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方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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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名子正,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曾于华亭莺湖建房数间,四面为镂花方窗,如洞天状,名曰“方壶”,因以为号。约生活于元末明初。工散曲。作品今存小令十三首,套数五套。

〔中吕〕红绣鞋·阅世

宋方壶

短命的偏逢薄倖,老成的偏遇真成,无情的休想遇多情。懵懂的怜瞌睡,鹘伶的惜惺惺,若要轻别人还自轻。

元代散曲作家大都与社会各阶层有密切联系,阅世很深。他们常以《阅世》、《叹世》、《劝世》、《警世》为题,发表他们对世情和人生的一些认识和感慨,或表明他们的处世哲学。他们把社会看作一片名利场;他们自己,也劝人们走隐居避世的道路。这首小令虽也题名《阅世》,却是从另外的角度去观照人生的。首先是离开了仕途官场,把视角移向广大社会和人民大众,其次是从道德人情方面去审视人与人的关系,于是观察和总结出了一些具有积极意义和普遍意义的人生哲理。这首小令的基本思想可说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它启示人们应该有情有义,只有尊重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尊重。这种思想虽在前人的格言中已有过表述,但宋方壶运用散曲形式,使它得到更通俗、形象的文学表现。

全曲六句,句式大致相同,内容也近似,但并不觉得是堆砌,而是浑然一体的有机构成。层次清晰,以三句一组分为两层。每三句的前两句写人所共知的现象作为陪衬,目的是引出作为对世人警策的第三句。而每一组前两句又是由正反两重意思组成。第一层首句说短命的(民间对无德的人的詈辞)一定会碰到薄情者,次句说老成的人别人定以真诚相待;第二层首句说糊涂人必然赏识瞌睡虫;次句说聪明人也会受到鹘伶(机灵)人的爱惜。而有了一反一正的垫衬,其“无情的休想遇多情”,“若要轻别人还自轻”两句带有人生哲理色彩的警语自然充分有力了。

再从语言看:“短命的”、“老成的”、“懵懂的”、“鹘伶的”,以致“惺惺惜惺惺”这些通俗而具有元代特色的俗语自然而纯熟的运用,更使得这首小令显出元曲的明快风趣的特色,非堆砌谚语格言者可比。

(姚品文)

〔中吕〕红绣鞋·客况

宋方壶

雨潇潇一帘风劲,昏惨惨半点灯明,地炉① 无火拨残星。薄设设衾剩铁,孤另另枕如冰,我却是怎支吾② 今夜冷。

〔注 〕①地炉:挖地为坑的火炉,坑中熏火以取暖。②支吾:也作枝梧,本义为抵拒,引申为应付、挨过。

客况,即旅中之境况。以“客况”为题的作品,多以游子思乡命意。这支散曲写“我”在夜宿旅店时的境况和感受,虽未出现思乡、思亲的字面,但思乡、思亲之情却浸透字里行间。

散曲的前三句描画了旅店的境况:窗外雨声潇潇,寒风劲吹,帘动风入,案上灯烛被风吹得欲明欲灭,昏昏惨惨;地上有地炉,夜深了,炉坑中没有暖气,用火箸翻拨,也只有残剩的火星数点而已,丝毫无补于祛寒取暖。数句属客观描绘,亦渗透了主人公的主观感受。“潇潇”雨声使人愁闷,“一帘风劲”使人感到寒冷。“昏惨惨”不仅是对灯光的描绘,也是对主人公心境的刻画,暗淡的灯光使人感到昏沉寂寞而凄凉。炉中残星数点,使人无法取暖,更觉得寒气逼人。字里行间,可谓情景互渗,水乳交融。

散曲的后三句承上而直接描述主人公的感受与心境。“薄设设(通瑟瑟)衾剩铁,孤另另(通伶仃)枕如冰。”剩,剩余,衾胜铁,空余的一半被子冰冷如铁。在家中与亲人合衾共枕,温暖如春,而在旅店之中伶仃只影,枕剩衾寒,被子枕头空了一半,没有体魄上的温暖,也没有感情上的温暖,因此,更感到如冰似铁。这种凄凉寒冷的境况汇聚到一点:“我却是怎支吾今夜冷。”我怎么能挨过今夜的寒冷寂寞呢?旅店的凄寒苦楚、孤单寂寞,简直使人不可忍受。

全篇描述客旅途中的寂寞孤独,浸透游子思乡、思亲之情怀,在情景的描绘中逐步将读者引入作品的意境。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人间词话·附录》)宋方壶这支散曲,境中见意,意不离境,景中有情,情由景生,意与境浑成,情与景交融,虽未臻上乘,亦不失为佳构。

(张玉奇)

〔中吕〕山坡羊·道情

宋方壶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孟轲与景春谈论怎样才算得“大丈夫”的问题时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这一观点,长期以来,一直是中国正直的知识分子的生活信条。宋方壶生当元蒙统治的乱世,是柔顺以求取富贵,还是刚直而坚守志气呢?他的这一曲〔山坡羊〕《道情》便是其回答,表明他是按孟轲的上述观点来处世、做人的。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以工整的四言对偶句开端,节奏平稳轻快。“青山”、“白云”,色彩柔和,形象鲜明,又一下便能激起人的联想,使人在脑际浮现出优美的山林风光来。在“青山”、“白云”之后,分别连缀“相待”和“相爱”,不仅把“青山”、“白云”人化了,更展现了这山林风光的魅力和他对这山林风光的陶醉情态,神似于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后一句补足其乐于隐居山林之意,酣畅饱满。“紫罗袍共黄金带”,语本《北齐书·杨愔传》:“愔自尚公主后,衣紫罗袍,金缕大带。”指做大官。只这七个字,语意不明,故特于其前添了“梦不到”三个衬字,形成了十言的长句,节奏为之一变。对于做官的事,夜间入睡,神志不清的“梦”中尚且“不到”,白天神志清醒,就不在话下而“不到”了,这是透过一层的表现手法。有了这三个衬字,作者厌恶官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的情愫便顿时活现了。

“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结构与前三句一样,同是先写景而后抒情。不过前三句所写的是远景,大环境,而这四句所写的是近景,小环境;前三句所抒的是因当前现实所产生的厌恶官场之情,而这四句所抒的是对朝代更替和历史人物成败所产生的安贫乐道之情。“一茅斋”,是作者所居的陋室。这一陋室的位置,从前三句可知,定是在白云缭绕的青山之间,其清幽可以想见。“野花开”,是作者所居陋室附近的景象,充满了生意,充满了野趣。这两句看似纯客观的描述,其实却包含着作者自我满足的情绪。虽然所居只是简陋的“一茅斋”,但眼前有“野花开”可赏,远望有“青山相待,白云相爱”,而绝无利名、是非之缠,岂不值得怡然自得吗?既可怡然自得,“谁家兴废谁成败”,便可以不予理睬,所以特于其前添了“管甚”两个衬字。不管“谁家兴废谁成败”,可能一是认为自己“无力正乾坤”(杜甫《宿江边阁》);二是感觉到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作者自己的表述则是“陋巷箪瓢亦乐哉”。这一句,语本《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作者以颜渊自况,进一步表现了安贫乐道的志趣,说明他的“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并非真正忘世,只不过要守道而已。这种安居山林茅斋过清贫生活的行为,即是对孟轲所说的“不得志独行其道”的实践。

最后的排比句“贫,气不改;达,志不改。”斩钉截铁,戛然而止,收煞全篇,掷地有声,把思想的高度和情感的强度有力地推进了一层。“贫,气不改”,便是孟轲所说的“贫贱不能移”;“达,志不改”,便是孟轲所说的“富贵不能淫”。作者没有具体说出他的“气”与“志”的内涵,但已表明其“气”与“志”是与苟活取容,背道义而求富贵水火不相容的,因此我们推想其“气”与“志”的内涵近于孟轲所说的“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恐是能被容许的吧?

(何均地)

〔双调〕清江引·托咏

宋方壶

剔秃圞一轮天外月,拜了低低说:是必常团圆,休着些儿缺,愿天下有情底都似你者。

这支散曲题作“托咏”,当是托物咏怀之意,具体说来,就是寄情于明月,诉说美好的祝愿,希望天下有情人都能像中秋的月亮一样团圆。五代冯延巳的〔长命女〕词有云:“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命意与此曲相近。金、元以后的戏曲里,经常出现对月拜祝的情节,与这支曲子更为接近。开头的“剔秃圞”是元曲里较为常见的语汇,用作圆的形容词。“剔”字是语助词,有音无义;“秃圞”是“团”字的分读,写成“团圞”、“团团”,其义亦同。《董西厢》里有“觑着剔团团的明月,伽伽地拜”的句子,用法与此全同。“拜了低低说”一句,颇有情致,发自内心的祝愿,全在一片虔诚,低声的叨念,已将心迹与神态全然勾画出来。祝愿月亮常圆,却用了“是必”二字,似乎由祈求变成了命令,这样写,正是为了表现当事人那专一的要求与迫切的心情。“休着些儿缺”的“着”字,有“使”、“让”的意思。永远不让圆月有一点儿缺损,显然并不符合实际情况,但是,唯其不情,方见真情,词曲里面类似这样的写法是不罕见的。末句很有分量,足以收束全曲。《西厢记》里,红娘有一句台词,说的是“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那是可以概括全剧主题的一句名言。这里说“都似你者”,正扣托月咏怀的题目,似月之常圆,正是对“如花美眷”的祝愿。“者”,是语尾助词,表现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语气。“天下有情底”,范围就广了,与前引冯延巳词相比,它已然超出了“郎君”、“妾身”的“自我”的小圈子,推己及人,在情感的深厚之外更增添了博大的内含。所以说,这支曲子的末一句是很有分量的。总观全篇,虽然短小,并不单薄;虽然不是着力刻画人物,却也让当事者敞开了一页心扉。至于语言的生动、活泼、口语化,则使作品比较充分地显示出了“曲子”的艺术特色。

(王双启)

〔双调〕水仙子·居庸关中秋对月

宋方壶

一天蟾影映婆娑,万古谁将此镜磨?年年到今宵不缺些儿个。广寒宫好快活,碧天遥难问姮娥。我独对清光坐,闲将白雪歌,月儿你团圆我却如何!

居庸关系长城的重要关口之一,在今北京昌平境内,宋方壶为华亭(今上海松江)人,乃是从数千里外漂泊来此的。逢中秋佳节,登居庸雄关,面对晴空皓月,作为一个羁旅行役之人的他,不免感慨而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从而激起了创作的动机,于是产生了这一曲小令。“一天蟾影映婆娑”,起得美丽,描出了一个天无纤尘,月光皎洁,下照人寰动摇之景物的中秋之夜的独特境界,引人入胜。“蟾影”,即月影。传说月中有蟾蜍,故借称月为蟾,月影为蟾影。“婆娑”,本来是状盘旋舞蹈之貌的,这里作为名词用,指一切在月光下动摇的景物。“万古谁将此镜磨?”逞才发挥,就月联想,忽地由眼前思及“万古”,把时间扩展到了无限遥远,诱人寻思。以新磨之镜比明月,古已有之,但询问谁磨,意却尖新。“年年到今宵不缺些儿个”,轻轻一笔,带回眼前,紧扣“中秋对月”。中秋之夜,明月常为风云所掩,“年年到今宵不缺些儿个”,不过是方壶的主观看法罢了。“不缺些儿个”,似褒非褒,似贬非贬,笔墨狡狯,给后文留下了余地。“广寒宫好快活”,转入即景抒情,羡慕之意,溢于言表。“广寒宫”,传说中的月中仙宫之名。“碧天遥难问姮娥”,无限遗憾,宛转出之,妙趣横生。所欲问的是什么内容,没有具体说明。不是不能说明,乃是有意不说明,好给读者提供想象的空间,并迅疾地抒写自己的情怀。“姮娥”,即嫦娥,传说中的月宫仙女。“我独对清光坐”,突出了一个孤独者的自我形象,与在广寒宫中过快活生活的仙女们形成鲜明的对照。“清光”,指月光。“闲将白雪歌”,一个“闲”字,道出了内心的寂寞。“白雪”,古代高雅的歌曲名。《文选》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歌唱《白雪》,是“闲”得无聊的表现,兼有慨叹曲高和寡,知音难遇之意。“独对清光坐,闲将白雪歌”,对仗整齐而天成,毫无做作的痕迹。“月儿你团圆我却如何”,怨气冲天,响亮传神,绾摄全篇,集中地抒发了他漂泊江湖,孤独寂寞的不满情绪。读了这末句,这才使人悟到,前面写中秋的朗月,羡广寒的快活,原是为了反衬这末句的,而独坐、闲歌,原是为这末句铺垫的。

关于小令,元人有不用衬字的主张(见周德清《中原音韵》),方壶用了“到今宵”、“碧”、“我”、“月儿你团圆”等十来个衬字,显得清通流畅,使全曲生色。体现出散曲“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急切透辟,极情尽致”等特色,恰切地表达了作者所欲表达的思想情感。

这曲小令多汲取辛稼轩〔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一词中的意象。辛词云:“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乘风……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当然,二者的思想情感、艺术风格等是迥然相异的,不赘说。

(何均地)

〔双调〕水仙子·叹世

宋方壶

时人个个望高官,位至三公① 不若闲。老妻顽子无忧患,一家儿得自安。破柴门对绿水青山。沽村酒三杯醉,理瑶琴② 数曲弹,都回避了胆战心寒。

〔注 〕①三公:朝廷最高军政长官,或最高荣誉职衔。历代所指不一,如周代称司马、司徒、司空为三公;汉代称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②瑶琴:以美玉装饰的琴。

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在我国古代社会,知识分子的共同奋斗目标是“学而优则仕”。欧阳修《相州昼锦堂记》说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宋方壶这支散曲第一句对此作了更为直切明了的高度概括:“时人个个望高官。”但旋即逆转笔锋,用“不若”一词对这种时尚作了否定。位至“三公”,在一人(君王)之下,万人(百姓)之上,可谓仕宦之登峰造极,然而在作者看来,却是“不若闲”,不如闲居野处,表示了与时尚截然相反的见解。次句中的“不若”二字是一篇之枢纽,以下六句均是写闲居野处胜过高官。第三、四、五、六、七五句正面描述闲居野处的安稳、悠游,末句又以高官显位的忧患战栗作反面衬托,突出了位至三公不若闲的主旨。

“老妻顽子无忧患,一家儿得自安。”是一笔兼写两个方面。从字面看,“无忧患”,“得自安”,是写闲居野处的安稳可靠;可字里行间,似乎还隐伏着对宦海风波的担忧。所谓“伴君如伴虎”,一人有罪,往往牵连九族。因此,当时的人们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社会心理:家中有人做官,既想因此而沾光,皆大欢喜;又恐发生不测、大祸临门。一有风吹草动,则合家惊惧,朝不谋夕。作者所谓做官不如闲居,正是基于这种心理。

“破柴门对绿水青山。沽村酒三杯醉,理瑶琴数曲弹。”这三句写闲居野处之悠闲自得,虽家境贫寒,柴门破旧,但面对绿水青山,却深得自然之趣。兴来时,沽酒买醉,酒酣时,则弹琴自娱。这种隐居生活,本极平常,而作者为何会有如此乐趣?末句揭明原因:“都回避了胆战心寒。”一语破的,点出了上述隐居生活之所以可乐可贵。

在元代散曲中,以隐逸命意的作品不少,但多为描述隐逸之乐;以叹世为题的作品也不少,但也多重在对官场罪恶的揭露。而将二者兼顾并重,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揭示出士大夫追慕隐逸的某种社会根源的作品却不多见。本首散曲以通俗明朗的语言,简洁紧凑的行文,表达了作者对这一社会问题的深刻思考,从而引起读者共鸣和思索,这正是它的成功之处。

(张玉奇)

〔南吕〕一枝花·蚊虫

宋方壶

妖娆体态轻,薄劣腰肢细。窝巢居柳陌,活计傍花溪。相趁相随,聚朋党成群队。逞轻狂撒蒂𡠹,爱黄昏月下星前,怕青宵风吹日炙。

〔梁州〕每日穿楼台兰堂画阁,透帘栊绣幕罗帏。帐嗡嗡乔声气,不禁拍抚,怎受禁持?厮鸣厮咂,相抱相偎;损伤人玉体冰肌,殢人娇并枕同席。瘦伶仃腿似蛛丝,薄支辣翅如苇煤,快棱憎嘴似钢锥。透人,骨髓,满口儿认下胭脂记。想着痒 那些滋味,有你后甚是何曾到眼底?到强如蝶使蜂媒。

〔尾〕闲时节离不了花香柳影清阴里睡,闷时节则就日暖风和叶底下依。不想瘦躯老人根前逞精细,且休说香罗袖里,桃花扇底——则怕露冷天寒恁时节悔。

蚊子,很早便与我国先民的生活发生联系了,在先秦典籍中,有所记载。在我国文学史上,晋代有赋写蚊,而唐宋诗人诛伐蚊子的篇章更多。宋方壶这一套数,则是现存元人散曲中以通俗的语言、诙谐的笔调、拟人化的手法咏蚊子的唯一的一篇。由于元人的俗语,好些今天已经不用,加上传抄、刻印所出现的鲁鱼亥豕之误,增加了阅读这篇作品的一些困难,但仍不妨碍我们欣赏。

《一枝花》一曲,主要表现蚊子的形体特征和生活习性。“妖娆体态轻,薄劣腰肢细。”只这两句,便知是蚊子。“体态轻”,“腰肢细”,除了状蚊子,便挪用于他物不得。“妖娆”,本是赞美妍媚之词,用在这里则含有卖弄妖娆的贬义。“薄劣”,是就其情性而说的,意思是轻薄顽劣。“窝巢居柳陌,活计傍花溪。”说蚊子喜欢生活在柳丛中、流水边的环境。蚊子并无“窝巢”,说“窝巢居柳陌”,显示的只是宋方壶的印象,不能从昆虫学的角度苛求。“相趁相随,聚朋党成群队。”写蚊子互相追逐,互相跟随,成群结队的习性。“逞轻狂撒蒂𡠹,爱黄昏月下星前,怕青宵风吹日炙。”讲蚊子之喜在昏暗中轻狂放肆的嗜好与对风吹日晒的畏惧。“月下星前”,“青宵”的装点,使句子藻艳而不枯瘁。“蒂𡠹”,《雍熙乐府》作“殢滞”,可从。“撒殢滞”,元曲中常用,放肆、放刁,撒赖的意思。“青宵”,疑为“青霄”之误。“青宵”,苍空、碧空,与上句的“黄昏”相对,写的是白天。

接着的〔梁州〕一曲,主要表现蚊子对人的侵扰和人对蚊子的怨恨。“每日穿楼台兰堂画阁,透帘栊绣幕罗帏。”说蚊子飞入人们居室的情况。“每日”,《雍熙乐府》作“每夜家”,与上曲末尾更合拍,更符合蚊子昼伏夜出的实际,可从。“楼台、兰堂、画阁”连用而前置一“穿”字,“帘栊、绣幕、罗帏”连用而前置一“透”字,为的是给人以蚊子无法阻挡,无孔不入的印象。“帐嗡嗡乔声气,不禁拍抚,怎受禁持?”写人对蚊子叫声、偷袭和纠缠的厌烦。“帐嗡嗡”,《雍熙乐府》作“怅嗡嗡”,可从。“怅”,不痛快,这里作动词用,意思是对蚊子的嗡嗡声感到不痛快。“乔”,元曲中常用的贬义词,这里可作狡诈、刁滑解。“不禁”,不耐的意思。“拍抚”,指蚊子对人体的接触。“禁持”,纠缠、折磨的意思。白居易《咏蚊蟆》有句云:“咂肤拂不去,遶耳薨薨声。”这三句的意象,颇与之相近。“厮鸣厮咂,相抱相偎;损伤人玉体冰肌,殢人娇并枕同席。”述蚊子叫着、咂着嘴,拥抱着、偎依着人而叮之,损伤人身体,扰人清睡的情状。“殢人娇并枕同席”,意谓蚊子对娇媚的妇人,纠缠不去。“殢人”,情妇。柳永〔玉蝴蝶〕词:“要索新词,殢人含笑立尊前。”周邦彦〔南柯子〕词:“长是枕前不见殢人寻。”“瘦伶仃腿似蛛丝,薄支辣翅如苇煤,快棱憎嘴似钢锥。”围绕着蚊子的叮人,再写其腿瘦、翅薄和嘴锐利的形体特征。“伶仃”、“支辣”、“棱憎”,分别为其前面“瘦”、“薄”、“快”的词缀,起加强语气的作用,不能孤立开来训释。下面的“痒 ”,其构词法亦同。“如苇煤”,《雍熙乐府》作“似莩灰”。按《汉书》卷五十三的《景十三王传》:“今群臣非有葭莩之亲。”注:“晋灼曰:‘莩,葭里之白皮也。皆取喻于轻薄也。’师古曰:‘葭,芦也。莩者,其筩中白皮至薄者也。'”疑此处当作“似莩皮”。“透人,骨髓,满口儿认下胭脂记。”状蚊子“利嘴入人肉”(吴融《平望蚊子》诗)吸人血的情况。“透人,骨髓”,极言其似钢锥的快嘴刺入人肌体之深。“认下”,记下。“胭脂记”,指人的血迹。“想着痒 那些滋味,有你后甚是何曾到眼底?”写被蚊子叮后,奇痒难当,不能入睡的情态。《雍熙乐府》这两句作“想着那痒撒撒些滋味,有你时几曾睡到眼底?”意更显豁,可从。“到强如蝶使蜂媒”,是承前面被蚊子所叮者乃美人而滋生的,意思是说被蚊子叮后,身上发痒,难以合眼,比飞舞于花间的蝶使蜂媒之引起人的愁思,因而难以成眠为尤甚。句中的“到”,与“倒”同。

最后的〔尾〕一曲,主要表现蚊子吸饱人血后,在白天的状况和作者对它的嘲笑。“闲时节离不了花香柳影清阴里睡,闷时节则就日暖风和叶底下依。”“闲”、“闷”,展现蚊子吃饱喝足后的心态。“花香柳影清阴里睡”,“日暖风和叶底下依”,艳丽轻俊,描绘蚊子的志得意满,与《一枝花》曲相呼应。“不想瘦躯老人根前逞精细,且休说香罗袖里,桃花扇底——则怕露冷天寒恁时节悔。”包括三层意思:一、“瘦躯老人”,血不丰美,所以蚊子在吃饱之后的白天,懒得去他“根前逞精细”,叮他。“根”,即“跟”。“精细”,聪明的意思。二、“香罗袖里”,飞翔不便,“桃花扇底”,时时风起,对蚊子说来是危险的境地,所以蚊子在吃饱之后的白天,更不想去“逞精细”了。三、“则怕露冷天寒恁时节悔”,嘲笑蚊子现在吃饱不动,自在逍遥,到“露冷天寒恁时节”,飞不动而末日来临,就该后悔了。刘禹锡《聚蚊谣》有句云:“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这句与之意同,只是语气两样罢了。

明代曲学家王骥德在《曲律》中说:“咏物毋得骂题,却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不贵说体,只贵说用。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骊黄之外,约略写其风韵,令人仿佛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宋方壶的这一咏蚊子的套数,没有“骂题”之病,也不离题;不重在写蚊子的形体,而重在显蚊子的神态;特别是以拟人化的手法,写蚊子的如何扰人,如何叮人,有扑朔迷离之趣,又十分细致入微。通篇找不着像范成大《嘲蚊》诗:“口衔钢针锋,力洞衲衣袭。啾声先计议,著肉便成吸。黝豹犹未定,卓锥已深入。血髓姑嘬升,势甚辘轳汲。沈酣尻益高,饱满腹渐急。晶晶紫蟹眼,滴滴红饭粒。拂掠倦体烦,爬搔瘁饥涩……”那样句句坐实的笔墨,也不像范仲淹《蚊》诗:“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求旦暮,休更问前程。”那样避实就虚,重在寄慨,而是“不即不离,是相非相”的。基于这些,不能不说本篇颇与王骥德的理论相符,是元人咏物散曲中的上品。止于笔墨游戏,寄托不深,则是其不足。

(何均地)

〔越调〕斗鹌鹑·送别

宋方壶

落日遥岑① ,淡烟远浦② 。萧寺③ 疏钟,戍楼暮鼓。一叶扁舟,数声去橹,那惨戚,那凄楚,恰待欢娱,顿成间阻。

〔紫花儿〕瘦岩岩香消玉减,冷清清夜永更长,孤另另枕剩衾余。羞花闭月,落雁沉鱼。踌躇,从今后谁寄萧娘一纸书?无情无绪,水淹蓝桥,梦断华胥。

〔调笑令〕肺腑,恨怎舒,三叠阳关愁万缕。幽期密约欢爱处,动离愁暮云无数。今夜月明何处宿?依依古岸黄芦。

〔秃厮儿〕欢笑地不堪举目,回首处景物萧疏,星前月下谁共语。漫嗟吁,自踌躇,何如?

〔圣药王〕④ 别太速,情最苦。松金减玉瘦了身躯。鬼病添,神思虚,心如刀剜泪如珠。意儿里懒上香车。

〔尾〕眼睁睁怎忍分飞去,痛杀我也吹箫伴侣。不付能⑤ 恰住了送行客一帆风,又添起助离愁半江雨。

〔注 〕①岑:小而高的山。②浦:小河流入江海的入口处。③萧寺:即佛寺。相传梁武帝萧衍造佛寺,命萧子云飞白大书曰“萧寺”。后世即用以泛指佛寺。④这支曲子《太平乐府》缺,据明李开先《词谑》抄补。⑤不付能:好不容易。

这支套曲写男女送别,以女子的口吻,淋漓尽致地抒发了缠绵悱恻、千回百转的相思离别之情,读来情真意切,动人肺腑。

〔斗鹌鹑〕曲写送别的情景。首二句写所见,远山沐浴着夕照,水边笼罩着淡烟。次二句写所闻,佛寺疏疏落落的钟鸣,戍楼断断续续的鼓声。这傍晚的景色,加重了离人的依依惜别之情。而且这些景物,又是离人所见、所闻,染上了感情色彩。四组名词并列,色调暗淡、声音沉重,奠定了整支套曲沉痛清凄的基调。而“一叶扁舟,数声去橹”两句,一下子把离人带进了无情的现实之中,不由得直接倾吐“悲莫悲兮生别离”的惨戚凄楚之情。

〔紫花儿〕以下四支曲子,笔锋一转,分别写别后之思、别后之愁、别后之叹、别后之苦,言如剥笋,势如破竹,将女子的离别之情描绘得细致入微。

〔紫花儿〕曲首三句用倒装句法,正因为孤身难寐,才感到“冷清清夜永更长”;而连日的相思不寐,怎不令人日渐消瘦?“羞花闭月,落雁沉鱼”,原是用来形容女子貌美的,在这里却包含着空有美貌,无人赏识之意。唐人杨巨源《崔娘》诗云:“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这里借用“萧娘一纸书”的成句,含蓄而又深挚地表达了自己肝肠寸断的相思之情:即使借书信以达情,又凭谁送达对方?“水淹蓝桥”合用尾生期女和裴航遇云英两个典故。传说战国时鲁人尾生与女子约会于桥下,女子未来,河水上涨,尾生坚守信约,决不离去,抱桥柱而淹死(见《庄子·盗跖》)。又,唐裴铏《传奇》写唐长庆间秀才裴航科举落第,途经蓝桥驿,爱上了一位少女云英,后来经过种种曲折,终于和云英结了婚(见《太平广记》卷五十)。后代将蓝桥指代与情人相会之所,“水淹蓝桥”则指夫妻分离或情人不能相会。“华胥”是寓言中的理想国,传说上古时代,黄帝白天睡觉,梦见周游于华胥氏之国,那里没有官长,没有嗜欲,没有爱憎,没有利害,也没有夭亡(见《列子·黄帝》)。“梦断华胥”是作者借以比喻只能在梦里和意中人欢会。

〔调笑令〕曲从游子和思人两方面畅抒别后之愁。首三句是说离别之愁抑塞于怀。唐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此诗因其别意深长,被人谱曲歌唱、传诵久远,称作《阳关三叠》。作者这里借以作送别时絮絮叨叨的话语。四、五两句写思人徘徊于“幽期密约欢爱处”,特别是在离别的傍晚时分,那滚滚暮云宛如绵绵离愁,翻卷不息。六、七两句写游子,化用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词句,揣测游子旅途之景,而“古岸黄芦”的衰凄景色,隐隐透露出游子的沉郁之情。

〔秃厮儿〕与〔圣药王〕二曲,直抒胸臆,声泪俱下,直逼出〔尾〕曲的凄怆之音。尤以半江暮雨,景中含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

抒情曲折婉转而又直率奔放,细腻入微而又热情深挚,是这支套曲的一个突出特点。作者将女子离别时的忧思、苦痛和哀愁,娓娓道来,层层铺叙,而字里行间又流溢着炽烈的情感,因此,全曲显豁透彻,耸人听闻。语言既通俗自然,又工巧清丽,雅俗共赏,是这支套曲的另一突出特点。“恰待欢娱,顿成间阻”,“意儿里懒上香车”,“眼睁睁怎忍分飞去”等语,明白如话,但却俗不伤雅。“落日遥岑,淡烟远浦”,“今夜月明何处宿?依依古岸黄芦”等语,用诗词中常见的语言,典丽工雅,语简意浓。即便用典,“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李渔《闲情偶寄》),如“水淹蓝桥,梦断华胥”,“三叠阳关愁万缕”之类。

(郭英德)


杨朝英王举之

宋方壶|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