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文苑
【作者小传】
生平事迹不详。《青楼集》说他曾作〔南吕·一枝花〕曲赠京师名旦周人爱之媳玉叶儿,可知曾在大都生活。所作散曲今存套数三套。
〔南吕〕一枝花
亢文苑
琴声动鬼神,剑气冲牛斗;西风张翰志,落日仲宣楼。潘鬓成秋,渐觉休文瘦,卧元龙百尺楼。自扶囊拄杖挑包,醉濯足新丰换酒。
〔梁州〕尽是些喧晓日茅檐燕雀,故意困盐车千里骅骝,英雄肯落儿曹彀?乾坤倦客,江海扁舟;床头金尽,壮志难酬。任飘零身寄南州,恨黄尘敝尽貂裘。看别人苫眼铺眉,笑自己缄舌闭口,但则索向寒窗袖手藏头。如今,更有,那屠龙计策干生受。慢劳攘慢奔走,顾我真成丧家狗,计拙如鸠。
〔尾〕蛟龙须待春雷吼,鵰鹗腾风万里游;大丈夫峥嵘恁时候,扶汤佐周,光前耀后,直教万古清名长不朽。
亢文苑生平不详,《全元散曲》仅存其三篇散套。这篇套曲抒发了作者异乡飘零、落拓不遇,穷愁困厄、壮志难酬的满腔悲愤,表现出对小人得志,贤才受压的强烈不满和穷且益坚、经时济世的宏图、信念。
〔一枝花〕抒写英雄埋没的悲愤,羁宦异地的乡愁,老大无成的感慨和落魄受辱的辛酸。开篇起势突兀,如石破天惊,爆竹骤响。首句典出《淮南子·览冥训》:“昔者师旷奏《白雪》之音,而神物为之下降。”此喻己高才如“阳春白雪”,足以感动鬼神,然在凡夫俗子中却曲高和寡;次句典出《晋书·张华传》:张华发现牛、斗星间常有紫气照射,雷焕说此因宝剑精气冲天,后果在丰城地下掘得龙泉、太阿两剑。诗文中常以此典喻才华被埋没。如任昉《宣德皇后令》:“剑气凌云,而屈迹于万夫之下。”华岳《呈番易赵及甫》:“华锋带怒摇山岳,剑气含冤射斗牛。”琴、剑为古时文人随身之物,此喻己之儒雅任侠,有识有胆;“动鬼神”、“冲牛斗”则喻英雄屈被沉埋,不为人知的悲愤。张翰乃西晋人,有“清才,善属文”,曾在洛阳被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因预知祸乱将兴,遂辞官回乡。《晋书》本传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鲙。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王粲乃汉末“建安七子”之一,因避乱南投荆州刘表,不受重用,曾在当阳县城楼作《登楼赋》,抒发久留异地、志不得伸的乡愁,中有“步栖迟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这两句借用典故表现作者客居异乡、寄人篱下(或作幕僚之类),壮志难伸,因而产生思乡的愁绪。“潘鬓”指西晋潘岳,他在《秋兴赋序》中云:“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休文”指齐梁诗人沈约,字休文。其《与徐勉书》中云己年老多病,身体日瘦,衣带渐宽。诗词中常用“潘鬓、沈腰”以喻时光流逝,未老先衰,功业无就。如万俟咏《别瑶姬慢》:“沈腰暗减,潘鬓先秋。”此处用意亦同。“元龙百尺楼”典出《三国志·陈登传》,登字元龙。许汜曾对刘备说:陈元龙是江湖之士,豪气不除。有次我去下邳拜访他,他很怠慢我,让我卧下床,他自己卧大床。刘备说:当此天下大乱,你不忧国忘家,反只顾买田置屋,故遭元龙忌讳。要是我,自卧百尺高楼,让你卧地上,岂止上下床的差别!这里借喻自己徒有像陈元龙那样忧国忘家的豪气,而所遇皆如许汜那种只顾求田问舍、经营巢穴的人,自然满腹经纶无所施展。末二句用唐朝马周的典故:马周少不得志,为地方官所辱,遂独自从故乡茌平来到长安新丰镇一家大酒店,店主人势利看不起他,他便叫来五斗酒,悠然独酌了三斗多,将剩下的酒用来洗脚,店里客人无不惊异。(见《新唐书》本传及《太平广记》、《古今小说》)这里比喻英雄落魄受辱,自己也像马周那样带着行囊包裹书剑飘零,饱尝了世态的炎凉冷暖。
〔梁州〕揭露了小人得志、贤愚颠倒,而英雄无用武之地,反遭困厄的不合理现实。前三句充满愤怨:可恨社会上洋洋得意的尽是一批目光短浅的小人,他们就像只会在朝阳下叽喳喧闹的茅檐燕雀,而骅骝那样的千里马却备受糟蹋,只能去拖盐车,被困在山坡上无所施展;然而英雄豪杰岂能长久地落入你们这些小人的掌握之中呢?“燕雀”典出《史记·陈涉世家》:“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困盐车”典出《战国策·楚策四》:春秋时善于相马的伯乐,一次经过虞坂,看到一匹千里马拖着盐车困在半山坡上对他长鸣,他下车哭了起来。此处喻贤才被糟蹋困厄。胡曾《咏史·虞坂》亦有“未省孙阳(伯乐)身没后,几多骐骥困盐车。”“儿曹”,犹小儿们。“彀”,本指弓箭的射程,此喻掌握之中。《唐摭言》载唐太宗“见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乾坤”六句,写其奔波劳碌,贫困疲惫之态:四海飘零,已身劳力倦;食宿费用已花光,而宏图壮志却很难实现;而今羁留南方地区,只落得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敝尽貂裘”用《战国策》中苏秦典故:苏秦以连横游说于秦,秦王不用,“黑貂之裘敝,黄金千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往下几句中“苫眼铺眉”,形容装模作样,拿班作势;“但则索”意谓只得、只好。这三句再度用别人装模作样与自己缄口闭舌相对比,益衬其失意之状;然用一“笑”字,则化惨戚为自嘲,顿有“嬉笑之怒甚于裂眦”之妙。“屠龙计”是用典,《庄子·列御寇》:“朱评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此借喻自己空学一身好本领却毫无用处;“干生受”犹言白辛苦。末四句一顿:且慢频频劳碌,且慢纷乱奔波,看看我眼前这副窘态,真成了茫茫的丧家之犬,生计笨拙不会筑窝的斑鸠了。“劳攘”,形容频繁地劳碌奔波;“拙鸠”,语出《禽经》:“鸠拙而安。”张华注:“《方言》云:蜀谓拙鸟,不善营巢,取鸟巢居之,虽拙而安处也。”后用以自谦笨拙。
〔尾〕曲写蛰居待时,大显身手的宏图壮志:单得春雷激荡,云水翻腾之时,蛟龙就会从蛰居的池中腾跃而出,叱咤风云,倒海翻江;只要秋风一起,雕和鹗(皆鸷鸟)就可凭借风力展翅冲天,遨游万里。这两句化用杜甫《奉赠严八阁老》诗:“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句意。后五句才正面说出本意:大丈夫那时得志非凡,便可以像伊尹扶辅商汤、吕尚辅佐周武王那样,做出安邦定国、彪炳百代的功业,直教万古美名载入史册,永垂不朽。“恁时”即那时;“峥嵘”原状山之险峻,此喻功名得志,身手不凡。“扶汤佐周”,用伊尹和吕尚故实,伊尹原是奴隶,吕尚原是渔父,二人开始均不得志,而后来皆成为开国元勋。此处引伊吕为喻,说明贤杰之士终有大用之时,表现出作者穷且益坚的乐观向上精神和经时济世、建功立业的远大抱负。这在元曲叹世之作大多弥漫着消极遁世的风气中,确是较为鲜见的积极态度,因而难能可贵。
此曲用了十多个典故,而兼有比喻作用,因而显得语言雅丽而凝练,意蕴丰富而含蓄。通篇气势磅礴奔放,而又呈起伏曲折之势。起势雄健奇崛,四个五字句两两对仗工稳,铿锵有力,可谓“凤头”。中间写其困顿失意,状其飘零奔波,讽刺小人得势,感叹世态炎凉;或奇句,或偶句;或用典设喻,或直说明言;或苍凉沉郁,或幽默自嘲,或愤怒斥责;铺排展衍,排戛驰骤,层层递进,酣畅淋漓,可谓“猪肚”。结尾复昂扬奋发,如鹏抟九霄,与前悲慨低回形成跌宕起伏之势,干脆利落,可谓“豹尾”。
(熊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