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岩
【作者小传】
字鲁瞻,长沙(今属湖南)人,居溧阳(今属江苏)。宋丞相赵葵后裔。曾在元大长公主宫中应旨。好饮酒,传说醉后可顷刻赋诗百篇。因不得志,醉病而卒。《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一首。
〔中吕〕喜春来·过普天乐
赵岩
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卷燕迟,夕阳芳草小亭西。间纳履,见十二个粉蝶儿飞。一个恋花心,一个搀春意。一个翩翻粉翅,一个乱点罗衣。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欢嫩蕊,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
赵岩是南宋淳祐年间丞相赵葵的后裔,据说才思敏捷,酒醉后可顷刻赋诗百篇,为时人所推羡,并成为侯门文学侍从。但一生郁郁不得志,每日饮酒至醉,直至病死。今存赵岩散曲,仅此〔喜春来过普天乐〕一首,载于《至正直记》。《至正直记》又名《静斋类稿》,元末孔齐撰。孔齐家居溧阳,对该地名人轶事颇为熟谙,在该书卷一“赵岩乐府”条中介绍了此曲的写作背景。据记载,赵岩退居溧阳后,“尝又于北门李氏园亭小饮,时有粉蝶十二枚,戏舞亭前,座客请赋今乐府,即席成〔普天乐〕。”所以这首散曲的内容并非出于虚拟,而是即席赋景之作。
〔喜春来〕的前三句写眼前所见景物,先室内,后室外,为本篇的描写主体——十二个粉蝶的出现,艺术地再现了一个优美无比的环境。“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卷燕迟。”两句对仗工整,辞藻华美,看来这个溧阳李氏是富贵人家,庭园中富丽堂皇,幽香暗浮,帘幕低垂,整个环境显得十分深沉而幽静。“夕阳芳草小亭西”一句,写作者的视线由室内移向室外,而句意则顿为三层。夕阳迟迟,时为黄昏,此一层;芳草萋萋,又当晚春,此二层;“小亭西”为第三层,点明了作者目力所注视的方向。正是在这典型的江南暮春景观的衬托下,出现了本篇的描写主体。“间纳履,见十二个粉蝶儿飞。”“间”,偶或。“纳履”,穿鞋。此句写作者于酒后俯仰之间,无意中猛然瞥见了那十二个上下翻飞的蝴蝶。于是,读者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住,进入了一种审美期待的心理境界。从这个意义上说,〔喜春来〕四句实是全曲的引子。
元人散曲中写蝴蝶的篇章甚多,但常用“庄生梦蝶”的典故喻指浮生;专咏蝴蝶的,如王和卿〔醉中天〕《咏大蝴蝶》,用夸张笔法,似有所影射。赵岩这首带过曲,纯用赋法,将一群蝴蝶作为表现的对象,作逼真细腻的刻画,则是十分少见的。
〔普天乐〕共十一句,分写十二个蝴蝶的种种逗人姿态。要在如此短的篇幅里写出蝴蝶的“众生相”,既不能有重复,又要互有呼应映衬,确乎不易。作者多角度地观察,笔法又有虚实、明暗的变化,使全篇组成了一幅异常生动有趣的群蝶戏舞图。例如,“一个恋花心”是实写蝴蝶的采花活动,“一个搀春意”却是虚写。“搀”,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搀,犹抢也,即抢夺之抢。”蝴蝶居然有意抢夺大好春光,这里虽未作具体形态描绘,但作为艺术意象,这样写诗意似更浓郁,在蝴蝶身上传达出了春天的蓬勃生机。“翩翻粉翅”写蝴蝶凌空翻飞的姿态,“乱点罗衣”又写蝴蝶款款依人,十分活泼可爱。“掠草飞”是低飞,“穿帘戏”是高飞。这几句,时虚时实,或高或低,无不相映成趣。下面两句:“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又有或幻或真的笔法变化。蝴蝶与杨花同是暮春出现之物,而且在古代诗词中往往都与“西园”(本指汉武帝上林苑,但在诗词中多作为苑囿的泛称)相关。如李白《长干行》:“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不恨此花(指杨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赵岩此曲,巧妙地将杨花当成蝴蝶的陪衬,写它们一前一后地互相追逐嬉戏,终于蝴蝶赶过了杨花,在西园里歇息安睡了。这当然是艺术想象,是为“幻”。其中好像还融入了史达祖“惊粉重、蝶宿西园”(〔绮罗香〕《咏春雨》)的句意,使意象的内涵更趋丰富。这个蝴蝶好胜贪睡,另一个也颇有灵性,作者写它紧随游人、不离左右的逼真姿态,形象惹人爱怜,是为“真”。全曲最妙的是结末一句:“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细心的读者想必会问:〔普天乐〕共十一句,只写了十一个蝴蝶,何来第十二个?我们只有知道了“梁祝化蝶”这个古代美丽的传说,方能解开此谜。
梁祝故事最早见于唐代载籍,元人散曲中也时有涉及。清人邵金彪作《祝英台小传》,记载较为详明。据说,梁山伯忧愁而死之后,“英台乃造梁墓前,失声恸哭,地忽开裂,堕入茔中,绣裙绮襦,化蝶飞去。……今山中杜鹃花发时,辄有大蝶双飞不散,俗传是两人之精魂。今称大彩蝶,尚谓祝英台云”(俞樾《茶香室四钞》引)。可以说,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心理上,蝴蝶双宿双飞已成了美好爱情的象征。显然,此曲末句中的“祝英台”,是另一个蝴蝶的代名词了。末句一笔兼写两个蝴蝶,明写一个,暗喻一个,真是文人弄笔,狡狯如此!这样写,能引起读者斟酌思索的兴趣,体现出曲尚奇巧的特点。若在诗词中这样写,就不免堕入油滑纤巧了。不仅如此,作者写两个蝴蝶“梦里为期”,由物及人,从自然界的美好事物生发出对人间爱情的由衷赞美,这是对所描写对象的一种超越,赋予了艺术意象以激发读者联想的动人魅力。五代张泌诗云:“幽窗漫结相思梦,欲化西园蝶未成。”(《春夕言怀》)这是由人及物,从人间的相思欢娱不成,引发出对自然界蝴蝶双宿双飞的艳羡,其思路虽然相反,而作为比兴象征的心理依据却是一样的。
这首散曲并没有深厚的意蕴,它不过是文人茶余酒后写作的游戏文字。但是,作者笔下的那十二个蝴蝶是如此活泼可爱,体现出大自然中那活跃的生命力量;作者的爱物之心,从文字间沛然涌流,表明了他是一个热爱自然、热爱生命的作家,全曲富于戏谑意味,而并不流于庸俗佻薄。特别是那接连不断的十一个“一个”,都是曲中衬字,增添了曲子活泼的韵味和轻快的节奏感,和所表现的内容情趣正相适应,令人击节叹赏。
(方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