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西瑛
【作者小传】
回族人。为阿里耀卿学士之子。寓苏州,有居号懒云窝。曾作〔殿前欢〕小令以自述。与贯云石、乔吉、卫立中、吴西逸皆有和曲。《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四首。
〔双调〕殿前欢·懒云窝
阿里西瑛
西瑛有居号懒云窝,以殿前欢调歌此以自述。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得清闲尽快活。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尽自磨陀。想人生待则么?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撺梭过。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懒云窝,客至待如何?懒云窝里和衣卧,尽自婆娑。想人生待则么?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阿里西瑛所居懒云窝,在吴城(今江苏苏州)东北隅。这组〔殿前欢〕散曲,如题下所记,是作者自述其懒云窝生活的作品。当时名曲家贯云石、乔吉、卫立中、吴西逸,皆有和作,可见此曲在元代颇有影响。
组曲第三首,《太平乐府》注为乔吉作,此从《阳春白雪》本。第三首与第二首有重言叠句,第一首与第二首之间亦是如此,三首实为一组,当为西瑛一人所作。
“懒云窝”,起唱三字,便好玩味。古人名其所居,多取雅洁字面,且一般曰堂、曰斋、曰室、曰庵。作者自称所居曰窝,略见玩世不恭的色彩。用懒云名窝,更见放纵不羁的个性。“懒云”二字,实无理而妙。云之为物,舒卷自如,逍遥自在。“懒云”二字,不仅为云传神,也暗暗为主人公传神。“醒时诗酒醉时歌”。醒时吟诗饮酒,醉时唱歌吟诗,醒与醉的循环,诗与酒的流连,便构成主人公的整幅生活。这是写其“自恣以适性情”,有如云之舒卷自如逍遥自在。“瑶琴不理抛书卧”,连瑶琴也不想弹,连书也不想看,全抛在一边,只管一枕高卧。这是写其自恣适情,已到了懒的境地。“无梦南柯”一句,言用不着做什么富贵之梦,则是写其精神的自由,决不为世俗所累。唐李公佐传奇《南柯太守传》,说淳于棼梦至槐安国,娶公主为妻,任南柯太守,荣华富贵,显赫一时,后公主死,乃被遣回。醒来见槐树南枝下有蚁穴,即梦中所历。作者用此故事,意谓富贵如梦而已。作者的生活态度是:“得清闲尽快活。”不求富贵则清,不争富贵则闲。唯有清闲,才能快活。得了清闲,便尽管快活。这是作者的生活态度的正面叙述。下面二句:“日月似撺梭过,富贵比花开落。”撺梭即穿梭。光阴似箭,人生如梦,富贵荣华不过如花开一时,转瞬便已凋落。“青春去也,不乐如何。”结二句,歌唱快活的人生,才是珍惜美好的时光。
再看第二首。“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起唱二句与前首起唱重复,便经营出一种沉醉诗酒流连不已的情境。“瑶琴不理抛书卧,尽自磨陀。”磨陀,谓消磨岁月,逍遥自在,元人口语。琴也懒得弹,书也懒得看,尽管歌酒,优游卒岁。“想人生待则么?”则么即怎么,元人口语。想人生又能怎么样?“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撺梭过。”富贵不过如花开花落,日月却迅似穿梭飞过。人生又能怎样?此二句与前首同位二句文字相同而次序颠倒,亦增辞情兴会淋漓往复纵横之趣。“呵呵笑我,我笑呵呵。”呵呵,此状笑声。世人呵呵笑我,我亦一笑呵呵。世人笑我,是笑我懒散颓唐。我笑世人,忘不了荣华富贵。作者一笑而已,顺其辞情以解,则富贵比花开落,日月似穿梭过,到头来,谁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呢!第二首与第一首之间,多重言叠句,新辞句中,可加留意的是“磨陀”二字与“呵呵”二句。磨陀二字,体现出作者的生活态度,对寸阴的珍惜,对人生的细味。呵呵二句,则在洒脱俏皮中,见出对世俗的蔑视。
最后看第三首。“懒云窝,客至待如何?”这首开头换了个角度。客人来到懒云窝,主人公又如何呢?“懒云窝里和衣卧,尽自婆娑。”读上句,不可一滑而过,懒云二字,要作一停顿。懒云,此指主人公。窝者,床上之被窝也。婆娑,犹言徘徊、盘桓。客人到了,懒云醉了,和衣而卧,在被窝里优哉游哉,自得其乐。这两句,真个把懒云窝写活了,把主人公之真放写到极致。《宋书·隐逸传》记陶渊明“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诗:“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此处化用其意,却自有个性:懒云之懒。“想人生待则么?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此三句,叙述人生态度。些个,即一点儿,元人口语。高字、松字,语皆圆活。高指高贵,亦指高明。松指宽松,亦指轻松。想人生能怎样?难道权贵就果真比我高一点吗,富人就果真比我松一点儿吗?言外之意不难索解。权贵似乎地位高贵,然而宦海风波,一旦遭祸,又有何高贵可言?富人似乎富裕宽松,然而钱财身外之物,朝不保夕,一旦败家,又有何轻松可言?庄子曾说:“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史记·老庄列传》)如此看来,富贵又有何意义?“呵呵笑我,我笑呵呵。”有了上二句意味深长的诘问,结二句的呵呵一笑,便格外耐人寻味。这,正是第三首较之第二首更加突出的命意所在。
这组散曲所写照的醒了醉、醉了醒、抛书卧、和衣卧之懒,固然不可取。不过,主人公的这种懒散,原是其放纵不羁到极致的体现。主人公的放纵不羁,实有一种追求自由的精神,视富贵如浮云的精神。懒云窝之名,源于北宋邵雍安乐窝之居号。邵雍安贫乐道,“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宋史》本传)。作者懒云窝之号虽源于此,但特定含义与时代背景已有所不同。在元代,老庄思想成为一代士子的共同心理。不是入世,而是遁世,成为有元一代散曲的普遍情调。这在中国诗史上是一特异现象。其社会背景,乃是元代政治极为黑暗,士人没有出路。阿里西瑛虽是回回人,属色目人,但其作品中的思想情感,实具有普遍意义,所以才能引起当时诸名曲家的共鸣与和作。从西瑛此曲,也可以见到元代西域人接受汉文化之深。
这组散曲的艺术造诣,在于抒情形式的自由横放,淋漓尽致。作者用活泼俏皮的口语,作行云流水般的发舒,其自由横放的笔法高度契合并体现了放纵不羁的情感,若不经意形成的重言叠句,反复展衍辞情,又增添了淋漓尽致的效果,全曲乃有一气呵成、浑然一体之妙。这种自由横放淋漓尽致的特色,实在深得散曲体性之神理。
(邓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