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卿
【作者小传】
东平（今属山东）人。曾任浙江行省掾吏。所作杂剧今知有《红梨花》一种，现存。
谢金莲诗酒红梨花·第一折
张寿卿
〔后庭花〕俺将俏书生去问他，又怕这劣① 梅香瞧见咱。俺这里有意传心事，他那里无言指落花。争奈我是女孩儿家，做这一场话靶，可不的被傍人活笑杀。
〔金盏儿〕这秀才忒撑达② 。将我问根芽。妾身住处兀那东直下，深村旷野不堪夸。俺那里遮藏红杏树，掩映碧桃花。兀良，山前五六里，林外两三家。
〔醉中天〕笑哈哈捧流霞③ ，我羞怯怯怎酬答。也不知前世今生甚的缘法，相会在花枝下。可知道刘郎喜杀，又值着我玉真未嫁，抵多少香饭胡麻。
〔赚煞〕这早晚二更过，初更罢，扑粉面香风飒飒。夜静归来路儿滑，露溶溶湿润衣纱。哎！你个解元嗏！觑着这几朵梨花，更一片银河隔彩霞。贪和你书生打话，畅好是兜兜搭搭，因此上不知明月落谁家。
〔注 〕①劣：反训为乖巧，杨万里《过招贤渡》诗：“柳上青松宁许劣，垂丝到地却回身。”②撑达：周到，大方。③流霞：泛指美酒。
本剧剧情大致如下：秀才赵汝州往洛阳拜访同窗故友刘公弼，兼访名妓谢金莲。公弼时为洛阳太守，恐怕汝州迷恋烟花，堕了进取之志，假称金莲已嫁人，暗地里又教金莲假装王同知女儿，往后花园逗引汝州。汝州一见钟情，约以明晚再会。金莲也心中有意，夤夜赴约，两人酬和红梨花诗。数日后，汝州从卖花三婆口中得知所谓王同知女儿已死了多年，阴灵化作红梨花，常常缠搅少年秀才，三婆之子即死于非命。汝州恐惧不堪，即刻不辞而别，上朝取应。后来汝州中状元，除授洛阳县令，参见公弼。公弼教金莲上席侑酒，金莲相逢故人，情动于衷，汝州却斥其为鬼。公弼说明前因后果，以大团圆结局。
谢金莲诗酒红梨花——明刊本《顾曲斋元人杂剧选》
〔后庭花〕等四支曲子即谢金莲冒充王同知女儿，偕带丫环梅香，到太守后花园去，与赵汝州相见相爱时，金莲所唱的。瞒骗是这几支曲子特定的喜剧情境。这一折刘公弼一出场时就将事件全部交底——向观众交底，却全瞒住汝州，半瞒住金莲。金莲虽是奉命而来，但在未与赵汝州相见之前，已从侧面见到了他，并产生了爱慕之心。所以下面谢金莲见到赵汝州后的表演，是亦真亦假，假中有真。而赵汝州却是一无所知，对金莲是一片真情。二人的这种特定的关系构成了强烈的喜剧性。
〔后庭花〕等四支曲子有独白，有对话，对话之语又似独白，细腻曲折地展示了人物微妙的内心世界。谢金莲是妓女，却冒充大家闺秀，虽惯于风情，却偏要装得罕出深闺，这就构成她性格的喜剧性矛盾，并由此揭示出她内心深处的情感波动。当她初撞见汝州时，虽想“将俏书生去问他”，却碍于大家闺秀的伪装身份，不得不装出矜持的样子来。“争奈我是女孩儿家，做这一场话靶，可不的被傍人活笑杀”的内心独白，正写出她极力要保持现有身份的心理。但她毕竟“有意传心事”，妓女的率直本性使她不愿掩饰自己对汝州的爱慕，所以当汝州询问她是“谁氏之家，姓甚名谁”时，就以调皮、狡黠而活泼的口吻，描述自己的所谓家居环境。〔金盏儿〕曲答而未答，情景毕出，以想象中的山村美景，传达内心中的热烈恋情。在汝州迫不及待地再度询问时，她几乎忘了自己伪装的身份，爽快地说明是“王同知之女”，并大方地受邀进书房与汝州同酌，不仅心许婚姻，而且口约再会。至此，她又从热烈的恋情中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大家闺秀的身份，于是匆匆告辞。“觑着这几朵梨花，更一片银河隔彩霞”二句，既为第二折二人酬和红梨花诗埋下伏笔，又暗用牛郎织女遥隔银河的典故，隐隐道出自己受太守摆布，只能隐瞒身份，适可而止，不能和汝州畅叙衷情的不得已的苦衷。
明代戏剧家孟称舜选《古今杂剧》时，将《红梨花》选入《柳枝集》，第一折加眉批道：“字字淹润，语语宛隽。近来度曲家以此为鼻祖，而气味浑涵，则今人终让此一筹也。”所谓“气味浑涵”，的确道出了此剧曲词“在雅俗浓淡浅深之间”（明王骥德《曲律》）、直逼化工的语言艺术风格。〔后庭花〕曲“随口转出，是家常大饭，却不知是绝妙好词”（孟称舜批语），全是自然上口的口语，却机趣横生，饱含诗的韵味。〔金盏儿〕曲“妾身住处兀那东直下”以下数句，一味白描，在写景中融入热烈的恋情。同时句句又不明说，以“东直下”（东面视野所及之处）、“五六里”、“两三家”这些泛指不实之词，造成虚无缥缈的意境。〔醉中天〕曲中“可知道刘郎喜杀，又值着我玉真未嫁，抵多少香饭胡麻”三句，用晋刘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恰合汝州意外地相逢金莲的情境；“玉真”谓仙人，南朝梁陶弘景《真灵位业图》；“玉清三元宫……右位太上玉真保皇道君。”这里是金莲以天台山仙女自比。“香饭胡麻”是天台仙女请刘晨所食的胡麻（即芝麻）饭，这里金莲说自己与赵汝州对酌，味道比仙家所食的胡麻饭还要美。这几句用典贴切，也使这场真真假假的花前月下之会笼罩上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赚煞〕曲以谢金莲的感受描绘了俩人相会的特定时空。王骥德在论杂剧、传奇套曲的尾声时说：“尾声以结束一篇之曲，须是愈着精神：末句更得一极俊语收之方妙。”（《曲律》）凌濛初也提出尾声末句“以词意俱若不尽者为上”（《谭曲杂札》）。此曲末三句“贪和你书生打话，畅好是兜兜搭搭，因此上不知明月落谁家”，正是余味无穷的佳句。“兜兜搭搭”，是粘着、难缠的意思，这里金莲既指赵汝州的恋恋不舍，又指自己的流连忘返，虽似叙事，实为抒情。而“不知明月落谁家”，似实写，似虚写，虚实相兼，道出了“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的衷曲。正因为《红梨花》杂剧曲词“气味浑涵”，所以成为明代汤显祖等戏剧家创作的楷模。明徐复祚以《红梨花》杂剧为蓝本创作《红梨记》传奇，认为杂剧别有“一种隽永之味，如太羹玄酒，如布帛菽粟，令人于冲淡之中，愈咀嚼愈觉有味，则非元人伎俩不能”，确为好评。《红梨记》完全按照张寿卿之《红梨花》敷演，其中《醉皂》、《亭会》等折子戏仍活跃在昆曲舞台上。这也反映出《红梨花》一剧的艺术生命力。
（郭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