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廷玉
【作者小传】
彰德(今河南安阳)人。生平事迹不详。所作杂剧今知有二十二种。现存《看钱奴》、《后庭花》、《楚昭公》、《忍字记》、《金凤钗》五种。一说《崔府君断冤家债主》也是他所作。
看钱奴买冤家债主·第二折
郑廷玉
〔滚绣球〕我这里急急的研了墨浓,便待要轻轻的下了笔划。呀!儿也,这是我不得已无如之奈。可着我斑管难抬。这孩儿性情乖,是他娘肠肚摘下来。今日将俺这子父情可都撇在九霄云外,则俺这三口儿生扢扎两处分开。做娘的伤心惨惨刀剜腹,做爹的滴血簌簌泪满腮,恰便是郭巨般活把儿埋。
〔倘秀才〕俺儿也差着一个字千般的见责。那员外伸着五个指十分的便掴,打的他连耳通红半壁腮。说又不敢高声语,哭又不敢放声来,他则是偷将那泪揩。
〔滚绣球〕也曾有三年乳十月胎,似珍珠掌上抬。甚工夫养得他偌大,须不是半路里拾的婴孩。我虽是穷秀才,他觑人忒小哉。那些个公平买卖,量这一贯钞值甚钱财。他道我贪他香饵终吞钓,我则道留下青山怕没柴。拼的个搠笔巡街。
〔倘秀才〕如今这有钱的度量呵,做不的三江也那四海,便受用呵多不到十年五载。我骂你个勒掯穷民狠员外,或是有人家典段匹,或是有人家当环钗,你则待加一倍放解。
〔塞鸿秋〕快离了他这公孙弘东阁门桯外。再休想汉孔融北海开尊待。多谢你范尧夫肯付舟中麦。〔带云〕那员外呵,〔唱〕怎不学庞居士预放来生债。他他他则待掐破我三思台,他他他可便攧破我天灵盖,走走走早跳出了齐孙膑这一座连环寨。
〔随煞〕别人家便当的一周年,下架容赎解。〔带云〕这员外呵!〔唱〕他巴到那五个月,还钱本利该,纳了利从头儿再取索,还了钱文书上厮混赖。似这等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偏着俺有德行聪明的嚼齑菜。这八个字穷通怎的排,则除非天打算日头儿轮到来。发背疔疮是你这富汉的灾,禁口伤寒着你这有钱的害。有一日贼打劫火烧了你院宅,有一日人连累抄没了旧钱债,恁时节合着锅无钱买米柴,忍饥饿街头做乞丐。这才是你家破人亡见天败。你还这等苦克瞒心骂我来,直待要犯了法遭了刑,你可便恁时节改!(同旦儿下)
《看钱奴》杂剧是我国古典讽刺喜剧中具有典范意义的杰作,只要剥去它轮回转世、因果报应的外壳,就能尝到其独特的美味。本剧第二折周荣祖夫妇为穷所迫,在大风大雪中出卖儿子的那一场,写得特别好。以上六曲,便是第二折中正末扮周荣祖所唱。
卖儿鬻女,本是人世间最令人伤心惨目的景象,但本剧作者却出之以别一种笔调,穿插了大量的科诨,以突出地主贾仁的吝啬。一方面是周荣祖夫妇的无限伤痛,与自己的亲生骨肉诀别;另一方面是贾仁既要买人家的儿子,又放刁耍赖,不肯出钱。两相映照,涉笔成趣。
戏的规定情境是风雪交加,寒风凛冽。穷秀才周荣祖挈妇将雏急着赶路,由于饥寒交迫,实在无奈,于是通过门馆先生陈德甫说合,狠狠心,决定将儿子长寿卖与地主贾仁。一干人来到贾仁家门首,贾仁要周荣祖立下文书字据,立约之后不许反悔,如反悔,须罚宝钞一千贯。这时周荣祖十分痛楚,万般割舍不下却又万般无可奈何,终于拿起了沉重的笔。
〔滚绣球〕“我这里”两句,写周荣祖狠下一条心,正待下笔写文书。“急急的”三字下得极妙,使我们仿佛看见了走投无路的穷秀才为摆脱这种令人难以忍耐的痛苦和煎熬,内心如焚。“轻轻的”三字更富于表现力。亲手写文书卖掉亲儿子,如何下得手呵!因此,三个字写出了周荣祖的几乎无力握笔。他手中的笔也好像有千斤重,遂有“斑管难抬”之词。孩子是那样聪明,又是爹的骨娘的肉,眼下,还说什么父子之情,母子之恋,一家三口硬是要分开了。接下来两句对句,将父母疼爱亲子的感情写得更加细致、真切。“伤心惨惨刀剜腹”,“滴血簌簌泪满腮”,写尽了荣祖夫妇骨肉分离时撕心裂胆般的伤痛心情。结句以郭巨埋子事作比,是进一步强调无可奈何。郭巨为晋时人,事母至孝,因子分食祖母食物,巨故欲掘地埋儿。事见干宝《搜神记》。郭巨事是二十四孝之一,这里只取无可奈何方埋子之义,非取孝顺义。
看钱奴买冤家债主——明刊本《元曲选》
〔倘秀才〕曲写周长寿不肯在贾仁面前改口说自己姓贾,竟招贾仁及其妻子的毒打,荣祖夫妇亲眼看见,不胜悲戚。原剧在〔滚绣球〕与〔倘秀才〕之间有一大段科白,叙述的正是长寿挨打经过。“差一个字千般的见责”即指此。“那员外”指贾仁,掴,以掌击面。“十分的”,犹言恶狠狠的,一点儿也不手软。“说又不敢”以下三句,细致刻画出长寿的表情,“偷将那泪揩”句,读之令人酸鼻。亲生父母未离开尚且如此,何况日后寄人篱下,长寿的苦难还在后头哩。
接下来的〔滚绣球〕曲,着重揭示周荣祖的内心活动,同时对贾仁的不仁不义进行了谴责。穷人家的孩子也曾是母亲十月怀胎,三年哺乳,也曾是父母的心肝宝贝,托在掌上,抱在怀中。含辛茹苦抚养长大,一样的不容易呵。贾仁以一贯钞与荣祖,简直是乘人之危,恃强抢夺。就是这一贯钞,也等于抽贾仁一条筋一样。荣祖妻说得是:一贯钞便买个泥娃娃儿,也买不的。荣祖也看出来,贾仁分明是以饵相钓,巧取豪夺。于是荣祖想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俗话,决定即使沿街卖诗文讨吃,也不卖儿子了。
原剧在〔滚绣球〕曲之后,是大段科白,好心的陈德甫在贾仁面前为周荣祖斡旋,说一贯钞太少了,天色已晚,人家周秀才要领儿子上路。贾仁咬咬牙,又添一贯钞,又振振有词地说如若反悔,罚钞一千贯,最后还是陈德甫先生以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两个月的教书所得,凑成四贯钞给周荣祖。周荣祖一面谢过门馆先生,一面破口大骂贾仁,这便是下面的〔倘秀才〕曲。“如今这”等三句,挖苦贾仁悭吝、小气,度量小得可怜,诅咒这地主享受不了多久。“我骂你”等四句,揭露了贾仁残忍和做孽。勒掯,就是勒索逼迫。“典段匹”与“当环钗”相对,指为穷困所迫,典当衣物、首饰;“加一倍放解”,是说赎当之时要加一倍的利息。贾仁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地主,他家有“鸦飞不过的田产”,却悭吝苛刻,贪得无厌,是一个十足的吸血鬼。作者通过周荣祖的痛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时代财主们横行乡里、压榨穷人的丑恶嘴脸。
紧接着的〔塞鸿秋〕曲,写荣祖与贾仁正面的冲突进一步激化,几乎动起手来。“公孙弘东阁门桯外”二句,是反语讥诮,言外之意穷富之间不相干涉,还是早抽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公孙弘,汉代元朔中为丞相,封平津侯。传说他曾开东阁以延市,将俸禄都拿来招待宾客。门桯,即门柱。孔北海,就是东汉的孔融,因其曾为北海相,故称。《后汉书·孔融传》中说孔融喜宴宾客,曾说:“座上客恒满,樽中酒不空,吾无忧矣。”“多谢你”句是对陈德甫讲的,“怎不学”句则又是挖苦和警告贾仁。范尧夫,指宋代的范纯人,范仲淹之子,传说他载一船麦子回家,路上遇到好友石曼卿,知道石家有三件丧事未办,就慷慨地将一船麦子送给了石曼卿,后来便以此事喻指那些慷慨解囊、助人为乐的人。事见宋人释惠洪的《冷斋夜话》。庞居士是指唐朝的庞蕴,传说他放债从不催债,一日竟梦见家里的牛马谈话,说都是前世欠了庞家的债,今生转为牛马来还债的。于是,庞蕴便将所有的钱都丢到海里,并称不敢收取来生的债务。以下三句写荣祖的话激怒了贾仁,这黑心的财主竟要动手打穷秀才。“三思台”和“天灵盖”都是指脑壳。荣祖无奈,只好离开了这无理好讲的是非之地。孙膑连环寨,指公元前342年齐魏“马陵之战”中齐孙膑布阵大破魏兵事,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这里只是一般借用,说贾仁家是多是多非危险的处所。
尾曲〔随煞〕写荣祖边走边骂,骂得更加痛快淋漓。荣祖说别人即便典当,少不得一年还可赎当,这贾仁竟不到半年就索本逐利,甚至人还未走,文书字迹未干就耍赖放刁,世间无仁无义之辈竟如此可恨。“似这等”以下荣祖骂不绝口的一段,发泄的乃是作者主观上一种对当时社会总体的愤怒和不平。“无仁义愚浊的却有财”,“有德行聪明的嚼齑菜”,这世道明明是颠倒的。说什么八字命定,却是应该再颠倒过来。这反映了元代知识分子的苦闷和牢骚心理。齑菜即腌菜。轮到来,即颠倒过来。“发背疔疮”以下数句,是荣祖对贾仁的刻薄诅咒。疔疮,在古代被认为是一种绝症,背上长疔疮尤其厉害,是九死一生的。禁口,指不能吃东西;伤寒在古代也是一种绝症。总之荣祖仇恨贾仁,咒他遭天报,临祸殃,咬牙切齿,什么解恨骂什么。其神情声吻之酷肖,如在眼前。
这六支曲子颇能代表郑廷玉的语言风格,即通俗朴素,质实逼真,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特别是〔随煞〕曲,泼辣爽利,直是口语,读起来火辣辣的。行文造语如掉臂而出,飞行自在,有喷涌激跳、淋漓痛快之感。郑廷玉之曲质而不俗,文而不涩,介在微茫间,乃元人本色派中突出一军旅也!
(王星琦)
楚昭公疏者下船·第一折
郑廷玉
〔寄生草〕从来道要得千军易,偏求一将难。闲时故把忠臣慢,差时不听忠臣谏,危时却要忠臣干。谁当这借吴雪恨伍将军,我则索求那扶周摄政姬公旦。
〔幺篇〕你须想着归期急,休言他去路艰。止不过船临古渡垂杨岸,路经险道邛崃坂,小可如君骑羸马连云栈。你休辞山遥水远路三千,我专等你坚甲利刃那兵十万。
《楚昭公疏者下船》写春秋时,楚国伍子胥因父兄被奸臣费无忌所害,愤而投奔吴国,率兵四十万杀回楚国,将郢都团团包围,楚昭公携弟芊旋及妻、子乘小船逃亡,途中风浪大作,船将沉覆,昭公先舍弃了娇妻,又舍弃了儿子,昭公与其弟才得以逃生。后其妻子被汉江龙神救护,得以不死,楚大夫申包胥哭请秦兵援助,帮助昭公复国,全家终得团聚。
这二首〔寄生草〕为申包胥赴秦请兵临行前,楚昭公嘱托他的唱段。第一首可以看作是楚昭公反省自责之内心独白。“从来道要得千军易,偏求一将难”两句,以俗语“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入曲,形象地描绘出楚昭公兵临城下时的惊慌失措。虽然楚国也有司马子期与司马子常两员大将,但前者“智高勇怯”,后者“有勇而无智”。此时,面对以孙武为军师、伍子胥为元帅、伯嚭为先锋的吴国四十万大兵,楚国朝野上下一片惊慌,只得一面死守孤城,一面派申包胥前往秦国请兵援救。接下来“闲时故把忠臣慢,差时不听忠臣谏,危时却要忠臣干”三句,道出了楚昭公此时此刻内心的懊悔和自责。一连三个排比句,把楚昭公平时政治不修、军备不整全概括了。实际上这也是剧作者对历代忠臣不幸遭遇所发出的深沉慨叹。最后两句:“谁当这借吴雪恨伍将军,我则索求那扶周摄政姬公旦”。表现了楚昭公临危之际,渴求像周公那样的贤才的心情。从全篇来看,这里的“姬公旦”是寄希望于昭公之弟芊旋。第三折中昭公曾说,如果芊旋死了,“看谁人买马招军,重与俺扬威耀武”。在逃难时,他还要芊旋与自己分道而逃,希望至少有一人能活着,好“重还楚国,再整江山”。〔幺篇〕是专对申包胥而言的,前两句叮嘱他尽快赶回,不要惧怕路途艰险,接下来“止不过船临古渡垂杨岸,路经险道邛崃坂,小可如君骑羸马连云栈”三句,形象地比喻了此一行山高水险非同一般。邛崃,山名,在今四川西部,岷江和大渡河间,自古以来视为险道。羸马,瘦弱的马。连云栈,指高山峻岭中修筑的栈道。最后两句“你休辞山遥水远路三千,我专等你坚甲利刃那兵十万”,表达了楚昭公对申包胥早日借得救兵解除危难的殷切期望。
楚昭公疏者下船——明刊本《元曲选》
这两支曲子在语言上最大的特点是不以词藻堆砌取胜,而以真实深刻地刻画人物内心活动见长。言近旨远,辞浅情深。这也是郑廷玉杂剧作品的一大特点。
(荆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