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养浩
【作者小传】
(1270—1329)字希孟,号云庄,济南(今属山东)人。武宗朝,入拜监察御史,因批评时政被免职。后复官至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辞官归隐,屡召不赴。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出任陕西行台中丞,致力于治旱救灾。到官四月,劳瘁去世。能诗。散曲多写归隐生活,寄寓对时政的不满,怀古和写景之作也各具特色。有散曲集《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以及《归田类稿》、《云庄集》。《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一百六十一首,套数二套。
〔中吕〕最高歌兼喜春来
张养浩
诗磨的剔透玲珑,酒灌的痴呆懵懂。高车大纛① 成何用,一部笙歌断送。金波潋滟浮银瓮,翠袖殷勤捧玉钟② 。对一缕绿杨烟③ ,看一弯梨花月④ ,卧一枕海棠风⑤ 。似这般闲受用,再谁想、丞相府帝王宫。
〔注 〕①大纛(dào到):大旗。②翠袖殷勤捧玉钟:晏幾道《鹧鸪天》词句,“翠袖”原作“彩袖”。③绿杨烟:李贺《浩歌》:“娇春杨柳含细烟”。④梨花月:晏殊《寓意》诗:“梨花院落溶溶月”。⑤海棠风:元好问《雪岸鸣鹌》:“秋千红索海棠风”。
此带过曲,《雍熙乐府》、《北宫词纪》俱作〔最高歌兼喜春来〕。按此处所兼者,实为〔摊破喜春来〕。首二句为〔喜春来〕本调,“对一缕”三句为本调〔煞〕,末三句仍用〔喜春来〕作结。〔摊破喜春来〕,惟与〔最高歌〕为带过曲,今改。
起首两句振起全篇。“诗磨的剔透玲珑”,则千锤百炼、不惮屡改;非极度清醒,一丝不苟,是不能做到的。“酒灌的痴呆懵懂”,则昏昏然进入醉梦之乡,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非极度糊涂,忘情世事,也是很难做到的。诗以言志,酒以忘忧,古代一些有抱负的文人,当政治黑暗屏居野处之际,大都以诗、酒来自遣,张养浩的闲居生涯,也是这样度过的。既刻意为诗,说明他并未完全忘情于世;但满腹经纶,胸中锦绣,不得见之于事业,仅仅化为案头之文章,其内心深处并不是真正平静的。沉湎于酒,说明他还有牢骚,不过表现的比较含蓄,没有直接说破而已。“高车”二句,自为问答,是对往日旧我之否定。人生百年,直如朝露。即使封侯拜将,乘高车,张大旗,死期一至,还不是一部笙歌送入坟墓了事!
前曲只是虚写,侧重于议论,后曲〔摊破喜春来〕,则转入具体的描绘,用一系列美丽动人的物象,重申闲居之所乐:美酒溢于银瓮,浓香四射,已经使人馋涎欲滴;何况有美人持杯,频频劝饮,情意难却,安有不醉之理!不仅饮酒可乐,由于摆脱了名利的羁绊,心无挂碍,万象俱空,田园中所见之一切,几无往而不乐。绿杨烟,梨花月,海棠风,都是寻常所见之景,但诗人面对这些景物,却有无限会心之处。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发清思,出奇想,形之于毫端,自然都是玲珑剔透的诗篇。正是由于作者看透了“丞相府,帝王宫”世界的污浊,才另辟天地,极力美化自己的闲居生活。这里面,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有执着的追求以及对自己所选择的人生道路的肯定。历尽了仕途况味的张养浩,自然深感做官味同嚼蜡,而急流勇退了。乐天知命的人生哲学,更使他随遇而安,似乎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满足。
张养浩的《云庄乐府》,主要反映辞官后闲居生活之乐趣,并不是真正的在歌咏田园,自与历史上的田园诗人有所不同。他所写的都是眼前即目之景,而气势浩荡,流转自然,自具本色,非一般假作清高,强为山林之气者所能企及。
(宁希元)
〔中吕〕喜春来
张养浩
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只落的白发满头新。
这首小令内容显豁,语言朴实,艺术手法也比较单纯,对它的理解与欣赏应着重于在了解作者生平事迹的基础上,体会他在曲中流露出来的拳拳爱民之情。
中国封建社会中像白居易那样对自己“曾不事农桑”却“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观刈麦》)感到羞愧的官吏,当属少数,而真正“为民父母”、“爱民如子”者,千载之下,能有几人?张养浩入仕途后,成为“昨日尚书,今日参议”(〔中吕·普天乐〕《辞参议还家》)地位显要,后因直言敢谏,为当国者所不容而辞官归隐。后朝廷数次征召,他都坚辞不就。可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陕西一带百姓处于倒悬之中,亟待解救,此时朝廷又特召他任陕西行台中丞,他却立即登车就道。临行前他“散其家之所有与乡里之贫者”,表现了与人民同命运和义无反顾的决心。途中“遇饿者即赈之,死者则葬之”。“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遂得疾不起,卒年六十。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这些记载俱见于《元史》本传中,可见“路逢饿殍须亲问,道遇流民必细询”乃是直书其事,并非自饰之词。“满城都道好官人”也不是自诩而是事实。他的确是一个爱民如子、称得上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因而百姓视之如父母的好官。
面对着百姓的称扬,应该说他是感到欣慰的。但又为什么“还自哂”呢?首先,这是一种严于责己的态度,他并未居功而对百姓的颂扬自觉受之无愧;其次,朝廷所拨赈灾的粮、资,虽解一时之急,然而也是杯水车薪,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面对着饥民之困厄,他并没有因博得了一个“好官人”的名声而满足,而是为不能真正救民于水火之中日夜焦虑着。其套曲〔一枝花〕《咏喜雨》云:“眼觑着灾伤叫我没是处,只落的雪满头颅。”这正是他“还自哂”的原因。下文“白发满头新”的涵意即在此。同时,其“还自哂”中还包含着更深沉的自责。请再看另一首他当时所作的重头小曲:“乡村良善全生命,廛市凶顽破胆心,满城都道好官人。还自哂,未戮乱朝臣。”说明他并不以已做的在下层保护良善、锄奸除恶之事为满足,他自恨朝中还有危害更大的乱臣未除,百姓称他“好官人”,他是不安的。一个处于十三、十四世纪的封建官吏能有如此的胸怀和献身精神,这不仅是对当时绝大部分尸位素餐或视民命如草芥、甚至不惜以万千生灵的鲜血浸染朱袚的官僚们的反衬,同时也能提高今日读者对我中华民族优良品格的认识,增强我们的民族自信心。
(姚品文)
〔中吕〕朱履曲
张养浩
那的是为官荣贵。止不过多吃些筵席,更不呵安插些旧相知。家庭中添些盖作,囊箧里攒些东西。教好人每看做甚的。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直引到深坑里恰心焦。祸来也何处躲,天怒也怎生饶。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
正胶漆当思勇退,到参商才说归期。只恐范蠡、张良笑人痴。捵着胸登要路,睁着眼履危机,直到那其间谁救你。
弄世界机关识破。叩天门意气消磨。人潦倒青山慢嵯峨。前面有千古远,后头有万年多。量半炊时成得甚么。
张养浩〔朱履曲〕(即〔红绣鞋〕)九首都是他退官归隐时所作。他做了约三十年的官,从东平学正,历任县尹、监察御史、礼部尚书等,官职不能算小。然而三十年的仕途生活,使他对于官场的腐败、险恶、钩心斗角、尔诈我虞的情况,非常熟悉,非常了解。这里所选的四支曲子虽非一时之作,但其内容是大致相同的,都是他对元代官场丑恶的揭露和“跳出功名火坑”(〔十二月兼尧臣歌〕),决心隐居田园的表示。
“那的是为官荣贵”一首是对荣华富贵的否定。第一句褒中寓贬,从肯定中见否定。你们说为官的的确能享受荣华富贵吧?那么“荣贵”的具体的实质性的内容是什么呢?那也不过是官场酬应,多吃些盛筵美肴,填塞肠肚罢了。还有如,可以安插一些自己人;还有呢?替儿孙盖造些华丽的房子,积攒些金银珠宝。到头来命穷事败,乐尽悲来。这些平日的积攒或者就成为犯罪的招供,或者为儿孙所荡尽。所谓“为官荣贵”的实质,不过如此而已。这就不免被“好人每”(有识者)所看破了。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就是对“为官荣贵”者的当头棒喝。他们应该从热衷功名富贵中跳出来,对之冷眼相看,才能勘破看透,不要一得官职,就冲昏头脑,得意忘形。须知你得官之始,便是遭殃之始。因为福者祸之根,如果你看不到这一点,到了事败之日,你就会落入陷坑,祸不可避,“天怒”(指上司、皇帝的发怒)也不会饶赦你的。到这样的时候,你再回想一下今天耀武扬威、齐声喝道的情形,岂不如冷水浇背吗?所以我劝你,你如要避祸得福,还是及早抽身辞官的好。当君臣关系,上下级的关系如胶似漆之时,急流勇退是明智的。如果到关系破裂,上下参商(二星名,此出彼落,永不相见。也比喻不和睦)之时,才说归隐那已来不及了。古代的范蠡、张良见机而作,可以说是我们的榜样。范蠡佐越王灭吴,正是得意做大官之时,但他看出勾践为人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安乐,便浮家泛宅入五湖隐居去了;张良帮刘邦灭楚兴汉,一统天下,他也见机而作,随赤松子游,一隐而不出。你如果不能急流勇退,岂非将被范蠡、张良所笑。“捵着胸登要路,睁着眼履危机”,这两句把挺胸突肚、初登要路时的一种志得意满的气派和现在已处危机之中的前后不同情况,互相对照以警醒世人。想当初你热衷富贵,一心想当上大官;及至得手,意气扬扬地登上要津,而不知祸福倚伏的道理。虽愚呆可笑,但不知就里犹可说也。今天将踏上危机或者已处在危机之中,你还不知悬崖勒马,却一直走向前去,岂非更愚呆可笑!一旦你真的陷入陷阱之中,那将众叛亲离,大家都会落井下石,还有谁来救你呢!到这个时候,你即使后悔也是来不及了。“睁着眼履危机”,一“睁”字下得好,如易为“闭”字就没有“睁”字这样耸人视听。意思就是说,不知前有陷阱而蹈之,尚非至愚;而今明知前面是陷阱而蹈之,那真是不可救药了。
“弄世界机关识破”这支曲比上述几支境界更广阔,思想更为深沉。这支曲可说是作者对三十年来为官的回顾与反思,也可说是他对人生的反思。第一句“识机关”是指对官场中人物的种种阴谋诡计、钩心斗角的鬼蜮伎俩的揭露。这种情况,官场如此,官场外整个现实世界也未尝不如此。张养浩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他主张为官要“正直清廉,自有亨途”,而“暗室亏心,纵然致富,天意何如?(意为天理所不容)”(〔折桂令〕)。认为“真实常在,虚脾终败”,要“于人诚信,于官清正,居于乡里宜和顺。莫亏心,莫贪名,人生万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临。疾,也报应;迟,也报应”(〔山坡羊〕)。所以他对不仁不义,损人利己,耍尽机关,以图私利的人,表示深恶痛绝;而且指出这种人虽然到处都是,但他们到头来是没有好结果的。这第一句是说,对于人世间的一片世情,我是已完全识破了。第二句“叩天门意气消磨”,是指他对皇帝权贵的关系。他觉得“秉笏立丹墀”(〔雁儿落带得胜令〕)而朝见皇帝是一种对身心的束缚;而且还要“俯仰承权贵”,强己从人,更是受不了。他原是有豪情壮志的人,这样长期的束缚与折磨,不免使他志气消磨了。为官三十年,身心交瘁,潦倒憔悴,但青山仍然嵯峨矗立。这是写自然永恒,而人生无常。相比之下,从对人生价值的思考中发出了浩叹。然而以上这些,都不必去计较了。因为人生是多么短促啊,短促得只有烧半顿饭的时光。(参见沈既济《枕中记》)我生之前,已有千古之远;我死之后,还有万年之多,而我的一生只是千万年中的一刹那罢了。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呢?对人生的否定,对现实世界的否定,这是处在特别黑暗的元代的一般知识分子的共同态度。
这些曲子,说尽说透,不像诗词的含蓄吞吐,确是表现了元曲尖新的本色。像“才上马齐声儿喝道,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修辞上是用的窜前夸张,新官上任到垮台完结,这可能要经过几年以至数十年,作者用“窜前夸张”的手法把时间大大移前,使之把上台时的得意相和下台时的狼狈相放在一起,作了鲜明的对照,使人惊醒。还有是运用强烈对照以突出事物的本质,如以青山的永恒、高大(嵯峨)和人生的短促(半炊时)与潦倒相对比,以突出人生的短暂与没有意义。“捵着胸登要路,睁着眼履危机”则是同时的行动,一何神气一何愚!即所以突出此人的愚不可及与不可救药的本质,这在上面已分析过了。“曲不厌奇”,杜甫所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诗歌且然,于曲为甚。这也是张养浩的散曲的艺术特色之一。
(万云骏)
〔中吕〕普天乐
张养浩
折腰惭,迎尘拜。槐根梦觉,苦尽甘来。花也喜欢,山也相爱,万古东篱天留在,做高人轮到吾侪。山妻稚子,团栾笑语,其乐无涯。
这首小令仅用四十八字,便将作者辞官的原因,归隐前后的生活、心情及感受逐层展开;其中诗句、典故的化用,细节的选取,情景的描写,都颇见张养浩的功底。
首句连用两典。折腰惭:据《晋书·陶潜传》记载,陶潜为彭泽令,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潜束带见之,陶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即日解印归乡。迎尘拜:据《晋书·潘岳传》记载,晋潘岳谄附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另,唐高适在开元二十三年(735)因宋州刺史张九皋推荐,任封丘县尉,他在一首描写任职期间内心痛苦和矛盾的诗篇《封丘作》中写道:“迎拜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哀。”“乃知梅福徒为尔,转忆陶潜归去来?”作者以陶潜、高适等古人自况,道出自己为何要辞官的原因,并以“迎尘拜”这一典型细节刻画出官场的丑态,为下文辞官后的欢乐埋下了伏笔。按照顺序,此句应为:“迎尘拜,折腰惭。”然作者在此却用了倒置语,一则是音韵需要,二则也是为了突出自身为官时的痛苦和矛盾,一个“惭”字,将其内心暴露无遗。
第二句引用唐人李公佐著《南柯太守传》的故事。槐根梦:即南柯梦。意为自己过去做官好比南柯一梦;是梦总是要醒的,晚醒不如早醒。联想宦海沉浮,仕途险恶,作者深为自己的醒悟庆幸,于是,咏叹“苦尽甘来”。此句在曲中起承上启下作用。
接着,作者通过对自然景物拟人化的描写,反映作者内心的情感。山也相爱:取意于宋辛弃疾〔贺新郎〕:“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东篱:借陶渊明诗句“采菊东篱下”,指隐逸的处所。作者此时认为,从古到今,唯有归隐才能保持人的高尚节操,乃至千古流芳,并自认已入“高人”行列。作者在这里避开正面描述自己的心情,却选用自然界最俏丽的花和最稳重的山来赞赏他的行为;试想,连花与山都为之动情,何况他物?以此衬托其归隐的欢快心情,既形象生动,又颇耐咀嚼玩味。
曲尾选取最能体现天伦之乐的一个特定场面:与妻儿欢聚,谈笑风生。这无拘无束的生活,与首句的“折腰惭,迎尘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整首曲子在结构上形成一种反差美。团栾:同“团圞”,即团圆、团聚之意;《庞居士语录》:“大家团栾头,共说无生活。”
从曲意以及作者同期所作的〔中吕·普天乐〕“看了些荣枯”来看,这首小令大约作于张养浩辞官不久。由于作者刚脱离官场的泥沼,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因此,全曲自然地流露出一种超脱感和新鲜感,基调可以说是向上的,风格也是清新明快的。
(姚政)
〔中吕〕普天乐
张养浩
楚《离骚》,谁能解?就中之意,日月明白。恨尚存,人何在?空快活了湘江鱼虾蟹。这先生畅好是胡来。怎如向青山影里,狂歌痛饮,其乐无涯!
张养浩在为官期间,替朝廷尽心尽力,却因正直而遭陷,从此把一切都看穿了,只寄情于山水之间。他的小令,多数是这种情绪的流露。这首〔普天乐〕,就是其中之一。
多少年来,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以他那激昂亢奋的政治热情和绮丽绚烂的诗篇,震撼和激励着人们。《离骚》是屈原在遭谗流放以后,表达自己美好理想,倾诉崇高抱负得不到实现的痛苦心情的代表作,历来评价很高。但是在这首小令中,我们读到的却是作者用调侃的语气,对屈原殉国之举的另一种看法。小令一开头,便对屈原提出了疑问:“楚《离骚》,谁能解?”你用满腔的爱和恨凝聚而成的《离骚》,有谁能理解其中真意呢?接下来从“恨尚存”到“这先生畅好是胡来”几句,就表示了对屈原因忧国忧民而自沉汨罗这一做法的非议:你这样白白地去喂鱼虾,有什么价值呢?舍生一死,仍旧不能挽救楚国灭亡的命运。不如归隐青山绿水,对酒当歌,尽情享受人生的快乐吧!
这一类主题在张养浩的小令中是相当普遍的。他曾在〔沽美酒兼太平令〕中感慨“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张养浩回顾自己的一生,认为“为功名惹是非”,“险犯着笞杖徙流罪”,“黄金带缠着忧患,紫罗襕裹着祸端”,倒不如“一任傀儡棚中闹,且向昆仑顶上看。”这首小令看似消极低沉,实为悲愤怨恨;看似否定屈原,实为抱恨自身,迂回地表达了一个饱经宦海浮沉、洞察世事春秋的上层士人的真实感情,反映了作者虽有雄才却无处施展的无可奈何心情。在这里,我们必须将沽名钓誉、附庸风雅的假名士和不满黑暗统治而寄情大自然的正直者区分开来。这首小令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无疑是属于后者。元代散曲所特具的清新活泼、委婉入调的特点,在这首小令中表现得很充分。全曲通俗易懂,几乎没有一个僻典,还杂用了诸如“快活”、“胡来”等口语词汇,这正是早期小令适于民间传唱的特点。这首小令的节奏明快,曲词如潺潺流水,滚动如珠,一环扣一环,没有丝毫雕凿痕迹。而它那种参差逶迤的句式、层次分明的韵律,把作者自由解脱的心情表达得恰如其分。
(萧丁)
〔中吕〕普天乐·闲居
张养浩
好田园,佳山水。闲中真乐,几个人知?自在身,从吟醉。一片闲云无拘系,说神仙恰是真的。任鸡虫失得,夔蚿① 多寡,鹏䳛② 高低。
〔注 〕①夔(kuí葵):神话传说中的一种怪兽,一足。蚿(xián弦):虫名。即马蚿,又名马陆,百足。②䳛(yàn晏):即“鹌”,一种生活在蓬蒿中的小鸟。
这首小令似一卷“隐居乐道”的水墨画。乍看,的确是“闲中真乐”;细端详,却能感到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哀愁笼罩着画面。
从曲意看,此曲可分为两部分。“好田园”至“说神仙恰是真的”为第一部分。从字面理解,这部分是作者脱离官场后,对闲居生活抱有一种满足感的自然流露。山青水秀,田园怡人,无拘无束地饮酒吟诗,自喻闲云一片优哉游哉无牵无挂。作者以大笔渲染的手法,从景入手,抓住最能表现闲居特点的细节,构画出一幅归隐极乐图。然而,联系句中那些直言不讳的赞美,略带讥讽口吻的反诘以及“自在身”、“无拘系”等反复咏叹,再联系作者曾多年任高官,后因直谏受累辞官的背景,则对这一部分的曲意,又可以作这样理解:作者是在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平衡。由于各种原因,他对政治黑暗、官场险恶的不满,只能通过对闲居生活的赞美得到抒发;士大夫的孤傲迫使他仍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自称闲居生活如同神仙,其实却隐忍着一种难言的愁绪。因此,愈赞美闲居生活,便愈衬托出他的不幸。“从吟醉”、“一片闲云无拘系”寥寥数语,却活画出作者内心的痛苦;一个满腹经纶、一腔热血的大丈夫,迫于统治者的压力,落到只能吟诗醉酒闲游的地步,试想,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呢?作者在这里,以歌当哭,为第二部分中自己的所作所为作了铺垫性的交代。
“任鸡虫失得”至结尾为第二部分。鸡虫失得,如果从鸡虫两方面而论,似乎都是非同小可,难免要争论不休;但从人的角度看来,却是不值一提的。杜甫《缚鸡行》:“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张养浩所采取的就是一种比较超脱的态度。夔蚿多寡:说夔一足,蚿多足,均秉自然属性各自生成,不必以己之有,意人之有;以己之无,欲人之无。《庄子·秋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吟踔而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鹏䳛高低:化用《庄子·逍遥游》中鹏䳛对答之典,大鹏高飞九万里;䳛只在蓬蒿间展翅,飞得再高也不过数仞。但只要自得其乐,都是可以的,硬要去争高下,那是没有意思的。这一部分,作者以精练的笔触,引诗化典,仅用十三字便形象地概括了归隐者自我解脱的哲学。在诗人看来,世俗间的一切争竞都像鸡虫得失之争、夔蚿多寡之辨、鹏䳛高低之比一样,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自己过去置身事中,不免当局者迷,如今抽身事外,可谓旁观者清,因此自己的态度就是冷眼相看,任之而已。这看来是消极的,但唯其如此,宦海沉浮近三十年的张养浩才有希望从愁绪与愤激中解脱出来,得以自慰。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恰恰暴露了元代统治的黑暗。张养浩是个正直的、忧国忧民的清官。像他这样的人都“沉沦”了,更加可见元统治的不得人心。值得小提一笔的是,衬字“任“用得极妙,把一个失意士大夫面对命运捉弄,无力抗争却又自命清高的心理,刻画出来了。另外,鸡虫、夔蚿、鹏䳛三例并举,用的是博喻的手法,这样结尾,构思奇特,引人深思,起到了言尽意不尽的效果。
(姚政)
〔中吕〕朝天曲
张养浩
挂冠,弃官,偷走下连云栈。湖山佳处屋两间,掩映垂杨岸。满地白云,东风吹散,却遮了一半山。严子陵钓滩,韩元帅将坛,那一个无忧患?
写隐逸之志,抒山林之情,是元散曲中常见的内容。或咏山川风月以自慰,或示清心寡欲以傲人,但多用曲折隐约之法,即以隐居之美,衬官场之恶。此曲却一语道破,直迫鹄的,尖锐地指出宦途从政的危险。联系到张养浩曾为元朝高官,那么,这首小令所表现的强烈忧患意识以及与宦途决绝的精神,是非常大胆的了。
小令不比宏篇巨制,用字要十分简练才行。此曲一开头,用“挂”、“弃”、“偷”三个动作鲜明的字,便把退隐者抽身急退的心理写出来了,使人们不能不佩服作者的炼字功夫。“连云栈”,本指横贯秦岭的一条高与云接的栈道。《读史方舆纪要·陕西·汉中府·褒城县》载:“鸡头关,县北八里,关口有大石,状如鸡头。自此入连云栈,最为险峻。”陆游诗曰“剑关曾蹴连云栈”,指的就是这个地方。在战争中,一旦栈道被破坏,军士即陷入进退维谷之处境,其险况可知。这里用连云栈来比喻宦途之险恶,妙用一“偷”字,一方面把作者离开官场是非之地时小心翼翼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另一方面这也是写实之笔。因为张养浩第一次弃官而去时的确是逃亡式的“偷”走。“偷”字本是俗语贬词,用在这里却化腐朽为神奇,倒成了俊语、妙词;同时,它还起到了引出下文的作用。走下了连云栈般的宦途险境后,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下面只用两句极平淡的语句,便描写出隐居的清静:“湖山佳处屋两间,掩映垂杨岸。”前面用三个短句“挂冠,弃官,偷走……”造成一种急如流水的气势,到这“湖山佳处”便如落深潭,显出沉静的力量。下句却奇了:白云本在天上,不说满天白云风吹散,却说“满地白云”,可见这“屋两间”原正处在白云深处,仿佛白云正在脚下滚动。作者对隐居地的描写,着重点并不在勾画具体形象上,而在传达一种意境。有了意境,作者的诗旨则在不言之中矣。
全曲最后用了韩信功高被杀的典故,充分地表露了作者为全身远祸才追求严陵钓滩的心迹。这里既包含对“湖山佳处”的赞赏,也包含着对统治集团内部斗争的畏惧。刘邦在势孤力单、无力与项羽诸雄抗衡时,请出韩信,拜为将帅,并因此而成就了帝业。功成后,刘邦却对韩信拥有军权不放心,将其诱杀,正所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张养浩在与统治者合作中积累了沉痛的经验。这里以含蓄的诘问,点出了这种合作的危险,使本曲的思想价值得到了升华。
全曲用语质朴淡雅,写景用白描,写情重含蓄,叙入世之险,不写君颜难承、虎威莫测,而是把“严子陵钓滩”与“韩元帅将坛”拿来对比,让读者自己衡量判断:孰安孰危?从而达到对宦途的否定和对隐居的赞颂。不过,这里的“忧患”,既可理解为忧惧,危险,也可以理解为是作者的“忧患意识”,也就是诗人忧国忧民的心理。作者虽然隐居很深,却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不过是跳出了尘世是非之外,站在云端来看待世事的纷争了。身在山林,心怀魏阙,诗人报国忧民之心总是不能平静的。也就是说,无论是当政,还是退隐,哪一个都不是“无忧患”的境界,从而揭示出身隐心未能隐的主题,使作品的思想意义更深入了一层。
(隗芾)
〔中吕〕朝天曲
张养浩
柳堤,竹溪,日影筛金翠。杖藜徐步近钓矶。看鸥鹭闲游戏。农父渔翁,贪营活计,不知他在图画里。对这般景致,坐的,便无酒也令人醉。
张养浩曾在最高统治集团中供职,中年以后急流勇退,辞官还乡,过起寄情山水的闲适生活,并创作了大量歌咏隐逸生活的散曲。
这首〔朝天曲〕抒写了作者对田园生活令人陶醉的强烈感受。开头三句先写柳堤竹溪的景色。作者只用六个字,便描绘出一幅立体的风景画来:柳堤,由近而远;竹溪,由静到动;日影,由上至下。三种极为普通的自然景物,由于勾勒得体,立刻变得活泼而富有生气了。这就好像刚拉开帷幕的话剧,人物尚未出场,色彩缤纷的布景已经渲染出一种恬静而欢快的气氛。在这种背景下,一位拄着藜茎拐杖的老人漫步出场了。他缓缓地走向钓鱼石矶,在那里看到了一幅美丽恬静的画面:田野里,沙洲边,一群鸥鹭在悠闲地嬉戏。此外,还有农夫在耕耘,渔父在撒网,他们专心致志地在经营自己的活计,殊不知也在点缀着绿水青山,使得这幅画面更加充满了生机。这里接连数句,全写一个“闲”字,“杖藜徐步”是闲,“近钓矶”也是闲,看鸥鹭游戏,看农夫渔翁经营活计更是闲。但这种闲不是无聊之闲,而是闲适之闲。这种闲是久在官场中人,一旦得到解脱,高度紧张的神经突然松弛而自由自在的闲。它是客观景物在观察者身上的一种观念形态的反映。鸥鹭不受惊扰,悠然自得,固然“闲”情极浓;但农夫渔翁正在贪营活计,有何闲情可言呢?那是因为观察者是一位曾经宦海险恶风波的敦厚长者,在他的心目中,农夫渔翁虽然辛劳,但比起仕途中的担惊受怕来,却仍是一种“闲”,那是一种令后者羡慕不已的情绪、心态上的“闲”。以下“似这般景致”等三句,是对上面景致描述的评价:这幽幽景致,清清兴趣,纵然是无酒,也令人陶醉。
全曲如行云流水,跌宕有致。写法上主要采用白描,目中所见,心中所感,依次写来,层层递入,却不落痕迹。作者选取了许多典型的乡村景物,如柳堤、竹溪、日影、金翠、钓矶、鸥鹭、农夫、渔翁、图画、景致等;加上杖藜、徐步、游戏等动态描写,共同组成了一幅闲适悠游的画面。更值得佩服的是作者的炼字功夫。“日影筛金翠”一个“筛”字,便把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地上铺金撒翠的样子表现出来。再说全曲用韵,曲韵虽然比诗词韵宽泛,但为了上口,韵脚较密。本曲除一“翁”字外,每句都协韵。这也是很见作者功力的地方。
(隗芾)
〔中吕〕山坡羊·骊山怀古
张养浩
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
明代朱权评张养浩散曲的风格“如玉树临风”(《太和正音谱》)。这对于张氏挂冠家居后所作的那些表现逃名弃世思想、以飘逸放旷为特色的作品,无疑相当切合;但却不适合于张氏的怀古之作。张氏怀古之作的基本风格是高屋建瓴、视野阔大、气势苍莽雄浑、感慨痛切深沉,其用笔不像前者那样潇洒轻灵,而以质朴重拙为主。这种基本风格在《骊山怀古》曲中体现得十分鲜明。
这首小令虽以“骊山怀古”为题,但作者感怀、议论的范围却不仅限于曲中提到的“周齐秦汉楚”,而至少应理解为涉及了定都关中的隋、唐两朝。“骊山四顾”和“只见……”等句,既表明本曲确是作者亲临关中有感而作,又显示出他的视野从骊山一直扩展到远在咸阳的阿房宫,实际上囊括了整个关中八百里秦川。曲中仅举出作者亲历的骊山和早已化为焦土的阿房宫,一方面是限于小令的篇幅,更重要的是以典型来概括一般,文字简洁而容量宏大。
骊山,属秦岭山脉分支,位于今陕西临潼县东南。它曾经见证过历史上无数次兴亡巨变。西周王朝在号称丰镐的这片土地上强盛起来,但西周的末代君主幽王为犬戎所逐,就被杀于骊山之下。秦国据关中而灭六国,始皇自即位之初就在这里着手兴修陵墓,费时二十载,动用人力七十万,造成了举世闻名的始皇陵。可是暴秦二世而亡,连始皇陵也被后世寻找亡羊的牧童于无意中焚毁(《汉书·刘向传》)。位于秦京咸阳西南的阿房宫也是秦始皇的杰作,其前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史记·秦始皇本纪》),“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百余里”(《三辅黄图》),真可谓奢华侈靡到了极点。可是随着项羽大军的入关,咸阳宫殿以及阿房宫统统被付之一炬。如果顺着作者的思路推衍,那么,在这片土地上建都的还有曲中没有提到的隋、唐两朝。应当说明,曲中不提隋唐而列入了与关中地区关系不大的“齐楚”,是出于用韵(“楚”字是韵脚)和平仄声调(此句末三字多用平仄仄)的需要;并列五国的做法则暗示依此延推之意。隋唐两代君王为了统治和享乐的需要,都曾糜费大量人力物力来营建都城、修饰宫室。隋朝的大兴城何等壮丽,唐代的骊山更是环山遍造宫殿,成为帝王后妃们的避暑胜地。可是,巍峨的大兴城和骊山上万户千门的华清宫,不是早已同始皇陵和阿房宫一样荡然无存了吗?到如今,当张养浩来到这里时,所见的只有弯弯曲曲的河流,萧萧疏疏的野草和笼罩在山岚夕烟中的莽莽树林。面对这片荒凉景象,回想历史上历朝历代的兴衰隆替,怎么能不令人充满遗恨和悲戚?于是一腔感慨便凝成这样两句言简意赅的警句:“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伴随着各个王朝的交替嬗变,是无休无止的破坏,是无数物质文明和精神财富的毁灭。打赢了的,把输家的一切付之一炬、夷为平地;但今天的赢家难保将来不变成输家,赢来的一切到头来也照样会变成焦土泥尘。如此看来,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警句点明了全曲的主题,显示了一位封建文人对历史兴亡的大彻大悟,似乎颇为消极,甚至带有虚无色彩。然而,这种大彻大悟是针对封建统治者为争夺政权而进行的残酷厮杀和夺得政权之后的奢侈行为而发的,所以又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一定的醒世意义。
(董乃斌)
〔中吕〕山坡羊·北邙山怀古
张养浩
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北邙山,亦作北芒山,即河南洛阳北面的邙山。自东汉魏晋以至唐宋,洛阳或为首都,或为陪都,曾经盛极一时。于是距洛阳不远的邙山,也成了许多帝王公卿、达官贵族选择墓葬的宝地。晋人张载有诗云:“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七哀诗》之一;诗中原陵指东汉光武帝刘秀墓,恭陵、文陵分别指安帝、灵帝之墓)。唐诗人王建创新乐府《北邙行》更云:“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所以,后来邙山、北邙便成为墓地的代称,成为判分阳世和幽冥的界域。当人们登临此山之时,也就很少能够不产生“凄怆哀往古”的感情并由此思及人寿和天命、生存和死亡乃至今生和来世之类的问题了。
张养浩这首《北邙山怀古》在思想境界、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上与前人涉及北邙的诗词作品大体相似。前三句写登临所见,于写景中渲染出凄怆气氛。一阵阵的悲风,一缕缕的荒烟,触目是坟茔冢墓,到处是残断不全和字迹漫漶的碑铭,寥寥几笔即突出了环境的特殊性。接下去几句自然引出对已逝者的慨叹:无论是汉朝的君王、晋代的重臣,还是曲中未曾明提实际却包含在内的唐宋时代的名公巨卿,凡能够安葬在北邙山的,大抵生前总把荣华富贵、“风云庆会”(庆会,喜庆吉祥的集会)享受了个够。可是,到头来还不是都化成北邙山下一抔无知无觉的尘土了吗?正如唐诗人刘希夷《公子行》结句所云:“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是人,便免不了一死;而一旦死去,便万事成空。这是谁也逃不脱的规律。既然如此,那么生前的尊贵与否,死后的哀荣如何,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就是这首小令所要表达的中心题旨。不过这层意思并不是通过议论或直接抒情予以表达,而是借助语气冷隽诙谐而又透着无限凄凉的结句道出。“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既符合曲律要求的有变化的重复,又切合凭吊古迹、怀想古人的题旨,造成了一种荒野高声呼喊的效果,从而有利于读者在思想感情上与作者发生共鸣。
这首小令主题中包含的某些消极因素是明显的。但我们在鉴赏时不应忘记以下两点。第一,作者的感慨是针对封建统治者而发,对于他们永难满足的权势欲、聚敛欲、挥霍欲具有当头棒喝的作用。第二,作者颓废乃至虚无的思想有其产生的现实基础。他以汉人而任朝官,置身于元代复杂的民族矛盾和官场斗争的旋涡中,历经忧患,屡遭凶险,因此才中年弃官,急流勇退。他对生死问题的彻悟,可以说是从一个特殊角度对黑暗社会现实的曲折反映。
(董乃斌)
〔中吕〕山坡羊·潼关怀古
张养浩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首小令是作者路过潼关时写的。《元史·张养浩传》说:“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张养浩)为陕西行台中丞。……登车就道,遇饥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并说他“到官四月,忧劳以死”。就他的作品和有关史料看,他对元朝的黑暗统治深感不满,对人民的疾苦相当关心。他在“关中大旱,饥民相食”之时写的这首〔山坡羊〕,尽管题为“怀古”,实际上重在“伤今”,其揭露、批判的锋芒,既指向历史上历朝累代的统治者,更指向当时的元朝统治者。
作者从东方走来,纵目四望,看到了潼关的形胜。因此,这只曲子便先从潼关形胜写起。第一句写山,潼关东有崤山,北有中条,西接华岳三峰,形势险要。诗人看见的就是这种险要的形势:但他没有用纪实的表达方式,而只用“峰峦如聚”作形象的描绘。一个“聚”字,不仅写出“峰峦”的众多,而且赋予众多的峰峦以生命和意志,从而表现出它们向潼关聚集的动势。那许多峰峦,仿佛为了同一目的,从不同的方向奔来,拱卫潼关。第二句写河。《元和郡县志》记“潼关”云:“上跻高隅,俯视洪流,盘纡峻极,实为天险。”潼关所“俯视”的“洪流”,就是黄河。黄河从龙门直泻而来,汹涌澎湃,奔赴关下,诗人所见的就是这种情景;但他也未用纪实的表达形式,而只用“波涛如怒”作形象的描绘。一个“怒”字,不仅概括了黄河波翻浪涌、奔腾咆哮的气势,而且赋予它以生命和感情。它为什么发“怒”呢?这就给读者打开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
第一句写山,第二句写河,都没有点明这是什么地方。第三句“山河表里潼关路”,便总括山、河,归到“潼关”。着一“路”字,表明诗人此时正行进在“潼关路”上,那“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的景象,都是他亲眼看见的,因而都涂上了他的感情色彩。他在“潼关路”上行进,其目的地,就是用潼关作东方屏障的“西都”。因此,在看清了眼前的潼关形胜之后,自然要遥望“西都”了,“潼关路”三字,既收束上文,又为向“望西都”过渡架好了桥梁。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表里山河,必无害也。”注云:“晋国外河而内山。”表,外也;里,内也。这里以“山河表里”形容潼关,极言潼关内有高山,外有大河,形势险要,为兵家所必争,关系着在关中建都的那些封建王朝的兴亡。因此,当诗人在“潼关路”上“望西都”的时候,自然就想到历代的兴亡了。
关中,曾经有西周、秦、西汉、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等十个王朝在那里建都,历时达千年之久。那些都城,可以统称“西都”。在本曲中,张养浩仅举“秦汉”,以代表在那里建都的所有王朝。当他“望西都”之时,由于想到了那许多王朝的兴亡带给老百姓的苦难,心情很沉重,所以接着说:“意踌蹰”。踌蹰,本指犹豫不决,徘徊不前。这里在前面加一“意”字,形象地表现了心潮起伏,思想上找不到出路的苦闷。
“意踌蹰”一顿,下面所写,就是“意踌蹰”的原因和内容。“伤心秦汉经行处”一句,上承“望西都”,下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所谓“处”,指的正是“西都”。诗人在“潼关路”上遥“望西都”,想到秦人在那里“经行”,看见的是“宫阙万间”;汉人在那里“经行”,看见的是“宫阙万间”;隋人唐人在那里“经行”,看见的是“宫阙万间”。可现在呢?“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啊!此所以望之“伤心”也。
当然,作者并不是说汉人“经行”时所见的“宫阙万间”,也就是秦人“经行”时所见的“宫阙万间”。凡读过秦汉史的人,都知道秦都咸阳的“宫阙万间”,已随着秦朝的灭亡化为焦土;汉都长安的“宫阙万间”,是汉朝兴起后修建的。此后,王朝有兴有亡,宫阙也有成有毁。在张养浩的时代,“西都”的“宫阙万间”,早已“都做了土”;而元朝的京城大都,又修起了“宫阙万间”。“宫阙万间”修了又毁,毁了又修,剥夺了大量民脂民膏,给“百姓”带来无穷无尽的“苦”。住在“宫阙万间”里穷奢极欲、作威作福的达官贵人,更给“百姓”造成了无穷无尽的“苦”。诗人从“望西都”所激起的情感波涛中理出了这样的思路,并循着这样的思路,倾吐出惊心动魄的诗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数个王朝兴、替,你方唱罢我登场,而“百姓”之“苦”依然如故,甚至有增无已。那么,怎样才能挖掉“百姓”的“苦”根呢?诗人当然还找不到答案,却已经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封建统治阶级与劳动人民的根本对立,敢于为百姓的苦难大声疾呼,这是难能可贵的。
这首小令遣词精辟,形象鲜明,于浓烈的抒情色彩中迸发出先进思想的光辉,在元散曲,乃至整个古典诗歌中,都是难得的优秀作品。
(霍松林)
〔中吕〕山坡羊·未央怀古
张养浩
三杰当日,俱曾此地,殷勤纳谏论兴废。见遗基,怎不伤悲!山河犹带英雄气。试上最高处闲坐地:东,也在图画里;西,也在图画里。
元文宗天历二年(1329)关中大旱,张养浩被召为陕西行台中丞,前往赈灾。赴任途中,他曾用〔山坡羊〕调名写了一组怀古曲,对他沿途所经的名城、古迹抒发感慨。其中《未央怀古》是一首内涵深沉的佳作。
未央,即未央宫,遗址在西安市西北郊龙首山上,汉长安城的西南隅。据《汉书·高祖纪》载,高祖七年(前200)萧何主持建筑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等,规模壮丽,《三辅黄图》说它周回有二十八里。汉武帝时又增筑许多殿阁,并重加装饰,越发豪华。从高祖到平帝都驻在这里,成为西汉王朝的政治中枢。面对着高低起伏的汉宫遗址,自然会迸发出思古之幽情。那末,作者想到些什么呢?
“三杰当日,俱曾此地,殷勤纳谏论兴废。”作者首先想到的不是西汉帝国开创者刘邦,而是辅佐刘邦成大业的三位杰出人物:张良、萧何、韩信。张良出谋略,萧何镇后方,韩信掌军事,刘邦称他们三人都是“人杰”,而他能信用他们,是他能得天下的重要原因。这是“三杰”得名的由来。刘邦的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三杰”不仅在推翻秦朝、消灭项羽的斗争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在汉朝建立后,继续对刘邦启发开导(纳谏在这里是进谏之意),总结历史经验,接受秦亡教训,提出长治久安之道。许多的规章制度,政策法令也出自他们之手。这些,均为汉王朝的强盛奠定了基础。但刘邦是个外表豁达而内实忌刻之主。开国功臣被他杀了不少,“三杰”的命运也并不好,韩信被妄加谋反罪名,杀害于长乐钟室;萧何一度被捕坐牢,几乎杀掉。只有张良假装“避谷”(不吃饭)求仙学道,愿从“赤松子游”,表明对现实生活不感兴趣,才保全了自己。到后来,元帝宠信宦官,成帝以后外戚当政,导致政治腐败,王莽乘机夺取政权。当这些往事涌上心头时,“见遗基,怎不伤悲!”这是追怀“三杰”思想感情的深化。“三杰”的事迹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在他们之后又更换了不少朝代,人事的沧桑在不断地变化着,而终南磅礴西来,渭水浩荡东注,却依然如故,接着引发出一句警句:“山河犹带英雄气”,这里赋予山河以浓重的感情色彩,好像山河显示出的是“三杰”的英雄形象,表明了“三杰”的业绩与关中山河并存天壤。这句警句充分表现出作者对“三杰”的热烈赞扬与崇高的敬意,也蕴含着“鸟尽弓藏”的愤慨。
“试上最高处闲坐地:东,也在图画里;西,也在图画里。”“最高处”指龙首山的最高处,也就是未央宫前殿遗址的所在地。这里是长安西北郊的最高点,在这里可以俯瞰长安街衢,八百里阡陌纵横的秦川奔来眼底,从西向东连绵不断,一直消失于天的尽头。这东、西两方巨大无垠的画面令人留连忘返,兴怀无尽,但谁能永远保有这壮丽的河山呢?
这首小令,语言通俗如话,而造语奇警,如“山河犹带英雄气”,似未经前人道过。结尾风神摇曳,全曲内涵丰富,令人寻味不尽。
(李廷先)
〔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
张养浩
在官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直到教人做样看。从前的试观,那一个不遇灾难: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张养浩为官清廉,直言敢谏。他深感官场腐败,元英宗时,弃官归隐。这首小令就写于刚刚辞官家居的时候。《雍熙乐府》卷二十收录,题为《叹世》。作者慨叹仕途的险恶,表达了毅然隐居、远祸全身的愉快心情。
前三句开门见山,写出自己辞官前后的思想活动。作者浮沉宦海达三十年之久,洞悉元代社会的各种丑恶弊端,对官场的黑暗尤其感受深切。据《元史》本传所载,张养浩在监察御史任上,由于上疏议论时政遭到罢官,如不变姓名遁去,就会大难临头。至治元年(1321),养浩谏元夕放灯,英宗勃然大怒,又差一点闯祸。因此,他对仕途感到绝望,“把功名富贵都参破”(〔新水令〕《辞官》)。“在官时只说闲”,说明时刻考虑辞官,而且这个念头早就萌发了。虽然归隐是出于无可奈何,其实他并没有忘却世情,一旦退居之后,对官场的留恋之情便油然而生。作者虽处在这样极为矛盾的心理状态中,但是在别人面前,还要故作镇静,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曲文开头,仅用寥寥几笔,就真实地把他当时的复杂心情表现出来,使人感到这是一种真情的流露,没有半点矫揉造作。那么,怎样才能从矛盾中解脱、求得心灵上的闲适恬静呢?作者纵观往古,从中寻找答案。他列举出历史上居官得祸的例子:“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里用了两组对仗工整而又有变化的合璧对偶句子,对屈原、伍员、项羽、李斯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满腔的同情,同时也借古喻今,揭露了仕途的险恶。从而催人猛省:官场丝毫不值得留恋。最后两句通过对比,既总结了上文,又表示隐居不出的决心。“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颇含哲理,耐人寻味。下句中的“五柳庄”,用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典故:陶渊明归隐后,门前种五株柳树,并以五柳先生自况。后遂用“五柳”等喻称归隐、隐居,亦借以形容环境幽雅,隐居闲适。这里表明张养浩自己要像陶潜那样安贫乐道,不慕荣利,彻底与官场决裂。至此,作者才像冲破樊笼的鸟儿,显得那么逍遥自在,那么自豪和愉快!
作者在元代散曲家中,以擅长小令著称。这是一首带过曲,由两支小令组成,前五句为〔沽美酒〕,后八句是〔太平令〕,一韵到底,浑然一体,不露斧凿痕迹。曲词不事雕琢,质朴而明畅。全篇句式,参差中见整饬,整齐中又有变化,再加上句句押韵,构成和谐而豪爽的艺术特色。
(吴书荫)
〔双调〕胡十八
张养浩
正妙年,不觉的老来到。思往常,似昨朝。好光阴流水不相饶。都不如醉了,睡着。任金乌搬废兴,我只推不知道。
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张养浩因感于宦途险恶,弃官归隐。此后七、八年,虽朝廷屡次征召,他皆不赴就。整日寄傲林泉,纵情诗酒,写下了大量散曲。这支小令的具体写作年代不详,据曲中“老来到”等语及其所流露的情调推测,很可能作于归隐期间。
相对于永恒的宇宙,人的一生确实是非常短暂的一瞬。古往今来,人们为此每多感慨。而咏叹人生老易,也成了我国古代文人诗词中习见的一个主题。张养浩这支小令的旨意,乍看亦不外乎此:前五句写作者对华年易逝的深切感受,后四句写由此而沉湎杯杓、不问世事的生活态度。情调消极低沉。然而,联系作者的生平行事和其他作品细加揣摩寻味,却似又不尽其然。
张养浩原本并非甘于隐逸之人,他早先曾积极仕进,对国运民生多所关心。可是,元代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汉族官吏非但不得信任,且往往祸害加身。张养浩任监察御史时,即因批评时政而被罢官;后出任礼部尚书,又因上疏谏事而招致非议。亲身经历,使他充分认识了官场的黑暗和险恶,跻身其间,“终不免有许多忧患”(〔沉醉东风〕),因而弃官归隐,以全身避祸。这实在是被迫之举,包蕴着不满现实而又无可奈何的痛苦。这种痛苦,在他归隐后所写的许多散曲中时有反映。如其〔庆东原〕云:“……用了无穷的气力,使了无穷的见识,费了无限的心机。几个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还醉。”就这首〔胡十八〕而言,看似因光阴飞逝不可挽留,从而忘怀世事,玩忽人生,归于虚无。其实却反映出了他对现实的灰心绝望,语含怨愤。最后两句,作者虽然声称自己听任时事变迁,无动于衷,可“废兴”二字恰恰透露了他于世事时时关怀,不能忘情,只是迫于情势,无能为力,不得不佯装糊涂,“推不知道”罢了,其中含蓄着难以言说的苦衷。同样,“都不如醉了,睡着”两句,亦非醉人醉语,其真实内涵,我们可从上引〔庆东原〕曲词中找到答案。这是作者阅尽尘世风霜之后,对自己宦途生涯和人生经验的深刻总结,出笔轻松而感慨深沉。明白乎此,回头再看作品头几句,就不难体会其洵非虚泛咏叹人生老易,而是浸润着作者自身的独特感受,反映了他因现实黑暗,无以施展才华而坐视光阴流逝的苦痛。《雍熙乐府》收录这支小令,曾标了个题目叫“叹世”,倒不失为有眼力的见识。
这支小令在艺术上也有二三佳处。头几句叹惜华年易逝,笔法灵活多变。起首两句由昔至今,顺序道来,衬以“不觉的”三字,显现对时光飞逝之惊讶;三、四句抚今追昔,回首往事,以夸张的笔调再次强调了光阴流走之快;第五句系总括,取流水为喻,突出岁月无情。五句词旨意相同而角度相异,互为表里,互为补充,毫无复沓之嫌而见变化之功。另外,作品语言明白晓畅如随口道出,而又不落俚俗。“任金乌搬废兴”一句,巧妙借引古代神话关于太阳中有三足乌的说法,以“金乌”称太阳,又以“搬”字拟人,将时光之迁移与时世之变易联系起来,构想奇特而寄慨良深,引人遐思。刘熙载说,张养浩“小令骚雅,不落俳语”(《艺概》,确为中肯之论。
(周圣伟)
〔双调〕殿前欢·对菊自叹
张养浩
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对黄花人自羞。花依旧,人比黄花瘦。问花不语,花替人愁。
张养浩在官场中生活了三十年,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可是“翻腾祸患千钟禄,搬载忧愁四马车”(〔喜春来〕),“看了些荣枯,经了些成败。”(〔普天乐〕)在仕途也觉得劳累了,厌倦了。因此他才过中年,便辞官归隐。这支“对菊自叹”,就是写他当时的处境与心情的。
“可怜秋,一帘疏雨暗西楼。”首二句是写自然环境,秋天到了,凄风苦雨,黯然生凉。“满城风雨近重阳”(潘大临《致谢无逸书》),“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草木逢秋零落,秋士亦多悲慨。故曰“可怜秋”。秋之所以可怜,是兼指草木与人事而言的。这开头两句笼罩全篇,又创造出了萧瑟凄清的气氛。
“黄花零落重阳后,减尽风流。”接着二句提到黄花。由于风雨凄迷,到了重阳之后,菊花已凋零了,她瘦损憔悴,已减尽了风流姿态。这是第一个层次,是人惜花。“对黄花人自羞”三句由怜花转到人的自怜,由怜惜菊花的消瘦,转而自怜自羞。为什么呢?今年的菊花虽然零落了,但她还如去年的菊花一样;可是人比菊花还要消瘦,还要憔悴,那么,自怜之不暇,又何暇怜花呢?从怜花转而自怜,这是第二个层次转折。结处:“问花不语,花替人愁。”是第三个层次,转出主意,低徊无限。结处由人问花,问的什么?承上而来,无非人与花命运孰好的问题。但是花并不回答人的问话,只是在替人发愁。为何发愁,实际是人的命运不如花的命运。因为花落明秋还会开,而人则一年老似一年。“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晁补之〔水龙吟〕)花开花落,循环不已,好春长在,而人则壮年一去不复再返了。
此曲词明白如话,表现曲的“贵浅显”的特色。但它宛转相生,一波三折,一层深入一层,“问花不语,花替人愁”。结语是沉痛的。此曲反映作者仕宦厌倦之情与流年逝水之叹。在《云庄乐府》中别具一格。
在艺术上还有两点可谈:第一,曲的引用诗词成句的特点。曲中“人比黄花瘦”是引用李清照〔醉花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词句。这两句在李词中特别精警。但在此曲中不过随手拈用。“人比黄花瘦”照搬原句,一字不易,这在诗词中是少见的,而在曲中则习以为常。还有,“问花不语”四字,是化用欧阳修〔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去掉了“泪眼”与“花”字,变成“问花不语”四字,后面又加了一句“花替人愁”。这就与欧词的意思不一样了。在欧词中,人问花,花没有回答,表现“人愈伤心,花愈恼人”之意,到底花和人的命运孰好孰坏,没有结论。而在此曲中,既然是“花替人愁”,显然是人不如花了。曲用诗句、词句,可以一字不易的照搬,也可略易数字,生出新意。其体例如此。
第二,细玩此曲,可见词曲风格上的不同。词与曲比较,曲较疏淡,词较浓至。李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炼词炼句炼意,情意浓至,不厌百回读。而此曲中“人比黄花瘦”,如上所述,只是一般引用,别无深意。欧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亦是警句。据毛先舒分析,即有三层意,既层深而又浑成(《古今词论》引),词浓丽而意深挚,就与曲不同。总之,词密曲疏,词隐曲显,但值得注意的是,曲是明白易懂,但也直中有曲,显中有隐,并不是一味追求浅易,而要显中有隐,直中有曲,熟玩此曲,是可以同意这个观点的。
(万云骏)
〔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
张养浩
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往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往常时秉笏立丹墀① ,如今把菊向东篱。往常时俯仰承权贵,如今逍遥谒故知。往常时狂痴,险犯着笞杖徒流罪。如今便宜,课会风花雪月题。
〔注 〕①秉笏:秉,持;笏,朝笏,又叫手版,古代君臣在朝廷上相见时手中所持的狭长板片,用以比画或在上面记事。丹墀:帝王宫殿的台阶。
张养浩的〔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共六首,均写在弃官归隐之后,《太平乐府》题作“退隐”,而《雍熙乐府》则题为“知机”。二书在文字上也略有差异。《雍熙乐府》在所有“如今”二字上均有一“到”字,作“到如今”。另外〔雁儿落〕曲第三句的“鸡声”作“鸡鸣”;〔得胜令〕曲第二句的“把菊”作“把酒”,余皆同。
这首散曲用对比的手法写出了为官的艰苦险恶与退隐后生活的悠然恬适。
首二句“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是总写。一开始就把官场的险恶与退隐的悠闲提了出来,形成鲜明的对比。张养浩曾在元武宗、仁宗、英宗时先后做过东平学正、堂邑县尹、监察御史、礼部侍郎等高官。他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一心想为国家、为百姓做点好事。在武宗时,由于疏谏元夕内廷放灯事触怒了权贵,险些遘祸流徙,他不得不匿名弃官逃避。虽然后来又被复召出仕,授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等要职,但他越来越看清了统治者的腐败与官场的黑暗,遂又以父老为名辞归乡里。辞官之后,朝廷曾多次复召,他都坚拒不出,表示完全绝意于功名,“不再想长安道”了。本曲开首二句即是这种人生“彻悟”的概括。
接下去作者又用具体的事例来说明为官与退隐的不同,他用“鸡声赴早朝”的艰辛来对比“晌午犹然睡”的安适;用“秉笏立丹墀”的恭谨来对比“把菊向东篱”的超然,用“俯仰承权贵”的屈辱来对比“逍遥谒故知”的自得;用“笞杖徒流罪”的风险来比对“风花雪月题”的闲适。这种鲜明的对比,使读者强烈而形象地感受到作者对官场生活的厌恶和对山林生活的向往。然而作者并不是一味贪图安适、畏惧艰苦才辞官归隐的。前面我们说过,张养浩曾是一个清廉正直的封建官吏,他曾为国为民“用了无穷的气力,使了无穷的见识,费了无限的心机”(〔双调·庆东原〕)。甚至在归隐多年之后,一听到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的天灾人祸,他便毅然放弃安逸的隐居生活,而于文宗天历二年(1329)又一次应召出任陕西行台中丞。为了救民于水火,他到任四月,未曾家居,夜祷于天,昼则赈济灾民,呕心沥血,终日无少待,最后终因积劳成疾而死于救灾现场。关中之民,哀之如丧父母。(见《元史·张养浩传》)可见他并非是一个真正的方外人物。他之所以厌弃官场,羡慕山林,是由于他看透了官场的黑暗。因此,“往常时狂痴,险犯着笞杖徒流罪”一句,应看作此曲的“诗眼”,正是由于元代官场的险恶,才逼得他不得不弃官归隐的。表面看来,此曲似乎是对隐居生活的讴歌,而其背后,则隐藏着他对现实的不满与谴责。本曲所以通篇运用对比手法,其意亦正在此。
全曲多用对偶,〔雁儿落〕四句两两相对,形成连璧对;〔得胜令〕前四句隔句相对,形成扇面对。因此整首曲子显得整齐富丽,饶有韵味。其语言又多用“天下通语”,朴实无华,畅晓流利,读起来甚得“亲切晓畅、疏落俊爽之趣”(任讷《作词十法疏证》)。
(周续赓)
〔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退隐
张养浩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
本曲从曲词的内容来看,当是作者隐居历城时的作品。张养浩曾任礼部尚书、监察御史等要职。他的隐居历城是在英宗至治元年(1321),时五十二岁。退隐的借口是父亲年迈,实际上是因直言敢谏,数忤人君。故知他的退隐实是出于不得已。不管怎样,远祸避身,离开恶浊的官场,在张养浩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辞却凤凰池,跳出醯鸡瓮”(〔庆东原〕),他甚至庆幸自己的隐退。“远是非,绝名利”(〔普天乐〕),“紫罗襕,未必胜渔蓑”(〔梅花酒兼七弟兄〕),他似乎决计要与官场彻底绝别了。以后朝廷曾多次征召他,张养浩一概拒辞。所谓“屈指归来后,山中八九年,七见征书下日边”(〔西番经〕)。差不多平均每年征召一次哩。因此,张养浩对山水渔樵的津津乐道,更其复杂,亦更间杂以凄楚苍凉。
这首带过曲写云、写山,画就一幅云山飘缈的优美图画,流露出作者对云山图景的依恋和挚爱。前面的〔雁儿落〕,纯然描摹自然风物,从云、山的映衬关系上,写出了云山景致的变化之势。只有山而没有云,未免单调;只有云而没有山,又嫌过于虚幻。云、山之间的虚虚实实,才呈现出变幻之美,迷离之美,若隐若现的飘忽之美。首二句,写高山之上,云雾缠绕。云隔断了山,山衬出了云的飘逸和轻盈;因了云而山势更巍峨险峻,因了山而云行更袅娜多姿。作者采用中国画中的横云断山,意到笔不到的画法,以文字作画,气象万千,美不胜收。云来,山色更柔美神奇;云去,山亦苍翠欲滴。虚幻之美,坦露之美,意味不同,情趣各异。“来”,“去”二字,既写出了云的动势,又写出了山色的变化,更写出了云山浑然一体,互相映衬所造成的奇观。其手段之高超,令人叹服。“山因云晦明”二句,更进一步从显隐,高低的角度来表现云山相依赖而逞其美的妙境。云来山晦,云去山明;云遮山显得愈高远,云开山色则更加明晰。晦明变化,真有瞬间天上人间之妙。短短四句,极尽显隐变幻之致。云雾山中,如仙山浮于海上;碧空响晴,则青山兀立眼前。其神奇诡谲,未可控揣。此是“无人之境”。
后面的〔得胜令〕曲,是“有我之境”。“倚仗”二句,写人的瞻顾不已,“仗”即杖,“倚仗”就是拄杖,拄杖而行,停停走走。“立”,写尽了作者对云山景色的无限眷恋,注目而观,生怕放过了这变幻莫测的奇妙景致。云沙,犹言云海,“沙”字极尽云海之苍茫。立在云海之中,纵目远望,大有飘然欲仙之态。“回首”二字,写作者的四顾不暇,“家”,同“价”,山家即山那边。可知作者已登至半山腰了,回过头去看山中景致,竟是一片恬静、平和:野鹿在山坡上的草丛中卧着,悠闲得好似睡去了,顽皮的山猿跳着跑着,在花地上嬉戏。这分明是人迹不到的世外桃源。这样的去处,对于在官场上已感到极度疲惫和厌倦的作者来说,实在是太怡人、太舒畅了。“云霞”二句,写作者对山中景色的眷眷深情。在作者看来,山中的云霞开合,晦明变化,以及麋鹿山猿,茅草野花,都是那样的怡然自得,温馨静谧,那样地令人爱怜。如此超然于物外的心情也是过去所不曾有的,他感到一种解脱与松弛,因而觉得这便是人生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乐趣,俗辈是无法体会此中之乐的。可见,作者一时间似乎忘却了一切的忧愁和烦恼,完全陶醉于云山景色之中了。正是所谓“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唐钱起《陪考功王员外城东池亭宴》)。结尾两句,写作者边走边看,细味山色景观,渐渐地,感到物我交融,人山之间似乎产生了浓厚的感情。人看山,山看人,自然的山被人化了,深情的人又好像被物化了,从而造成了物我浑然一体的交融境界,完成了这幅绝妙的山中行乐图。这正是作者理想的退隐生活,事实上有着浓重的主观色彩。
张养浩毕竟是一位有志之士,他的忘情山水之间,不过是暂时的。果然,到了天历二年(1329),六十岁的张养浩毅然应召,出任陕西行台中丞,到关中去赈济灾民了,竟死于任所。可见在这类退隐的散曲中,张养浩虽表面上有些消极,但就里还是潜蕴着万千感慨和郁勃之志的。
(王星琦)
〔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
张养浩
也不学严子陵七里滩,也不学姜太公磻溪岸,也不学贺知章乞鉴湖,也不学柳子厚游南涧。俺住云水屋三间,风月竹千竿,一任傀儡棚中闹,且向昆仑顶上看。身安,倒大来无忧患;游观,壶中天地宽。
古人寄情山水者,或因天性旷达,不愿为名缰利锁所羁系,如汉光武帝微时的同学严光,就不屑去高攀皇帝,宁愿在富春江畔的七里滩悠然垂钓;或因时机未至,如姜子牙垂钓于磻溪(今陕西宝鸡市东南),到八十岁才与周文王风云遇合;或因晚年悟道,如唐代诗人贺知章,便于晚年请求还乡为道士,临行向皇帝乞湖面数顷以为放生池,唐玄宗却大方得很,“有诏赐镜湖剡川一曲”(《新唐书·隐逸传》);或因仕途挫折,像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借山水自遣,写有著名的“永州八记”,又有《南涧中题》诗。以上这几位都是纵情山水的著名人物,被历代隐居高士奉为典范,可是张养浩这首小令一开始连用四个“也不学”,将他们一笔抹倒。这里的潜台词是很丰富的:我隐居完全是出于本心,任情而发,并非模仿古人以沽名钓誉,此其一。照我看来,有的古人隐居尚未贯彻始终,如姜太公后来不是出山了吗?贺知章归隐,还要向朝廷乞求鉴湖,这不是不够清高吗?陆游〔鹊桥仙〕词云:“鉴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此处即用其意。至于柳宗元游南涧,其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苏轼评《南涧中题》语),还是不够放达,此乃我所不屑为,此其二。古人或隐于钓,或隐于湖,或隐于涧,是其时势、气质使然,隐居的方式可以因人而异,我何必拘拘模拟古人形迹呢?此其三。
因此,在曲的后半部分,作者便不无自豪地描绘自己的隐居生活:云山之中,溪水之旁,筑上几间茅屋,更何况还有翠竹千竿,可以助我风月之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仿佛置身于仙家所居的昆仑山顶,俯瞰红尘中的纷纷世情,冗冗俗态,“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局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像戏棚里演出的杂剧那样虚幻。想到此处,诗人不由庆幸自己跳出了风波险恶的宦海,免除了身家性命的忧患,赢得了身心的安宁。在另一首带过曲中,作者曾经以屈原、伍子胥、项羽、李斯与陶渊明作比,说“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沽美酒兼得胜令〕)因而此处他以“身安”而自慰,便是十分自然的了。结尾“游观,壶中天地宽”再补足一句,用《神仙传》壶中有仙宫世界的典故,再次表明自己归隐闲居,乐在其中。“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作者的内心境界正是如此,不过这里是借助比喻,把它表达得更为形象罢了。
这首带过曲不同于一般的隐逸之作,它不是泛泛地赞美归隐生活,而是通过官场险恶与田园乐趣的反复对照,通过古人与自己理想、追求的多方面比较,表现出自己在选择人生道路时那种特立独行、超群脱俗的精神。作者独特的个性在这篇作品中显现得相当鲜明。
(赵山林)
〔双调〕得胜令·四月一日喜雨
张养浩
万象欲焦枯,一雨足沾濡。天地回生意,风云起壮图。农夫,舞破蓑衣绿;和余,欢喜的无是处。
雨和人类生活的关系真是太密切了。暴雨淫雨给人们带来愁苦和灾难,但更多的是适时的好雨给万物以生机,给人以丰收的希望。所以“喜雨”成为古典诗歌中常见的题目,且其中不乏名作。如杜甫的《春夜喜雨》就描绘春夜雨景,表现了诗人对春雨的喜悦心情。
但是有多少次喜雨可以与天历二年(1329)四月一日这场大雨给张养浩带来的欢乐相比呢?据《元史》记载,关中一带已数年无雨,旱情严重,至“饥民相食”,“民间有杀子以奉母者”。张养浩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受命任陕西行台中丞的。他本是个一贯关心民生疾苦的官吏,此刻又肩负着救百姓于水火的重任,面对苦旱,他是如何盼着一片乌云的出现,一滴雨珠的降落,这是可以想见的。据《元史·张养浩传》载,他“道经华山,祷雨于岳祠,泣拜不能起,天忽阴翳,一雨二日”。延续了几年的旱情缓解了,一方的生灵得救了,他的心情是如何由紧张焦灼一变而为轻松兴奋,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他用了不止一首散曲来倾泻自己的这种感情。在套曲〔一枝花〕《咏喜雨》中他写道:“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数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唤省焦枯,喜万象春如故。”与这首小令异曲而同工。不过套曲容量大,可以尽情表达多方面的复杂心情,而这首小令只着意于得雨当时狂喜感情的抒发。
小令首二句是叙述。上句“万象欲焦枯”写旱象之严重:大地上的东西都像被火烧过的一般。有此一句,概括一切:庄稼之枯黄焦灼,百姓之饥饿困穷,自不待言。下句“一雨足沾濡”立即转入喜雨。两句强烈的对比,迅速的转换,有力地表现了作者由极忧至极喜心情的突变。“足沾濡”,既叙述了雨量之充沛,也透露了作者心情的舒畅和满足。沾濡的不仅是土地;人们,包括作者的心,也像被甘霖浸透了。三四句对雨后广阔的宇宙空间的变化作了大笔勾勒。显然,纤细的笔触和一景一物的描绘是难以表现这场雨的重大意义和带来的巨大变化的。但雨毕竟给人带来了巨大的欢乐。所以曲文接着就写欢乐的人们,而前两句“天地”、“风云”则被推向远处成为背景。在这背景上,农夫们身披蓑衣狂舞着。毫无疑问,农夫是旱灾主要的受害者,也是今天这场雨的主要受益者,作者作为官员的一切焦虑和辛劳也都是为了他们。所以作者突出了农夫,对他们的形象作了描绘:他们穿上蓑衣舞蹈。《礼·乐记》说:“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舞蹈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农民身穿蓑衣,忘情起舞,说明他们是在大雨中狂欢。然而此时穿蓑衣却不是为了避雨,而是他们表达感情的又一种方式,所以哪怕舞破亦在所不惜。他们有多久不得穿它了啊!作者还特意点出了蓑衣的“绿”色,绿是充满生意的颜色,在诗人笔下,仿佛蓑衣也曾因久旱而枯黄,如今又因喜雨而返绿,这一笔,不仅使蓑衣的形象更为鲜活,也使整个大地生机恢复,作者欢愉的心情得到了物象的表现,而字面上却没有一个“喜”字。接下来的“和余”,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连我”。全句意为“连我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就摆正了诗人和农夫的位置,最欢乐的首先当然是农夫,诗人只是“后天下之乐而乐”。然而作者决非局外旁观,他具有孟子所说的以天下之饥溺为己责的胸怀,因此农夫此时此地的欢乐心情,他是感同身受的。“欢喜的无是处”,是普通人常有的一种心理体验:无法找到表达方式的欢乐是最大的欢乐;这也是老百姓常用的一种语言。这样的语言和表达方式,使作者的身份更平民化了,也使作者与人民同甘苦同忧乐的关系得到了更好的表现。当然,这个通俗的语句也使整个作品呈现了不同于诗词的散曲情味。
(姚品文)
〔双调〕水仙子·咏江南
张养浩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飐,爱杀江南。
这支小令咏赞江南的美景。全曲结构比较简单:共八句。前七句描绘景物,最后以一抒情句“爱杀江南”作结,点出主旨。既然主要部分是写景,我们就来看它写景有什么特点。
首先,作者是抓住江南景物的特殊风貌进行描写的。多水是江南一大特色。作品开篇就以“一江烟水”切“江南”之题,接下去的两岸、芰荷、沙鸥、画船,无一不是水乡风光。“一江烟水照晴岚”,写出了强烈阳光照耀下水气蒸腾、江上烟波与岸上山岚相映生辉的景象,给人以既明朗又迷离的感受。作者在取材时不仅着眼于自然风物,而且还着眼于表现江南地区的繁华富庶。“画檐”是南方富裕人家砖瓦房屋脊房檐上的彩绘装饰。屋檐相接说明人烟稠密。“十里珠帘”更是富丽的城市风光,它使人们想起杜牧的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赠别二首》)再加上芰荷、画船、酒旗……也与著名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柳永〔望海潮〕)的意境颇为相近。
其次是表现手法的生动活泼。本曲虽然差不多句句写景,但手法并不单调。全篇放眼广阔的空间,不局限于一隅一景,所取景物则有巨有细,时远时近,舒卷自如。作者的眼睛和画笔起始于瞭望大江远山,然后逐渐由远入近,由大而小:两岸人家,芰荷池塘,沙洲水禽……;忽而又放纵开去,极目天际之画船,倏地又回收至村落酒帘。于是一片江南秀丽风景,便一览无余了。同时,作者所组织的画面是动静结合的。流水生烟,山岚耸翠,此为一动一静;画檐芰荷,安静恬淡,而沙鸥在舞,珠帘在卷,画船由天边驶来,酒旗在迎风招展,此又于宁静之中,显出一派生机。“卷香风十里珠帘”一句,表面上没有写到人,但“香风”从何而来?自然是珠帘内飘出的脂粉味,这就不免使读者生出对帘内佳人的神往。在句型上,“卷香风十里珠帘”当为“十里香风卷珠帘”之倒装;同时,句意上化用李清照的“帘卷西风”(〔醉花阴〕)而翻出珠帘拂扬,裹卷着缕缕香风之新意。其情趣较客观描写风卷帘动又胜一筹。
再看本曲意境。这首曲主要是客观描写,即王国维所谓的“写境”即“无我之境”;但实际又非完全无我。“看沙鸥”之看固然是“我”看,“芰荷丛一段秋光淡”之淡也实包含着作者的感受和评价。七句写景中没有作者表赞叹之一字,但笔笔都像是用蘸满了爱的浓汁画出来的,否则哪能像这样美丽与可爱呢?
在遣词方面,本曲的特点是数词的妙用。有人曾经指出过杜甫喜用“百、千、万”,增强了对雄阔气象的表现力,增加了感情的力度。与之相对照,张养浩在本曲中用了一、两、再三、十等较小的数词,正与江南风物之秀媚相称,如“沙鸥舞再三”句,描写沙鸥踱步和拍打翅膀的体态,犹如在翩翩起舞;因为生活中的鸟儿舞动是时动时停的,所以“舞再三”的描写就非常准确传神。再者由于选用了几个不同的数量词,全曲在用词上显得多样而富于变化,从而增添了活泼生动的韵味。
有了前面大量经过精心安排与勾勒的景物描写,最后一句“爱杀江南”就可以看作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姚品文)
〔双调〕沉醉东风
张养浩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张养浩写了一组〔沉醉东风〕曲,共七首。每首都以“因此上功名意懒”为结句,讲了他对功名心灰意懒的七个原因。如果加以归纳,无非反复阐述了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感到田园之可乐、闲适之可爱;其二是看破人生之无常、仕途之险恶。上面一首是这组曲的第二首,是从后者立意的。
曲的前六句写了六个历史人物及其不幸遭遇。首句写东汉名将班超。班超留西域三十一年,确保了“丝绸之路”的畅通,虽官至西域都护,封定远侯,但晚年随着衰老的降临、疾病的侵袭,日益思念故土,在将近七十岁时上疏乞归,疏中有“不敢望到酒泉郡(今甘肃酒泉),但愿生入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等语(见《后汉书·班超传》),到七十一岁时才被召还,八月抵达洛阳(今河南洛阳白马寺东),十一月就病故了。次句写“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卜居》)的屈原。他被楚顷襄王放逐到江南,“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最后投汨罗江而死。第三句写辅佐秦始皇灭六国、在始皇死后又把二世扶上皇位、终则被腰斩于咸阳(今陕西咸阳东北)的李斯。他是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临刑前,“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史记·李斯传》)。第四句写晋朝的陆机。他是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文才名重一时,却在随司马颖讨伐司马乂时,为人诬陷,被执时,“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遂遇害于军中”(《晋书·陆机传》)。第五句写唐朝的张柬之。柬之在武后朝因狄仁杰推荐得到重用,武后病重时,首谋迫后归政,复中宗帝位,但不久即受到排挤,贬为新州(今广东新兴)司马,再流泷州(今广东罗定东),时已八十高龄,终于忧愤而死。第六句写一生中曾多次为远祸而请外放并先后被贬到黄州(今湖北黄冈)、惠州(今广东惠阳东)、儋州(今海南儋县西北)的苏轼。这六个人,其历史跨度包括了战国、秦、汉、晋、唐、宋,时代不同,类型各异,而其遭遇之可悲,足以使人从历史上看到,在建功立名的道路上布满了各种危机。
我国古代文人为求学以致用,大多持济世主张,但又深知政治风波难测,为全身远祸,往往怀逃世思想,以急流勇退、寄傲山林为高。致用与全身、济世与逃世,是封建士大夫的一大人生矛盾。这一矛盾也经常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不同的作者,或同一作者在不同时期内,可以是致用、济世的主张占上风,也可以是全身、逃世的思想居优势。从作品,正可以知其人、论其世;而从其人、其世,又可以转而深一层地探求作品的内涵。
张养浩曾三次出仕,两次弃官。据《元史》本传,他自幼以勤学著称,后“游京师,献书于平章不忽木,大奇之,辟为礼部令史”。查元世祖以不忽木为平章政事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时养浩二十三岁,正当求仕之年。这第一次出仕,官至监察御史,因敢于抨议时政,又在武宗朝反对成立尚书省,为当国者所不能容,“恐及祸,乃变姓名遁去”。尚书省的时立时废,正是元中央政权内部斗争的焦点之一,而武宗朝复置尚书省在至大二年(1309);他的第一次弃官,大致就在这一年。到至大四年武宗死后,“尚书省罢,始召为右司都事”;这是他的第二次出仕,在仁宗朝累官至礼部尚书;英宗即位后,又命参议中书省事。其第二次弃官,则在英宗至治元年(1321)他五十三岁时。这次退隐了八年,在这期间,元代统治的各种矛盾日益尖锐。到文宗天历二年(1329)他六十岁时,因关中大旱,又第三次出仕,被特拜为陕西行台中丞。到官四月,为赈济灾民,他日夜焦虑辛劳,终于得病不起。从其一生经历看:三次出仕的时间共约三十年;两次弃官的时间只有十年,而且其第一次弃官只是避祸逃遁,并非真想归隐田园。再从其出仕期间的表现看:初则向不忽木献书自荐;在任堂邑(今山东聊城西北)县尹时,敢于兴革,卓有政绩;任监察御史及参议期间,以遇事直言敢谏见称;最后出任救灾工作,以垂暮之年全力以赴,死而后已。这些事实说明,致用、济世乃其本愿,全身、逃世非其初衷。从这一点回过来剖析这首〔沉醉东风〕曲,其深层内涵,与其说是表达恬退之怀,不如说是抒发愤激之情。他并不是不愿建功立名,只是在那是非功过被当权者颠倒、祸福生死任当权者摆布的政治环境中,无理可言,有才难展。正如他在一首〔庆东原〕曲中所说,“付能刓刻成些事功,却又早遭逢着祸凶,不见了形踪”。这就不得不心灰意懒了。对这首〔沉醉东风〕曲,正须联系作者的事迹,透过字面来看他的这一创作心态。
就写法而言,这首曲阐明一个因果关系,前六句写因,最后一句写果;但它不以抽象说理来论证,只列举史实,以“飘零”、“憔悴”、“悲”、“叹”、“遭难”、“长流”等字样略加烘染,使结论自见。它还以密集的排列,使那些类型各不相同而遭遇同样可悲的历史人物集中出现在这样一首篇幅短小的作品中,从而加重悲剧分量、展现历史全貌,以收触目惊心的艺术效果。
(陈邦炎)
〔双调〕折桂令·中秋
张养浩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在我国古代诗篇中,人们咏唱得最多的自然景物恐怕要属月亮了。那周而复始地盈亏圆缺的明月,在历代诗人的笔下是那样充满诱人的魅力。诗人们用它来抒发内心感受,寄托人生感慨,写下了难以数计的感人诗篇。
同样是写月,不同的作者,不同的主题会有不同的观察角度和不同的写法。李白的《月下独酌》抒发的是世无知音的寂寞之感,他笔下的明月既不解饮,又不懂情,无知而冷漠。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抒发的是坎坷路途中的落寞情怀,他想象中的月宫是“高处不胜寒”,强调的是“月有阴晴圆缺”。张养浩的这首散曲抒发的则是中秋之夜一醉方休的情致,因此作者着力描写的是月光的澄彻,通过对澄彻月光的反复渲染创造出一种异常宁静的境界氛围。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起首一问,排空而入,造语奇崛。“飞镜”一词虽非作者首创,但用在这里,形象贴切。中秋之夜,月亮与常时不同,变得格外圆满明净,给人一种新奇之感。作者用“飞镜”作比,会使人产生一种这不知是从何处突然飞挂到天上的联想。而“谁磨”一问,更造成一种月光明亮无比的情势。正因为月光明亮得出奇,才引起作者发出这样的惊问。下面两句,转入对月光的具体描写,但作者没有进行正面描绘,而是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来表现月光的明亮。天地人间,山川原野,都被照耀得如同白昼,“彻”、“透”两字,形象地表现了月光照耀的程度。“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这两句又从另一个侧面来写,只是它比前两句写得更加空灵。作者从玉露着眼,写玉露将秋空洗得“银汉无波”。而那莹洁如玉的秋露,正是皓月映照下的特有产物。“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秋光如洗,月色较往常更为明净。纵使如此,也并没有妨碍月中桂树展现其优美洒落的身影。这是对前面的一个总结,同时又从明月本身来进行描写。前人曾有“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杜甫《一百五日夜对月》)的诗句,是说月中桂树遮住了明月的清光。这里却一反其意,用“桂影婆娑”的清晰影像来反衬月光的澄彻。通过这多侧面多层次的反复渲染,烘托出一种明月如水,清幽静谧的氛围。面对此景此境,作者不禁情从中来。他引吭高歌,并向月中的嫦娥发问:在这美好宁静的月夜,怎能不举杯痛饮,一醉方休呢?
不论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还是李白的《月下独酌》,也不论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还是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这些咏月名作都是将明月与人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来写,忽景忽情,情景交融。这首散曲却与此不同。它把主要笔墨都用在了对明月的描写上,只是最后才在前面描写的基础上点出作者内心的感受。这种先景后情、情因景生的写法似乎已成了常规,写不好,往往会落俗套。其关键在于景要切,情要真,两者融合得自然。这首散曲成功的奥秘也就在这里。
(孙秀荣)
〔越调〕寨儿令·冬白战体
张养浩
天欲明,觉寒生,打书窗只闻风有声。步出柴荆,遥望郊坰,滚滚势如倾。四围山岩壑都平,道途间无个人行。爱园林春浩荡,喜天地气澄清。巧丹青,怎画绰然亭。
这支小令是作者重头组曲“春、夏、秋、冬”四首中最后一首。它描绘了一幅严冬郊野雪景图:天刚放亮,一阵寒气侵袭,使诗人从酣梦中觉醒,悚然而听,但闻唦唦声响,似乎像北风呼啸在叩打窗棂。于是立即穿衣起床,步出柴门一看:啊!原来是鹅毛大雪在寒风中漫天飞舞。放眼郊外原野(郊坰),天空混混沌沌,皑皑茫茫,仿佛“战死玉龙三百万,败鳞风卷满天飞”(张元《雪》)。其势滚滚而来,倾天而降。再环顾周围群山,但见千峰万壑,似乎都被一夜大雪填为平原,浑然一片银色世界;所有的道路都被积雪掩没了,看不见一个行人的踪影。渐渐地雪住了,诗人再把目光投向村庄的园林,所有的树枝杈丫上都缀满了洁白的雪花。这时,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名句蓦地跳进了他的脑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似乎浩荡的春风吹开了满园的琼枝玉卉,使人顿生春风扑面、春色无边之感;大地银装素裹,天空玉宇澄澈,令人更觉神清气爽。一个“爱”字,一个“喜”字,洋溢着诗人对景赏雪的无限赞美和喜悦之情,活画出诗人逸兴遄飞,赏心悦目的生动神态。于是他喟然而叹:再高明的画家,再巧妙的画笔,在尺幅上又怎能画出绰然亭这琼玉般胜景和闲适的意态呢?“绰然亭”,乃作者辞官归隐济南后,在历城西北所建别墅云庄中的亭子。约建于泰定年间。其《云庄记》云:“野趣其幽名曰云庄……亭取其闲适名绰然。”又《翠阴亭记》云:“余爱其胜,遂临墅起亭曰翠阴,以余退闲,无官守言责,故又名绰然。”
此曲题下注明是“白战体”,白战体即咏物诗中的“禁体”。它创始于欧阳修而得名于苏轼。欧阳修于皇祐二年(1050)写过一首《雪》诗,自序云:“时在颍州作。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嘉祐四年(1059),苏轼与其父苏洵、弟苏辙三人离蜀入京,沿途写了题为《江上值雪,效欧公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一诗。二十六年后,苏轼任颍州太守时,又写了一首《聚星堂雪》,自序云:“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因该诗结尾两句有“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故后人便把咏物诗中“禁体”谓之“白战体”。
从欧苏诗序、诗题可知,所谓“白战体”即好比手无“寸铁”进行赤手空拳的战斗,这当然只是一种比喻。具体说来,它禁止使用形容所咏之物外部特征的词汇,如咏雪(白战体当然不仅限于咏雪)则禁止用“皓、白、洁、素”等形容颜色的词;禁止使用与所咏之物有某种外部形似的比喻词汇,如咏雪就禁用“玉、月、梨、梅、练、银、盐、絮”等词;也禁止使用与所咏之物的动态相似的比喻词汇,如咏雪就禁用“舞、鹅、鹤、鹭、蝶、飞”等词。概言之,不尚外形巧似,而重遗貌取神,离形得似;不着实说破,而只仿佛形容,以虚代实;不求局部的比喻描写,而贵整体气象氛围的烘托。这在咏物诗史上,确是一种更高的审美要求和更新的表现手法。
本曲正是如此,通篇未用一个上述禁用那些描写雪形似的字眼和比喻雪外形或动态的词汇,而是先从室内听觉上写雪之声,次从室外视觉上写雪之势,继从岩壑、人踪等环境方面写雪之厚、之阔,再从园林上写雪之美、之洁,最后感叹画笔难足,以冰清玉洁之景来寄托闲适恬淡之情。而写雪之势用“滚滚势如倾”,写雪之美用“春浩荡”,写雪之洁用“气澄清”,也均是从整体上铺叙烘托,避免着实。与欧、苏咏雪诗相比,欧、苏诗在诗题和正文中均各有一“雪”字;而本篇从题到篇未现一“雪”字,这就更加“手无寸铁”了,纯然“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其次,欧、苏诗中尽情铺叙各类人物在雪中、雪后的活动,虽烘托可谓淋漓尽致,然终非写雪之本体;而本篇人物仅作者一个,景物句句皆未离雪:打窗之雪、郊野之雪、岩壑之雪、道途之雪、园林之雪、浑天之雪,等等,笔力更显集中,手法也更切近咏物描写而非叙述人事。再次,欧、苏诗中仍用了个别与雪相关的形容比喻,如“龙蛇”、“落”、“皓”、“轻丝丝”、“落屑”等;而本篇却无此类字眼,纯用白描,“白”得不能再“白”了。朱权说“张云庄之词,如玉树临风”。虽未免朦胧,但如移作本篇评语,却倒格外生动恰当。
(熊笃)
〔双调〕新水令·辞官
张养浩
急流中勇退不争多,厌喧烦静中闲坐。利名场说著逆耳,烟霞疾做了沉疴。若不是天意相合,这清福怎能个。
〔川拨棹〕每日家笑呵呵,陶渊明不似我。跳出天罗,占断烟波;竹坞松坡,到处婆娑。到大来清闲快活,看时节醉了呵。
〔七弟兄〕唱个,弹个① ,似风魔,把功名富贵都参破。有花有酒有行窝② ,无烦无恼无灾祸。
〔梅花酒〕年纪又半百过,壮志消磨,暮景蹉跎,鬓发浑皤。想人生能几何,叹日月似撺梭。自相度,图个甚,谩张罗,得磨跎且磨跎。共邻叟两三个,无拘束即脾和③ 。
〔收江南〕向花前莫惜醉颜酡,古和今都是一南柯。紫罗襕未必胜渔蓑,休只管恋他。急回头好景亦无多。
〔离亭宴煞〕高竿上本事从逻逻④ ,委实的赛他不过。非是俺全身远害,免教人信口开喝。我把这势利绝,农桑不能理会庄家过活。青史内不标名,红尘外便是我。
〔注 〕①唱个,弹个:《太平乐府》作“唱歌,弹歌”,词义复沓。此处从《雍熙乐府》。②行窝:行馆,别墅。③脾和:脾性相合。④逻逻:即啰啰,喧闹嘈杂之意。
英宗至治元年(1321),张养浩以礼部尚书、参议中书省事,辞官回济南老家。自此,高卧云庄不起,前后达八年之久。本套即作于辞官之初。
起首〔新水令〕曲,是全篇的小序,与陶渊明“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意境相似。陶渊明的《归去来辞》处处在说归田之“今是”,张养浩的散曲,则主要写辞官后的山林之乐。
张养浩辞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他作谏官的时候,曾因抗言时政,为权贵所忌,几欲陷之死地,不得不变姓名以去;参议中书省事,又因谏灯山,几遭不测。他并不是不想作官,实在是当时朝政黑暗,不能有所作为,才急流勇退。“利名场说著逆耳,烟霞疾做了沉疴”,非感慨之深,是不能说出的。烟霞疾,语出唐代隐士田游岩,他说“泉石膏盲,烟霞痼疾”,以不可救药比喻沉湎山林之深。张养浩借此表明退隐之心意坚决。
陶渊明的出仕,纯为衣食所累。归田的时候,依然“幼稚盈室,缾无储粟”,摆脱不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窘境。张养浩的归隐,则“有花有酒有行窝”,比起陶渊明来,条件要优越得多。就像〔川拨棹〕〔七弟兄〕两曲所说的那样,他可以“跳出天罗,占断烟波;竹坞松坡,到处婆娑”。虽无用于世,但也无求于人。尽可于水边林下,领赏湖山之佳趣;甚至手舞足蹈,自弹自唱,任意盘桓,放浪恣肆,如醉似狂。
以下〔梅花酒〕〔收江南〕二曲,宕开一笔,由眼前闲居之乐转为追忆往日。检点平生,壮志消磨已尽;年过半百,人世好景无多,不能不产生“古和今都是一南柯”的感慨。既然人生如梦,时不再来,回首往日仕途之境况;自觉无味。人生贵在知足,贵在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眼下能和村民野老,磨跎于花前月下,开怀纵饮,无拘无束,岂非人生最大之乐趣?“富贵非所愿,安乐最值钱”,虽是两句有关人生哲理的俗谚,却可于此略见诗人之襟怀。
末尾〔离亭宴煞〕一曲,收束全套,再次表明自己与官场势力决裂的决心。仕途有如险竿弄伎。唐人柳曾《险竿行》云:“始以险伎悦君目,终以贪心媚君禄。百尺高竿百度缘,一足参差全家哭。”既无尔虞我诈的官场伎俩,不若全身远害,跳出红尘之外,埋头于“庄家过活”之中,了此一生。
隐退自然不无消极,但张养浩以正直耿介而遭非难;辞官隐退时,他能保持自己的清节,忘形于山水之间,行乐于投闲之地;在污浊的当时,未尝没有可以肯定之处,至少可以说他还正直。他于临终之年,为陕西饥民投袂而起,作人生最后之一搏,即其正直之心未泯之明证。其高风亮节,是为人们所追慕的。
张养浩的散曲,以透辟沉著见胜,情由内感,言真理到,时显奇崛雄逸之气。这首散套就表现了这个特点。
(万钧)
〔南吕〕一枝花·咏喜雨
张养浩
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数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① 。唤省焦枯② 。喜万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留不住都弃业抛家。当不的也离乡背土。
〔梁州〕恨不的把野草翻腾做菽粟,澄河沙都变化做金珠。直使千门万户家豪富,我也不枉了受天禄③ ,眼觑着灾伤教我没是处,只落的雪满头颅。
〔尾声〕青天多谢相扶助,赤子从今罢叹吁。只愿的三日霖霪④ 不停住,便下当街上似五湖,都淹了九衢,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
〔注 〕①沾濡(rú如):滋润。②焦枯:干枯了的庄稼。③受天禄:领受朝廷的俸禄。④霖霪(yín吟):连绵大雨。
张养浩自五十岁起即辞官归隐,先后八年,多次拒绝朝廷的征聘,不愿出山。天历二年(1328),授陕西行台中丞。时关中连年大旱,饥民相食,乃慨然就道,了无难色。到官四月,“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元史·张养浩传》),忧劳成疾,死于任所。
作者赴任途中,曾祷雨于华山岳祠,痛哭失声,俯地不起。据《元史》本传说,“天忽阴翳,一雨二日”。到官后,又祷雨于社坛,“大雨如注,水三尺乃止”。作者求雨和天降大雨,当然是巧合,但人们总愿意说是他为国为民,精诚所至,感动了上天。雨,给嗷嗷待哺的饥民带来了希望,它滋润了久旱的土地,唤醒了焦枯的禾苗,使万象更新,大地又充满了生机。这一切,都使作者兴奋不已,因而写下了这首充满激情的散套。起首〔一枝花〕曲,就沉浸在这种欣喜如狂的巨大喜悦中。但是,这场大雨,虽然减轻了旱魔的威胁,却无法抹去张养浩心头沉重的阴影。面对着“死者已满路,生者与鬼邻”的流民,尽管他费尽心力,设法赈济,但广大灾民,依然背井离乡,挣扎于死亡线上。对张养浩这个关心人民疾苦的正直官员来说,该是多么沉重的精神负担!因此,狂喜过后,不能不转入无限的焦虑之中。
为了拯救灾民,张养浩“遇饿者则赈之,死者则葬之”。又上奏天子,请行纳粟补官之令,并带头拿出自己的财物作为救济之用。但灾民之众多,旱情之严重,官场之掣肘,吏员之横行,不是个人区区之力所能回转的。在饥民的痛哭声中,他不免寄希望于虚幻,如〔梁州〕曲所说的那样:恨不的遍地野草都变作绿茸茸的庄稼,满川沙石都化作黄澄澄的金珠,让所有的百姓家家豪富,认为只有这样,才不算白白糟踏了国家的俸禄。这个愿望自然是美好的,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这种美好的愿望,只能是幻想。幻想破灭之后,跟着而来的,是更大的失望和自谴:“眼觑着灾伤教我没是处,只落的雪白头颅。”除了叹息以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想到这里,诗人几乎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尽管如此,久旱逢甘雨,毕竟是可喜的事情。眼望着滂沱而下的大雨,喜悦之情再度升起,在〔尾声〕一曲中,这种欢悦的情绪达到了极点。他和所有的灾民一样,诚心感谢上天的扶助,几乎达到如痴如醉的程度。降雨,在诗人看来是青天有眼,是正义和慈爱的恢复,因此,诗人希望大雨能连绵不绝地下下去,以洗清人间的灾苦。然而,人民已受过的灾难,那种亲戚鱼肉,父子相离的生活惨景是永远也涂抹不掉的。何况大劫之后侥幸活下来的灾民,依然没有摆脱饥饿的威胁。因此末尾“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一句,看似平淡,实有千钧霹雳之势,就是大街小巷都变成江河湖海,也洗不尽几年来苦难的伤痕。它包含了诗人无限的悲愤,暴露了当时现实的黑暗,读来令人触目惊心。
本套题名“喜雨”,但在“喜”的同时,又处处夹杂着悲愤的哀鸣,这是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内容所决定了的。悲和喜这两种根本对立的情绪就在激昂愤慨的基调中统一在一个乐章里。
(万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