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吉
【作者小传】
(?—1345)一作乔吉甫。字梦符,号笙鹤翁、惺惺道人,太原(今属山西)人。流寓杭州。散曲风格清丽。明清人多以他同张可久并称为元散曲两大家。论及乐府作法,曾提出“凤头、猪肚、豹尾”六字,对戏曲理论和创作都有一定的影响。散曲集有《惺惺道人乐府》、《文湖州集词》、《乔梦符小令》三种,近人任讷辑为《梦符散曲》。所作杂剧今知有十一种。现存《两世姻缘》、《金钱记》、《扬州梦》三种。
〔正宫〕绿幺遍·自述
乔吉
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当我们阅读乔吉这支小令时,自然会想到这位出生于北国,客居江南,放荡江湖四十年的文人的漂泊生涯;也会联想到“怪胆狂情”的柳永和“浪子班头”关汉卿。宋元以来,这些与伎艺人有着密切联系的文人学士的生活道路和思想情趣,放射出一种特异的光彩。
小令的题目已经明白地告诉我们:这是一篇述志的作品。“龙头”即状元,“龙头选”即状元榜。宋王禹偁《寄状元孙学士何》诗有:“惟爱君家棣华榜,登科记上并龙头。”“名贤传”即传录名人贤者的册簿。曲子开门见山,首先用二句斩钉截铁的否定句,十分明确地表示了作者否定仕途进取,鄙薄争名夺冠的超脱态度。乔吉在另一首〔满庭芳〕《渔夫词》中,也曾正面宣称:“名休挂齿,身不属官。”与本首的表白完全相同。中间五句,他不无自豪地讲述自己特殊的生活方式。“时时酒圣,处处诗禅”两句中的“酒圣”,即善于饮酒的人,李白《月下独酌》:“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诗禅”,即以诗谈禅,旧有诗道与禅道相一致的说法。联系作者在〔折桂令〕《自述》中所说:“伴柳怪花妖、麟祥凤瑞,酒圣诗禅。”可以知道他时时处处与“酒圣”为伴、以“诗禅”作乐,表现出以诗酒自娱的放诞不羁的情怀。“烟霞”即山水,“烟霞状元,江湖醉仙”两句,联系〔折桂令〕《自述》中的“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可知道:“江湖”与“烟霞”、“风月”与“江湖”对举,能够互易,意思是相同的。乔吉既啸傲山水,又醉情风月,并以此作为与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相抗衡的精神力量。完全将自己放在了与正统士子生活道路相对立的位置上。“笑谈便是编修院”,编修院,即翰林院。作者认为笑谈今古事,等于进翰林院编修史籍,这就更表现了他狂放自傲的态度。结尾所表现的对自己吟风弄月四十年的流连之情,与关汉卿〔一枝花〕套曲《不伏老》结尾所说的“则除是阎王亲令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以愤世的态度肯定了自己的生活道路。真是终老不悔,怡然自乐。
这支小令初读似游戏文字,细读便知它最能表现作者的心性。乔吉寄情山水、风月、诗酒、谈笑,也颇放达,但与元初马致远散曲中所表现的豪放性情又有区别。其愤世之情更为隐秘,豪放之气则较为收藏。作品中更多的是随境自适的情调。然而却非浅薄轻狂。正如钟嗣成为乔吉所写的〔凌波仙〕吊词所说:“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他也确实是这样一位不遇于时,将一生才力倾注于曲的落魄文人。
作为元曲大家,乔吉既著有多种杂剧,又写了不少小令套数。他的杂剧被视为文采派的代表,他的散曲更是清丽派的宗师。然而他的小令并不都是雅正清丽之音,而是包含着多种多样的艺术风格。明代著名作家李开先曾这样评论他的作品:“蕴藉包含,风流调笑,种种出奇,而不失之怪;多多益善,而不失之烦;句句用俗,而不失其文。”将这一评语用于此首小令,同样十分恰当。它文笔自然流畅,雅俗并用,从不同的角度表明了作者的生活态度,抒发了作者的愤世嫉俗之情。开头连用两个否定句,中间用五句排比陈述,结句追述总结四十年的生活。虽为短制,语多变化,平仄互叶,音调活泼,颇能传情,确实是一篇耐人寻味的佳作。
(李修生)
〔中吕〕满庭芳·渔父词
乔吉
吴头楚尾,江山入梦,海鸟忘机。闲来得觉胡伦睡,枕著蓑衣。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知滋味,桃花浪里,春水鳜鱼肥。
湖平棹稳,桃花泛暖,柳絮吹春。蒌蒿香脆芦芽嫩,烂煮河豚。闲日月熬了些酒樽,恶风波飞不上丝纶。芳村近,田原隐隐,疑是避秦人。
携鱼换酒,鱼鲜可口,酒热扶头。盘中不是鲸鲵肉,鲟鲊初熟。太湖水光摇酒瓯,洞庭山影落鱼舟。归来后,一竿钓钩,不挂古今愁。
江声撼枕,一川残月,满目遥岑。白云流水无人禁,胜似山林。钓晚霞寒波濯锦,看秋潮夜海镕金。村醪窨① ,何人共饮,鸥鹭是知心。
〔注 〕①村醪(láo劳)窨(yìn):指乡村中人家自酿之酒。醪,粗劣的酒。窨,地窖。
“渔父”犹言渔翁。《乐府群玉》卷二收乔吉《渔父词》二十首。这些作品并非一时一地之作,大概作者一有感触,即缀为歌诗,积久即多篇什。所写到的地方上起潇湘(在湖南),东南一直到海;写到的季节包括春夏秋冬。各篇内容自然有照顾,以避重复,但并不是有意组织的组诗。它们从不同角度、不同方面描写了渔父悠闲自得的美好生活,并时时透露出作者向往徜徉于山水之间的怀抱。文辞清新,境界优美,堪称元代散曲中的精品。
上面所选四首,虽然描写的对象都是渔父,但每一首都有一个重点。“吴头楚尾”这首,重点是写“海鸟忘机”,即远离政治漩涡,得享山水之乐。开头三句写渔父生活在吴头楚尾山水间,与鸥鸟为伴。“吴头楚尾”指今江西北部,春秋战国时这里是吴、楚交界之地,是吴之头,楚之尾。宋黄庭坚〔谒金门〕《戏赠知命》:“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江山入梦”是说醒里梦里所见的都是江山。“海鸟忘机”用《列子·黄帝》的典故:海上有人每天早晨都去海上同鸥鸟游玩,因无捕捉之意,故鸥鸟愿与其相处。其父知道后,要他把鸥鸟弄来供他玩赏。第二天这人去到海上,鸥鸟见其存心不良,遂在空中盘旋不下。后来便用这个故事喻纯朴无杂念的人及无所猜忌的真诚相处。多用以描写隐居自乐,不以世事为怀。曲中引用,是说渔父没有机心,所以能与鸥鸟同游。因为渔父心胸坦荡,无忧无虑,所以空闲下来,枕着蓑衣,能睡一个整觉。“胡伦”同“囫囵”,谓浑然一体的完整东西。“胡伦睡”,谓睡眠时心中了无牵挂,又不会被外界打扰,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枕著蓑衣”写渔父悠然自得的睡态,富有生活情趣。“钓台下风云庆会,纶竿上日月交蚀”是说在垂钓中消磨时光。这两句亦叙亦议,在全曲活泼参差的句式中,插入两个对仗工整的句子(下面几首亦然),使文势有所变化,更能显出整篇抑扬顿挫之美。在古诗文中,常用“风云际会”形容君臣遇合,讲的是人生得志,有用于时。本篇把“际会”改作“庆会”,不仅歌颂了渔父生活,还隐含着对仕宦生活的轻蔑否定。末尾用唐张志和《渔父词》“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语意。鳜鱼,俗称桂鱼,味极鲜美。春季桃花流水,正是鳜鱼肥美之时。这三句不仅写出了渔父的美好生活与悠然自乐的情怀,还描绘出了江南的美好景色和风物。
“湖平棹稳”一首重点写渔父的美好生活,并把它同“恶风波”加以对比,使前者更令人向往。开头三句,绘出一幅湖上荡舟的美丽画面。暮春三月,柳碧桃红,和暖的春风把柳絮吹得漫天飞舞,把桃花的花瓣飘洒在碧玉般的湖面上;渔父荡起双桨,风是那样轻,湖水是那样静,船儿是那样平稳,俨然一幅平湖轻棹图。本来是暖气催开了桃花,春风吹拂着绿柳,曲中用以宾为主的手法,说成是“桃花泛暖”、“柳絮吹春”,似乎是桃花焕发着暖意,柳絮在逗弄着春风,把桃花、柳絮写得更加生气勃勃。下面四句写日常生活。“芦芽”,芦苇的嫩芽,也称芦笋,“蒌蒿”又称白蒿,均可食用。河豚是一种肉质鲜美的鱼,唯内脏、生殖腺和血液含剧毒,误食可以致命。苏轼有《惠崇春江晚境》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曲中将蒌蒿、芦芽、河豚合写,当受到苏诗的影响。蒌蒿香脆,芦芽鲜嫩,河豚味美,全是就地取给,亲手得来,没有达官贵人的珍奇美馔,然却别具一番风味,表现出渔父水上生活的鲜明特征。“闲日月熬了些酒樽,恶风波飞不上丝纶”为题旨所在,关键在一个“闲”字,而所以能“闲”,则是没有机心,远离朝市尘嚣。“丝纶”即钓线。如果直说饮酒钓鱼,没有风险,便觉诗味不浓。著一“熬”字,把抽象的“日月”(时间)变得可见可触,境界顿出。“恶风波”概指社会人事的险恶斗争;曲中把它同清闲高雅的垂钓加以对比,更见出“恶风波”之险恶,垂钓之悠然可乐。末尾用晋陶潜《桃花源记》的典故,是说渔父往来之处,远离尘世,有如世外仙境。写渔父生活,引渔人之典,“芳村”即关合桃花林,用典非常贴切。
“携鱼换酒”一首重点写渔父无忧无虑,悠闲自在。前面五句写渔父自食其力,自得其乐。“扶头”是性烈易醉的酒。这种酒极能驱寒解乏,故常年生活在水上的渔父特别喜爱。“鲸鲵”即谓鲸鱼(雌鲸曰鲵)。“鲟”是产生于江河或近海的一种大鱼,味道鲜美。“鲊”是经过加工的鱼类食品。鱼是渔人的劳动果实和唯一收入,渔人的一切均仰给于此,这段用了四句,集中描写。“携鱼换酒,鱼鲜可口”是泛写,“盘中不是鲸鲵肉,鲟鲊初熟”是特写。每天劳动归来,携上几条鱼,换来一壶酒,就着刚煮熟的鲟鲊,慢慢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既能驱除寒湿,又能赶走疲劳,多么甜美,多么惬意!生活如此美好,环境更加迷人:“太湖水光摇酒瓯,洞庭山影落鱼舟。”把湖光、山色同酒瓯(盛酒器)联系起来,使景中有人,人在景中,更有情致,更能表现渔父的生活之美。太湖、洞庭,邈隔千里,见出渔父或东或西,任情所之,四海为家,自由自在。结尾同上面“恶风波飞不上丝纶”构思相近,把古往今来一切忧愁烦恼同垂钓之乐形成对比,更见出渔父的悠闲舒适。
“江声撼枕”,一首通过对优美景色的描绘,表现渔父愿永远与鸥鹭为友,在江湖河海中终此一生。上面各首都有写景的句子,但不像此首,通篇写景;上面各首写的都是白日之景,此首写的却是夜景。开头三句写舟中卧看残月远山。“江声撼枕”,写人卧舟中,水波拍打船舷,其声如在枕上,同苏轼“波声拍枕长淮晓”语意相同,极为传神。残月远山构成一幅幽静美丽的画面,衬托出渔父的闲适心情,并引出下面两句议论:“白云流水无人禁,胜似山林。”这是变用李白《襄阳歌》“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诗意。山林有主,白云流水却无人拘管,任人享用。在晚霞中垂钓,霞光映着寒冷的水面,犹如洁净的锦绣;黄昏时观看秋潮,落日照在海面,海面金光灿烂。宋廖世美〔好事近〕《夕景》有“落日水镕金”句,“看秋潮夜海镕金”曲意本此。置身于大自然的美景中,终日与鸥鹭为伴,渔父既无贪欲,又无祸患,志趣高洁,觉得只有那没有机心的鸥鹭,才是自己的知心朋友,因而举酒相邀,要与它共饮。也就是说,他愿永远过着渔人的生活。渔父所在,远离市廛,自然难得珍酿;然扁舟到处,村舍沽酒,风味不同,亦自别有情趣。
钟嗣成《录鬼簿》说乔吉“江湖间四十年,欲刊所作,竟无成事者”,可知他对渔人非常熟悉。正因为如此,本篇才能把渔父生活,写得这样细腻生动。
元代政治黑暗,知识分子的地位卑下。本篇写的渔父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已加以理想化。作者极力渲染其高洁美好,略去其悲苦艰辛,并把它同社会的险恶,官场的斗争形成对比,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对黑暗现实的不满。
这四首曲词写作手法上的最大特点,是将写景、议论同表现渔人的生活紧密融合在一起。所有写景句子的本身,就是在写渔父的生活,因为对渔父说来,荡舟于山水间,出没于烟波中,就是他的生活的重要方面。而篇中的议论,又都是同写景、同表现渔父生活内容融为一体,如第一首的“吴头楚尾”三句,“知滋味”三句,第二首的“湖平棹稳”三句,第三首的“太湖水”两句,第四首的“江声撼枕”三句,“钓晚霞”两句,既是写景,同时又是写荡舟、垂钓。第一首“钓台”两句,第二首“闲日月”两句,第三首“归来后”三句,既是议论,同时也是在写渔父垂钓,第四首的“白云流水无人禁,胜似山林”,既是议论,同时又写了白云流水之景和渔父在其中荡舟打渔,更是把三者融为一体。这种表现手法,使得此曲通篇富有诗情画意,耐人吟味。
(王思宇)
〔中吕〕满庭芳·渔父词
乔吉
活鱼旋打,沽些村酒,问那人家。江山万里天然画,落日烟霞。垂袖舞风生鬓发,扣舷歌声撼渔槎。初更罢,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
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沧溟。卧御榻弯的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
古代诗歌作品中,有不少以渔家乐事为题材的吟咏,它们并非实写渔民生活,而是借以抒述文人士大夫隐逸自适的怀抱。元王朝统治时期,读书人不受重视,仕途经济狭窄,啸傲江湖的意兴便特别发达起来,并在散曲体制中得到较为充分的反映,乔吉〔满庭芳〕《渔父词》是这方面的一组代表作,共有二十首之多。
这里所选两首小令题旨相同,而取材与作法并不完全一样。前一首着重表现渔家风情,活泼生动,饶有情致。曲词一开头,即进入渔家生活的具体场景:现打活鱼,索沽村酒,素醪解渴,鱼鲜可口,随斟随饮,醉饱方休,何等逍遥快活!接下来两句把笔触放开,转入周围景色的描摹,但又不同于一般的写景。万里江山,长天落日,云霞绚烂,这样一幅壮观的天然图画,刚好在渔父自斟自乐的生活场景里舒展开来,便也很自然地融汇于整个场景,成为渔家赏心乐事的一个组成部分,从而把那种悠游自在的情味渲染得格外浓烈。在此氛围之下,渔父乘着酒兴翩翩起舞,纵情歌唱,更将全篇活跃、欢快的旋律引向了高潮。而他那垂袖风生的舞姿、扣舷应节的击拍和震撼渔槎的歌声,处处都显示出其但求适性、无所顾忌的气度风神,这也正是诗人所着意向往的自由境界。曲词结尾,则又化动为静,融情入景。“初更罢”,点明了时间的悄悄转移。在渔父歌舞尽兴之后,渔船周围的世界复归于宁静,只剩下浅沙滩上一片清澈澄亮的水波,将明月的倒影映现于芦花丛中。这一静谧安宁的景象,与上文纵情欢乐的场面构成了明显的反差,却又共同衬托出那种自由自适的情怀,取得了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再来看后面这首小令,它采用对比的手法,内容与情调上也稍有差异。开首三句由景物发兴:秋天傍晚,江头眺望,红的枫林,绿的山峦,有如一道道胭脂和翡翠砌成的屏障。色彩多么怡人眼目!这样美丽的自然风光,却勾起了江边垂钓者的身世之感。他是一位由求取仕宦、致身青云而终归退居于江湖之上的隐士,从“青云兴”的提法,可以想见他原先的人生抱负,而“罢却”与“直泛”的一退一进,则又显示了他后来生活道路的改弦更张。这样的转变究竟有没有道理呢?面对美好的大自然和当前闲逸的生涯,主人公重新肯定了自身选择的合理性。“卧御榻”两句活用了东汉高士严子陵的故事。据说严子陵隐居富春江,长年披着羊皮在江边垂钓。汉光武帝即位后,曾召他至京师叙旧,与他同榻睡觉,他把脚伸在光武帝的肚子上。后来辞官不就,仍归隐逸。借取这个材料,是要说明伴随君王的受拘束、不自由和解脱官职的身心安稳,而用了“卧御榻弯的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的说法,不仅对比鲜明,也见得十分生动而有风趣。这种将俗语与雅语糅合起来使用,以增强艺术表现力的做法,是乔吉散曲写作的重要特色之一。“风初定”以下三句,又重新回到景物描写上来,但景中有人。从“丝纶慢整”的神态中,传达出了人的那种悠闲自在、不慌不忙的心情,与水波微荡、波光粼粼的自然物象相配,合成了一幅宁和优美的画面,给读者以无穷的回味、思考的余地。
两首小令比照着看,前者的内容似较单纯,基调也较为开朗,后面一首则是将“仕”与“隐”两个方面错综起来写,含义稍见复杂,在闲适的情趣中时时夹杂了某种冷隽的笔意。不过也正由于仕隐之间矛盾的这一揭示,方使我们对作者之所以要竭力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超脱,有了比较真切的理解和领略,回过头来读前一首渔家风情的写生,便不免在朗声欢笑中感受到几分苦涩,这也许不能归咎于味觉的过敏。就艺术表现而言,两首小令均能体现乔吉散曲的清丽洒脱的风格特长,讲求文采而仍保留本色,趋向典雅而又不避俚俗。像“活鱼旋打”、“弯的腿疼”、“惯得身轻”这样活泼泼的口语,跟“波明浅沙,明月浸芦花”、“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之类传统诗词的意境、句法交织在一起,并不显得突兀生硬,反给整个曲子增添了“豪辣”的气息。这也应该看作是作者善于借鉴前人、推陈出新的重要表征。
(陈伯海)
〔中吕〕山坡羊·寓兴
乔吉
鹏搏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自从庄子在《逍遥游》中驰骋他的奇丽想象,塑造了“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奇伟形象之后,所谓“鹏搏九万”就成了壮志凌云的象征用语。而“腰缠十万”却不然。那是舍本求末、钻营蜗角之利之徒的理想,是豪富大亨的象征,较之凌云之志,一个人间,一个天上;一个俗,一个雅,是无法相容的。但是在这首小令里,劈头便将两者相提并论,令人感到不伦,也不解。
其实,诗人在这里套用了一个现成的典故,据宋和尚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九《中竺中仁禅师》记载:“淳熙甲午四月八日,孝宗皇帝诏(中仁禅师)入,赐座说法。帝举‘不与万法为侣’因缘,俾拈提。师拈罢,颂曰:‘秤锤搦出油,闲言长语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和尚说禅,常是所答非所问,意在言之外,使人难以捉摸。然而中仁禅师在这里编织了一个荒唐的神话倒是明白无误。他说有人不择手段去榨取利润,连周围人的议论也置若罔闻;待到成了腰缠万贯的巨富,再骑上鹤背去寻求超脱。骑鹤本是飘逸之事,《列仙传》中所记仙人王子乔的传说即是,“王乔控鹤以冲天”,也是写在《游天台山赋》上的。但是背着万贯家财来骑鹤却未免滑稽。或许这正是其禅旨之所在,因为孝宗皇帝给他出的本来就是“不与万法为侣”的荒唐题目。
看来,曲家是套用了这一现成的佛家典故。不过,因为他将“腰缠十万”与“鹏搏九万”并举,又赋予了这一典故以新的含意,那就是既不取凌云的壮志,也不求殷实的家私,只落得骑在鹤背上优哉游哉地俯仰乾坤。当然,他的视线主要还是落在人间,下文便展示其目中所见。
“事间关”,事业无成。间关本古语,状历尽艰难崎岖,曲中常用,与间阻、间迭通,皆用作从中受梗意。“景阑珊”,景色败落,指市井一片萧条。“黄金不富英雄汉”,黄金尽有,却与英雄无缘,形容壮士的穷困潦倒,难有作为。这样,曲家就通过事、景、人三个方面对社会现实做了彻底的否定。乔吉的这种超然物外、冷眼观世的态度,既由自其窘迫的生活环境,也由自其傲岸不俗的处世哲学。乔吉本太原人,寄寓杭州,不曾得一官半职;无钱无势,混迹江湖,连自己的作品也无力刊行。在一首题名《冬日写怀》的〔山坡羊〕曲中竟有“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尽谁行借”之叹,其困境可见一斑。但是,他又决不肯自轻自贱,仰人鼻息,故而形成了他那与世无争(争也争不过)而又玩世不恭(恭也恭不起来)的“穷措大”式的性格。在另外一首〔山坡羊〕曲中他是这样“自警”的:“清风闲坐,白云高卧,面皮不受时人唾。乐跎跎,笑呵呵,看别人搭套项推沉磨。盖下一枚安乐窝。东,也在我;西,也在我。”在一首〔殿前欢〕曲中,只为友人里西瑛号“懒云窝”,便借题发挥,大发其牢骚:“想人生待怎么?贵比我争些大,富比我争些箇。呵呵笑我,我笑呵呵。”与世无争也好,玩世不恭也好,虽然算不得严肃的态度,更多的是敷以消极逃避的色彩,但毫无疑义的是都基于对现实腐败面的清醒的认识,所以,曲家才能发出如上“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的针砭。实际上,这并不是鹤背上之所见,而恰恰是自己的真实的体验。
既然如此,还讲什么是非曲直,分什么泾渭黑白呢?终而以调侃的语调写出:“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这种置世态炎凉于不顾,对人间好恶也全不计较的处世态度,貌似浑浑噩噩,其实正是经历世态炎凉、人间好恶之后的觉醒,反映的正是对世俗的高度蔑视。对天地世情不屑一顾,管你青眼白眼,依自我行我素,这就是曲家勾勒的自己那愤世嫉俗形象的精髓。
(黄克)
〔中吕〕山坡羊·冬日写怀
乔吉
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儹家私,宠花枝,黄金壮起荒淫志,千百锭买张招状纸。身,已至此;心,犹未死。
乔吉题为《冬日写怀》的〔山坡羊〕曲共有三首,此为其中之一。乔吉一生坎坷飘零,故作曲时有身世之感。在同题的另一首曲中,他曾交代这三首曲是在“离家一月,闲居客舍”时所作,并写道:“世情别,故交绝,床头金尽谁行借,今日又逢冬至节。酒,何处赊;梅,何处折。”看来他的这个冬至节过得甚为凄凉。平生遭际,诸事般般,涌上心头,令人感慨不已。此处选录的这一首,则更有一种愤世讥时情绪,宛然现于笔端。
开篇两句:“朝三暮四,昨非今是”。八个字,概括有力,斩钉截铁,犹如当头棒喝,言尽世态人情。诚如明代人所言:“世界原称缺陷,人情自古刁钻”(《歌代啸》杂剧开场词〔临江仙〕),都是愤激的骂世之语。然而,尽管世情如此反复无常、颠倒荒唐,而真正能勘破却并不容易,年年岁岁,总是不断有人在名利场、安乐窝中追逐沉浮。这就是曲中所谓:“痴儿不解荣枯事。”痴儿,犹言“蠢货”、“糊涂虫”,实指那种追名逐利之徒,这种人让贪欲蒙蔽了双眼,如何能看破、能理解世事之如云翻雨覆,转眼盛衰、荣枯无定呢?这就写出了这种人的既可鄙而又可悲。
作者进而给这种“痴儿”画了一幅漫画像:“儹家私,宠花枝,黄金壮起荒淫志,千百锭买张招状纸。”儹,同“攒”。“儹家私”指贪婪聚敛,以成家财。“宠花枝”指沉湎女色。总之一句话:荒淫无耻。这一种人的下场注定是不妙的。他们一边熬尽民脂民膏,一边挥金如土,挥霍无度,自然要引起民众义愤,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而且,剥夺者之间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又何尝不随时有可能被置于死地呢?这就叫做:“千百锭买张招状纸。”招状纸是犯人供认罪状的文书。这句话语含讽刺,一针见血,形象地描绘了这种人的可耻下场。
从来的剥夺者都是愚妄的顽固派。尽管已至身败名裂,为人不齿,但他们财迷心窍,至死不悟,总在幻想东山再起,重温贪欢逐乐的旧梦。曲中写道:“身,已至此;心,犹未死。”仅短短八个字,就把贪婪者执迷不悟的顽固本性活脱脱地揭示出来。如此世情如此人!真是荒唐不堪、愚不可及、不可救药;总而言之,毫无希望。读者仿佛于此听到了,在这个冬日的客舍中,作者的无限感慨,声声浩叹。
(叶长海)
〔中吕〕山坡羊·冬日写怀
乔吉
冬寒前后,雪晴时候,谁人相伴梅花瘦?钓鳌舟,缆汀洲,绿蓑不耐风霜透。投至有鱼来上钩,风,吹破头;霜,皴破手。
这支曲辞,为我们展示了一幅寒江独钓的清冷画面。同类题材,在现存《乔梦符小令》中,还有一支〔沉醉东风〕曲:“万树枯林冻折,千山高鸟飞绝,兔径迷,人踪灭,载黎云小舟一叶,蓑笠渔翁耐冷的别,独钓寒江暮雪。”题下注“檃括古诗”,显然是从柳宗元那首著名的五绝《江雪》脱化而来的。纵使后人有“总不如原作的警炼”之诮,就其以渔翁自喻,表明孤独而不屈的心迹这一点上,倒也与柳河东原诗意旨相距不远,因为它毕竟是蹈袭之作。而这一首〔山坡羊〕《冬日写怀》,虽也写的是寒江独钓,其情趣就与之不尽一致了。
严冬季节,大雪初霁,万木萧疏,只有梅花傲寒绽放。一句“谁人相伴”,表示了对梅花品格的怜爱与欣赏。梅花无知,并无求伴之需,故而这求伴的意识只能是作者自己的孤独无依而又孤芳自赏的心态反映。当然,设问“谁人相伴”?其实是有人相伴,这人就是曲中的主角——渔翁。不过,作为梅花的同伴渔翁,就曲中所展示的形象而言,却远没有梅花那样出俗傲世的气概。他,龟缩在蓑衣里面,任凭风刀霜剑的欺凌,只是一心一意地垂钓于寒江。“投至”(待到)鱼儿上了钩,头早被寒风吹疼了,手也被霜冻裂了。其中,虽然不乏咬紧牙关的坚持精神,但整个形象总不脱一副寒酸相。恰恰在这一点上,与柳宗元《江雪》诗中那傲世脱俗的渔翁形象并不相类。
怎样来解释这种形象的差异呢?或曰主旨不同,小令怀着深切的体验反映了对渔翁的艰苦劳动生活的同情,有如李贺的《老夫采玉歌》写采玉工人。但是,它的题目分明是《冬日写怀》,顾名思义,显然意在通过渔翁生活抒写作者的襟怀,渔翁乃作者自喻。这样看来,同情劳动人民云云的说法就不尽妥当了。既然以渔翁作喻,那末,在作者与渔翁之间有哪些相通之处呢?正如曲中所状写的那样:求鱼而不得。待到鱼儿真的上钩了,头早被风吹破,手早被霜皴破——寒江垂钓者的信心已耗损殆尽了。这是一种追求入世而不果的辛酸,也正是作者遭际的写照。
根据《录鬼簿》记载的行状,乔吉一生穷困,与仕途绝缘。从自号“笙鹤翁”、“惺惺道人”来看,他是以超世出尘自诩的。在〔卖花声〕《悟世》曲中也有“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的认识,把功名富贵视作浮云,不屑去计较,甚至自称“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似乎颇得脱俗之乐。但是,透过超脱、恬静的表面,更激荡着追求入世的潜意识,在一支祝颂别人的曲子中,就有“趁取鹏程,快意风云,唾手功名”(〔折桂令〕《富子明寿》)的句子,对仕途欣羡、向往之情更不能自禁。在另一首小令中,因为有心迹的含蓄剖白,尤其值得注意。“英雄事业何时办?空熬煎两鬓斑。陈抟睡足西华山,文王不到磻溪岸。不是我心灰意懒,怎陪伴愚眉肉眼。”(〔玉交枝〕)这里,巧妙地运用了两个历史典故。西华山乃陈抟隐居之所,应宋太祖之诏而出;磻溪乃太公望垂钓之处,遇周文王而显,二者都是传说中隐居而得遇明主的佳话。乔吉却反其意而用之,倘若陈抟睡足了也不见宋太祖来请,周文王根本就不去磻溪,他们那济世之大才又焉得以用?从中我们固不难体味作者那怀才不遇的强烈失落情绪,但作者那到老也不曾泯灭的入世之心也情不自禁地透露出来。等已等不及,不等又不甘心,这种苦闷的大跌宕,与“投至有鱼来上钩”,风早吹破头,霜早皴破手,如出一辙。
元代自太宗九年(1237)起,七十八年间科举不兴。据《录鬼簿》,乔吉病故于至正五年(1345),所以,仁宗延祐二年(1315)始恢复的科举取士,他应该是赶上的,更可能怀着极大的幸运热衷此道。但是,严酷的现实是统治者实行民族压迫政策,将种种钳制施与汉人、南人,不啻拿他们开了个玩笑。为什么在这支曲子里透着一种被捉弄的寒酸相?大致就是这种入世不成的失落感的反映。而这种心态,在元代读书人中是很有代表性的。
(黄克)
〔越调〕小桃红·效联珠格
乔吉
落花飞絮隔朱帘,帘静重门掩。掩镜羞看脸儿嬱① ,嬱眉尖。眉尖指屈将归期念。念他抛闪,闪咱少欠。欠② 你病厌厌。
〔注 〕①嬱(qián堑):美貌的意思。②欠:即“惦念”的意思。与上文“少欠”意思不同。
这是一支描写闺情的曲子,是用联珠格写的。所谓联珠格,即上句末一字和下句第一字相同,句句都要押韵,形式别致,颇有趣味。本曲内容是写闺中少妇思念远人之情。前两句写环境:“落花飞絮隔朱帘”,写春光就要完了,花落絮飞,不正是春归的征兆么?加上“隔朱帘”三字,表明主人公是深居闺中的少妇,她没有卷帘,只是透过稀疏的竹帘间隙,看到随风飞舞的落花和柳絮而暗暗伤春。“帘静重门掩”五字,加重寂寞气氛,表明这儿无人走动,窗帘静静地垂着,重重宅门也都关着,一切声音统统隔绝在重门之外。“掩镜羞看脸儿嬱”七字,写帘内人的心态和动作。她习惯地坐在妆台之前,拿起镜子一看,看见自己多么美丽啊!不觉害羞地掩上了镜子。一会儿又悲从中来,为自己寂寞孤独地虚度年华而感伤。她把手儿举向眉尖眼角,扳起指头来计算他的“归期”。接着,她不自觉地埋怨起来。因为她计算“归期”时,发觉“归期”还很遥远,于是由“念”而“怨”,怨对方撇下了自己,使自己缺少温暖和快乐。但是,她怨而不怒。“欠你病厌厌”一句,结得极妙,散曲中常有“还不完的相思债”之喻,“欠你病厌厌”巧用其意,然更加形象:既怀爱恋之情,又呈娇憨之态。一个情真、善良的人物跃然纸上。
这支曲子可算一幅静中有动的“美人念远图”。重门掩着,朱帘垂着,静极了;但重门之内,朱帘之外,却飘动着落花和柳絮。寂静环境中的人,也同样是恬静的;但相思之苦却使她内心静不下来。落花飞絮触动她伤春的心灵,镜中人的美丽,使她“掩镜羞看”,顾影自怜,也是静中之动。读来极有韵味。她屈指数着归期,外形和内心都在动,渐渐把内心活动转向埋怨,埋怨他很久不回来,使自己害了相思病。整个情态,都是静中有动,其细微的心态描写,很能引人入胜。
作品的语言艺术很有特色,所用“联珠格”,是民间顶真(针)修辞手法,读起来如珠走盘,既跳荡而又和谐,没有生硬纤巧的感觉,证明作者艺术手法十分熟练。作者曾说,写散曲要“凤头、猪肚、豹尾”,意思是起首要美丽,中间要浩荡,结尾要响亮。即以这篇作品而言,起首的“落花飞絮隔朱帘”,不难想象出它的美丽之处。浩荡应该是饱满而细腻的意思,这篇作品中间把“思妇”的内心活动写得多么细腻和饱满。结尾的“欠你病厌厌”五字,把“思妇”最后一点埋怨而又略带调皮的思想感情,有力地抛掷出来,十分响亮。
(刘知渐)
〔越调〕天净沙·即事
乔吉
笔尖扫尽痴云,歌声唤醒芳春。花担安排酒樽,海棠风信,明朝陌上吹尘。
一从鞍马西东,几番衾枕朦胧。薄幸虽来梦中,争如无梦,那时真个相逢。
隔窗谁爱听琴?倚帘人是知音。一句话当时至今,今番推甚,酬劳凤枕鸳衾。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这四首小令在杨朝英编的《太平乐府》和李开先编的《乔梦符小令》中均排在一起,总题“即事”。即事者,即眼前之事物有感而发也。观其所写内容,又皆为男女情事,故颇似重头组曲。然细味各首之抒情主人公,又非一人口吻,四首内在联系亦不甚明显,故亦可分首理解。但如果从演唱上考虑,一二首女唱,三四首男唱,总归表现彼此的爱慕思念,亦无不可。
第一首写女子回忆初恋情景。“笔尖”,指情人写的情诗;“痴云”,停止不动的云,常喻人的幼稚无知。如李商隐《房中曲》:“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冯浩注:“幼不知哀,日高始寤。”这两句意谓:女子当初还是一个不懂爱情的少女,是情郎赠给她情诗才扫尽了她那心灵上蒙昧幼稚的层云,使她情窦初开。天空彗星之类有笔星,以其尾如笔尖而得名(见《尔雅·释天》),笔星闪耀光芒,像扫除了凝固不动的云,故此句实含比喻。“芳春”即青春。梁元帝《纂要》:“春曰青阳,亦曰发生、芳春、青春、阳春、三春、九春。”这句意谓:是情郎弹琴唱歌唤醒了我心中的青春意识。自司马相如弹唱《凤求凰》以来,用琴歌挑逗女子芳心以表达爱情的事,在文学中就屡见不鲜。后面三句说:从那时候起,我的春心萌动,于是便安排人挑着花担(插着鲜花的担子),盛着酒肴杯盏,应着海棠花开的信风,第二天去游春,与情郎幽期密会,订情设盟。按农历,从小寒到谷雨共八个节气,一百二十日,每五日分为一候,共分二十四候,每候应一种花开信息。海棠花是春分节中第一个花信风,即春分那天到第五天。(见陈大昌《演繁露·花信风》)“陌上吹尘”,指郊野小路上春风吹扬起的尘土,形容春游中春风和煦与游人车马之盛。
第二首写女子与情郎离后的相思。“鞍马西东”,指男方乘马离去且行踪无定。“衾枕朦胧”,形容女子夜睡中梦魂相牵。“几番”,说明她经常做梦;“朦胧”,指若即若离,迷离惝恍的梦境,梦中仿佛真与情郎相会,又仿佛是虚幻。白居易《卧听法曲霓裳》诗:“朦胧闲梦初成后。”“薄幸”,是诅咒情郎薄情不专,实乃又爱又恨的昵称。前人诗词中多以记梦中幽会表现痴情相思,聊以自慰;但此处云“争如(怎如)无梦,那时真个相逢!”则有翻新出奇之意;女主人公不满足于梦中相逢,因为那毕竟是虚幻的,醒后会更觉空旷寂寞,益增相思之苦;怎比得上不做梦,真正与情郎相逢聚首呢?两句言浅意深,极写女子的痴情缠绵。
第三首写男女欢会时的儿女风情,是男子口吻。大概女子感到娇羞,故作推托拒绝,于是男方便回顾初恋时各有眷心的情景来撩拨、打趣她,要她履行诺言:想当初我弹琴挑逗你的时候,是谁隔窗倚帘偷听并着了迷,不是你吗?你那时不就对我以“知音”相许了吗?“一句话”,似指女方曾许以“衾枕”之诺,大约男方当初在幽会中曾向女子求欢,而女子回答他:只要你真心爱我,到时候自然答应你的要求。而“今番”大约已正式结合,故男方说:我一直记住你亲口许下的诺言,今番到时候了,你还推托什么呢?今夜该用实际行动来酬谢慰劳我对你的长久相思了吧?此曲虽纯用男子声口,却将男方的迫不及待,女方的娇憨羞涩,以及二人恋爱始终皆写得宛然在目,可谓言简意赅而又生动俏皮。
第四首赞美女子的容貌风韵和爱情的和谐美满。前四句用春天的莺燕双双飞舞,花柳婆娑多姿来形容两情相洽和女子的美好。“真真”是画中美女的名字,典出《太平广记·画工》,云唐代进士赵颜得一美女图,画工告之:此女叫真真,若昼夜呼其名至百日必应声而出。颜如其言,至百日果然走出,与颜结合。越一年,生一子。后因赵颜听友人言女乃妖化,遂疑而欲杀之。真真泣诉己本南岳地仙,言讫携子回到画上。此用以形容女方如仙女真真一样美艳动人。后三句赞美女子言谈举止事事都很有风度,富于韵致;又是那么娇美年轻,一切都恰到好处,端端正正,“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真是个无可挑剔的可意美人。“人人”即人儿。
这支曲子通首叠字,属俳体中叠字体,音韵谐美,一气如注,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以少总多,情貌无遗”(《文心雕龙·物色》)之妙。诗词中李清照〔声声慢〕是前人公认叠字用得最好的典范,乔吉此曲正仿效易安,虽辞情之深婉沉郁难与李词方驾,然通首叠字的手法技巧亦未可一笔抹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盛赞易安“寻寻觅觅”十四叠字之后,复讥梦符此首为“丑态百出”,“‘娇娇嫩嫩’四字尤不堪”云云,盖陈氏主常州词派强调“寄托”、“沉郁”、“哀思深婉”的词风,而反对“绝无余蕴”、“穿凿愈工,风雅愈远”。他用《诗经》风雅的正统标准来规范批评散曲,已属不妥;而散曲本贵尖新直露,不留余蕴,自然难以“寄托”为绳墨;“沉郁”固好,但只是一种风格;而写欢愉之词又怎能做到“沉郁”呢?可见陈氏之评显有偏颇,不足为训。
(刘知渐)
〔越调〕凭阑人·金陵道中
乔吉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这首小令,当是乔吉浪迹江南、行经金陵道中所作,曲中塑造了一个沦落天涯的诗人的形象,表现了他孤寂思乡的愁苦心情。
本曲开首,即描绘羁旅异乡诗人的情状,一下子便引起读者的注意。“瘦马驮诗”,暗用唐代诗人李贺的典故。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载,李贺常“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这里用以代指诗人自己。李贺怀才不遇,而乔吉一生也郁郁不得志,“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见《录鬼簿》中对他的吊词),他们作品的风格也都奇特清丽,因此,诗人用以自况,是非常恰当的。“天一涯”,天的一方,直指诗人远离故园、流落他乡。这一句,描绘出一位骑着疲敝无力的瘦马,风尘仆仆地行进于荒郊道上的倦客游子的形象。
接着,诗人笔锋一转,描写金陵道上之所见。“倦鸟呼愁村数家”,与首句对仗。在散曲创作中,这种对仗方式称为“合璧对”,它意思相对,又彼此相成,共同构成一种意境。荒郊道上,散落着几处村舍,显得是那样冷清,而眼前又掠过倦飞的鸟儿,声声哀鸣,似乎在诉说不尽的愁思。一个“倦”字,写出鸟儿的神态,同时也道出诗人的心曲。诗人听到鸟的啼声,想起了“鸟倦而知还”的诗句,而自己却奔波于途,在鸟鸣声中,走过一村又一村,不能还家,连倦鸟都不如,这是多么可悲呵!这两句,构思新颖别致。作者不说自己对飘泊生活感到厌倦,而说鸟儿知倦;不说自己哀愁,而说鸟儿“呼愁”。鸟儿知道什么倦愁?实际上是诗人心思的展露。在这里,作者用移情及物的手法,赋予物事以人的思想感情,曲折写出异地游子的无穷乡思,景物描写和感情抒发和谐地统一在一起,浑然无间,令人回味无穷。
如果说,本曲开头两句是用比较显露的手法描写诗人愁苦的话,那么,下面“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则以比较含蓄的笔触进一步展示作者的忧思。“柳花”一词,点明了季节——时在晚春。柳絮飞舞,“扑面”而来。一个“扑”字,极精炼传神,既写出了柳花飞舞之姿,亦点出了游子行进之态,又巧妙地照应了题目——金陵道上,一石三鸟,颇能见乔吉遣词用句之功力与技巧。而其更妙的是它还紧连着下一句:“与人添鬓华。”这是一个奇特的想象。柳花色白,诗人的鬓发也白,柳絮沾鬓,可谓“雪上加霜”,于是作者顿出奇想,把二者联系起来,赋予因果关系,好像是柳花扑到诗人头上,才增添了他的白发似的。这真是神来之笔,它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却又符合生活的真实。诗人浪迹天涯,到处奔波,曾经多少次遇见扑头的柳花。不正是由于飘泊的生活,才使他渐生华发、两鬓如霜的吗?
纵观全曲,前两句和后两句写法不同,虽然二者都用衬托,但前两句景与情统一,后两句景与情对立,二者相反相成,共同完成对游子思乡的描写,这种写法如此巧妙,真令人击节赞赏。
除了构思奇特之外,这首小令还特别注意形象的描绘,因而景物栩栩如生。作者在描写时,注重白描,不尚藻饰,情真意切,朴素自然。试看全篇所写:荒村瘦马,倦鸟呼愁,柳花飞舞,羁旅忧思,这些景象构成了一幅暮春倦游图,形象是那样具体,色彩是那样鲜明,作者不刻意求工,而形神顿现,羁旅天涯者的孤寂凄戚,也于此曲曲传出。
〔凭阑人〕为北曲常用曲牌,此调体小段短,全曲只四句,每句押韵,一般不用衬字,所受束缚较多,文字无从苟且,写这样的小令,难度很大,而诗人信笔写来,毫无碍滞,婉转变化,曲达语情。全曲韵押“家麻”,声韵平缓,极适于表达慨叹之情。
(黄竹三)
〔双调〕折桂令·客窗清明
乔吉
风风雨雨梨花,窄索帘栊,巧小窗纱。甚情绪灯前,客怀枕畔,心事天涯。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春梦繁华。蓦见人家,杨柳分烟,扶上檐牙。
本曲表现的是一位客居在外的游子的孤独感与失意情怀;亦可看成是作者飘泊生活与心境的写照。从“五十年春梦繁华”一句推测,此曲约写于作者五十岁左右。
开头三句写即目所见的景物。清明时节,时届暮春,经过风吹雨打,窗前的梨花已日渐凋零了。这是透过窗棂所看到的外景,写景的观察点是在窗前,故二、三句描写窄索细密的窗帘和小巧玲珑的窗纱,以扣紧题目中的“客窗”二字。接着用“甚情绪灯前”的一个“甚”字,领起以下三句,由景及情,渐渐道出了客子的情怀。一个客居在外的人,面对孤灯一盏,又能有什么好心绪呢?客中的情怀、重重心事和天涯飘泊的苦况,萦绕在枕边耳际。这万千的心事,从何说起呢?作者仅用了以下两句来进行概括:“三千丈清愁鬓发,五十年春梦繁华。”上句化用李白《秋浦歌》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说明自己白发因愁而生,表现了愁思的深长。下句说五十年来的生活,像梦一样过去了。“春梦繁华”,意谓只有在春梦中才有繁华的生活景象。作者写这支曲的当时,民生凋敝,现实生活中哪里会有什么繁华可言?此两句写出了作者无限的愁思和感怆。
“蓦见人家”以下三句,陡然一转,将视线移向窗外人家,这家门前的杨柳垂着轻柔的枝条,依依袅袅,远远望去如含烟雾一般,杨柳长得与屋檐相齐,充满着春来柳发的一片生机,给这家人家带来盎然的春意和生活的情趣。此情此景,更反衬出游子天涯飘泊的孤独之感。李清照〔永遇乐〕词中有“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即是用人家的笑语欢言来反衬自己的寂寞伤神,本曲抒情手法与此一脉相承。
(刘文忠)
〔双调〕折桂令·自述
乔吉
华阳巾鹤氅蹁跹,铁笛吹云,竹杖撑天。伴柳怪花妖,麟祥凤瑞,酒圣诗禅。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断简残编,翰墨云烟,香满山川。
这是乔吉自述心志的作品,表现了他风流狂放的个性。华阳巾,是道士所戴的头巾,陈抟朝见宋太祖时,即戴华阳巾;鹤氅,鸟羽所制的裘,后来也专称道服。蹁跹,指飘逸的神态。穿戴华阳巾和鹤氅的记载可推到魏晋南北朝,也是宋元文人公退或隐居时的时髦服饰,如王禹偁《黄岗竹楼记》说:“公退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铁笛吹云,语出朱熹《铁笛亭诗序》:“侍郎胡明仲尝与武夷山隐者刘君兼道游。刘善吹铁笛,有穿云裂石之声。”铁笛吹出穿云裂石的声音,手扶竹杖撑到天云之际。这是一个心怀愤激、昂藏不俗的隐者形象。乔吉在这里所描述的生活意境与王禹偁不同,他是以远离仕途,走与正统文人不同的道路而感到骄傲的。柳怪花妖,指歌伎,麟祥凤瑞指异人,酒圣诗禅指诗酒狂客。经常伴着歌伎、异人、诗酒狂客,这是何等风流狂放的生涯!正是“江湖状元”、“风月神仙”啊!“不应举江湖状元,不思凡风月神仙,”二句话表达了曲作家对自己生活道路的肯定。江湖状元不要应举,风月神仙不会思凡。“断简残编”,零落不全的简册,指古书;“翰墨云烟”,指挥翰泼墨而生云气烟霞;书香、墨香充满山川。结尾三句表现了乔吉对书籍文墨的感情,也包括对挥洒翰墨创作散曲杂剧的自豪。
〔折桂令〕共十一句。第二节三个四字句为鼎足对,全曲四字句多用“仄仄平平”,流畅响亮,读起来与诗词不同,独有曲的韵味。
(李修生)
〔双调〕折桂令·登姑苏台
乔吉
百花洲上新台,檐吻云平,图画天开。鹏俯沧溟,蜃横城市,鳌驾蓬莱。学捧心山颦翠色,怅悬头土湿腥苔。悼古兴怀,休近阑干,万丈尘埃。
苏州是春秋吴国的都城,姑苏台在苏州西南,近太湖。《越绝书》说,吴王阖庐起姑苏台,三年聚材,五年乃成,高见三百里。而《述异记》则说,吴王夫差起姑苏之台,三年乃成。周旋诘屈,横亘五里。崇饰土木,殚耗人力。宫女数千人,上别立春霄宫,为长夜之饮,造千石酒钟。大约姑苏台之筑,始于阖庐,终于夫差。春秋末年,吴越之争中,吴王夫差以骄奢淫逸,拒纳忠言而亡国,为后人留下了历史教训,姑苏台和他的另一所离宫馆娃宫(在灵岩山上),就成为后人吊古、怀古的名地。在唐诗、宋词里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作品,而以李太白的《乌栖曲》及《苏台览古》、吴文英的〔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传诵最广。乔吉这首小令,是元散曲里同类作品的名作。
开头三句“百花洲上新台,檐吻云平,图画天开。”总写姑苏台的高峻形势。
首句点明姑苏台的所在地。这个新台当是对阖庐所筑旧台而言,它比旧台更加壮丽。“檐吻”指楼阁檐的兽头瓦当,瓦当与云平,足见其高。登到这个台上,眼前很自然地展现出一幅广阔无垠的画面。
“鹏俯沧溟,蜃横城市,鳌驾蓬莱。”三句鼎足,写登台远眺时的感受。
“鹏俯沧溟”句从《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化来。大鹏鼓翼,俯瞰着浩瀚无际的大海,构成了第一个形象。次句之蜃,即海中大蛤蜊。古代相传,海市蜃楼即为蜃嘘出的气所化(实际上是海上云中日光的曲折反射所形成)。蜃展双翅,横亘于繁华的姑苏城阙上空,构成了第二个形象。第三句中的鳌,是传说中的海中大龟。蓬莱,传说中海上三神山之一。鳌伸两臂,凌驾于蓬莱仙山之上,构成了第三个形象。连用三种与海有关的动物,凭借想象,让它们腾飞云霄,展现出各种姿态,来比况姑苏台上豪华建筑的雄伟气势以及远眺广阔碧野时的心理感受。这里用的是“博喻”手法。这种表现手法,显然是从《诗经·小雅·斯干》里“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连用四种形象来形容建筑物的整饰挺耸学来。作者对姑苏台上的建筑作如此夸张的描写,并不表明他赞赏这种豪华的宫殿,而是在为下文蓄势。
“学捧心山颦翠色,怅悬头土湿青苔。”两句抒发感慨。
登上姑苏台必然会想起它的主人吴王夫差及其生平行事。上句所说“学捧心”,即人们所熟知的“东施效颦”的故事,原出于《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矉(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由“学捧心”的东施,写到远山含翠,暗引出绝代佳人西施,就能令人联想起当年“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李白《乌栖曲》)的历史故事。此二句,上句写了吴王夫差淫奢享乐的一面;接下去写他的另一面,即诛戮忠臣的残暴行为。“怅悬头”句说的是伍子胥被逼自杀的故事。伍子胥以屡谏伐齐,惹怒了夫差,乃赐以属镂之剑,令其自杀,临死,他说:“以悬吾目于东门,以见越之入,吴国之亡也。”(见《国语·吴语》及《史记·伍子胥列传》)“悬头”即指此而言。往事越千年,至今好像还可闻到伍子胥浸入黄土中的鲜血所散发出来的腥味。一个“怅”字,表现了作者的浓重感情。他不仅为往事而怅惘,而且还着眼于现实。也就是说,作者不止是为了吊古,而且也为了感今。
“悼古兴怀,休近阑干,万丈尘埃!”三句总收,表明曲的主旨。
伤悼古事而思绪万端,为什么不要靠近阑干?因为怕万丈尘埃迷蒙了双眼。这一句的真正内涵是什么呢?结合元朝末年的黑暗统治来看,它是说吴王夫差覆国的故事将要重演,大元的天下不长了!不过,这是作者此曲的弦外之音;读者自己体会,可以推论出更多的内容。
这首小令所描写的姑苏台的宏丽建筑以及登台远眺时的感受,全是出于想象。事实上,在吴国未亡之前,姑苏台已被越国毁灭,以后是否重建,史无记载;即令重建,到作者生活时的元朝,也不可能有遗构存在。早在唐朝李太白登临时,所看到的已经是“旧苑荒台杨柳新”(《苏台览古》)了。这首小令的艺术特色正在于作者根据文献记载,驰骋想象,置身于千载之上的姑苏宫中,对它作形象的描写,而造语沉着,气势宏放,但又不发泄无余,有沉郁顿挫之妙,不愧为散曲大家。
(李廷先)
〔双调〕折桂令·丙子游越怀古
乔吉
蓬莱老树苍云,禾黍高低,狐兔纷纭。半折残碑,空余故址,总是黄尘。东晋亡也再难寻个右军,西施去也绝不见甚佳人。海气长昏,啼鴂声干,天地无春。
“望先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张衡《东京赋》),这是古代文人深沉的心绪之一。在古代诗歌中,怀古是相当常见的题材。而越地在春秋时曾发生过著名的吴、越之争,因此,越地怀古便常出现在诗人的咏叹之中。李白的《越中览古》是人所常吟的:“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诗人将“鹧鸪飞”的“今”与锦衣春殿之“古”形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对照,由此感叹朝代兴衰、人生富贵都不过是一时之烟云。数百年以后,乔吉游览越地,在其〔折桂令〕《丙子游越怀古》中亦大发思古之幽情,把李白诗中幽远的启示更加明白地化成了几个问号:古往历史的意义何在?事耶,人耶,何为之归宿?
全曲首三句,诗人为我们展现了一幅苍凉而荒寂的“今”之图画:那被古人常常赞为仙境的越中之地(今绍兴一带),老树枝丫,黯云沉沉;极目望去,四野禾黍参差,稀稀落落;狐兔相逐,出没其间。“禾黍”一句,诗人暗用“黍离”之典,它使我们想起《诗经·黍离》篇描写的西周亡后宫室禾黍遍地的荒芜景象。诗人借此一方面暗示眼前的荒寂之地亦曾是古代王朝盛地,一方面又含而不露地印证着:盛衰相承,本是自古以来演不完的历史剧。全曲一开始就这样创造了一种凄怆的意境,它把我们引向荒郊旷野,悄悄地将“古”和“今”连在一起,似乎在启示着更深沉的思索:历史,究竟是什么?而那演出一幕幕历史剧的人,他们的位置又在哪里?
以下数句,诗人作出了回答:请看那记载着先人业绩的庄严石碑吧,如今已成断块荒石,相偎黄尘。历史对它并不钟情,它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见证:如今空荡无存的凄凉处,正是古之繁华与先人一逞其才的故址。一场空啊,有谁不到黄尘九泉之下寻找自己的归宿?东晋王羲之,潇洒俊逸,名噪一时,书法尤擅胜场,如今到哪里可找到他?春秋时的绝代佳人西施,使吴王夫差迷了女色而败了江山,而今西子已去,又到哪里再能一睹其倾国倾城的丰采?风流盖世,终不免为黄尘客;俊士佳人,到底是一场空存。至此,诗人一气流注,“残碑”、“空余”二句紧承上文,极写荒凉之“境”,同时又紧逼出“总是黄尘”之“理”,一言揭出全曲主旨。三句既是写景,又是述理,不沾不滞,浑融一体。而一“空”字,则是全曲之“眼”,它既映照着全曲开首的“境”之空,又牵引出下面的“人”之空,“事”之空。千古盛衰,一时霸业,短暂风流,一个“空”字便是其存在的全部真谛、全部价值。史乎,人乎,不就是这样一种悲剧?
诗人沉湎在这种历史的、人生的悲剧意识中,眼中的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海雾漫漫,阴气沉沉;鹃鸣阵阵,其声哑哑;没有春天,没有活力,一切都是黯淡、寂寞和灰色。曲末这三句的写景与开篇的荒凉境界正成一种呼应,一种契合:古往今来,一切存在指向的都是一个“空”的,毫无希望的未来。
诗人就这样把一个对历史、对人生的思索留给了我们。全曲结构严谨,既跳宕而又一脉贯穿,以写景开篇,以写景作结,抒情蕴于其内,叙理又出于其中。它不乏李白诗般的幽远;作为散曲,它又将其情其理一发于字面,意境相成,情理互生。首尾有含蓄之致,中部又参佻达明快之机,诗的意味和曲的机趣和谐地结成一体。而诗人所以创造如此的艺术境界,其意正在把他对历史、对人生的思索和悲剧化的领悟在直言快语中告诉人们;同时又含蓄有致地留给人们一个对历史、对人生的深长体味和思索。
值得细察的是:本曲是乔吉唯一的明确标年的作品。丙子,当指1336年,前推六十年(1276),正是元兵攻破临安(今杭州)、南宋实际灭亡之时,故此曲或为乔吉的“故宋六十年祭”亦未可知。曲中表现的黍离之悲、荒寂之感、凄凉之思多少带有感慨宋亡而不满元代现实的色彩。只不过乔吉在曲中未以实指,而是以一种广泛的历史意识和对人生的思考去组合、构造全曲的意象和情境,是否有亡国之慨的弦外之音便不妨由读者们见仁见智了。但有一点却毋庸置疑:乔吉是元代文人中“沉屈下僚,志不得伸”的典型之一,他没有机会实现传统文人观念中“兼济天下”人生理想的机会,于是,他便把时代对他的否定逆反为对整个历史和人生的否定。一时霸业,终成虚话,这正是元文人对自己“志不得伸”无可奈何的慰藉;俊士佳人,风流一瞬,高下尊卑,终不免成黄土客,这正是元文人对自身地位低下的痛苦解脱。从本曲中,我们看到的乃是元代特定社会文人心理的折光,立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被时代抛弃而又无力回天的悲剧身影。这或许正是本曲伤感、凄凉和惆怅情感主调的主要成因。
(李昌集)
〔双调〕折桂令·秋思
乔吉
红梨叶染胭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问雕鞍游子何之?雁未来时,流水无情,莫写新诗。
《秋思》是一支秋日抒情的曲子,作者托言抒情主人公是一位“相思”女子、“薄命佳人”,她所怀念的意中人是一位不知归期、未知何之的游子。
曲子的前三句先写萧疏的秋景,以扣紧题目中的“秋思”。在秋景描写上,作者选取最有典型性的景物,细写霜叶的飘零,用一叶惊秋的环境气氛,来牵动主人公的情思。看:那红色的梨叶经过秋风秋霜的浸染,如同涂上了一层深红色的胭脂,风起叶飘,那绯红如朝霞的叶片随风飞舞,像轻绢薄纱,有时轻轻落地,有时挂罥在经霜渐枯的枝条上。开首三句,一幅萧萧秋色图,便跃然纸上,而凄凉之秋气正为全曲的抒情烘染了一种伤感的氛围。
“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句,将萧瑟之景更深染一层。此句化用宋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之句意,从而逼出以下“两地相思”之全曲主旨句。“两地相思”,本极为平常,但由于已有前面浓墨重彩的写景铺垫,故显得平中见深。这是古代诗歌中常用的“情景交融”手法。
“恨薄命佳人在此,问雕鞍游子何之”两句,点出曲的主角,原来是一位孤独的女子,她的恋人离她远去,此刻,她自恨薄命,默默地发问:远方的游子啊,你现在何处?这里暗用柳永〔定风波〕词“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的意境,说明这位薄命佳人正在后悔当初没有坚决阻止爱人远行。下句的“雁未来时”,表示恋人的归期无定,大雁秋去春回,尚有归期,可自己的恋人,不但不知他身在何处,连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想到这里,她怎能不泪洒相思地呢?
最后两句,暗含“红叶题诗”的典故,与本曲开头写红叶回环相扣,使全曲在结构上显得更加紧密。关于“红叶题诗”的故事,唐宋间流传很多。孟棨《本事诗》、宋人张实的《流红记》等均有记载,故事梗概大体相同,都是用红叶题诗句,靠流水来传送所题之诗。此处反其意而用之,说“流水无情”,纵然题诗也不能靠它传递,还是不写诗为妙。这里,既反映了女主人公的怨嗟之情与孤独之感,也表现了她因音讯难通和无可告语所造成的相思之苦。其中“莫写新诗”之尾句,写得极为传神。将女子屡屡以诗寄情,欲罢不能,而又怨恨游子之极,遂发誓不再作新的相思之诗的情状与心态,微妙毕肖地表现出来了。
这支曲子的前六句,在意象上似受到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等一段曲调的影响,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在语言上,它很讲究辞藻的华美和对仗的工整,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万里西风,一天暮雨”等等,都是对偶极工之句,在音韵上也比较婉谐,代表了乔吉散曲的艺术特色。
(刘文忠)
〔双调〕折桂令·荆溪即事
乔吉
问荆溪溪上人家:为甚人家,不种梅花?老树支门,荒蒲绕岸,苦竹圈笆。寺无僧狐狸样瓦,官无事乌鼠当衙。白水黄沙,倚遍阑干,数尽啼鸦。
荆溪在江苏宜兴县南,以近荆南山而得名。传说晋代周处斩蛟即在此。荆溪沿岸风景秀丽,唐杜牧曾筑水榭于其上;宋苏东坡又欲买田种橘于其间,“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种橘帖》)。在他们的眼中,荆溪简直是个理想的世界,一个使心灵得以憩歇的世外桃源。宋梅尧臣有一首咏游荆溪的《东溪》诗:“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短短蒲苇齐似剪,平平沙岸净干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在梅尧臣笔下,荆溪是一个安谧而恬静的境界,一个超脱红尘、万象悠闲的自然。“诗人之眼”往往只撷取自然的一个侧面,一个与他的心境、他的理想、他对现实的感知相契合的一角。同样一个荆溪,在乔吉的眼中便大不相同了,在他的笔下,人们称颂的荆溪——那超凡脱俗的“世外桃源”,成了一个悲凉惨淡的人间之境。
“问荆溪溪上人家:为甚人家,不种梅花?”曲首以设问陡起,问得奇怪,又似乎无理。人家种梅花与否,又干卿何事?况荆溪并不以梅花著称(按:前人咏荆溪的诗、文中几乎没有涉及梅花;另,荆溪有一小支流曰梅溪,非荆溪佳处,详见《宜兴县志》),乔吉为何提出这一奇特的问题呢?诗人给我们留下一个问号,一个悬念,我们期待着回答。但乔吉却并未解答,而是突然笔锋一转,描绘了一幅凄寂荒凉的人间图画:“老树支门,荒蒲绕岸,苦竹圈笆。”没有梅花,有什么呢?这里有树,但不是“著花无丑枝”的树,而是枝枝丫丫遮蔽着无人进出的人家小门的枯干;这里有蒲苇,但不是“短短齐似剪”,具有盎然生意的蒲苇,而是萧瑟参差的“荒蒲”绕岸杂生;这里有园篱,但不是“桃园琼篱”,而是梢乱刺尖的苦竹圈着的棘笆。没有一点活力,没有一点生气,诗人展现的是一种死寂沉沉的人间。“寺无僧狐狸样瓦(样,通漾。《乔梦符小令》中此句为“弄瓦”,意思更明),官无事乌鼠当衙”,二句进一步深化了这种人间的“死寂”内涵:狐狸在寺庙的瓦上窜来窜去,僧人不知何处去,惟见空庙寂寞存,历来堪慰人心的宗教信仰不复存在;衙门里见不到执法者的身影,只有老鼠在尽情戏耍,人间的正常秩序消然瓦解① 。诗人就这样为人们展现了一幅“死”的和“崩溃”了的人间场景,显示了他心底深处的那种对现实的绝望情绪以及惆怅而痛苦的人生失落感。全曲最后三句便是诗人这种心境的写照:“白水黄沙”,仿佛是黯淡而空荡的世界在诗人心目中的“真相”;诗人倚遍阑干,面对这不堪再睹、不堪再想的现实人间,只有一点一点地数着那哇哇悲啼的乌鸦。有什么再比这一动作体现的诗人内心那种惆怅、空寂、悲怆的人生失落感更能摇动人们的心灵呢?
和梅尧臣的诗比较一下,我们就可以看出,同样一个荆溪,在梅诗中是一个美的世界,而在乔曲中却是一个凄苦的、丑的世界。而这,正反映了乔吉散曲另一个重要侧面,反映了乔吉散曲的文学精神中另一重要的内容:不把现实生活空泛地理想化,不用表面的欢娱和自足去作心灵的短暂慰藉,而是面对真正的现实、真正的命运。不错,诗人在曲中体现的情绪几乎是完全绝望的,这与我们屡屡提及的元文人的特定历史遭遇紧密相连。但唯其如此,诗人才把沉沉死气、把“丑”作为现实存在的全部内容和无可更改的本质层面加以展现。其艺术的魅力不仅仅在它创造了一个沉闷、伤感和死寂般的意境,而首先在其揭示的“丑”所引起的对历史、对诗人悲剧意识的深长思索。艺术的动人绝不仅仅在美,丑往往使艺术具有比一般的愉悦更加扣动人心的审美效果,而当诗人用其艺术之笔形象、精赅地将生活之丑加以展现,并蕴涵着他对生活的认识、思考和把握时,当诗人用批判而不是欣赏的态度将丑摄入他的作品时,反映丑就转化为别具一格的“艺术美”。其美不在其揭示的生活本身,而在它体现了艺术作为“把握世界的方式”的本质。
由此,我们忽然领悟到为什么乔曲在开篇就提出“为甚人家,不种梅花”的奇特问号。诗人是在一开始就把梅花作为美的象征,从而将以后曲中展现的“丑”与“美”在意象上形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对照。这样,诗人就十分含蓄地表达了他对现实人间的思考、评价和“把握”。乔吉并没有对梅花作形象上的描绘,但在古代,梅花是美的极致、美的典范。乔吉有一首著名散曲《寻梅》,曲中写诗人不惜“两履霜”去寻梅,其实,诗人寻找的正是美——美的人格、美的精神、美的生命。在《寻梅》中,诗人写他在“孤山上”寻到了“梅”,而当他“酒醒寒惊梦”时,只有凄凉的“梅花落”之笛声和昏黄淡月伴随着诗人,现实中又何尝有梦中的“孤山之梅”呢?“溪上人家”的“不种梅花”,乃是诗人这一凄凉心境的又一次反映,其深涵的意味正在暗示现实生活中已寻不到“梅”——美的存在。我们不知道作者在什么时候、什么处境下写这首《荆溪即事》,这“即事”又是什么“事”;但是读完全篇,再回头细味这开首奇特的设问,便不能不觉得它有一种深沉的意蕴和哲理意味在扣动着我们的心弦。乔吉谈散曲作法时有“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之说。而此曲正得其旨,只不过它的“美丽”体现为开篇就启发着读者的深思,又十分深沉地暗示着诗人的心境。在这一设问后,诗人将老树荒蒲苦竹、狐狸乌鼠啼鸦,再加上空荡的白水黄沙和一个倚阑而立的孤独诗人,组合成一幅与美相对比的图画,在这精炼而“浩荡”的层层铺排中,我们看不到有活力的人的生命存在。而这一切,最终指向的是诗人对“不种梅花”——美已在人间丧失的无限悲哀和惆怅。
诗的艺术形式只有和艺术家的心灵结合在一起才有审美的意义。在本曲中,我们仿佛看到诗人的痛苦和他心底深处的伤感;执着的对美的追求和无可奈何的绝望;一个清醒地“把握”着现实世界的既矛盾而又凄凉的灵魂。正因如此,本曲才表现出一种美的悲剧情味和悲剧意趣的美——这,也许就是本曲的艺术魅力和它的深层内涵之所在。
(李昌集)
〔注 〕①官无事乌鼠当衙:有的论者认为它揭露了元代吏治的黑暗,是曲中所写凄苦人间的根源,从而由此出发去确定对本曲的基本评价。笔者认为,这不失为乔吉思想的一个侧面,但并非本曲的主题核心所在。
〔双调〕折桂令·自叙
乔吉
斗牛① 边缆住仙槎,酒瓮诗瓢,小隐烟霞。厌行李程途,虚花世态,潦草生涯。酒肠渴柳阴中拣云头② 剖瓜,诗句香梅梢上扫雪片烹茶。万事从他,虽是无田,胜似无家。
〔注 〕①斗牛:二十八宿中的斗宿和牛宿。这里借指星空或天上星河。②云头:云上之意。欧阳修《六一诗话》引苏轼《新桥对月》诗:“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陆游《秋思》诗“天际挂虹初断雨,云头翳日又成阴”等可证此解。“拣云头剖瓜”于意难通,疑“云头”为“石头”之误。
《自叙》一曲,可以说是乔吉一生的自嘲式的写照。乔吉少怀“鹏抟万里”(〔山坡羊〕《寓兴》)的大志,但在当时,他的理想无法实现,不得不走另一条道路。他大半生浪迹江湖,常以诗酒自娱,自言“瘦马驮诗天一涯”(〔凭阑人〕《金陵道中》),“批风抹月四十年”(〔绿幺遍〕《自述》),历尽困苦艰辛,饱尝世态炎凉。中年之后,他回首往事,感到一切都成了泡影,但又无可奈何,只好放浪形骸,日与“酒瓮诗瓢”为伴,采取“万事从他”的态度。
曲的首句“斗牛边缆住仙槎”,用晋张华《博物志》“八月浮槎”的典故:“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乘槎而去……到天河……”作者用这个典故比喻自己万里飘泊,如同乘仙槎浮天河,恍若隔世。“酒瓮诗瓢,小隐烟霞”两句,是他对这种超脱生活的艺术概括:隐于大自然仙境般的烟霞明灭之中,过诗酒自娱的生活,这是他抉择的生活道路。以下三句则是诗人对这种情怀的进一步抒发:长期的飘泊羁旅生涯,使他对“行李程途”感到厌倦,世俗的追求,犹如镜中之虚花,水中之月亮;炎凉的世态真真假假,像逢场作戏,作者对此是看透了。也许这一生就这样潦潦草草地交代了过去。这是作者发自内心的浩叹,他唯一感到自慰的就只有诗酒自娱了。“酒肠”等二句,前句选取了夏季一个典型的生活场景:于酒醉菜足之时,坐在柳荫之下,剖瓜解渴,后句选取了冬季一个典型的生活场景:从梅梢上扫下雪片烹茶。瓜的清甜,茶的清香,似乎使吟出的诗句也沾染上香甜味。世间的纷扰万事任他去吧。家中虽无负郭之田,但却胜似漂泊江湖,无家可归啊!
这支曲子写得淳朴自然,音情婉谐,它是作者内心的独白,又是作者对人生道路的反思。使我们看到他的放浪形骸是忍着眼泪的。他虽然“小隐烟霞”、酒瓮诗瓢、烹茶剖瓜,但这毕竟是“潦草生涯”;诗人向往“仙境”,但对世事并未忘怀,整个作品意脉相连,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是愤懑,是叹惋,这是整首曲的基调。
(刘文忠)
〔双调〕折桂令·毗陵① 晚眺
乔吉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霞缕烂谁家昼锦,月钩横故国丹心。窗影灯深,燐火青青,山鬼喑喑。
〔注 〕①毗陵:今江苏武进。毗陵是其古称,元代称“晋陵”。
如果说,乔吉的超尘出世之吟是他用某种幻觉世界作心灵的慰藉,以寻求对痛苦现实的解脱,那么,本曲则是其内心深处无法超脱的痛苦的展现。
“江南倦客登临”,首句便透出一股悲凉沉重感。倦客,本指仕宦不如意而思退隐者,乔吉家居杭州,一生落拓江湖,无以进仕,故以“江南倦客”自谓。但这里亦正透露了诗人内心深处的消息:他又何尝不想立身治国,一展其才?只不过是现实磨“倦”了他的意志而已。而英雄失路,千古以来又何止乔吉一人?“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两句,一下子将眼光伸向历史,揭示了“倦客”之慨乃是历史上志士仁人的共同心绪。接着,连举两例以证:“买田阳羡”,用东坡之典。东坡一生屡遭仕途之险,终于倦于官场,悟“人生如梦”,惟求于田园中聊度终身。其《登州谢表》曰:“坐谪六年……止求自便,买田阳羡,誓毕此身。”(阳羡,今江苏宜兴)“挂剑长林”,一般指春秋时季扎赠剑亡友,挂剑其坟上故事。但玩味曲意,似化用晋许逊挂剑长松之典。许逊官拜旌阳令。因晋室棼乱,乃悟世事皆虚,遂投身道门,终于修成升仙。相传建昌县冷水观一长寿松是其遨游而挂剑处。(见《名山记》)这里,诗人由一己之身转向了对失意文人共同命运的揭示。而千古豪雄,为何终归“倦”意而消沉?以下两句便是诗人的回答。“霞缕烂谁家昼锦”,“霞缕烂”指霞光灿烂的早晨;“昼锦”即“昼锦堂”,宋魏国公韩琦所建,富丽堂皇,日有丝竹宴饮其间,极尽人间之享乐富贵。“月钩横故国丹心”,“月钩横”指夜晚,“故国丹心”此处意指人已成异代之鬼。二句对仗联对,意谓光阴迅疾,人生如梦,早晨方为极乐人生,晚上却已更朝换代,富贵者已成乌有之灵。请看这历史、人生的真实画面吧:伴随着幽黯窗影、昏黄灯光之“生”的是历史、人生的永恒结局——“燐火青青,山鬼喑喑”。人生之灯终将化为坟间燐火;人生的一切壮志,一切呼喊终将是鬼之喑喑。这才是英雄消沉的最大悲剧。
诗人对历史、对人生的思索是“今日何堪”,这是古代若干失意文人内心深处共同的一种悲剧意识。古代若干旷放、超脱之作的深层根基,正是要对这种无法解除痛苦的“超脱”。乔吉曲豪放而极乐之作与幽冷而极悲之作共存,正因其是互为表里的两面,而内在灵魂却只是一个:深沉的历史、人生的悲剧意识。
但是,悲剧意识的深处体现的是对生命的执着。在古代许多这类作品中,我们总能体味到一种对历史、对现实存在的否定感。从乔吉“多少豪雄,几许消沉”的深深叹息中,我们不正感受到这样的气息?而“霞缕烂谁家昼锦,月钩横故国丹心”,不正蕴涵着乔吉对元代沐猴而冠的富贵人家的蔑视,蕴涵着对真正志士“丹心”被埋没的痛惜?从这个角度说,乔吉和一切失意文人对历史、对人生的否定恰恰是对现实的否定,而其深层处却又是对人生的真正执着。
乔吉在本曲中用娴熟的技巧把他的这种情感和沉思化为一种艺术的境界。开首“倦客”二字,悲凉情调即已笼罩全篇,看似平平,无“凤头”之美,实已擒控全曲题旨,简洁而有力。以下数句,一种深沉的探询使本曲具有浓厚的理性色彩,而“今日何堪”之提勒,“谁家”句之设问,则将诗人情感色彩巧施其内。豪雄消沉之“理”、诗人悲凉之“情”,均含而不露,交融一体,更耐人寻味。而末三句则又遥接登临远眺之题,描绘了一种极幽深而暗淡的场景,“生”(“窗影灯深”)与“死”构成一种对照,一种暗示,从而使诗人深沉而悲切的思考、凄怆而痛苦的感情在幽暗的画面中凝结成一个扣动人心而又耐人思索的意境。散曲结尾本重“响亮”,所谓如“豹尾”之爽健而有力,而本曲则采用传统诗词的含蓄手法,以写景作结,使全曲具有悠悠不尽之意。而这正和诗人那种无边的惆怅,那种对历史、对人生不尽的迷惘、伤感的心境相一致。艺术本无定规,达意境者即为上乘。读完本曲,谁能不受诗人情绪的感染,谁能不对时代造就的悲剧诗人而同情,而感慨,而深长思之?
(李昌集)
〔双调〕清江引·有感
乔吉
相思瘦因人间阻,只隔墙儿住。笔尖和露珠,花瓣题诗句,倩衔泥燕儿将过去。
这是一支写相思之情的小令。
一开始就点明了引起“相思瘦”的原因是有人从中作梗,即使一墙之隔却是咫尺天涯,不仅无法见面,连互通情愫亦是难上加难。可是这道墙既是泥土墙,也是封建礼教的墙。主人公只好以露珠和墨,花瓣题诗,请衔泥燕儿把自己的相思之情衔过墙去。作品从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青年男女恋爱不能自主的痛苦心情,表现了他们越被间阻越相思的坚贞品性。在艺术上,这支小令充分体现了乔吉散曲清新婉丽的创作特点,颇有唐宋婉约派小令词的韵致。笔尖和露,花瓣题诗,把读者引入一个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相思境界。唐人有“蛱蝶飞来过墙去,只疑春色在人家”(王驾《雨晴》)的佳句,王实甫《西厢记》描写崔、张隔墙相思也有“隔花荫人远天涯近”的怅恨,乔吉化其意境来写隔墙相思,文笔清丽而又意涵深沉。尤其是结句“倩衔泥燕儿将过去”,更显神秀,想象别致,情韵天然。
(杜朝光)
〔双调〕清江引·即景
乔吉
垂杨翠丝千万缕,惹住闲情绪。和泪送春归,倩水将愁去,是溪边落红昨夜雨。
这支小令写暮春景致,清新婉丽中又略带几分伤感之情,画出了一幅暮春伤怀的动人画面。
小令以垂杨翠丝起兴,绿水边的千万缕垂柳,勾起了伤春人的多少愁绪。昨夜一场春雨,小溪边点点落红成阵。风雨催春,留春无计,只好含泪送春,让一溪悠悠绿水将一腔春恨远远送去。
小令的作者乔吉,是元散曲后期代表作家之一,散曲创作新鲜自然,以清丽见长,曾自称为“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绿幺遍〕《自述》)。这支小令很能代表他的创作风格。乔吉创作散曲,能够承续前人手法而又加以翻新,如柳丝系愁,远如《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小雅·采薇》)就已用之,折柳枝以寄离愁已成古人习俗之一。这支小令却以翠丝万缕以系春愁,陈袭中自有变化,摇曳生姿。再如绿水载愁,秦观〔江城子〕已有“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张炎〔咏春水〕词也有“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乔吉巧妙地化用两宋婉约词名句入曲,不仅融化无迹,浑成自然,而且添一“倩”字,便使全句语意翻新,流走生动,凄婉之中带有多少莫名的惆怅!真是“几曲宫商大用心”了(贾仲名〔凌波仙〕吊词)。其次,这支小令的文字清新婉丽,优美动人,宛如唐宋婉约派名家词,这也是元人散曲后期创作日益诗词化的一种表现。结句“是溪边落红昨夜雨”,凄清婉丽,耐人寻味,颇有几分后人称谓的“神韵”的意境,直与婉约派名家词句无异。
(杜朝光)
〔双调〕水仙子·游越福王府
乔吉
笙歌梦断蒺藜沙,罗绮香余野菜花。乱云老树夕阳下,燕休寻王谢家。恨兴亡怒煞些鸣蛙。铺锦池埋荒甃① ,流杯亭堆破瓦,何处也繁华?
〔注 〕①甃(zhòu绉):砖瓦之类。
福王赵与芮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世孙,理宗赵昀的同母弟,嗣荣王(其父赵希瓐);其子赵禥又继理宗皇帝位,即度宗。赵与芮封福王,府第在绍兴府山阴县。据《万历会稽县志》载:“宋福王府在东府坊,宋嘉定十七年理宗即位,以同母弟与芮奉荣王祀,开府山阴蕺山之南。府东大池,其台沼也。”以与芮地位的显贵,不难想见当日府第的豪华。德祐二年(1276)宋降元,伯颜占领临安,与芮降封平原郡公,成了没落的贵族。他的王府破败过程虽不见记载,但据绍兴宋六陵在元初的遭遇,特别是理宗颅骨竟被盗墓者用作酒器的事实,便可推想。至乔吉游览,时又隔数十年,王府已成为一片荆棘瓦砾,怎不令人生出无限感慨!感叹兴亡盛衰之无常,正是这篇小令的主旨。
这首小令的表现方法是借景抒情。但曲中并无对景物的精致刻画,也不脱离景物直抒胸臆,而是情随景生,情景紧密结合,句句写景都将作者的联想、幻觉、想象、思考融注其中。当作者看到满目沙砾,蒺藜丛生时,耳边似乎响起了当年王府追欢逐乐的歌吹声。眼前的现实,使他产生当年的欢乐不过是一场幻梦的想法。当他看到一丛丛野菜花时,他又仿佛嗅到当年满身罗绮的宫人们散发出来的兰麝芬芳。面对乱云老树夕阳的画面,他脑中立即浮现出刘禹锡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于是在心里对燕子说:你们不必再徒劳地寻找当年筑巢的王府雕梁了!而野塘中传来蛙鸣,更激起了他的联想:古越国的君主勾践不就是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向怒鸣着的青蛙凭轼致敬,以鼓舞越国士民向吴国复仇的敌忾吗?(见《韩非子·内储说上》)这王府旧址上的蛙鸣大约也是对国破家亡发出的哀恨吧。这里一堆荒甃,那里一堆破瓦,这是建筑物的遗迹。由此作者联想到池底铺锦的豪奢,曲觞流水的风雅。王建有诗:“如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眼前景况,却是连菱角鸡头都没有了。于是,作者不由得发出“何处也繁华”的疑问。经此一问,全曲皆活,而同时又留给读者以无穷的思考与想象。
本曲即景抒情的手法颇有特点。从景物摄取看,它并未着眼大片和完整的景观。除“乱云老树夕阳”构成画面外,只拈取了一些零星事物:蒺藜、菜花,荒甃、破瓦。然而组接起来,就构成了一幅荒芜破败的图景。这些事物是有典型性的,它既是当时实景,也是作者惆怅凄凉情绪的外化。从形象的性质看,它们并不都来自视觉,也有来自听觉的笙歌和蛙鸣,来自嗅觉的罗绮香,这就使得作者描写的空间更具实体感,使读者有如身临其境。从结构看,这些句子的排列组接并无一定次序,实际上也可看作是景物凌乱和作者意绪纷乱的一种体现。总的看来,这种不注重形象描摹的清晰逼真,而是将人物活动的时空顺序打乱,把联翩的浮想和思维活动与所见所闻糅在一起,塑成一些既鲜明又朦胧的意象,以作者的思想情感直接地、整体地传达给读者,这正是中国艺术传神写意之美在诗歌中的一种典型表现方法。从本曲看,这种方法确具有很强的艺术魅力。
(姚品文)
〔双调〕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
乔吉
谁家练杵动秋庭,那岸窗纱闪夜灯。异乡丝鬓明朝镜,又多添几处星!露华零梧叶无声。金谷园中梦,玉门关外情,凉月三更。
这首小令描写了作者流落异乡时的愁苦心情。题为“若川秋夕闻砧”,曲词就从“闻砧”写起。砧,古代妇女捣衣的垫石。诗人时在若川,一个秋天的夜晚,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捣衣之声,不禁发出疑问:“谁家练杵动秋庭?”这一句中,“练杵”是指捶打丝麻布帛等织物使之柔软洁白的捣衣棒,与题目中“闻砧”的砧恰相呼应,而“秋庭”则点明闻砧的季节和地点。曲词开首,即紧承题意。发问之后,诗人即自行作答:啊,原来是那岸边的人家,窗纱上还闪映出微弱的灯光!“那岸窗纱闪夜灯”,是诗人所见之景物,透过这景物的描写,我们似乎看到闺中女子正在为外出的亲人勤动砧杵、赶制寒衣的身影,体察到她思念远方亲人的情意。
诗人从砧声联想到自己。自己远离家乡,流落异地,此时此夕,家中亲人是不是也在怀念自己呢?而他多年飘泊在外,不知何时才能归去,岁月蹉跎,白发徒增。“异乡丝鬓明朝镜,又多添几处星”,正是他悲伤心情的显露。这两句,暗用了李白《将进酒》“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诗意,抒发了他年华渐逝的哀叹。而句中的“明”字作为动词,在这里是显示的意思;“几处星”则形容鬓发花白。左思《白发赋》中的“星星白发,生于鬓垂”,则为此语所本。在慨叹之后,诗人笔锋一转,接写室外景物:“露华零梧叶无声”。“露华”即露珠;“零”,零落,形容露珠稀少疏落;“梧叶无声”,显出环境的凄寂。白居易的《长恨歌》曾有“秋雨梧桐叶落时”的诗句,后来人们常以秋雨滴梧桐,“点点滴滴到心头”的描写显示对亲人怀念的愁苦之情,这里,诗人却反其意而用之,以秋露稀零、梧叶无声来衬托自己心境的哀苦。从整个意境来看,它以静衬动,更突出了砧杵之声,而诗人秋夕闻砧,不能与亲人团聚的悲苦心情也就展现出来了。
曲词写到这里,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然而作家却从遐远之处着笔,选取两种典型感情来比拟,进一步说明闻砧之悲苦,这就是“金谷园中梦”与“玉门关外情”。金谷园,在河南洛阳东北,为晋石崇所建,石崇常宴客园中,当筵赋诗。李白《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中,记叙他和兄弟们聚会桃李芬芳之名园,仿效金谷园故事,饮酒赋诗,共叙天伦之乐,序中有“浮生若梦”等语。“金谷园中梦”疑即指此。玉门关,在甘肃敦煌东北,为汉唐时内地通往西域的门户,当时军将屯戍关外,故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出塞》)、“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焕《凉州词》)之句。李白《子夜吴歌》也说:“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玉门关外情”,指的是闺妇对远戍玉门关外亲人的思念之情,它和“金谷园中梦”一样,都表示对远方亲人的怀念,恰与诗人秋夕闻砧的心情一致。全曲结句“凉月三更”,说明这种心情产生的环境。明月中天,夜已三更。千种情调,万般愁思,似乎都凝聚在这冰冷的月光之中了。一个“凉”字,乃是全曲意境的点睛所在,它以具体的形象点明题目中的“秋夕”,并与曲中“夜灯”、“露华”的描写相照应,读来语意贯通,首尾呼应,足见作者的艺术功力。
(黄竹三)
〔双调〕水仙子·寻梅
乔吉
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
乔吉散曲集中,颇多写景咏物之作,这首小令,用跌宕的笔法写出寻梅的意趣和梅花的风韵,运词精巧,使典妥帖,深得行家赞赏。
〔水仙子〕是北曲双调常用的曲牌。全曲八句七韵,写作时一般分为三节。本曲分别描写寻梅、遇梅和赞颂梅花的神情韵味。
先看第一节。“冬前冬后几村庄,溪北溪南两履霜,树头树底孤山上”,主要描写寻梅的经过。诗人走过不少村庄,也到过溪畔水涯,两脚踏遍了霜雪,最后走到杭州西湖的孤山上,遍寻树头树底,但一直没有找到令他倾羡的梅花。这一节,突出了一个“寻”字。
“冬前冬后”,写诗人寻梅的时间之长;“溪北溪南”、“树头树底”,则写寻梅之勤;“几村庄”、“两履霜”,说明寻梅之艰。然而诗人遍寻不获,内心焦急、失望,这就为下节找到梅花惊喜欢欣作了铺垫。这三句,用词工整,彼此对仗,从散曲的创作来说,这种对仗方式称之为“鼎足对”;而它每句之中,词语又两两相对,重复中又有变化,非常巧妙。
第二节意脉一转:“冷风来何处香?忽相逢缟袂绡裳”,诗人久寻不获,忽然一阵冷风吹过,送来阵阵幽香,眼前出现了仙子一般的梅花,这使他非常高兴。铁鞋踏破,蓦然发现,真使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冷风来何处香”,写得含蓄有味,姜白石咏梅诗中有“梅花雪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之句,二者相比,堪称异曲同工。它们妙就妙在写出梅花之魂——异于他物的幽香!抓住了“香”这个特点,梅花的风神便表现出来了。下一句,接写梅花的外形。缟袂,白绸做的衣袖;绡裳,薄绸做的下衣。这里,诗人用拟人化的手法,把梅花比作一个穿着白衣的仙女,于是梅花的形神俱现,给人以深刻印象。
“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淡月昏黄”。第三节,作家使用了三个典故,进一步描写梅花的神韵。我国古代有这样一个故事:相传隋代赵师雄在一个冬天的傍晚路过罗浮山,于林舍中遇见一位素衣淡妆的女子。二人相约到酒店喝酒,赵师雄醉后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棵白梅树下,枝头翠鸟娇啼,原来他昨夜梦见的是一位梅花仙子。(事见《龙城录》)唐朝殷尧藩咏梅诗“好风吹醒罗浮梦,莫听空林翠鸟声”,写的就是这个故事。“酒醒寒惊梦”,显然是用了这个典故,它紧承上句“缟袂绡裳”,进一步描写梅花仙子,连接非常自然。“笛凄春断肠”句也是用典。宋连静女〔武陵春〕词:“笛里声声不忍听,浑是断肠声。”此处化用其句。其典出晋向秀《思旧赋》。向秀与嵇康、吕安等友善。嵇善吹笛,后嵇等被司马昭杀害,向秀将西去,经昔三人所聚之旧庐,怀念旧友,作《思旧赋》。其序有“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嘹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后常以“闻笛”指怀念旧人。诗人暗用此典,意思是说,听到凄咽的笛声,就想到落梅春尽,自己心爱之物失去,故为之断肠。最后一句“淡月昏黄”,不仅点明诗人找到梅花的时间,同时还化用了宋代林逋“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的诗意,突出了梅花的风神,与首节孤山寻梅前后呼应,笔法极其绵密。
统观全曲,诗人是以寻梅来展现梅花的形神风韵,它在写作上有一个特别的地方,这就是通篇描写梅花,但字面上未出现过一个“梅”字,尽管如此,读者却时时感受到梅花的存在。比如第一节写孤山寻梅,孤山是诗人林逋隐居的地方,宋时遍植梅花,提起孤山,人们马上联想到梅花。又如第二节写“冷香”,写“缟袂绡裳”,这是梅花洁白幽香的神形,曲中虽不直说,读者自可领悟。至于第三节的三个典故,更是咏梅所常用。这种写法巧妙别致,足见诗人构思时的艺术匠心。
(黄竹三)
〔双调〕水仙子·为友人作
乔吉
搅柔肠离恨病相兼,重聚首佳期卦怎占?豫章城开了座相思店。闷勾肆儿逐日添,愁行货顿塌在眉尖。税钱比茶船上欠,斤两去等秤上掂,吃紧的历册般拘钤。
乔吉散曲大多以“清丽新奇”见长,但也另有一些使用方言俗语的“本色之曲”,这首〔水仙子〕,便是此类“本色之曲”中的佳作。
题目是“为友人作”,友人是谁?无考不详,从内容上看,似乎是一个生活于市井、与情人分离的人。这首小令为友人抒发对所爱之人的思念,其中颇多市井商贾之语,在元代散曲中,这种写法还不多见。
“搅柔肠离恨病相兼,重聚首佳期卦怎占?豫章城开了座相思店。”曲词一开始,就直写友人的思念之情。离愁别恨,积于心中,搅动柔肠,使他坐卧不安,以至恹恹成病。“搅”字用得非常好,形象地写出离恨在他心中引起的波涛,具有鲜明的动感;而离恨与病“相兼”,则言别情导致的严重后果。为了摆脱离恨与病相兼之苦,主人公渴望与所爱之人重新聚首,但何时才能再遇佳期,却难以预料,只好寄希望于占卦,可是这卦怎个占法,又茫然不知,那聚首佳期就更谈不上了。“重聚首佳期卦怎占”一句,凝聚了人物复杂的感情:盼望、希冀、焦虑、不安,颇为传神地刻画了他思念恋人时的心理活动。“豫章城开了座相思店”一句,暗用双渐苏卿的故事,叙说友人相思之苦。相传宋代庐江(今安徽合肥)歌妓苏卿与书生双渐相好,被茶商冯魁以茶引三千夺去,双渐见苏卿金山寺题诗,追赶至豫章(今江西南昌),后双渐为临川(今属江西)令,得与苏卿团聚。这个故事宋元时广为流传,被编入戏曲词话,《水浒传》写白秀英说唱“诸般品调”,就有“豫章城双渐赶苏卿”段子,《香泥莲花记》中苏卿金山寺题诗,也有“高挂云帆上豫章”之句。这里借用此典,不一定是说所爱之人为人所夺,只是借以强调相思。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以“开了座相思店”来形容对恋人思念之重,写法却新奇别致,同时也为下面以商贾行话比喻愁闷作了准备。
“闷勾肆儿逐日添,愁行货顿塌在眉尖。”这两句,结合人物特定的市井生活环境,描绘友人愁思日增,烦闷不已,写来饶有趣味。勾肆儿,亦作“构肆”,宋元时都市的游乐场所。这里,诗人写友人忧郁成病,只好到勾肆消遣散心,然而相思难禁,愁闷依旧袭来,“逐日添”一语,是说愁闷与日俱增。这一句,从时间的角度来写愁思愈久而愈深。下一句,则把抽象的愁思比作具体的物件,形象地描写了它的沉重。曲中所说的“行货”,即商品、货物;“顿塌”,亦作“囤塌”,积聚的意思。愁思像货物一般,积压在他的眉尖,简直使他喘不过气来,这愁思是何等沉重呀!
和上两句一样,曲词最后三句同样以商贾之语来描写相思和愁闷,但角度稍有变化。“税钱比茶船上欠”,这里的“税钱”比喻相思,既然彼此相爱,就得付出相思的代价,犹如商家必须缴纳税钱一样。这相思的“税钱”到哪里追比呢?(古代称追征赋税为比)——茶船上。诗人又一次使用了“豫章城”的典故。苏卿系为茶商所夺,作者再用此典,似乎是暗示友人之所爱为强有力者夺去。乔吉的另一首〔水仙子〕《嘲人爱姬为人所夺》:“豫章城锦片凤凰交,临川县花枝翡翠巢,贩茶船铁板鸦青钞。问婆婆那件高,柴铧锹一下掘着。村冯魁沾的上,俏苏卿随顺了,双渐眊眊。”可作参考。这也许是前面“重聚首佳期卦怎占”的原因吧?“斤两去等秤上掂”,“等秤”即戥子,旧时用以称金银或药材的小秤。此句说愁思的轻重(斤两)要用等秤掂量,同样也是以具体事物来作比喻。这句同样带有浓厚的商贾色彩,与前面的描写相一致。最后一句“吃紧的历册般拘钤”,概括全首,意思是这一切就像在账本上记着似的无法改变。“吃紧”,亦作“赤紧”,真个、实在之意;“历册”,商人的记账本;“拘钤”,也作“拘钳”,钳制、管束的意思。这一句,使用了几个宋元时的方言俗语,连同前面的商家行话,构成了全曲鲜明的俚俗特色。
这首小令最大的特点是语言通俗,多用商贾行业词语来描写相思恋情,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社会商业活动的繁盛。在元代,散曲流行于城市,被称为“街市小令”,它被染上商业色彩,是毫不足怪的,这正是它和诗词创作不同的地方。
(黄竹三)
〔双调〕水仙子·怨风情
乔吉
眼中花怎得接连枝,眉上锁新教配钥匙,描笔儿勾销了伤春事。闷葫芦 断线儿,锦鸳鸯别对了个雄雌。野蜂儿难寻觅,蝎虎儿干害死,蚕蛹儿毕罢了相思。
这首小令描写女主人公失恋后一瞬间的心理活动,其中交织着相思忧愁、困惑猜疑、悲伤怨愤和悔恨失望等复杂感情。
起首三句鼎足对,写她力图摆脱失恋的痛苦,相思的熬煎和忧愁的折磨。“眼中花”并非真花,这里用以比喻意中人。“连枝”即连理枝,谓枝叶相连,同出一本,古人常用以比喻爱情结合,牢不可分。如《孔雀东南飞》中兰芝夫妇双双殉情后,墓旁之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白居易《长恨歌》也有“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怎得”这一疑问,表明和意中人“接连枝”的希望十分渺茫,大有破灭的可能,因为男方久已和自己中断了联系(从第四句可知)。她为此忧心如焚,双眉紧蹙,仿佛上了一把锁,除非配把钥匙方能打开这一腔愁绪。作者用“眉上锁”、“配钥匙”来形容愁眉不展,块垒难消,比起宋词中“锁离愁,连绵无际”(韩缜〔凤箫吟〕);“愁锁眉黛烟易惨”(阎选〔八拍蛮〕)之类的描写,另有一种尖新活脱之感。“描笔儿”是女子描花之笔,也可用来写信。如《西厢记·闹简》中,莺莺云:“将描笔儿过来,我写将去回他,着他下次休是这般。”《梧桐叶》第二折李云英云:“我与你将描笔儿写一首诗在上。”这两剧中的崔、李二人都是用“描笔儿”写情诗以图了却相思债的。本篇女主人公亦然,她为了“配钥匙”打开这“眉上锁”,便提笔写下断肠诗,借以将这失恋的相思和怨恨尽情发泄,一吐为快,从而把这为青春爱情而烦恼感伤的情事一笔勾销,使灵魂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是,纵然写好情书又寄往何处呢?“闷葫芦 断线儿”,她这才想起对方早已和自己中断了联系;而且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踪:“野蜂儿难寻觅”。这真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陆游〔钗头凤〕)啊!“闷葫芦”比喻难以猜透而令人纳闷的事。由于男方无故中断联系,使她很自然地在困惑中顿生种种猜疑:“锦鸳鸯别对了个雄雌”——他多半是爱上别人另有新欢了。结尾三句,写她的怨愤、悔恨和绝望。她诅咒这个滥情不专、轻浮薄幸的男子,像野蜂一样到处去杂乱采花,踪迹无定。可自己却太痴太傻,还白白地为他坚守贞操呢!“蝎虎儿”即壁虎,蜥蜴的一种,又名守宫。张华《博物志》二:“蜥蜴或名蝘蜒,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肢体,终年不灭,惟房室事则灭,故又号守宫。”《传》云:“东方朔语汉武帝,试之有验。”又李贺《宫娃诗》:“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说明汉、唐皇帝都曾将守宫捣碎点在宫女身上,让她们为皇帝守贞。“干害死”意谓白白地为他守贞而害煞相思,怨愤中带有悔恨。结句似从李商隐《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句反其意而化用的,意谓她从此将如蚕蛹儿一般停止吐丝,“丝”与“思”谐音双关,表示她对爱情的绝望,从此不再为这个薄幸子相思了。
本篇每句都加了虚词衬字,又多用当时的口语俗语,几乎未用典故,故尤能体现出散曲语言朴素通俗的本色,使这位“怨风情”的女子声口毕肖,神态活现,这在散曲渐趋于典雅的元代后期确乎难得。又每句皆用比喻,通首比体,更显得尖新俏皮,爽辣洒脱,与一般赋体小令和作者的清丽之作又别具一格。
(熊笃)
〔双调〕水仙子·重观瀑布
乔吉
天机织罢月梭闲,石壁高垂雪练寒。冰丝带雨悬霄汉,几千年晒未干。露华凉人怯衣单。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
朱权《太和正音谱》说:“乔梦符(乔吉)之词,如神鳌鼓浪。”又说:“若天吴(水神)跨神鳌,噀沫于大洋,波涛汹涌,截断众流之势。”《重观瀑布》正是较有代表性的一篇。全曲想象丰富,境界开阔,造语夸张,比喻新颖,表现了作者对神奇壮美的大自然的赞颂与倾倒。
描写地上瀑布,笔却从“天机”落下,诗情破空飞来,令人惊绝。“天机”,指织女星的织布机。织女的神话故事起源很早,《诗经·小雅·大东》说:“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后来,《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一诗中也有“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的诗句。乔吉从瀑布联想到织女所织白绢,可见他想象丰富,且善于化用成典,称得上是长袖善舞。首两句是说:看来织女已织成白练,用作织布机梭的弯月已放置在一边,而天上那雪白的长练正高高地垂挂在山岩的石壁上。两句打通天上人间,使作品具有极为开阔的视野和想象空间。“冰丝带雨悬霄汉”句,承上启下:绢由丝织成,“冰丝”因“雪练”引出,“悬霄汉”与“天机”、“高垂”相关合;“带雨”,逗出下一句“几千年晒未干”。作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仿佛看到了眼前的瀑布不只是从天上流到地下,而且还是从远古流向今天。“几千年”三字,一下子打通了历史与现实,使作品又具有极为悠远的时间跨度。上几句作者着重写形,以形传神,下几句则着重写瀑布之精神动态,以神带形。“露华凉人怯衣单”,写瀑布之寒。瀑布飞溅,水雾蒙蒙,清寒逼人,以至于要“怯衣单”了。末三句采用鼎足对描画瀑布的动态。前面写瀑布“高垂”、“悬”,是以静写动,尽管气势恢宏,但力度尚嫌不足。这三句则连用三个比喻写出瀑布的动态,以“白虹”、“玉龙”、“晴雪”为瀑布绘形绘色,以“饮”、“下”、“飞”极写瀑布奔流直下、水花飞溅的气势,神形俱现,极为壮观。
这首小令形象鲜明,气韵生动,主要得力于比喻的成功运用。将瀑布直指为“雪练”、“冰丝”、“露华”,是借喻;鼎足对三句,用比喻词“似”字提起,是明喻。通篇比喻迭出,多方设喻,既描画了瀑布的静态,也写出了它的动态,既描画了瀑布的色相,也写出了它流走飞动的神韵。虽然全篇不见“瀑布”字样,壮美奇伟的瀑布却生动形象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陈志明)
〔双调〕水仙子·咏雪
乔吉
冷无香柳絮扑将来,冻成片梨花拂不开。大灰泥漫了三千界,银棱了东大海① 。探梅的心噤难捱,面瓮儿里袁安舍,盐堆儿里党尉宅,粉缸儿里舞榭歌台。
〔注 〕①东大海:即东洋大海,泛称大洋、大海。
咏物诗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种是纯粹的咏物诗;另一种则是借物抒怀,以比兴的手法寄意。传世的咏物诗,以后者为多,而乔吉这一首《咏雪》,则属于前者。历代的纯粹咏物诗流传于世者,寥寥可数。汉武帝的《天马歌》(太一况天马下)、汉昭帝的《黄鹄歌》(黄鹄飞兮下建章),可能是较早的了。南北朝以来,也有些写得比较工巧的,正如《文心雕龙·物色》所说:“吟咏所发,志为深远,”“体物为妙”,“巧言切状”。但也有些写得像猜谜语那样,味同嚼蜡。宋词人姜夔〔齐天乐〕咏蝉,史达祖〔双双燕〕咏燕,都以工巧见称。但像乔吉这首《咏雪》曲,写得萦回盘礴,千态万意,就不可多得了。
“冷无香,柳絮扑将来。”一语点题。晋谢安家居,值大雪,因问:“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一个侄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世说新语·言语》)以柳絮喻雪,似是借前人名句,并无新意,但加了“冷无香”这么个形容词,则又涉触觉、嗅觉,不仅表其形,同时又达其神。这就大觉生色了。“冻成片梨花拂不开,”则以片片梨花作喻。雪、梨花互喻,此亦是前人写雪的常用手法。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苏东坡《清明》诗:“惆怅东栏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而本曲用“冻成片”形容,则将前文之“冷”又烘染一层。“扑将来”、“拂不开”,形容大雪下个不停。眼前景象,都由此引出。接着,诗人便进一步描写雪后的景象:雪下得厚厚的,像大片白灰泥,漫遍了整个大地;大海就像镶嵌了一层银,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世界。“大灰泥漫了三千界”,三千界,本是佛家语,指宇宙存在,用在这里,颇有雄奇之感。“银棱了东大海”,也未经人道,气势不凡。这两句写雪景,都不落俗套。以下就写在大雪纷飞的环境里,人物活动的情态。诗人先写人物的野外活动。“探梅的心噤难捱”,写人不胜其寒,于“冷”上又作一笔。据说唐诗人孟浩然尝在雪天,骑着蹇驴,踏雪寻梅。尽管雅兴可效,可眼前这场大雪,却使诗人“心噤难捱”了。“面瓮”一句,用“袁安卧雪”典:据《后汉书·袁安传》:袁安在洛阳,遇罕见大雪,“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可袁安却僵卧在家。雪一直在下,他的屋舍,早已给雪封住,就像个面瓮那样了。县令掘雪救之,问他何以不出。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后“袁安舍”常用以指雪中贫士之门户,并谓文士宁守寒门而不愿乞人的气节。本曲用此典,主要取前意,以明雪之大。“盐堆”句则借宋初党进的故事写雪。党进为一个武夫,官居太尉。遇大雪天,就在家里饮羊羔儿酒,浅斟低唱。他的宅舍,也给大雪封了,像埋在盐堆里那样。曲用袁、党二典,写一文一武,一贫一富,以概指人在大雪中的不同状况。结尾“粉缸”句,写那脂香粉气的舞榭歌台,在这场奇雪中自然是冷冷清清,它被雪封盖着,像在香粉缸里一样悄寂无声了。诗人分别用“面瓮儿里”、“盐堆儿里”、“粉缸儿里”来形容雪封的台舍,造语新奇,不落前人窠臼,写得十分形象,同时又显示了散曲的“俚趣”。
(龙潜庵)
〔双调〕殿前欢·里西瑛号懒云窝① 自叙有作奉和
乔吉
懒云窝,静看松影挂长萝。半间僧舍平分破,尘虑消磨。听不厌隐士歌,梦不喜高轩过,聘不起东山卧。疏慵在我,奔竞从他。
懒神仙,懒窝中打坐几多年。梦魂不到青云殿,酒兴诗颠。轻便如宰相权,冷淡如名贤传,自在如彭泽县② 。苍天负我,我负苍天。
〔注 〕①里西瑛号懒云窝:里西瑛,阿里西瑛。其有室号“懒云窝”,在吴城(今江苏吴县)东北角。阿里西瑛散曲现存小令四首。②彭泽县:萧统《陶渊明传》记载,陶潜为彭泽县令时,不愿“束带”见督邮,“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乔吉曲中的彭泽县,即指代陶潜这一举动。
这二首散曲是乔吉对阿里西瑛〔殿前欢〕《懒云窝》的奉和之作。内容是表白对功名富贵的淡泊和慨叹人生的无常。
“懒云窝,静看松影挂长萝。”隐居在“懒云窝”的主人是何等悠闲:有高洁的松、常青的藤作伴,在半间僧舍般的寒室中,乐趣无限地静静观赏那松影里的藤萝,不再有什么尘世的烦恼。“听不厌隐士歌,梦不喜高轩过,聘不起东山卧。”隐士歌,指隐士们唱的表示超尘脱俗、追慕自由的歌,如《楚狂接舆歌》、《沧浪歌》等等。“懒云窝”主人以隐自乐,所以屡听而不厌;“高轩过”,李贺之诗。据传,李贺少有才名,时文坛名公韩愈、皇甫湜造府试之,李贺即援笔作《高轩过》,愈、湜大惊其才。“梦不喜”者,意谓诗人无意于被人赏识。“高山卧”,《晋书·谢安传》载晋谢安隐居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后即以高山卧指隐居。谢安后经桓温聘请,终于出山。本曲则说受聘而终不起身,其意又更翻进一层,意谓隐居之志,终不可摇。“疏慵在我,奔竞从他。”为题旨作结:让别人去说我们懒散吧;奔波、钻营的事由他们去干好了。
“懒神仙,懒窝里打坐几多年。”“懒云窝”的主人简直像神仙,在这“窝”里盘腿闭目、静思默想、修真养性好多年了。“梦魂不到青云殿,酒兴诗颠。”青云殿,指皇宫。张耒《大礼庆成赋》:“天子翳青云之屋。”“梦魂不到”,指诗人无意于功名富贵,而是在诗酒中一寄其情,就像“李白斗酒诗百篇”那样进入狂颠的境界。“轻便如宰相权,冷淡如名贤传,自在如彭泽县。”轻便:轻视而不在意;名贤:指有治世之才,道德高尚的人。“名贤传”意谓载名贤之史册。而沉湎在诗酒中的“懒神仙”,无意于追求宰相的权柄,更无须去理睬什么“名贤传”,淡泊名利如此,岂不就像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潜那样自由自在了么!“苍天负我,我负苍天。”这两句是“懒神仙”们悲愤的呼喊。“老天”抛弃了我,我当然也要对不起“老天”了。在科举不兴,仕进无途的元代,这貌似旷达的话语蕴含着曲作者以及他的同时代文人深沉的愤懑。诗人就这样以高旷而深沉的慨叹结束了全曲。
(钟林斌)
〔双调〕殿前欢·登江山第一楼
乔吉
拍阑干。雾花吹鬓海风寒。浩歌惊得浮云散。细数青山,指蓬莱一望间。纱巾岸,鹤背骑来惯。举头长啸,直上天坛。
乔吉一生游历了很多地方,有不少登临之作。其中《登江山第一楼》堪称佳篇。江山第一楼,指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的多景楼。宋陈天麟在唐代临江亭故址所建。登其楼可俯瞰大江,遥望东海,颇为壮观。宋著名书法家米芾游多景楼时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元代周权《多景楼》诗曰:“谁言宇宙无多景,今见江山第一楼。”乔吉所登,正是此楼。
多景楼既负胜名,历来登临题咏者极多,其中也不乏佳作。如宋代晁端的《登多景楼》:“楼上无穷景,楼前正落晖。开轩跨寥廓,览物极纤微。云破孤峰出,潮平两桨飞。东溟看月上,西渡认僧归。木落吴天远,江寒越舶稀。鱼龙邻海窟,鸡犬隔淮圻。草色迷千古,波声荡四围。废兴怀霸业,融结想天机。浩浩群流会,沉沉百怪依。登临真伟观,回首重歔欷。”写景细微,境界参合有度,跳跃有致,正合“多景”之特征。在登临题景之作中,是有名的一篇。方回赞曰:“此诗无一字一句不工,孰谓宋诗非唐诗乎?”乔吉的《登江山第一楼》则从另一角度别开生面。它并不着意于“多景”的描绘,而是借登临之举一展作者自己的内心世界。其曲观照的焦点不在外部景物,而在诗人的内在心灵。因而全曲以“意”为脉,以“情”为络,层层起伏开阖,气势豪宕酣畅。
“拍阑干”,开篇便气势不平。一个陡然的动作“切入”,既点“登楼”之题,同时即已引导人们进入诗人的深沉心境。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词有“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之句,本曲巧借其意,显示了诗人内心深处是不平静的。全曲意脉由此发端。“雾花吹鬓海风寒”,精炼而传神地写登此浩水之滨高楼的感觉,“雾花”指水气,水滨之风,强劲而湿润,水气夹风,扑面而来,鬓发飘拂,一个登楼者的形象写意化地凸显其中。一个“寒”字,既是海风袭人的感觉,又是诗人的心理感受:世界并不是一个温暖的存在。这就把“拍阑干”的意脉推向深层。乔吉散曲常写“寒”、“冷”之境。如“酒醒寒惊梦,笛凄春断肠”(〔水仙子〕《寻梅》);如“冷笑诗仙,击楫扬舲”(〔折桂令〕)。所以如此,只要知道元代下层文人和乔吉的处境便不难理解。但元曲写寒冷之境往往并不流于悲切伤感,而常以旷达之语出之,“寒意”来自现实,然而诗人却要在另一世界寻找自我舒展的存在。“浩歌惊得浮云散”便一下子将诗人独立“寒”中而奇崛自傲、藐视现实的胸臆极豪放地托出。“浮云”,在古代诗歌中或比喻不足挂心之事(如《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或比喻卑鄙小人(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或借指存在的变幻不定(如杜甫《哭长孙侍御》:“流水生涯尽,浮云世事空”)。而乔吉的“浩歌”正要将这一切世间“浮云”一惊而散。乔吉向往和追求的是现实的彼岸世界。“浩歌”句是全曲意脉的一个转折点,此后,便一气流注,展现了诗人的理想境界。
“细数青山”,暗用“买山”之典,本意指归隐,这里,诗人则借以表达超脱情怀;“指蓬莱一望间”,蓬莱,古代传说中海上三仙山之一,为仙人所居之地,“一望间”谓诗人之心境实与“仙境”一脉相通。求超脱是元文人一种普遍的心境,乔吉〔中吕·满庭芳〕《渔父词》有“回首是蓬莱”之句,乃是此心境更明确的表露,可作此句的注脚。“纱巾岸,鹤背骑来惯”用“王子乔骑鹤”典,王子乔是传说极广的得道成仙者,诗人正以其自喻。一“惯”字,下得极洒脱,表现了那种超脱尘俗之念,遨游于无羁无绊的天地间乃是诗人一贯追求的人生至境。接着,诗人以“举头长啸,直上天坛”把这种境界推向全曲的归结。它与“浩歌惊得浮云散”在意脉上相呼应:摆脱了人间“寒”气,摆脱了“浮云”的缠绕,诗人的身心便似乎进了“天坛”——没有烦恼,没有悲伤,只有“自由的我”驰骋遨游的新世界。
然而,诗人真的能使“拍阑”之情、“寒气”之感在他的胸中泯灭么?况且,乔吉的这种心境又是千百年来失意文人的“通感”!自从建安时王粲写了著名的《登楼赋》以后,尽管登楼而“把酒临风,其喜洋洋哉矣”的不乏其人,而去国怀乡、有志难展的慷慨悲凉之思却是古代“登楼”之作的主调。杜甫的“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崔颢的“烟波江上使人愁”(《登黄鹤楼》);陈简斋的“老木沧波无限悲”(《登岳阳楼》),乃至李太白,虽飘逸不群,亦不免“长安不见使人愁”(《登金陵凤凰台》),这种登楼“感极而悲哉矣”是古代失意文人的普遍心态。而这种心态乃是历史的赋予——封建社会用“兼济天下”塑造了文人的人生价值观,一旦这种人生的价值不能实现,又怎能不“感极而悲哉”呢?但在古代,除了元朝,历代文人都还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希望,找到机会,所以他们都尽情地一诉其悲,而其中包含的实际上是他们对现实炽热的眷恋。但元代是文人绝望的时代,所以,他们的“悲”中包含的是对现实的冷漠,他们只有到远离现实的“天坛”中寻找自身,用彻底的超脱寻求人生的慰藉。于是,元曲中近于虚无的“超脱”反而造就了前所未有的“豪”、“放”之“本色”。本曲充满了一种与前代“登楼”之作所不同的意趣,正是这个总格调的典型体现。它趋于深沉,但不悲切;它襟怀慷慨,但不苍凉。从本曲的酣爽豪畅中,我们体验到一种渴望自由生存的生命之力。然而,从历史的角度去审视,乔吉的这种豪放之情,似乎也总让人感到一丝“雾花吹鬓海风寒”的冷气。
(李昌集)
〔双调〕卖花声·悟世
乔吉
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尖风薄雪,残杯冷炙,掩清灯竹篱茅舍。
这是一个饱经世间坎坷而心灰意冷的寒士之精神世界和生活境遇的写照。
前三句直抒胸臆。三句虽是一组工整的鼎足对,但意思并不是并列的。首句总写这位寒士的精神状态,是全曲的基调。“肝肠百炼炉间铁”是个意蕴丰富的比喻:久经锻炼后出炉的钢铁是何等坚硬冰冷!一个受尽艰难困苦熬煎的人,心肠如同钢铁那样,也变得极硬极冷,没有了对生活的丝毫希望和热情。从这个比喻中,我们可以联想那刚入炉的矿石在高温下化成铁水,曾经是沸腾跳跃,十分柔软红火的,正如一个怀抱希望初入社会的人一样,充满热情和活力。对比之下,那使他变得如此坚硬冰冷的社会是何等残酷,便不言而喻了。下面两句“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是首句的具象化。“枕上蝶”,用“庄周梦蝶”典。据《庄子·齐物论》说:庄子梦中幻化为栩栩如生的蝴蝶,忘了自己原来是人,醒后才发觉自己仍然是庄子。究竟是庄子梦中变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为庄子,实在难以分辨。后遂以“庄周梦蝶”等写虚幻、迷蒙之态。本处意谓富贵无非是虚幻的梦景而已。“酒中蛇”用“杯弓蛇影”典。据汉应劭《风俗通义·怪神》说:有人做客饮酒时,见杯中的弓影,以为是蛇在酒中,勉强喝下,即疑虑而得病。本处借以说明功名犹如蛇影,令人自相惊扰。一般士人在世间追求的莫过功名、富贵二事,即使有匡国救民的抱负,也往往要由此路径来实现。所以对科举功名的狂热与执着往往是他们生活追求的标志。如今这位寒士视富贵如幻梦,视功名如令人惊怖的杯弓蛇影,彻底地冷淡、舍弃了它们,这实在是他对人生的一种领悟。
后三句写景,刻画出这位寒士如今的凄苦生涯:屋外是尖利的寒风和在疾风中翻卷着的飞雪。尖、薄二字形容风雪极确:风如锥刺骨,则谓“尖”;雪如刀割人,则曰“薄”。而风雪交加,其摧人之烈,可想而知。再看屋内:残杯冷炙,说明主人已不能举火,但还在借冷酒以浇愁。杜甫《奉赠韦左丞丈》:“残杯与冷炙”,说的是他旅食京华时“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悲辛,而本曲中的寒士早已失去奔走的热情,更何况为尖风薄雪所困,只能潜居竹篱茅舍之中,对一盏清灯、两盘残肴,酌几杯淡酒而已。这一段写景,读来确实使人飕飕然有寒意。不仅感觉到了风雪之寒,也感觉到了社会人情之凉薄和这位寒士心意的灰冷。这一段写景与前一段的抒情由此自然融为一体。
散曲中许多“警世”、“悟世”之作,往往在揭露世情的污浊黑暗之后,渲染出一幅安逸恬静的田园生活图景,表现出对退隐生活的满足。其实,对大多数人说来,那种田园之乐只是幻象,这里描绘的现实才是真的。作者没有美化它。乔吉终身不遇,穷困落魄,本曲中的寒士,当即作者自身境遇的写照。
全曲的风格正如他描写的这个社会,那么孤峭而冷峻。
(姚品文)
〔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自适
乔吉
黄花开数朵,翠竹栽些个。农桑事上熟,名利场中捋① 。禾黍小庄科② ,篱落棱鸡鹅。五亩清闲地,一枚安乐窝。行呵,官大忧愁大;藏呵,田多差役多。
〔注 〕①捋(luō罗阴)低劣。睢玄明〔耍孩儿〕《咏鼓》:“这厮则嫌乐器低,却不道本事捋。”②庄科:庄园、田产。
这首小令,写的是一位士人逃脱是非名利场,遁入田园安乐窝的生活与心境。
首二句淡淡两笔,描绘的是田园小景。黄花开放,但并不多,数朵而已;翠竹亦不成林,数竿而已。唯其少,则更见其幽雅成趣。这两句表面不存在对比因素,实际上幽趣背后,正是对熙熙攘攘争名夺利的尘嚣的厌弃。次二句则明将农桑事与名利场并列对比,说自己于农桑事熟惯,而于名利事低能。说的虽似乎是能力的高下,其中是非之意自不待言。“是不为也,非不能也。”“禾黍小庄科”的重点在“小”字,为什么田庄要小呢?读完最后一句“田多差役多”便自然明白了。“篱落棱鸡鹅”是农家小院点缀性描写。棱本是篱上的横木,有棱有角的,用作动词,自然形象。鸡鹅之属蹲伏在篱笆上,一副不受惊扰,恬静安适的样子,显出这个农家生活的安宁。此句一本作“篱落放鸡鹅”,自然可通,但却没有这句形象鲜明,“放”字更没有“棱”字表现的那种恬趣。以下两句再用数量写其田庄家园的少与小。“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孟子·梁惠王》)五亩是求温饱的起码数量。虽然少,难得的是清闲。“安乐窝”而用“枚”作量词,新颖俏皮,其实也是状其小也。乔吉〔山坡羊〕《自警》:“看别人搭套项推沉磨,盖下一枚安乐窝”,这“枚”字便含有某种讥嘲意味。在本曲中当然是自嘲,其中意趣是颇可玩味的。首句至此是对田园生活的叙说和描写。从情感方面,贯穿其中的当然是自适的心境;从描写方面,贯穿其中的便是“少”而“小”。无论黄花、翠竹,还是禾黍、田庄,均以其规模之小和数量之少形成秀雅与幽静的境界,从而使读者产生美感。然而作者更有深意在。最后两句就以极通俗明白又极富概括力的语言揭示了其中真意:“行呵,官大忧愁大;藏呵,田多差役多。”孔子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而几千年的事实证明,知识分子无论行藏,均大不易。这两句概括的乃是这样的历史。不过在这首曲中,侧重的是后一句。或者说,前一句是暗写,在肯定田园之趣的背后已经说明了“官大忧愁大”的意思;后一句是明写:即便是田园生活,也难免差役的压迫。总之,无论出仕或退隐,对于知识分子来说都是困难重重,那作者标题所谓自适,实在是很有限度,并不那么恬然的。
最后再谈一下本曲的对偶修辞。〔雁儿落过得胜令〕各句虽不一定要对,但大多数写来是对的。这首小令从头至尾基本上对偶,但中间又有灵活处。如“禾黍小庄科,篱落棱鸡鹅”就不是工对,意思更不相连属。这并非作者粗疏,而是一种变化。而首句的“数朵”与“些个”却对得极妙。分开每个字是对得极工的,但连缀起来,二者大异其趣。“数朵”是两个词,风格是文雅的;“些个”是一个词,又是通俗的口语。用“些个”对“数朵”,其工致与活泼,浑然天成,体现了元曲雅俗结合的妙趣。
(姚品文)
〔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忆别
乔吉
殷勤红叶诗,冷淡黄花市。清江天水笺,白雁云烟字。游子去何之?无处寄新词。酒醒灯昏夜,窗寒梦觉时。寻思,谈笑十年事;嗟咨,风流两鬓丝。
心上的人儿远去了,想寄首怀想的诗歌也无从寄,因为不知他流落何方;而思念之情魂牵梦绕,浮想联翩——这就是这首带过曲所要表现的。去者是谁?是丈夫?是恋人?他们为什么分别?都不甚分明,也不需要分明。作者要通过诗歌给予我们、感染我们的,就是这种绵绵无尽的相思之情。
最先出现在回忆之中的是送别的场景,因为那是最激动人心、最令人难忘的一幕。然而作者却未致力于分手情景之质实的摹状,也没有抒发依恋不舍的心理和感情,只是描绘出红叶、黄花、清江、白雁构成的一片天高气清的秋色图景,意蕴在这里被表现得很空灵。“红叶诗”句来自人们熟知的典故:唐宪宗时有宫人在红叶上题诗一首,有“殷勤寄红叶,好去到人间”的句子,红叶从御沟流出,为人所拾,二人巧成夫妻。但这里并不需要将它落在实处。又许浑有“晚收红叶题诗遍,秋待黄花酿酒浓”之句,但这里似也不必看作是离人真的以红叶题诗为别。整个境界不过是作者临别时主观感受与客观景物的融合,这种融合并不是形象分明、意义确切的。别意的殷勤浓烈与气候的清冷凄淡相反相成的色调,系由作者的感情色彩涂抹而成。澄澈的江水映照着天空,好像一幅巨大的诗笺,天空中白雁行行,好像云烟写在天上的字句,这种奇特富于诗意的联想只能出自一个依依惜别的诗人。以下两句由追忆回到了现实中。别后的况味更令人难堪:“游子去何之?无处寄新词。”这两句起着过渡的作用。既言“新词”,当年在一起酬唱之乐便在不言中。只能以鸿雁传递信息已是一重痛苦,而现在有新作非但不能当面交流切磋,连寄也无从投寄,其苦便更深一重。看来去者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漂泊者,其遭逢不会是很幸运的。“游子去何之”的疑问中,除思念外,还包含着深深的怜惜与关切。既然消息不能传递,只有独自怀想了,于是过渡到以下的内容:描述自己对去者的思念。人们在怎样的时刻思维最活跃,最容易感伤呢?恐怕没有比“酒醒灯昏夜、寒窗梦觉时”的描写把握得更准确了。本为浇愁才饮酒,但夜半时分从酒醉中和梦境中醒来,头脑却格外清醒。此时万籁俱寂,窗外透进阵阵寒意,独个儿对着一盏昏灯,便会觉得分外孤寂。酒中涌上心头的许多意绪,梦中产生的一些幻影,触发起对往事的怀想和对现实的感慨。“寻思”(即怀想)的,是他们长达十年之久“言笑宴宴”的欢乐;“嗟咨”(即感叹)的是:欢乐毕竟是过去了,那在风流中逝去的时日,已经给两鬓添上了如丝的白发。虽然,我们仍不能从诗中了解抒情主人公和游子有过怎样可供回味的生活和如今的境遇何如,但二人关系的亲密和情意的深挚已足以通过忆别的描述感染给我们了。
这首曲风格含蓄蕴婉,使我们如同读到南宋白石、玉田的词。不过它的语言,特别是〔得胜令〕的后半曲,却句句都在提醒读者,这仍然是一首饶有散曲风味的小令。当然,它不那么本色显豁,然而更耐人寻味。
(姚品文)
〔南吕〕梁州第七·射雁
乔吉
鱼尾红残霞隐隐,鸭头绿① 秋水涓涓。芙蓉灿烂摇波面。见沉浮鸥伴,来往鱼船。平沙衰草,古木苍烟。江乡景堪爱堪怜!有丹青巧笔难传。揉蓝靛绿水溪头,铺腻粉白 岸边,抹胭脂红叶林前。将笠檐儿慢卷,迎头,仰面,偷睛儿觑见碧天外雁行现,写破祥云一片笺,头直上慢慢盘旋。
〔一枝花〕忙拈鹊画弓,急取雕翎箭,端直了燕尾鈚② ,搭上虎筋弦,秋月弓圆,箭发如飞电。觑高低无侧偏,正中宾鸿,落在蒹葭不见。
〔尾〕转过紫荆坡白草冢黄芦堰,惊起些红脚鸭金头鹅锦背鸳,唬得这㶉鶒儿连忙向败荷里串。血模糊翅搧,扑剌剌可怜,十二枝梢翎向地皮上剪。
〔注 〕①鸭头绿:雄鸭,绿头纹翅;鸭头绿,指如鸭头那样的绿色。②鈚(pī批):箭镞的一种。
这是一幅金秋射雁图,又是一曲雁的悲歌。第一支曲子为读者描绘了一幅金秋的图画:朝霞隐没,红日东升,天高云淡,秋水碧透,万道晨光撒满江面,粼粼波光,如绽开芙蓉朵朵。那在水中沉浮结伴的鸥鸟,那来往的打鱼船,那沙岸上的衰草,那淡淡的晨雾笼罩着的苍劲的古木,都说明这里没有尘世的喧闹,只是一片宁静。站在岸边默默观赏这一切的诗人不由得发出了“江乡景堪爱堪怜!有丹青巧笔难传”的赞叹。接着,诗人对“金秋图”加以烘染:是谁把蓝靛揉进这绿水溪头,使得江水这样地绿;是谁把腻粉铺撒到江岸,使得 草这样地白;是谁把胭脂抹到那枫树林,使得它那样地红?大自然把江乡妆扮成美丽的秋姑娘了。至此,诗人将笔锋一转,在画面中引出了一个“射雁者”。“慢卷”、“迎头”、“仰面”几个动作描写,极为传神。而悠悠之雁却不知祸将及身,仍在慢慢地盘旋。它们的身影划破晴空的彩云,简直像画师的笔在写着秋天的诗章。这里已暗伏了一丝紧张气氛,由此,诗人便切入曲题,进入了“射雁”这一场面的描绘。
〔一枝花〕这支曲,精心刻画了射雁者:“忙拈鹊画弓”(疑弓上绘有鹊形图案),“急取雕翎箭”(箭羽为大雕的羽毛所制),“端直了燕尾鈚”(箭头为铁镞,箭羽呈燕尾形),“搭上虎筋弦”(弦为虎筋所制)。“忙拈”、“急取”、“端直”、“搭上”四个连续动作,把射雁者眼疾手快,麻利、沉稳的劲头,活脱脱地显示出来了。弓如满月眯眼一瞄,箭疾如电,不高不低,不左不右正中鸿雁,刚刚还在“慢慢盘旋”的雁儿一下子跌落在芦苇丛中。〔尾〕曲紧接着写猎手寻找猎物并最终呈现出那雁儿的悲惨结局。“转过紫荆坡白草冢黄芦堰”。一个“转”字,猎手寻找猎物的急迫心情和动作跃然纸上。从长满紫荆的山坡、伏盖白草的荒冢,到黄芦丛生的堤堰,这风风火火的脚步,惊破了那自由天地里的水鸟的梦,或飞或跳或串,那成双成对的㶉鶒(紫鸳鸯)急急地钻到败荷之中。猎手终于发现了他的猎物:被射落的雁儿血肉模糊的翅膀搧动着、扑打着,它告别世界的那一瞬还拼命地挣扎,那翎毛像剪子般扎向带血的地面。“剪”通常用以形容燕子的飞翔,这里用来描绘雁儿的挣扎形态,令人惨然、泫然。这血迹斑斑的场面与第一曲的明朗、活跃、充满生机的情景形成强烈的反差。活泼泼的生命被毁灭了。而“扑剌剌可怜”正伏涵着诗人对雁儿悲惨结局的无限同情。它留给读者的思索是很多的。为什么要射杀这可爱的生灵?以对方的牺牲来谋取自身快乐的人们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吗?
这个套曲在艺术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它题为“射雁”,但并不立即写如何射雁,而是以优美的笔触描绘秋的景象,点出射雁的气候和环境,然后才让那雁儿在晴空飞起。这飞翔的雁儿和宁静的江乡构成了十分和谐的境界,这就为后来雁的被射杀的悲剧提供了强烈对比的背景。全曲结构严谨,从观雁、射雁到寻雁,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场面宏阔,色彩斑斓;语言流畅,有强烈的动感;射雁者和雁儿的形象都很鲜明,而且富有戏剧性。这个套曲,在元曲中堪称上品。
(钟林斌)
〔商调〕集贤宾·咏柳忆别
乔吉
恨青青画桥东畔柳,曾祖送少年游。散晴雪杨花清昼,又一场心事悠悠。翠丝长不系雕鞍,碧云寒空掩朱楼。揎罗袖试将纤玉手,绾东风摇损轻柔。同心方胜结,缨络绣文球① 。
〔逍遥乐〕绾不成鸳鸯双叩,空惊散梢头,一双锦鸠。何处忘忧,听枝上数声黄栗留② 。怕不弄春娇巧转歌喉。惊回好梦,题起离情,唤醒闲愁。
〔醋葫芦〕雨晴珠泪收,烟颦翠黛羞。殢风流还自怨风流,病多不奈秋。未秋来早先消瘦,晓风残月在帘钩。
〔浪里来煞〕不要你护雕阑花甃香,荫苍苔石径幽;只要你盼行人终日替我凝眸,只要你重温灞陵③ 别后酒。如今时候,只要向绿阴深处缆归舟。
〔注 〕①“同心方胜结”两句:方胜结,又称方胜儿,一指把信笺叠成菱形的花样,一指彩结。这里疑指妇女衣服上的饰物。缨络:珠玉缀成的饰物。这两句均描写女子的打扮。②黄栗留:指黄鹂唱歌。③灞陵:今陕西西安东郊,有桥名灞桥,古人常送客至此,折柳赠别。在此未必实指,当泛指男女分手处。
折柳送别是我国古代的习俗。在诗词曲中写到柳往往是与送别联系在一起的。乔吉这套《咏柳忆别》,是写一位男子回忆他相爱的女子送别他的情景,以及他们之间深切的相思。全曲深沉细腻、悱恻缠绵,有南唐词的韵味,与元曲早期的爱情题材作品那种爽朗、泼辣的风格迥异。
在第一支曲子里,首先由男主人翁回忆送别的环境、气候以及那女子留给他的最后的印象。那是个杨花飞雪,绿柳成荫的暮春日子,在画桥东畔,相爱的人儿为他折柳饯别(祖送,即饯行),两个人的心情都是一样地沉重。“翠丝长不系雕鞍,碧云寒空掩朱楼。”用对仗句,把眼前的难舍难分与别后女子的寂寞凄凉,组织在同一个画面中,构成了缠绵、幽深的意境。长长的柳丝系不住即将远行的马儿,就像崔莺莺在长亭送别张生时的慨叹:“柳丝长玉骢难系”。给她留下的将是无限的寂寥惆怅,在那碧云寒空之下紧闭的朱楼里。“碧云寒空”四个字用得极妙,创造了空阔凄清的环境气氛,又给人以迷茫孤单的感觉,“揎罗袖试将纤玉手,绾东风摇损轻柔。同心方胜结,缨络绣文球。”四句进一步回忆离别时的具体情景:她挽起罗袖,用纤纤玉指折下柳枝赠给诗人,她胸前佩着彩结,头上插着珠翠,显得楚楚动人。
〔逍遥乐〕继续写男子对女子的思念。“鸳鸯双叩(即扣)”、“一双锦鸠”都是恋人的象征。为什么“绾不成鸳鸯双叩”,是谁惊散梢头的“一双锦鸠”?男主人翁讳莫如深。他只是告诉人们,那相思之苦无法排遣。当他听到枝头黄栗留(即黄鹂)啼唱,便禁不住想起那心上人娇巧的歌喉。本以为黄鹂的啼唱会为他解忧,不料却勾起了他更深的思念。“怕不弄春娇巧转歌喉”?如今,独守朱楼的人儿还会那样婉转地歌唱么。在他的想象里,令人感伤的春鸟啼声,也会传到心上人的耳边,把她从好梦中惊回,勾起她的离情别恨,使她落入无可名状的愁闷之中。这样,诗人便巧妙地以黄鹂的啼鸣为线,将两地相思串联在一起,从而感人地表现了双方内心情感的呼应。“惊回”、“题(提)起”、“唤醒”三词提勒的三个分句,构成一个完整的境界,写出了一个女子从梦中醒来落入愁雾的心理过程,显示出曲作者善于把握并准确揭示人物心理的能力。
〔醋葫芦〕一曲实写别离后女子的情态和心态。“雨晴珠泪收,烟颦翠黛羞。”“雨晴”语含双关。紧接上曲的“惊回好梦”,疑梦中有巫山云雨之会,于是梦醒之后情不自已,转觉虚空而泪光闪闪,一脸娇羞都凝聚在那紧锁的双眉间。“殢风流还自怨风流,病多不奈秋。”沉湎于爱情的女子又怨恨爱情,它将人折磨成病恹恹的样子,怎么能经得住那多变的秋天气候呢!“未秋来早先消瘦,晓风残月在帘钩。”绵绵秋雨,瑟瑟秋风还未到来,她就憔悴了。而消得人憔悴的,正是那浪迹天涯的游子啊。那拂动帘钩的晨风,那恰似挂在帘钩上的残月是可以作证的。柳永〔雨霖铃〕词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后,在词曲中,“晓风残月”便常常成为天涯游子的代称。用在这里,写出了女子独守朱楼,夜不成寐,晨风拂窗,残月临钩的情景,表现出那女子念念不忘心上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心态。
〔浪里来煞〕作为全套的煞尾,表达了男子对意中人深切的关怀及渴望与女方重逢的情意。“不要你护雕阑花甃(井墙)香,荫苍苔石径幽”,句中的“你”是男主人翁对心上人的呼唤,他对她说:你不要成日寂寞地守在井墙雕花栏干旁,不要在长满青苔的幽径里徘徊,“只要你盼行人终日替我凝眸,只要你重温灞陵别后酒”——只要你心里终日专注地盼候着我这个远方的“行人”;只要你时时想着离别时温酒劝杯的柔情蜜意。“如今时候,只要向绿阴深处揽归舟。”此时,只要你一心想着我就要回来,那么,你我便都能得到莫大的安慰。全曲至此,戛然而止。虽曲中男女双方仍然天各一方,但割不断的情思却将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了。
在写法上,本套曲紧扣所咏之物,而以情贯穿始终。首曲以柳开篇,又将折柳赠别之风俗化入对人、对情的描写中。〔逍遥乐〕支曲在写情处以“听枝”与咏柳相勾连。〔醋葫芦〕支曲,以柳起而以情终。尾曲〔浪里来煞〕则以情始而以“绿阴深处”终。全曲参差跳跃,开阖有致,咏物言情互融互渗,二者结为一体而又隐显有致。确为元曲中咏物写情之佳构。此外,这个套曲情真意切,含蓄蕴藉,风流而不失高雅,情浓而不流于香艳,表现出清丽华美的格调。
(钟林斌)
〔双调〕新水令·闺丽
乔吉
绣闺深培养出牡丹芽,控银钩绣帘不挂。莺燕游上苑,蝶梦绕东华。富贵人家,花阴内柳阴下。
〔乔木查〕忽地迎头见咱,娇小心儿里怕,厌地回身拢鬓鸦,傍阑干行又羞,双脸烘霞。
〔搅筝琶〕我凝眸罢,心内顽麻。可知曲江头三次遗鞭,我粉墙外几乎坠马。人说观自在活菩萨,堪夸。普陀山几时曾到他,更隔着海角天涯。
〔甜水令〕他秋水回波,春山摇翠,芳心迎迓,彼此各承答。诗句传情,琴声写恨,衷肠牵挂,许多时不得欢洽。
〔雁儿落〕斗的满街里闲嗑牙,待罢呵如何罢。空揣着题诗玉版笺,织锦香罗帕。
〔得胜令〕我是个为客秀才家,你是个未嫁女娇娃。不是将海鹤儿相埋怨,休把这纸鹞儿厮调发。若是真么,回与我句实成的话。天那,送了人呵不是耍。
〔离亭宴煞〕只因你赡不下解合的心肠儿叉① ,不是我口不严俵扬② 的风声儿大。伫头凭阑,一日三衙。唱道成时节准备着小意儿妆鰕,不成时怎肯呆心儿跳塔。哎,你个吃戏冤家,来来来将人休量抹。我不是琉璃井底鸣蛙,我是个花柳营中惯战马。
〔注 〕①赡不下解合的心肠儿叉:赡(dàn旦):通“担”,担不下,意未担当、未放在心上。解合:解,会也,知也;解合,知道欢合的趣味。叉:通“岔”。心肠儿岔,指分心。②俵(biào)扬:散播,宣扬。
这个套曲是用男子的口吻写的一位游子与一位少女的恋爱故事。这位浪迹江湖的秀才偶然遇见一位深闺小姐,两人一见钟情,热烈相爱,在街坊中引起风波。于是,那女子退缩了,不管那男子如何努力,终未实现愿望。
第一支曲子描写那少女何等娇贵。富家深闺之中,培养出牡丹花芽般娇嫩的人儿,是那样地娴静。绣帘总是遮掩着她的闺房,不让人窥见一丝秘密。她在丫环的陪伴下,莺燕般在花园里游玩,无忧无虑地像仙子居住在东华之堂,在花阴柳阴下留下她美丽的身影。曲中“蝶梦绕东华”句,用庄子梦蝶的典故,喻人当浑然忘我,物我无间。东华,是指道家所追慕的仙人居处的东华堂。用在这里,点明这少女生长的环境不只富贵,而且幽静高雅、超尘脱俗。然而,生长在这里的女子,却也萌动着爱情之愫。〔乔木查〕曲写男主人翁与少女的偶遇。她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忽地迎头见咱”以下五句,真切生动地描绘了少女偶遇(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不相识的青年男子时的情态。“厌地回身”,指倏地转过身子;“拢鬓鸦”,是用手轻轻地抚弄鬓角和发饰,娇羞之态可掬。但她并不立即离去,而“傍阑干行又羞,双脸烘霞”,靠着阑干想走又不走,双颊泛起由羞涩而生的红晕。“烘霞”,指红晕突然涌上面庞,把少女的心理活动形诸于脸部的表情,表现得极细腻。曲作者写这对男女的倾心相爱,先着笔女子的心态和形态,然后才集中写男子的反应。〔搅筝琵〕一曲表明,与少女相反,这秀才相当地大胆而直露。“我凝眸罢,心内顽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打量着对方,几乎近于贪婪了。在他心头漾起无可名状的喜悦和爱的激情。曲作者一连用了两个传说中恋爱故事里的男子痴情行为来形容那秀才的激动。“遗鞭”事本自唐传奇《李娃传》,后元石君宝据以写成《李亚仙花酒曲江池》杂剧,剧中郑元和在曲江池踏青,偶遇李亚仙,看得入迷,三次掉了马鞭子而不觉。“坠马”事见白朴《裴少俊墙头马上》杂剧,裴少俊在马上窥见墙内的李千金,爱之过切,失魂落魄几乎坠马。这两个典故把男主人翁对少女近于狂痴的爱慕心态和盘托出了。但这仍不足以表达他的爱心,他又把少女比作观世音菩萨现身。他想,那观世音供奉在普陀山的寺庙里,远在天涯,不可接近,而她却是近在眼前啊!曲作者没有停留在秀才的痴想上,〔甜水令〕笔锋一转,写那女子对男主人翁的殷殷情意,展现了这对恋人之间脉脉含情的场景。“秋水回波,春山摇翠”。那女子秋水般澄澈的目光回视着秀才,美丽的眉毛也充满情思。《西厢记》有“春山低翠,秋水凝眸”句,暗示莺莺爱上了张生。“秋水”“春山”用在这里,也表明两颗心联结在一起了。“诗句传情,琴声写恨”。这无疑是才子佳人典型的传情方式。但是仅此而已。“衷肠牵挂,许多时不得欢洽。”这未免使双方无限惆怅。即使这样,他们之间的爱在街坊上还是掀起轩然大波。〔雁儿落〕绘声绘色地写道:“斗的满街里闲嗑牙,待罢呵如何罢。”“闲嗑牙”这句俗话,用在这里,几乎叫人听见了那窃窃私语。人言可畏,违反礼教的行为,自然会遭到流俗的非议。那女子退缩了。可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如何了却?秀才呢,只好空揣着那女子写下的幽期密约的诗笺和定情之物,不安地等待。〔雁儿落〕以短短四句刻画出这对一见钟情者的波折。
〔得胜令〕进一步描写男子的心理,对女子仅以纸笺传情,而不能付诸行动加以埋怨。“海鹤儿”、“纸鹞儿”本是指风筝。梁武帝时有用风筝传递情报的做法。这里指女子写给男子的约会诗简。秀才怨恨那女子不当放纸鹞似的传假消息捉弄他。他甚至说,再这样,他的生命就要断送在这上头了。这和《西厢记》中描写张君瑞的心理同趣。而〔离亭宴煞〕表现的男主角的内心世界则与张生大不相同,“只因”、“不是”两句是顺着上曲“送了人呵不是耍”而来:不是我口不严会到处宣扬,而是你还没有把欢合的事儿深深放在心上,所以常常变卦。既又变卦,你却又一日三次凭阑而望,如果是真心和我结合,做出这般模样还好理解,如果无心和我成合,又为何呆呆地做出这个傻样?你这个可爱的小冤家,我可不是徒有其表,见识短浅的井底蛙,而是惯经风月的行家。这里,男主角好像在吹嘘,实际上却在自我安慰,自鼓勇气,他已被那少女弄得不能自已,但却要摆出一种老练而颇有把握的样子。散曲善于调侃,作者在这里便以调侃口吻,借男子自语,活画出一个痴于情而未能得到爱,败下阵来却又死要面子者的形象。全曲充满了戏剧性,简直像一幕小小的喜剧,在表现手法上,它采用了描写人物外在动作来揭示人物内心活动的技法,并运用北方的口语,灵动活泼,使曲中人的形象更加真切而富有生气。
(钟林斌)
玉箫女两世姻缘·第二折
乔吉
〔商调·集贤宾〕隔纱窗日高花弄影,听何处啭流莺。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趁着那游丝儿恰飞过竹坞桃溪,随着这蝴蝶儿又来到月榭风亭。觉来时倚着这翠云十二屏,恍惚似坠露飞萤。多咱是寸肠千万结,只落的长叹两三声。
〔逍遥乐〕犹古自身心不定,倚遍危楼,望不见长安帝京。何处也薄情,多应恋金屋银屏① 。想则想于咱不志诚,空说下碜磕磕② 海誓山盟。赤紧的③ 关河又远,岁月如流,鱼雁④ 无凭。
〔金菊香〕怕不待几番落笔强施呈,争奈一段伤心画不能,腮斗上泪痕粉渍定。没颜色鬓乱钗横,和我这眼皮眉黛欠分明。
〔柳叶儿〕兀的不寂寞了菱花妆镜,自觑了自害心疼。将一片志诚心写入了冰绡 ⑤ ,这一篇相思令,寄与多情,道是人憔悴不似丹青。
〔注 〕①恋金屋银屏:金屋,华丽房屋;银屏,镶银画屏。此处代指富贵人家。全句意谓另娶富家小姐。②碜磕磕:令人可怕。③赤紧的:实在的。④鱼雁:古人以为鱼雁可以传递音信。⑤冰绡 (zhèng帧):洁白而透明的薄绸。 ,即帧字,装裱成的画幅。
乔吉著有杂剧十一种,现存《玉箫女两世姻缘》、《杜牧之诗酒扬州梦》两种,都是爱情喜剧,以辞藻华美工丽著称。
《两世姻缘》是乔吉代表作,演韦皋与韩玉箫两世姻缘事。故事取材于唐人《玉箫传》(《情史》卷十韦皋条下也转载)和范攄《云溪友议》。但有较大创造。剧情大意是:书生韦皋和洛阳名妓玉箫相爱,有白头偕老之约。假母逼试,韦皋一去数年,玉箫相思得病而死。临死前自己作词一首、写真一幅,嘱派人赴京访韦。她死后竟转生为荆襄节度使张延赏义女。韦皋中举后官至镇西大元帅,派人去接玉箫母女,始知已去世,遂发誓不再娶妻。后破吐蕃班师回途中拜访张延赏,在筵席间和玉箫会面,相隔两世,还一见如故,后来借助于玉箫留下的画像为证,获得了皇上的恩准,成全了两世姻缘。剧本颂扬了玉箫和韦皋生死不渝的真挚爱情,隔世尚能成就姻缘,有一定进步意义。它在人物塑造、关目安排、语言运用方面,都对后来汤显祖《牡丹亭》的创作具有一定影响。
玉箫女两世姻缘——明刊本《顾曲斋元人杂剧选》
首曲〔集贤宾〕系流传后世的名曲,明人孟称舜评此曲说:“其词如清夜闻猿,使人痛绝。”它通过一次春梦,来表现闺中少女相思情人那种被压抑的心情。开始一二两句写春天的景色,也是入梦的环境:纱窗外花儿在日光下摇荡着它的身影,黄莺在飞来飞去的啼着。由于春天花儿竞开、鸟儿争鸣,缭乱缤纷,所以逗引起女主人公的相思。三四两句对偶,都是写她进入梦境。梦当然是虚幻的,然而又是自由自在、随意追求的。五六两句就是具体的描写梦境:她一会儿追逐着采蜜的蜂儿,在柳树边凹地或长满花丛的溪畔,一会儿又随着蝴蝶在欣赏风月的亭台楼阁前飞翔。这当然是想象,而不是现实。七八两句写一觉醒来,自身仍在画屏前,在闺阁里面。梦中的追求是短暂的,——尽管那成双成对的蜂蝶自由飞翔,象征着女主人公的理想,然而现实却是自己的情人一去五年,渺无音讯。梦醒了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如从露水中坠下来的萤火虫,只好在黑暗角落中哭泣。最后两句相对,表现她无穷的愁绪。全曲属对工整,声调铿锵,而词气流畅,不愧是名曲。
〔逍遥乐〕开头三句接上曲,写玉箫愁绪无法排遣,而内心又平静不下来,只好从闺阁中走出来,倚遍她所在的高楼,也看不到京城长安。以下四句,是写她在高楼上什么也看不到的想象:那薄情的人在哪里?很可能已经别娶富贵人家的女儿,想起来对我没有诚意,过去两人海誓山盟都成了空话了。最后三句鼎足对,是说:关河阻隔路途又远,岁月如流时间过得又快,何况一去五年连封信也没有,极写玉箫对韦皋的怀念。
〔金菊香〕曲,依《柳枝乐》本,和《元曲选》本略有别。此曲写她思念成病后,尚强打精神,要自己画一幅肖像画,寄予韦皋。开始三句写玉箫几次落笔,强打精神,由于伤心流泪,颊上粉渍沾上泪珠,想画也画不成。后两句是说勉强画完了,鬓乱钗横,眉毛也没有画清晰。极写女主人公心意缭乱,伤心又不能自已。
〔柳叶儿〕写玉箫由于思念情人,形容憔悴,很长时间没有照镜子,现在一照,知容颜不如画中模样,十分伤心。接着说,她写了一篇《长相思》词,把自己对韦皋的一片真诚都写入这洁白薄绸的画面上了。而这一首词,也是寄给他的,告诉他:玉箫人已憔悴不如画面美丽,但心里却时刻在想念着他。
这四只曲子,集中刻画玉箫对久别情人的怀念。心理描写十分细腻、曲折,春梦、倚楼、写真、赠词,关目亦委婉多姿。作者以词家手笔,运用富有文采的语言,把这位多情的女主人公的苦闷、猜疑、执着描写得淋漓尽致。明贾仲明在《录鬼簿续编》的“吊词”中说:“《两世姻缘》,赏奇协音。”清人杨恩寿在《词余丛话》中也说:“《两世姻缘》杂剧,先得我心,词亦骀宕生姿,鲰生当阁笔矣。”并非溢美之词。
(萧善因)
杜牧之诗酒扬州梦·第一折
乔吉
〔那吒令〕倒金瓶凤头,捧琼浆玉瓯,蹴金莲凤头,并凌波玉钩,整金钗凤头,露春纤玉手,天有情天亦老,春有意春须瘦,云无心云也生愁。
〔鹊踏枝〕花比他不风流,玉比他不温柔,端的是莺也消魂,燕也含羞,蜂与蝶花间四友,呆打颏都歇在豆蔻梢头。
在元代,文人不被重视,被抛入社会底层的文人与沦落的妇女之间常常产生某种精神上的共鸣。与此相对应,一种将知识分子的命运同沦落妇女相联结的戏剧叙事模式——才子佳人戏,较之传统的“才子佳人”作品,便有了某种新的意义。在元杂剧中,文人们仕途蹭蹬,然而多数人在爱情追求上却坚韧不拔,十分专注。乔吉的《扬州梦》便是这样一部作品。它借唐代著名诗人杜牧在扬州的一段风流传说敷衍成剧,描写了杜牧邂逅歌伎张好好,历经波折,矢志不移,终结同心的故事。〔那吒令〕、〔鹊踏枝〕这两支曲子表现了杜牧酒宴上乍逢张好好时惊诧和喜悦的心情。
〔那吒令〕一曲一开始就向我们描绘了一个楚楚动人的歌伎形象:只见她缓缓倾倒镶缀着凤头的金色酒瓶,注下琼浆玉液,而后捧起盛满美酒的玉杯,踏着细碎的云步,有如窈窕玉女凌波踏浪,徐徐而来;又见她整了整发髻上的凤头金钗,露出纤细的玉手,身形风姿,显得是那样的优美。这一段实写人物的外形,他选取了人物轻盈而又纤巧的斟酒、端酒、敬酒的动作,来刻画人物的绰约风姿,着墨虽然不多,但却在感觉上给人造成一种迷离而流动的艺术效果。有趣的是,中国古典文艺一向注重“传神于阿堵”,这支曲子粗看似乎没有通过对人物的眼睛作具体描绘以表现歌伎姣好的内在气质和风韵,而犯了遗神取貌、舍本逐末的创作之忌;细看则不然,因为正是利用这种迷离动态的形象感受,才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杜牧酒宴上那种醉眼矇眬的神情和影影绰绰的视觉特点。仔细体味曲意,就可明白作者匠心独运之妙。曲末三句是虚写人物,以物拟人:天、春、云乃自然之事物,如果稍有灵性,也会为这位佳人所动。“天若有情天亦老”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句;“云无心”则化用陶潜“云无心而出岫”(《归去来兮辞》)之句;而“春有意春须瘦”则是乔吉自铸,插入其中,颇见机巧。三句都是反跌之笔。言外之意是:无情之物尚且如此,人将何以堪啊!全曲不用衬字,音节绵邈,着意于传达杜牧喜悦、流连的心情,风格典雅、工丽,展示了北杂剧后期创作的一种美学倾向。
杜牧之诗酒扬州梦——明刊本《元曲选》
〔那吒令〕一曲,作者言犹未尽,在〔鹊踏枝〕中,作者就进一步发挥,他将元曲所特有的酣畅淋漓的表现手法同诗歌艺术众宾拱主的创作技巧结合起来,以生活中逗人喜爱的花、玉、莺、燕、蜂、蝶为宾,集中笔墨,串成一气,长赋直比,似泼墨重彩,紧紧围绕着歌伎这个中心形象,进行大幅度的渲染与烘托。曲中没有一个字在写歌伎,却没有一个字不在写歌伎,直写到莺燕蜂蝶耷拉着脑袋歇在摇曳的豆蔻梢头。一句俚语“呆打颏”(又作“呆答孩”,伸长颈脖子发呆)入曲,显得生动、活泼、幽默、别致。这种写法一方面将物拟人,借花鸟草虫比拟人的思绪情态;另一方面又以虚代实,舍貌求神,调动读者的想象力,从物的情态中自由地想象人物之美。故上曲乃写其形,此曲乃传其神。一个完美的张好好,因此而形神兼备地跃然纸上了。
虽然,在艺术中将避实就虚和集中渲染的手法有机地统一起来并非难事,但在戏曲中要同时贴合主唱人物流动的心理意识就不那么容易了,也许这就是这两首曲子的成功之处——比较生动地传达出了杜牧对歌伎倾心、爱慕的真挚之情。
(赵莱静)
李太白匹配金钱记·第一折
乔吉
〔那吒令〕俺则见香车载楚娃,各剌剌雕轮碾落花;王孙乘骏马,扑腾腾金鞭袅落花;游人指酒家,虚飘飘青旗扬落花。宽绰绰翠亭边蹴踘场,笑呷呷粉墙外秋千架,香馥馥麝兰熏罗绮交加。
〔鹊踏枝〕闹炒炒嫩绿草聒鸣蛙,轻丝丝淡黄柳带栖鸦。碧茸茸杜若芳洲,暖溶溶流水人家。子规声好教人恨,他只待送春归几树铅华。
这是两首写景状物的曲词《金钱记》开场就展示了一幅风俗画。阳春三月三日,京城长安官员、百姓都去九龙池上观赏牡丹花。剧作男女主人公韩飞卿和王柳眉也各自去九龙池赏玩。这两首曲子就是韩飞卿与王柳眉相逢前所见到的九龙池畔景色,它为男女主人公邂逅布置了环境,渲染了气氛。
李太白匹配金钱记——明刊本《顾曲斋元人杂剧选》
〔那吒令〕开头以“俺则见”三个衬字领起,统摄两支曲文,下面描绘的景象都是男主角韩飞卿目睹耳闻的。前六句是三个对句,既是鼎足对,又是隔句对。而三鼎足句句尾均以“落花”收结,此又是“叠字格”变体。可见乔吉修辞功夫之老到。在内容上,这几句曲词,既有视觉形象,又有听觉形象。美女乘坐着香车,那雕轮各剌剌地碾碎了落花;王孙公子跨着骏马,那金鞭扑腾腾地袅打着落花,游人手指目顾着酒店,那酒旗虚飘飘地卷扬着落花。作品描画一幅车马嘈杂人声喧闹的春游图。“碾”、“袅”、“扬”三个动词的使用,给人以飞动的感觉,具有一种动态美。三句结尾都以“落花”收束,不仅使各句相互联结,而且也使自然景物的动态和人的动作相映成趣。在韵律上,本曲押韵的方法亦较独特,不仅二、四、六句协韵,一、三、五句也协韵,而且二、四、六句押重韵,重复使用一个“花”字,使韵脚密集,节拍短促,节奏鲜明,音调铿锵,形成一种音乐美。这首曲子明洪武三十一年(1398)完成的《太和正音谱》曾加以引用,但文字与本文所据的臧晋叔万历四十三年(1615)编选的《元曲选》略有出入。《太和正音谱》本曲前一部分引文是:“香车载楚娃,圪剌雕轮碾落花;王孙乘骏马,疏剌金鞭拂柳花;游人问酒家,窝那青旗插杏花。”“各剌剌”、“扑腾腾”、“虚飘飘”原作“圪剌”、“疏剌”、“窝那”;各句结尾的“落花”,原来分别是“落花”、“柳花”、“杏花”;“袅”、“指”、“扬”几个动词也原作“拂”、“问”、“插”。这种差异显然是臧晋叔改动的结果。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这一改动虽然每句发语拟声的衬字较为通畅,但整个曲词却较前呆板重复,不如原词音节响亮,句式活泼,景色多样。
作品以三句鼎足对写途中的游人后,紧接着又以三个对偶句写九龙池边的场景和游人的戏嬉、聚集。前一句写青年男子在踢球,中间一句写年轻女子荡秋千,后一句总写士女如云游人麇集。三句一写视野之广阔,一写听觉之愉悦,一写嗅觉之馨香,有色有形,有声有味,相得益彰。
如果说〔那吒令〕一曲是写人的话,那么〔鹊踏枝〕一曲则是写景。曲词开头两句,一写青蛙在嫩绿的草地上鸣叫,一写乌鸦在黄柳轻丝中栖息。两者一动一静,一浓一淡,相互对称,交相辉映。这两句曲词,实际上是从宋贺铸〔浣溪沙〕词“淡黄杨柳带栖鸦”和元王实甫《西厢记》“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的词句脱胎而来。作者把“池塘”改作“草”,“睡鸭”变成“鸣蛙”,动静相间,错落有致,别有一番情趣。这两句侧重于写动物,下面两句则着重写景色:“碧茸茸杜若(香草)芳洲,暖溶溶流水人家。”屈原《九歌·湘君》有“采芳洲兮杜若”的句子,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也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名句。这两句曲词正是由此嬗变而来,而不露任何斧凿的痕迹。从中可以窥见作者深厚的诗词修养和熔铸前人语句的功力。〔那吒令〕〔鹊踏枝〕两支曲子中间八句,运用叠字排比的手法,连续使用对仗的语句,使句式整齐,节奏匀称,造成一种极力铺排渲染的气势。曲的末尾骤然转变,以不规整的句式和错落的节奏,用杜鹃(子规)啼鸣的典故作为终结,收煞十分有力。
明李开先曾说乔吉的作品“蕴藉包含……种种出奇而不失之怪,句句用俗而不失其文”。这两首曲词,在语言上辞藻华丽,对仗工整,声律和谐,色彩鲜明,雅俗兼备,且善于铸旧为新,故颇能体现他的艺术风格。
(张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