子。⑬徐孺子:东汉徐穉,字孺子,家贫而不应官征,常躬耕隐居,世号南州高士。

《上高监司》是元代散曲家刘时中的著名套曲,全文共有两套。前套反映了元代灾荒之年人民生活的惨状,表现了天灾人祸给人民带来的沉重灾难;同时又歌颂了高监司尽力拯救灾民的“德政”。后套长达三十四支曲子,主要揭露了江西钞法、库藏的积弊和官吏之间的狼狈为奸。本文是其前套。

在元散曲中,正面反映社会重大问题的作品是颇为少见的,而刘时中则把笔触伸向了昏暗无道的社会现实,以饱蘸情感的笔墨描述了一幅惨绝人寰的灾民流离图和勾画了一个恤老怜贫、公正无私的清官形象。全套共有十五支曲子,首曲〔端正好〕可视为全套的序曲,它点明了套曲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饥荒岁生灵遭磨障,谢恩光拯济皆无恙。一为揭露现实社会的痛苦和不平,一为颂扬高监司的“德政”和“恩光”。

从第二曲〔滚绣球〕到第十一曲〔叨叨令〕,作者便以十个曲子的篇幅颇为细致地描画了灾荒年社会的昏昧无道和灾民的痛苦生活,作者首先揭示了这样一个使“万民失望”的生活现实:一方面是“天反常”,“旱魃生,四野灾伤”,致使“谷不长,麦不登”,而伴随“天灾”而起的又是那人祸的接踵而来,物价飞涨,买卖不公,“十分料钞加三倒,一斗粗粮折四量”,料钞是元代发行的一种纸币,在这灾年中,本来十分能买到的竟要另加料钞三分,而一斗粗粮竟白白地被扣去了四成。同时,天灾的降临和市场的不公又给那些有权势的人带来了发财的机会,你看:那“殷实户”、“停塌户”(指囤积粮食以卖高价的商户),欺心不良,贪得无厌,在灾荒之年,趁火打劫,以饱私囊,他们“谷中添秕屑,米内插粗糠”,干尽了欺诈灾民的勾当。接着,作者又以十分细致、逼真的笔墨叙述了灾民的境况:谷麦不收,粮贵如珠,家家难以为炊,致使那蒸饭之“甑”也积起了厚厚的尘土,“老弱饥”,奄奄一息,“少壮荒”,僵卧斜阳,“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仅能吞食些野菜树皮来聊以维持生命的延续,有时偶尔食用些“麦麸稀和细糠”或者“麻柘稠调豆浆”,却早已是合掌擎拳,祈祷上苍了,人民的生活真是濒于绝境。作者接着又进一步以极其沉郁的笔调描述了灾荒年人民流离失所,难以为生的境况,“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骨肉同胞被迫如参商星宿一样,天各一方,痛苦分离,甚而至于那没乳汁的母亲只得绝望地将亲生儿活活地抛入长江,这是一幅何等惨凄的图景呀!这不由得使作者“哽咽悲伤”,洒下了沉郁的同情之泪。然而,灾民的生活虽然是如此的惨痛,而那些奸商富户却照样暴取豪夺,“发迹了些无徒米麦行”,奸商如此,官吏亦复如是,作者沉痛地揭示了官吏狼狈为奸、鱼肉百姓的“丑行”:设置“义仓”本是用以救济灾民,但“义仓”在昏昧无道的现实环境中,却成了官吏富户大发横财的交易所;“充饥画饼诚堪笑,印信凭由却是谎”,在官吏富豪沆瀣一气的社会现实中,“义仓”对于百姓来说只能是“充饥”的“画饼”,而真正得利的却是卑鄙无耻的“社长知房”,这些封建统治的社会基础,是把灾民推向痛苦深渊的主要社会因素。因而在〔叨叨令〕一曲中,作者便以饱含情感的笔调,用对比的手法高度概括了灾年中社会贫富更加悬殊的现象:“有钱的贩米谷置田庄添生放(即放债),无钱的少过活分骨肉无承望;有钱的纳宠妾买人口偏兴旺,无钱的受饥馁填沟壑遭灾障”,这种强烈的贫富不均现象使作者悲愤难平,他疾呼:“小民好苦也么哥,小民好苦也么哥!”处于无权地位的老百姓们在那种社会里哪有什么生路!

《上高监司》的最后四曲是作者对高监司荒年粜米救灾的颂扬,在对于祸害百姓的“社长知房”等予以辛辣讽刺的基础上,作者突出了高监司的清官形象和高度评价了高监司的德政:“这相公爱民忧国无偏党,发政施仁有激昂”,他对待百姓是“恤老怜贫,视民如子,起死回生,扶弱摧强”,他的为政也是“主见宏深,秉心仁恕,治政公平,莅事慈祥”。因而在作者看来,高监司的品行和施行的“仁政”,真乃可以与历史上著名的贤达之人相提并论,比之萧曹、伊傅这些名相名臣也不为过。这当然也包含着一定的溢美之意,但却也反映了人民的爱憎和愿望。最后,作者提出了两种希望:一是愿高监司早居朝班,名闻宇内;一是把灾荒年的现实污浊和高监司的仁心德政立碑传世,“使万万代官民见时节想”,作为永久的纪念和对后世的垂诫。

刘时中的《上高监司》在元散曲中是一篇颇有特色的套曲,它在内容上突破了元散曲大都以个人穷通出处和田园山水为表现对象的题材局限,大大拓宽了散曲的表现领域。同时,这部作品在艺术上也富有独特的色泽,首先是它较多地从比较的角度来表现其内涵和阐明其题旨,从而使整首套曲爱憎鲜明,效果强烈,灾民的流离失所、贫困潦倒与奸商的巧取豪夺、贪得无厌形成了一层对比,官吏的狼狈为奸、鱼肉百姓与高监司的仁心德政、扶弱摧强形成又一对比,难民饿殍成街、拦门斗抢与“财主每”的怀金鹄立待其亡的形象又成另一对比,这种在结构和章法上的交相连环,层层对比使作品更深刻地表现了社会的污浊不堪和贫富不均的现象。其次,作品在描写上是笔调细腻、刻画精细,那灾民骨肉分离的惨状,奸商富户盘剥百姓的描写都是深入细微,且又讥刺入骨;再次,作品语言平实、尖新,形象生动,自然浑朴,同时又避免了元散曲中所常见的那种幽默、调侃的“俗味”,而在语言风格上体现了沉郁、悲凉的特色,从而使作品的形式表现和思想内容涵融无间。总之,这是一部具有较强艺术感染力同时又有教育意义的优秀散曲作品。

(徐中玉 谭 帆)

〔正宫〕端正好·上高监司(后套)

刘时中

既官府甚清明,采舆论听分诉。据江西剧郡洪都,正该省宪亲临处,愿英俊开言路。

〔滚绣球〕库藏中钞本多,贴库每弊怎除,纵关防任谁不顾。坏钞法恣意强图。都是无廉耻卖买人,有过犯驵侩徒。倚仗着几文钱,百般胡做。将官府觑得如无。只这素无行止乔男女,都整扮衣冠学士夫,一个个胆大心粗。

〔倘秀才〕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

〔滚绣球〕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做皮的是仲才、邦辅,唤清之必定开沽,卖油的唤仲明,卖盐的称士鲁,号从简是采帛行铺,字敬先是鱼鲊之徒,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何足云乎?

〔倘秀才〕都结义过如手足,但聚会分张耳目,探听司县何人可共处。那问他无根脚,只要肯出头颅,扛扶着便补。

〔滚绣球〕三二百锭费本钱,七八下里去干取。诈捏作曾编卷,假如名目。偷俸钱表里相符。这一个图小倒,那一个苟俸禄,把官钱视同己物,更狠如盗跖之徒。官攒库子均摊着要,弓手门军那一个无,试说这厮每贪污。

〔倘秀才〕提调官非无法度,争奈蠹国贼操心太毒。从出本处先将科钞除。高低还分例,上下没言语,贴库每他每做了钞主。

〔滚绣球〕且说一季中事例钱,开作时各自与。库子每随高低预先除去。军百户十锭无虚,攒司五五拿,官人六六除,四牌头每一名是两封足数,更有合干人把门军弓手殊途。那里取官民两便通行法,赤紧他贿赂单宜左道术。于汝安乎?

〔倘秀才〕为甚但开库诸人不伏,倒筹单先须计咒。苗子钱高低随着钞数,放小民三二百,报花户一千余,将官钱陪出。

〔滚绣球〕一任你叫得昏,等到午,佯呆着不瞅不觑。他却整块价卷在包袱,着纤如晃库门。兴贩的论百价数,都是真扬州武昌客旅,窝藏着家里安居。排的文语呼为绣,假钞公然唤做殊,这等儿三七价明估。

〔倘秀才〕有揭字驼字衬数,有赫心剜心异呼。有钞脚频成印上字模,半边子尤自可,捶作钞甚胡突,这等儿四六分价唤取。〔滚绣球〕赴解时弊更多,作下人就做夫。捡块数几曾详数,止不过得南新吏贴相符,那问他料不齐、数不足?连柜子一时扛去,怎教人心悦诚服?自古道:人存政举,思他前辈,到今日法出奸生,笑煞老夫。公道也私乎?

〔倘秀才〕比及烧昏钞先行摆布,散夫钱僻静处俵与,暗号儿在烧饼中间觑有无。一名夫半锭,社长总收贮,烧得过便吹笛擂鼓。

〔塞鸿秋〕一家家倾银注玉多豪富,一个个烹羊挟妓夸风度,撇摽手到处称人物,妆旦色取去为媳妇。朝朝寒食春,夜夜无宵暮,吃筵席唤做赛堂食,受用尽人间福。

〔呆骨朵〕这贼每也有难堪处,怎禁他强盗每追逐。要饭钱排日支持,索赍发无时横取。奈表里通同做,有上下交征去。真乃是源清流亦清,从今后人除弊不除。

〔脱布衫〕有聪明正直嘉谟,安得不剪其繁芜,成就了闾阎小夫,坏尽了国家法度。

〔小梁州〕这厮每玩法欺公胆气粗,恰便似饿虎当途。二十五等则例尽皆无,难着目,他道陪钞待何如。

〔幺〕一等无辜被害这羞辱,厮攀指一地里胡突,自有他通神物。见如今虚其府库,好教他鞭背出虫蛆。

〔十二月〕不是我论黄数黑,怎禁他恶紫夺朱。争奈何人心不古,出落着马牛襟裾。口将言而嗫嚅,足欲进而趑趄。

〔尧民歌〕想商鞅徙木意何如,汉国萧何断其初。法则有准使民服,期于无刑佐皇图。说与当途:无毒不丈夫,为如如把平生误。

〔耍孩儿十三煞〕天开地辟由盘古,人物才分下土。传之三代币方行,有刀圭帛布促初。九府圜法俱周制,三品堆金乃汉图。止不过作贸易通财物。这是黎民命脉,朝世权术。

〔十二〕蜀冠瑊交子行,宋真宗会子举,都不如当今钞法通商贾。配成五对为官本,工墨三分任倒除。设制久无更故。民如按堵,法比通衢。

〔十一〕已自六十秋楮币行,则这两三年法度沮。被无知贼子为奸蠹,私更彻镘心无愧。那想官有严刑罪必诛,忒无忌惮无忧惧。你道是成家大宝,怎想是取命官符。

〔十〕穷汉每将绰号称,把头每表德呼。巴不得登时事了干回付,向库中钻刺真强盗,却不财上分明大丈夫,坏尽今时务。怕不你人心奸巧,争念有造物乘除。

〔九〕靦乘孛模样哏,扭蛮腰礼仪疏,不疼钱一地里胡分付。宰头羊日日羔儿会,没手盏朝朝仕女图。怯薛回家去,一个个欺凌亲戚,眇视乡闾。

〔八〕没高低妾与妻,无分限儿共女。及时打扮衠珠玉,鸡头般珠子缘鞋口,火炭似真金裹脑梳,服色例休题取,打扮得怕不赛夫人样子。脱不了市辈规模。

〔七〕他那想赴京师关本时,受官差在旅途。耽惊受怕过朝暮,受了五十四站风波苦,亏杀数百千程递运夫。哏生受哏搭负,广费了些首思分例,倒换了些沿路文书。

〔六〕到省库中将官本收得无疏虞,朱钞足,那时才得安心绪。常想着半江春水翻风浪,愁得一夜秋霜染鬓须。历重难博得个根基固,少甚命不快遭贼寇,霎时间送了身躯。

〔五〕论宣差清如酌贪泉吴隐之,廉似还桑椹赵判府,则为忒慈仁,反被相欺侮。每持大体诸人服,若说私心半点无。本栋梁材若早使君朝辅,肯苏民瘼,不事苞苴。

〔四〕急宜将法变更,但因循弊若初,严刑峻法休轻恕。则这二攒司过似蛇吞象;再差十大户犹如插翅虎。一半儿弓手先芟去,合干人同知数目,把门军切禁科需。

〔三〕提调官免罪名,钞法房选吏胥,攒典俸多的路吏差着做。廉能州吏以新点,贪滥军官合减除。住仓库,无升补。从今倒钞,各分行铺,写明坊隅。

〔二〕逐户儿编褙成料例来,各分旬将勘合书,逐张儿背印拘钤住,即时支料还原主。本日交昏入库房,直到起解时才方取,免得他撑船小倒,提调官封锁无虞。

〔一〕紧拘收在库官,切关防起解夫。钞面上与官攒,俱各亲标署。库官但该一贯须鲸配,库子折莫三钱便断除,满百锭皆抄估。捶钞的、揭剥的不怕他人心似铁,小倒的、兴贩的明放着官法如炉。

〔尾〕忽青天开眼觑,这红巾合命殂。且举其纲,若不怕伤时务,他日陈言终细数。

刘时中的《上高监司》后套,在写作时间上应早于前套,约作于元顺帝至正十年(1350)改定钞法前后。前套记旱情,考之《元史》,约作于至正十四年,前套描述的是灾区人民的真实的流民图,后套描述和揭露的是一幅伴随元代钞法衰败而出现的社会百丑图。他以生动、具体的写实手法再现了在元代历史上起恶劣作用的“钞法”给广大人民造成的无穷危害,揭露了从官吏到商人贪污盗窃、行贿受贿、垄断市场、串通勾结、坐地分赃、奢侈腐化、巧取豪夺、横行乡里的种种罪行。它是形象化的史料,元曲中的“史诗”,不仅有文学价值,也有重要的历史价值。

我国纸币,始于宋真宗时蜀地发行的“交子”,后又有“关子”、“会子”。金代因之造“大钞”、“小钞”、“交钞”。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后,于中统二年(1261)颁行交钞,同年十月又发行中统元宝钞,分为十等,钱一贯(一千文)同交钞一两。灭宋后,以中统钞倒换南宋的交子和会子,统一了币制。至元十年(1273)前,每年发行额不过十万锭,以后越发越多,从几十万到一百九十万,中统钞贬值五倍以上。至元二十四年三月,为挽救钞法虚溃,右丞相桑多更定钞法,颁“至元宝钞”,与中统钞同时通行,但滥发未止。到至大二年(1309)九月,借支钞本达一千万锭以上,不得不罢废中统钞,新造“至大银钞”,以资国用。后来又恢复用铜钱,与纸钞并用。至大四年,元仁宗又废至大银钞和铜钱,复用中统钞与至元钞。至正十年(1350),元顺帝再变钞法,印发中统交钞、至正交钞,滥发更甚,至正十五年至正交钞印造达六百万锭。造成物价猛涨,京师用料钞十锭,不能换一斗粟。元钞法屡兴屡废,便于官吏、商人从中巧取豪夺,人民群众深受侵害。元代币制混乱,是元代历史上突出的问题,也是元代政治腐败、经济紊乱的表征之一。

“后套”以史诗式的写实手法,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与这一腐败、混乱现象相联系的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由于作者生活年代的限制,套曲不可能完整地反映元钞衰敝的全过程,只能写他所看到的一个断面。但就这一断面来看,是写得非常具体真实的。举凡元钞的印制、库存、押运、流通过程中的种种流弊,无不予以揭露,作者对之深恶痛绝,怀有强烈的愤慨情绪,反映了人民群众对元钞弊政的极大痛恨。作者不仅揭露了官府系统的贴库、库子、军百户、攒司、官人、四牌头,以及弓手、门军的贪鄙无耻的形象,也揭露了商人系统的粜米的、卖肉的、做皮的、开沽(酒)的、卖油的、卖盐的、卖布的、卖鱼的、卖饭的、磨面的等等大大小小投机商人的丑恶嘴脸,还把那些买空卖空、为富不仁的经纪人、暴发户的画皮撕得一干二净,活剥出他们骄奢淫逸、花天酒地、挥金如土的可憎可鄙的面目。下面对套曲的每一首逐一作简单的解析、注释。

第一首〔端正好〕是向高监司进言的序曲。内容说,官府很清明,能采纳舆论,听众人申述。愿在江西大郡南昌省府您的亲临处,广开言路,听纳大家的意见。第二首〔滚绣球〕揭露钞票库藏管理中的严重弊病。库藏中钞票很多,库藏管理人(贴库)却利用管理中的问题营私舞弊,兵丁之防,形同虚设。投机商(驵侩徒)居中牟利,投机倒把,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他们道貌岸然,衣冠楚楚,个个都财大气粗。第三首〔倘秀才〕揭露商人的虚伪和庸俗。商人都是没见识的街市匹夫,江湖上卑劣的一伙。他们装正经,自以为了不起,彼此以绰号官名称呼。第四首〔滚绣球〕具体述说“街市匹夫”各式各样“不寻俗”的称呼。他们散布于商业上的各行各业,都有个大都是谐音又语意双关的大名大号。这伙徒有虚名的商人市侩,显得十分滑稽可笑。第五首〔倘秀才〕揭露商人们狼狈为奸、勾结官府的罪行。他们派出耳目,打听衙门里什么人可以为自己效劳。第六首〔滚绣球〕揭露官府吏役伙同奸商,贪污枉法,坐地分赃。商人花上二三百锭本钱,贿赂官府里那些爱财如命的盗跖之徒,役吏(官攒)、仓库管理人(库子)、弓箭手(弓手)、门卫(门官)都是贪污犯。第七首〔倘秀才〕揭露官府在管理钞法中的营私舞弊行为。管理钱钞的提调官首先不遵法度,都是黑心窝的蠹国贼。他们利用职权,从中大捞钱钞,大官大捞,小官小贪。第八首〔滚绣球〕具体揭露官府吏役贪污分赃的细情。“事例钱”事先都分好。各级官吏,库子、军百户、攒司、官人、四牌头,每人有份,官大份额也大,至少也有两封足数的银钱,门军、弓手这些小卒也不能遗漏。他们熟悉这些旁门左道。第九首〔倘秀才〕揭露官府贪污受贿,高利盘剥的罪行。“苗子钱”指高利贷的利息。借钱越多,利钱也高。“花户”即户口册子。第十首〔滚绣球〕揭露官府窝藏商贾,倒卖假钞的行为。“兴贩的”指贩运货物的商人。末三句,指倒卖假钞谈生意的情况。第十一首〔倘秀才〕揭露元代钞法行市的种种弊病。首两句,是元代钞法行市的专门用语。后四句,指钞票行市买卖的情况。“胡突”同“胡涂”。第十二首〔滚绣球〕揭露押送钞票过程中的弊病。指出钞票押送过程中是一笔糊涂账,嘲笑了“法出奸生”的腐败现象。第十三首〔倘秀才〕揭露焚烧破损钞票时的流弊。昏钞,破损的钞票。摆布,随意处置。以焚毁为名,进行盗窃,这是元代钞法混乱的又一怪现象。第十四首〔塞鸿秋〕揭露暴发户穷奢极侈的生活。倾银注玉,挥金如土的意思。撇摽手,指投机取巧以牟取暴利的人。妆旦色,指勾栏中的妓女。第十五首〔呆骨朵〕指出暴发户也有麻烦、倒霉的时候,强盗要来抢,送礼也不计其数。怎禁,意谓怎么忍受得了。赍,即送人的礼物。第十六首〔脱布衫〕请求高监司出谋划策,剪除邪恶。嘉谟,指好计谋。第十七首〔小梁州〕抨击市井小人横行霸道的行为。二十五等则例,指有关法令规章。第十八首〔幺〕提出要使盗窃府库者受到重处。指出罪犯所以得不到惩罚,是因为他有通神物——钱钞。末句,指以重刑惩治。第十九首〔十二月〕是作者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感叹。论黄数黑,说三道四,含有批评、指责的意思。恶紫夺朱,紫色压倒了红色,比喻邪气压倒正气。“出落着”句,意为落到这种地步。末两句,意为欲进又退,欲言又止。第二十首〔尧民歌〕强调严肃法纪的重要性。指出只有用商鞅法、萧何律才能治理好国家。商鞅徙木,商鞅曾用徙木有赏的办法取信于民,以法治国。萧何断其初,刘邦攻取咸阳时,萧何助刘邦约法三章,取得三秦人民信任。第二十一首〔耍孩儿十三煞〕说明中国币制的源流及其意义。“传之三代币方行”,货币到夏、商、周三代方才通行。刀圭帛布,古代钱币名。九府圜法,九府是周代管理财务货币的官;圜法,相传为周公制定的铸造圜币的法令。圜币是圆形方孔的铜钱。三品堆金,三品指金银铜,汉代用以铸币。第二十二首〔十二〕说明元初所行币制的重要作用。蜀冠城,指成都。交子,宋代纸币名。会子,南宋纸币名。后五句指元代初行钞法时比较正常的情况。第二十三首〔十一〕揭露变更钞法之后的弊病。币制屡变,法度破坏,即使严刑峻法也制止不住坏人胡作非为。第二十四首〔十〕是对盗窃仓库者的抨击。“造物乘除”,犹言命运安排。第二十五首〔九〕揭露官吏们作威作福,欺压乡邻的罪行。首句意指人的面目十分凶狠。哏,通狠。第二句意为蛮横无礼。“没手盏”句,意为与美女饮酒作乐。怯薛,即怯薛军,元代常备侍卫军。第二十六首〔八〕抨击官吏和商人的妻妾儿女的奢侈生活。衒珠玉,炫耀珍宝珠玉。“鸡头般珠子”句,鞋口上的珍贵饰物。“服色例”句,意为不必提衣服的颜色式样了。夫人样子,容貌超绝高贵的样子。第二十七首〔七〕叙述奉官差赴京师的旅途之苦。生受,活受罪。“广费了些”句,指破费了许多钱财,才得以顺利通过关卡。第二十八首〔六〕叙述到京都中都省交送官钞的情况。疏虞,疏忽差错。身躯,性命。全首意为,历尽风霜,愁得白头,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交送官钞的任务。第二十九首〔五〕是对廉访使的恭维之词。酌贪泉吴隐之,晋广州刺史吴隐之曾到石门贪泉饮水赋诗,后以此喻为官清廉。桑椹赵判府,也喻廉访使廉洁。肯苏民瘼,关心民众疾苦。不事苞苴,不收贿赂。第三十首〔四〕建议官府对贪污舞弊者要施以严刑峻法。芟,除掉。切禁科需,严禁贪污受贿,敲诈勒索。第三十一首〔三〕建议改革官吏任免赏罚制度,清除不称职的官吏,制定相应的制度。写明坊隅,把所在的地方登记清楚。第三十二首〔二〕建议制定防止贪污盗窃的制度。编褙,编排。分旬,分头巡行。勘合书,古代用于执行命令、公事的凭证。拘钤住,拘禁住。交昏,黄昏时。无虞,没有差错。第三十三首〔一〕建议从库官到起解夫,都要严遵制度,违者严惩。切关防,认真防备。标署,签上姓名。“但该”句,只要盗窃一贯钱就要发配刺字。黥,墨刑,脸上刺字。断除,扣除。抄估,没收。官法如炉,官法严明如火。第三十四首〔尾〕是全曲结束语。青天,是对高监司的誉称。红巾合命殂,红巾军要灭亡,这是咒骂农民起义的话。纲,纲要。

这套曲艺术描写上的特点,主要是能够抓住社会生活的特征、细节进行具体描述,叙事生动,人物形象具体而突出,使读者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宰头羊日日羔儿会,没手盏朝朝仕女图。怯薛回家去,一个个欺凌亲戚,眇视乡闾。”(〔九〕)形象地再现了官吏、暴发户花天酒地、横行乡里的丑态。作者注意运用当时俚语,作了大量的比喻和双关,把当时钞行里外的社会描述得十分生动、具体。对历史的交代,对钞法的制度,叙述得非常真实。对形形色色人物的描绘,用语合其身份,又含讥讽之意。典故的运用也恰到好处,如“半江春水翻风浪,愁得一夜秋霜染鬓须。”(〔六〕)暗用了伍子胥过昭关的典故,比喻路途的艰险和担惊受怕的心情。整个作品感情强烈,寓感情于叙事之中,两者结合得相当好。作品强烈的思想性,借助于高超的艺术手法,得到较好的表现。

后套存在的主要问题,是对高监司过分的阿谀奉承。文士对官宦的进言,由于各种原因,多少含有奉承的意思,因为不这样,就不利于进言。但太过分了,不免损坏作者人格。作者把高监司捧为救世主的“青天”,同时又把农民起义诅咒为必须消灭的草寇,更暴露了作者的阶级局限。一面暴露社会矛盾,一面又诅咒造反的人民,这是作者无法解脱的矛盾,不能逃避的悲剧。

(刘修明)

〔双调〕新水令·代马诉冤

刘时中

世无伯乐怨他谁?干送了挽盐车骐骥。空怀伏枥心,徒负化龙威。索甚伤悲,用之行舍之弃。

〔驻马听〕玉鬣银蹄,再谁想三月襄阳绿草齐。雕鞍金辔,再谁收一鞭行色夕阳低。花间不听紫骝嘶,帐前空叹乌骓逝。命乖我自知,眼见的千金骏骨无人贵。

〔雁儿落〕谁知我汗血功,谁想我垂缰义,谁怜我千里才,谁识我千钧力?

〔得胜令〕谁念我当日跳檀溪,救先主出重围?谁念我单刀会随着关羽?谁念我美良川扶持敬德?若论着今日,索输与这驴群队!果必有征敌,这驴每怎用的?

〔甜水令〕只为这乍富儿曹,无知小辈,一概地把人欺。一迷里快蹿轻踮,乱走胡奔,紧先行不识尊卑。

〔折桂令〕致令得官府闻知,验数目存留,分官品高低。准备着竹杖芒鞋,免不得奔走驱驰。再不敢鞭骏骑向街头闹起,则索扭蛮腰将足下殃及。为此辈无知,将我连累,把我埋没在蓬蒿,坑陷在污泥。

〔尾〕有一等逞雄心屠户贪微利,咽馋涎豪客思佳味。一地把性命亏图,百般地将刑法陵迟。唱道任意欺公,全无道理。从今去谁买谁骑?眼见得无客贩无人喂。便休说站驿难为,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

借动物的冤口来抒写人间不平,也许要从诗经时代数起,《豳风·鸱鸮》便是托为禽言的不平之鸣。但这一手法,在诗词中并没有得到发展,到元曲始发扬张大。姚守中《牛诉冤》、曾瑞《羊诉冤》及本篇,便是这样的作品,这里不但禽言更为畜言,在篇幅体制上也大大扩张了。

此套题为《代马诉冤》,其实是借马托喻。这就导致了作品在艺术上的两个显著特点。其一是慨马与悯人,处处关合。其二是不特写一马,而是借典故的运用,概括集合了所有良马的特性和马的普遍遭遇。

韩愈曾饶有感慨地指出:“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良马,止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得以千里称也。”(《杂说》)此套首曲便以“世无伯乐”,致使骐骥落了个“挽盐车”的悲惨遭遇开端,诉说了马的一重不平。继而用宽解抑郁的口气说:虽有猛志长才,却不得其用,又何苦伤悲呢,“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吧。“化龙”事见《马记》,王昌遇仙,其马化成龙;“伏枥”语出曹操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步出夏门行》)。这几句含有马老见弃之意,诉说了又一重不平。所有这些与人间的英俊沉于下僚,将老遂被弃置,抑郁以终的不平遭际,构成一种象喻关系。

次曲承前老马伏枥意,先写其回首“玉鬣银蹄”、“雕鞍金辔”的往日荣光,通过“绿草”、“夕阳”的回忆,极见良马恋栈的心理。继借项羽《垓下歌》“时不利兮骓不逝”,以切眼前的厄运。最后反用燕昭王千金买骏骨以求良马的故事,回映篇首“世无伯乐怨他谁”之叹。

三四两支曲,一连用七个“谁”字领起的设问句。毕数了马的四德——“汗血功”、“垂缰义”(苻坚之马的故事)、“千里才”、“千钧力”,又通过三数故事,写良马的具体功劳,即以上功、义、才、力四德的具体化,具象化。本来刘备的马(的卢)不是关羽的马(赤兔),关公的马又不是尉迟恭的马,在作品中却集合了这些马的勋业,即跳檀溪救主人脱危、赴单刀会共主人历险、战美良川协主人立功,由此抽出良马共同的特征,那真是“与人一心成大功”、“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呢。然而“若论着今日”句一跌,引出好马不如群驴的慨叹。“果必有征敌,这驴每(们)怎用的”,愤愤不平之至。所有这些(马的功成见弃,驴的无功食禄等等)与世上鸟尽弓藏,小人得志等不平现象,构成又一种象喻关系。

五六两支曲继写驴、马的不同际遇。“乍富儿曹,无知小辈”,即指上文的“驴每”,既是拟人化的手法,也可说是托物喻人本旨的显露。它们专会仗势欺人,又会投机钻营(“快蹿轻踮,乱走胡奔”)。而“官府”当局不明无知,在“验数目存留,分官品高低”中,贵驴贱马。驴充官用,马卖乡村,“把我埋没在蓬蒿,坑陷在污泥”即此之谓。此节与人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汉顺帝末《京都童谣》)的现象差近。

尾曲写马陷逆境中,还逃不掉更其悲惨的遭遇,即有被屠户宰割,充老饕口腹的危险。关键在于英雄无用武之地,“无客贩无人喂”,无“谁买”无“谁骑”。虎落平阳,焉有不受犬欺之理呢。同样的迫害人才现象,世间又岂少有!结处作者忍不住借马口对人们警告一句,这样作践糟蹋贤才,是要自食其果的。不要说驿站少良马不得,“则怕你东讨西征那时节悔!”清代黄任《彭城道中》诗云:“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便可作一注脚。

套曲就这样借马之口,说尽了世上摧残人才的种种“任意欺公,全无道理”的不平事,是旧时代人才的一曲哀歌。历史虽然已将这一页翻了过去,但至今重温旧事,仍觉有相当的认识价值。

(周啸天)


苏彦文阿鲁威

刘时中|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