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载
【作者小传】
生平事迹不详。散曲作品今存小令十首。
〔中吕〕阳春曲·赠茶肆
李德载
茶烟一缕轻轻扬,搅动兰膏四座香。烹煎妙手赛维扬。非是谎,下马试来尝!
李德载,生平不详,现存小令十首,均为赠茶肆的〔阳春曲〕。
我国的茶文化虽不如酒文化历史悠久,但种茶饮茶之习并不晚出,早且不说,仅《三国志·吴·韦曜传》即有“或密赐茶荈以当酒”一语,似是茶已有与酒争雄之势。虽旧本中“茶”字尚作“荼”,《尔雅·释木》:“槚,苦荼。”直到唐代“荼”才省作“茶”,但茶的地位已可略见。唐之“荼”始为“茶”,与种茶、饮茶盛行有关。自第七八世纪以来,南北各地、上下人士都喜欢茶,唐德宗始行茶法以征税,可见茶的经济价值;唐陆羽著《茶经》三卷,翔实记载茶的产、采、烹、饮,则见其时饮茶之盛。北宋末蔡京当国时,每年茶税竟达四百多万贯。至元朝,市朝之盛也不亚于宋,茶肆极多。我们可以设想李德载生性嗜茶,经常品茗于此,很可能是应主人之请,书此十支〔阳春曲〕,既可清讴娱宾,游戏文字,以资笑乐,又可权作广告,为之延誉,招徕茶客。我们虽不知作者身世,但沉抑下僚、郁郁失意者常有应谐杂出之作,于此亦可推见。元人散曲所写,虽俗至于米盐枣栗,丑至于恶疾畸形,代言以至为羊诉苦、为马鸣冤,但似这等广告文字尚不多见,作为一类亦颇应重视。
此曲首二句写茶烟轻扬,咏叹烹茶的烟气,给四座送过来阵阵芬芳(古时用泽兰炼成的油脂称为兰膏,用作点灯,有香气。有香气的油脂亦称兰膏)。第三句更是以“烹煎妙手赛维扬”自夸,烹为煮,煎茶法则是陆羽所创。维扬即扬州,在元时虽不及大都、杭州、泉州繁华,但毕竟唐时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之誉,故“赛维扬”实是自诩老牌之意。最后,又以“非是谎”三字加重之,“下马试来尝”则以实相号召。重复、极端之言本为元曲显豁、透辟的表现,用在此处则更见招客劝饮之意。
古来吟茶之作甚众,远且不说,宋金二代就不少。因饮茶被视为雅事,故写词常带俚俗的黄庭坚,其咏茶的〔满庭芳〕却极见雅致,有词中的“北苑研膏,方圭圆璧”,“纤纤捧、香泉溅乳,金缕鹧鸪斑”等句可证。金党怀英的“红莎绿箬春风饼。趁梅驿,来云岭”,“一瓯月露心魂醒,更送清歌助清兴”(〔青玉案〕)亦不相让。此曲前三句并不见元曲特有的蒜酪味,但最后二句的直言以道,非仅纯是口语,而且作者似从旁观顿转为代言,声态毕现,呼之欲出,既关合茶肆招客之道,又见当行本色。较之前面所引宋金词的使事用典,涂泽工巧,不啻于归真返璞,自有其天然之美。
(邓乔彬)
〔中吕〕阳春曲·赠茶肆
李德载
蒙山顶上春光早,扬子江心水味高。陶家学士更风骚。应笑倒,销金帐饮羊羔。
这是李德载所作《赠茶肆》十首中的第二首。与第一首的茶烟起、兰膏香的泛写不同,这首专写茶、水品位之高,以作自我赞誉。第一句“蒙山顶上春光早”,谓蒙顶茶。此茶产于四川名山县蒙山之峰顶,故名。传说蒙山有五岭,中岭名谓上青峰,所产茶即称蒙顶茶,香味特佳,从唐宋起就名扬海内。唐郑谷《蜀中三首》之二曾写道:“蒙顶茶畦千点露,浣花笺纸一溪春。”茶既求产地,又要采摘及时,陆羽《茶经》云“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因而“春光早”三字并非虚笔。第二句写水,好茶尚须好水,何处为好水呢?“扬子江心水味高”就是答案。当然,汲扬子江心之水煎茶并不可能,此处当指江苏镇江金山西的中泠泉水。金山原在扬子江中,唐张祜《金山寺》诗有句云:“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直到清末江沙淤积,始与南岸相连。金山西面有中泠泉,陆羽评为全国第七,稍后的刘伯刍以其尤宜烹茶,评为第一,从此中泠泉号为天下第一泉,故曰“扬子江心水味高”。如果说首句、次句是自赞茶好、水好,第三句则是转言茶客,以恭维话来迎合消费者心理了。“陶家学士”当指陶渊明,陶渊明弃官归隐,躬耕垄亩,以诗酒自娱,以一传而入《晋书》、《宋书》、《南史》三史,被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淡泊功名,不染世俗,一直被后世所仰戴。尤其是元代文人更是不学屈原,而惟慕陶渊明:“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白朴〔寄生草〕)故以嗜酒的陶渊明转作称呼茶客,既见时代特点,又抬高茶客身份,是为求得生意兴隆。最后两句“应笑倒,销金帐饮羊羔”,承“风骚”二字,以饮茶的风雅之举当胜过销金帐内饮羊羔美酒的富贵生活,作了更进一层的自诩。销金帐是用金或金色丝线装饰的帐子,羊羔即羊羔酒,又称羔儿酒,用糯米、肥羊肉与面同酿,十日熟,色泽莹白,味极甘滑,是酒中上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有“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的记载。因而“销金帐饮羊羔”当是富贵者的享受,以“风骚”来“笑倒”富贵,在为茶肆主人代言同时,多少可见士人之志。
此曲风格较典雅,难当本色之评,但其造语及使事,亦颇值得称道。周德清《中原音韵》的《作词十法》认为应“未造其语,先立其意”,“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提倡“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语言风格,通观此曲,大致相合,而且颇得“辞欲简,意欲尽”之妙谛。关于用事,王骥德认为“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曲律》卷三),周德清则更早提出“明事隐使,隐事明使”原则,此曲似不用事而用事,且与“明事隐使”相符。
(邓乔彬)
〔中吕〕阳春曲·赠茶肆
李德载
金芽嫩采枝头露,雪乳香浮塞上酥。我家奇品世间无。君听取,声价彻皇都。
这是李德载所作《赠茶肆》十首中的最后一首。首句“金芽嫩采枝头露”,指在清晨之时,将枝头尚带露珠的茶树嫩芽采下。茶以芽为上,其未展者称为“枪”,已展者称为“旗”,据宋人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载:“凡茶芽数品,最上曰小芽……次曰中芽,乃一芽带一叶者,号一枪一旗……乃一芽带两叶者,号一枪两旗。”茶非但要嫩,而且要早晨采摘为好,宋人宋子安《东溪试茶录·采茶》曰:“凡采茶必以晨兴,不以日出。”此句“金芽”写淡黄色,以见其嫩,“枝头露”,以写其早,可见茶品很高。次句“雪乳香浮塞上酥”,承首句所说茶嫩而接言茶香。黄庭坚咏建州饼茶的〔满庭芳〕有“香泉溅乳”句,陈师道和作亦云“浮黄嫩白”,此处“雪乳香浮”四字与黄、陈所作意近,而连用“塞上酥”,则既可理解为申足“雪乳”之意,又可理解为塞外民族所喝的奶茶(元代以蒙古族居统治地位,蒙俗风行并不奇怪)。由于茶极嫩、极香,故第三句自豪地宣称“我家奇品世间无”。不同凡响,世间所无,当然不是等闲身价。最后二句的“君听取,声价彻皇都”,虽是自夸之笔,却又似出之自然。如果说“非是谎,下马试来尝”,还只是劝饮,至此已自拔至最高地位,无以复加了。
明代曲论家王骥德《曲律》第三卷曾专论小令作法,他说:“作小令与五七言绝句同法,要蕴藉,要无衬字,要言简而趣味无穷。昔人谓:五言律诗,如四十个贤人,著一个屠沽不得。小令亦须字字看得精细,著一戾句不得,著一草率字不得。”以之与此曲相揆,可谓正合。陆羽《茶经》说:“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厥始抽,凌露采焉。”曲中首句正扣准“凌露采”的特点,作者精于此道,不为泛设之辞,不着草率之字。王国维谓“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之写茶,常是多句一意,精雕细刻。如陈师道和黄庭坚的〔满庭芳〕写茶香、茶色,除前引句外,尚有“云里游龙舞凤,香雾霭,飞入雕盘”等句。曲中次句仅七字,色香俱现,可称“字字看得精细”,“言简而趣味无穷”。人多以散曲为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只是与套数几近,却未窥小令门径,此曲可谓得之。
当然,此曲语言较典雅,并非“耳根听熟之语,舌头调惯之文”,但作为游戏文字,以“世间无”之“奇品”标榜,自非失之浮泛、枯寂,句中有专门的学问和故实;作为广告之用,或亦值得后人借鉴。
煮茶图〔明〕仇英
(邓乔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