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振
【作者小传】
(1257—?)字海粟,号怪怪道人,又号瀛州客,攸州(今湖南攸县)人。曾任承事郎、集贤待制。能文。散曲多写个人闲适生活。《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四十四首。
〔正宫〕鹦鹉曲·山亭逸兴
冯子振
嵯峨峰顶移家住,是个不唧𠺕樵父① 。烂柯时树老无花,叶叶枝枝风雨。〔幺〕故人曾唤我归来,却道不如休去。指门前万叠云山,是不费青蚨② 买处。
〔注 〕①父(犳ǔ府):对老年人的尊称。②青蚨(犳ú扶):传说中的水虫名。若潜取其子,无论远近,母必飞来。以其血涂钱,用钱买物,钱必飞回。故事见于《搜神记》。后人因称钱为“青蚨”。
大德六年(1302)冬,冯子振留寓京城,与几位朋友在酒楼听歌女御园秀演唱白贲的〔鹦鹉曲〕:“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绿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曲辞优美,旋律动人,只可惜没有人能够和韵作新辞,因为这支曲子的韵律要求很严。第二句“父”字很难下语,末句的“甚”字必须去声,“我”字又必须上声,否则,便不可唱,若勉强唱去,则吐字不真,听不清楚。在座诸公知冯公之才,便举酒索和。冯子振一时兴发,按原韵和作三十八首,即景生情,抒怀写志,登临感兴,吊古伤时,笔锋所及,顷刻成篇而不失韵律,其胸中才气,笔底波澜,为古今所罕见。
《山亭逸兴》是发笔第一篇。山亭,山中之亭,是隐逸之士的栖游之所。以“山亭逸兴”为题,则醒目地突出了抛弃仕宦道路而啸傲山林的隐逸之志。
这支散曲的主人公是一位老樵夫,但不是土生土长、精于采樵之业的樵夫。他中途迁居到这嵯峨险峻的峰顶,“是个不唧𠺕樵父”。唧𠺕,是伶俐、精细的意思。他对于采樵这营生并不精通,显得有点儿笨拙糊涂,但他确是一位受人尊重的长者。父,是古代对德高望重的长者之尊称,他是樵夫中一位被人们尊敬的长者。
他名义上是樵夫,实际上并不从事辛苦的采樵工作。“烂柯时树老无花”,像神仙一样,在深山老林中的亭子上整日下着围棋来消磨岁月,打发时光。烂柯,是围棋的代称。《述异记》载:晋朝王质入山采樵,见二童子下棋,王质放下斧子旁观,待一局棋终,王质的斧柄已经腐烂了。柯,是树枝做的斧柄。观看围棋一局,斧柄竟已腐烂,是极言神仙日子之久长。后世以烂柯一词代称围棋,意谓林下围棋,其快乐逍遥有如世外神仙。当然,老樵夫的生涯并不像神仙那样美好,他没有猿鹤为伍,没有麋鹿为伴,没有山花野果,更没有丹崖碧洞,伴随他的只是无花老树,落叶枯枝,飘飖在风雨之中。这使人联想起淮南小山的《招隐士》诗。汉初的王孙公子厌倦了统治集团内部的倾轧勾斗,远遁山林。诗人去山中招回隐居的王孙,而王孙们不管山中有多少凶禽猛兽,险山恶水,不管山林多么阴森恐怖,怵目惊心,他们仍然不愿回到豪华的贵族之家。诗中呼告:“王孙归来兮,山中不可以久留!”但诗人最终不能把隐士招回。这支散曲中隐居峰顶的老樵夫,自然有不少老朋友仍在朝廷,仍为显贵,得知老樵夫山林生活异常凄苦,便去山中召唤他归来。“故人曾唤我归来,却道不如休去。”老樵夫在去留的问题上仔细衡量比较的结果是“不如休去”。留在山林,固然清苦,而回到朝廷,前途叵测,也许痛苦更甚。“指门前万叠云山,是不费青蚨买处。”他指着门前所望见的万叠云山,对着来到山中招隐士的故人,或故人的使者说:“你看,这里有无限的山林乐趣,不必用金钱去买,而且用金钱也不可能买到。”在他看来,山林之逸乐远远胜过富贵荣华。读到这里,我们便会发现,这位老樵夫的艺术形象渗透了作者的遗世弃俗、泊然物外的思想情操。
这支散曲只有八句五十四个字,却刻画了一个生动而丰满的艺术形象,其关键是作者抓住了士大夫隐于樵的形象特征。“移家住”,点明他是中途迁入山林,“不唧𠺕”,说明他采樵业务之生疏,“唤我归来”,表明他原为仕宦之族,等等。为了突出这一形象特征,散曲中用了“烂柯山”与“招隐士”二个典故,暗喻了老樵夫的隐士生涯及其遗世弃俗的情怀。这比用普通的词语来描述,显得内容更为丰富,思想更为深刻。
这支散曲的感人之处,不仅在于语言的精练生动、丰富多彩,而且还在于给读者一个审美感受,为读者树立了一个不满现实而遗世弃俗的美好人格。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云:“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直抒胸臆,而冯子振则表达得更为形象、含蓄而意境悠远,可谓异曲同工。
(张玉奇)
〔正宫〕鹦鹉曲·农夫渴雨
冯子振
年年牛背扶犁住,近日最懊恼杀农夫。稻苗肥恰待抽花,渴煞青天雷雨。〔幺〕恨残霞不近人情,截断玉虹南去。望人间三尺甘霖,看一片闲云起处。
这支〔鹦鹉曲〕,写稻子开花时节农夫盼雨的急切心情,字字句句,都由农夫眼中看出,口中说出,这种设身处地,直接反映农家生活与农民的思想情绪的作品,在整个元人散曲中诚属不多,难能可贵。
前篇写农夫盼雨。农民对风云雨雪最为敏感,他们一年四季勤耕苦作,总希望风调雨顺,能有一个好的收成。而眼下稻苗肥壮,恰待扬花吐穗,偏偏久旱不雨,眼巴巴看着一年的辛苦将要付之东流,农夫怎能不焦虑欲绝呢?
〔幺〕篇写天公无情。久旱不雨,阴阳失序,只有几片残霞,隔断彩虹,飘然而去。农民盼望的是及时雨,而天公偏不作美,唯见不能作雨的残霞闲云,使人恨悠悠,望也休。唐代诗人来鹄有首绝句《云》:“千形万象竞还空,映水藏山片复重。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可作本曲“闲云”之注脚。古农谚有“朝霞暮霞,无水煎茶”之说,由于诗人对事物观察细致入微,对农人的情感体会真切,所以状物抒情,无须涂饰,极为自然真切,绝无忸怩作态之迹。
在手法上,作者以对立的两方结构全篇:农夫急切盼雨与天公不遂人愿,展示了农夫的愿望与现实的矛盾,读来牵系人心。终年勤苦的农民,本来就承受着社会对他们的种种盘剥,难以维持温饱,遇上灾年,他们又将怎样活下去呢?因诗人体察农夫生活的艰辛,理解他们的心愿,才能对他们有如此真诚的同情,自然也就能震撼读者。
(张新安)
〔正宫〕鹦鹉曲·野渡新晴
冯子振
孤村三两人家住,终日对野叟田父。说今朝绿水平桥,昨日溪南新雨。〔幺〕碧天边岩穴归云① ,白鹭一行飞去。便芒鞋竹杖行春,问底是青帘舞处。
〔注 〕①此句原作“碧云天归云”,按格脱二字;《全元散曲》作“碧云天云归岩穴”,平仄不合。合二者应为“碧云天岩穴归云”。
“野渡新晴”这支散曲,仅题目四字,便勾勒出一幅画面,启发读者丰富的想象:渡头之树,溪岸之草,一泓流水,万里碧空,就像水洗过一般的鲜艳夺目,眼前的境界充满了一派生机。这种自然之美,对于久住城市的人来说,具有一种清新之感,对于宦海沉沦、饱经忧患的隐退之士来说,则更具有一种魅力。这种如画的自然美景,与隐士内心的向往,正好契合。
这“野渡新晴”之美景,人皆喜爱,为什么独与隐士联系在一起呢?细读散曲的前四句就可以发现,对于所描画的景物和场面有一个观察点,有一个摄取景物的角度。是谁知道渡口孤村只住着三两户人家呢?是谁终日与野叟田父见面呢?是谁听说“今朝绿水平桥”呢?其间必有一个感受主体。这个主体自然不是野叟田父,不是野渡孤村土生土长的农人。当然也不会是过路客人,因为匆匆过客不可能“终日对野叟田父”。这个主体当是迁居到此,而又以田园为乐的隐者,这位隐者便是这支散曲所刻画的主人公。
曲中没有写主人公身份怎样,外貌如何,短短五十四字,作者集中刻画了他的心灵,通过他的所见所闻所感与所为来展现他的内心世界。
主人公迁居之地是一个渡口孤村,只有三两户人家。在这里,“终日对野叟田父”,终日所见的是纯朴的农村老人,或者是厚道的受人尊敬的农夫。野,指郊外,泛称农村;父,是对男子的尊称。主人公进一步感受到,这里的人无是无非,安居乐业,见面不谈人间是非,所关心的只是农事,只是与庄稼息息相关的雨水,主人公一早出门,便遇见从田间归来的野叟或田父,说昨日溪南下了一阵大雨,今天一早,溪水已经平了桥面,是一次不小的春洪。他们也许是从田头放水归来,也许肩上还扛着锄头,也许家里的老妻、新妇正等着他们吃早饭。这些,都可以让读者去想象,总之,这里不像官场、朝廷那样倾轧勾斗,没有潜伏的祸端与杀机,而是一片纯朴、一片自然、一片真诚。
主人公来到村外,放目原野,映入眼帘的是雨后新晴,碧空如洗,其尽头,是远山岩穴,飘着一缕浮云,近水处,一行白鹭飞上蓝天。这些描写,使读者联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也联想起郑谷的诗句:“白鹭同孤洁,清波共渺茫。”(《寄前水部贾员外嵩》)主人公的襟怀有如云归岩穴,有如白鹭飞天,远离是非,退隐山林,孤高洁白,自由翱翔。
“便芒鞋竹杖行春,问底是青帘舞处。”便,意为随便、随意;底是,意为何处是。主人公心胸坦荡,无忧无虑,穿着芒鞋,拄着竹杖,随意所之,信步而行,踏青拾翠,观景游春,兴之所至,打听何处有酒家青帘在风中飘舞。田园之趣,不可无酒。陶渊明《饮酒》诗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位隐者的游春买醉,正是饱经忧患者的一种浮云归穴、倦鸟知还的心情的充分表露。
这支散曲,前六句写“我”之所见、所闻、所感,描绘出一个环境,末二句写“我”之所为,表现出主人公的心情。对于环境,作者没有直接描述,而是摆在主人公的观照中来描写,对于心情,主人公虽有直接的表露,却没有脱离所处的环境。环境与心情,二者之间,主客叠合,情景交融,正如刘勰所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散曲中所描绘的境界正是主人公个性的外化,也即作者思想的投影。
(张玉奇)
〔正宫〕鹦鹉曲·城南秋思
冯子振
新凉时节城南住,灯火诵鲁国尼父。到秋来宋玉生悲,不赋高唐云雨。〔幺〕一声声只在芭蕉,断送别离人去。甚河桥柳树全疏,恨正在长亭短处。
唐代国都长安城的南郊是贵族的避暑胜地,多建有别墅。韩愈《符读书城南诗》注云:“城南,愈别墅。”其诗云:“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此后,新凉灯火、城南读书,便成了常用的典故。本曲也用此典,但不以读书命意,而用秋思为题,写一位读书人,心思并不在书本上,而在对于意中人的思念上。
酷暑过后,雨霁新凉,他来到城南别墅,夜以继日,在灯火下诵读着孔子的书。鲁国尼父,即孔子。此处以人名代书名。这位读书人口中诵读的是儒家的书,心中想的却是意中人,满心是离愁别恨的悲秋之感。
“到秋来宋玉生悲,不赋高唐云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秋天有一股肃杀之气,草拂之而色变,木遇之而叶脱。人见草木之摇落,而联想到青春已逝,年华老迈,生命将竭,于是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愁怨恨,就像远行或送别时的意绪一样。宋玉又曾作《高唐赋》,描写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朦胧奇幻的神情意态,以此为喻,劝谏楚襄王思万方、忧国害,要重用贤才,令其进仕,用其谋策,辅己不逮。由于主要篇幅写神女相会之情,故后人往往以《高唐赋》代指爱情。作者这两句意为:宋玉(代指曲中主人公)再无与神女相会的欢乐,所以作不出《高唐赋》来了。曲中主人公完全沉湎在对意中人的思念之中。故下文云:“一声声只在芭蕉”。“只”字似轻实重,主人公情之深、意之切由此“只”字而全盘托出。秋天,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芭蕉上分外刺耳。杜牧《咏雨诗》云:“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夜不成眠,则思念之情自然而然涌上心头。下句“断送别离人去”乃“点破”之笔,将主人公心绪一语揭出。这位主人公读书不能专注,而产生难以忍受的相思之苦,魂销肠断,神情恍惚,都是由对“别离人去”场面的回忆所勾起。“甚河桥柳树全疏”?为什么河桥头的柳树全都是稀稀疏疏的呢?戴叔伦诗云:“濯濯长亭柳,阴连灞水桥。”(《赋得长亭流》)河桥此处即指灞桥,与下文“长亭”均为古代送别之处。古代习俗,送别分手时折杨柳枝相赠。河桥柳树全都稀疏,表明人间有多少“别离人去”!这更加增添了曲中主人的凄凉之情。“恨正在长亭短处”。短,指感觉中的路程太短。送别者总希望长亭更远一些,到达长亭的时间来得慢一些,相送的时间则更长一些,但送君千里,终当一别。恨长亭路短,极妙地表达了离别人不愿分别,却又不得不分别的复杂心理和难以割断的情意。
此曲运用了倒叙手法,作者先写离别后之情,复叙离别时难分难舍之场面,其间以一脉情丝贯穿。曲以“新凉”开首,点出题面“秋思”,由“秋思”引出“宋玉悲秋”与“高唐云雨”之典,然后由“雨”字过渡,引出“芭蕉雨”,而由“芭蕉雨”之内涵典意自然引出对离别时心态的描写,行文既跳跃而又流畅,颇见作者的匠心。
(张玉奇)
〔正宫〕鹦鹉曲·赤壁怀古
冯子振
茅庐诸葛亲曾住,早赚出抱膝梁父。笑谈间汉鼎① 三分,不记得南阳耕雨。〔幺〕叹西风卷尽豪华,往事大江东去。彻如今话说渔樵,算也是英雄了处。
〔注 〕①汉鼎:喻汉朝天下。传说夏禹铸九鼎,象征九州,被夏商周三代视为传国之重器,后世则以鼎喻国家。
历代以“赤壁怀古”为题的作品,多以周瑜为歌颂对象,并且总要正面写到赤壁战争。譬如杜牧的《赤壁》诗、苏东坡的〔念奴娇〕词等。而冯子振这支散曲则立意翻新,他撇开周瑜,而以诸葛亮为追怀对象;他并不去写赤壁战争,而只着重评价诸葛亮的出处行藏。
历代以诸葛亮为追怀对象的作品,又多数是抱着尽情歌颂的态度,因为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贞品质以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绝代才智确实感动了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墨客骚人。譬如杜甫,就在诗作中追怀诸葛亮,并作了很高的评价,他写道:“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蜀相》)、“三分割据纾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咏怀古迹五首》)此后的白居易、元稹、陆游等人,在歌颂诸葛亮时,也无不贯串了以忠孝为本、以仁义为怀、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儒家精神。冯子振的这支散曲则不同,他在创作思想上就已经跳出了儒家的标准,与先秦的道家以及魏晋玄学一脉相承。因此,此曲在立意构思上必然另辟蹊径,而别具一格。
“茅庐诸葛亲曾住,早赚出抱膝梁父。”诸葛亮二十七岁以前隐居在南阳郡邓县西南之隆中(今湖北襄阳西),抱膝长啸,好为《梁父吟》。《梁父吟》讽刺齐国晏婴阴谋杀贤之事,表现出感时伤乱、清高厌世的隐士风度。建安十二年(207)刘备三顾茅庐,殷勤礼遇,将他请出山来,大展经纶,匡扶汉室。这种君臣遇合,一向是被人们所称道、羡慕的。但散曲中却用一“赚”字,意味深长。赚的本义是卖而赢利,引申为诳骗。元曲中的“赚”多使用诳骗一义。《赚蒯通》:“果然赚的韩信回朝,将他斩了。”“差一使臣智赚此人去。”《救风尘》:“赚得那厮写了休书。”《窦娥冤》:“谁想他赚我到无人去处。”“将他赚到荒村。”散曲作者将刘备的三顾茅庐看作一种骗术,诸葛亮如此足智多谋,竟也被骗,被利用,去为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间的非议之意十分明显。对诸葛亮采取非议、嘲笑的态度,在元曲作家中也不只冯子振一人。马致远《叹世》云:“三顾茅庐问,高才天下知,笑当时诸葛成何计?”查德卿《怀古》:“八阵图名成卧龙……霸业成空,遗恨无穷。”王仲元《叹世》:“笑他卧龙因甚起?不了终身计。贪甚青史名?”不如“弃却红尘利”。但是,将刘备三顾茅庐看作一种骗术却是冯子振的独创。
作者对诸葛亮的非议之意表现出了崇道非儒的思想。尽管他对于诸葛亮的才智功业不予否定,仍然赞叹诸葛亮作为政治家、战略家的“谈笑间汉鼎三分”的伟大风度,但是对于诸葛亮“不记得南阳耕雨”的思想境界却不以为然。诸葛亮的全副精力卷入了政治斗争,忘记了好雨时节躬耕南阳的隐士生涯,忘记了“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隐士初衷,作者对此,不无婉惜之情,这与前句的“赚”字一对照,就更为清楚。
〔幺〕篇则拓展视野,从前面叙评诸葛亮推而广之,对历史长河中一切英雄人物发感慨:“叹西风卷尽豪华,往事大江东去。”岁月无情,青春易逝,一切似锦鲜花,如烟绿树,都要被肃杀的西风扫尽;一切英雄豪举,锦绣功名,都将被时间的浪花淘尽,被历史的波涛吞没。诸葛亮纵使豪雄伟大,在历史的长河中又算得了什么呢?“彻如今话说渔樵,算也是英雄了处。”彻,贯也,从头贯串到底之谓也。诸葛亮的功名业绩及其处世为人,自从他初出茅庐开始,便流传到如今,一直成为渔夫、樵夫谈论的话题。往日的英雄豪举,能被历代的渔夫樵夫传为佳话,说明英雄还没有被历史所忘怀,还能在人类前进的脚步声中留下一点余响,这也可以算是英雄们所应得的结局和报偿吧!这里既有对诸葛亮悲剧性的一生充满同情,又有对历代兴亡、功名成败总归虚幻的感喟。
抱着老庄的出世态度来非议儒家的功名忠孝,是元代散曲中的一股创作思潮。这股思潮的产生,与元代吏治黑暗、宦海风波有关,与大批文人仕途失意、理想破灭有关,也与元代佛、道大兴,遁世、虚无思想普遍泛滥有关。
(张玉奇)
〔正宫〕鹦鹉曲·别意
冯子振
花骢嘶断留侬住,满酌酒劝据鞍父。柳青青万里初程,点染阳关朝雨。〔幺〕怨春风雁不回头,一个个背人飞去。望河桥敛衽频啼,早蓦到长亭短处。
这是一首抒发离别之感的抒情散曲。这位抒情主人公的身份并未明确交代,只点明是“据鞍父”,即骑马将去的男子。也许是羁旅天涯的游子,也许是即待远征的将军,也许是奉命出塞的使者,——这都无关重要,这里所表现的,是男主人公与他情侣分手时恋恋不舍、内心充满痛苦的离别之情。
男主人公已跨上了“菊花青”,骏马跃跃欲驰,嘶鸣不已。但忽然嘶鸣声断,原来是一位多情女郎站在马前,持酒赠别,挽留离人。女郎的深情,暂时把男主人公留住了,她斟了满满一杯酒,劝未来的天涯客再干一杯,同时又唱起深婉缠绵的“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这就是开头四句所勾勒的一幅动人场面。
主人公所去的地方是像阳关一样遥远的地方。古阳关在玉门关南,到元代虽已荡然无存,但用此典故却暗示着离人即将远去的是万里迢迢的边疆,一片荒漠的塞外,并给人一个鲜明的对比:此时此地有朝雨洗染的青青柳色,有友情,有爱恋,有温暖的关怀体贴;而万里外的“阳关”,则荒凉寂寞,没有朋友,没有温暖,其凄苦之情难以想象。散曲中没有直接写出男主人公留恋不舍的依依惜别之情,但蕴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挚深沉的离愁别恨,以及万里行程之初的惆怅却溢于字里行间。“柳青青万里初程,点染阳关朝雨。”这不由得使人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小雅·采薇》)的千古名句,以及其中包孕的万千缠绵情绪,而蒙蒙朝雨和阳关三叠的深情乐曲更深化了离愁别恨的幽婉意境,表现了主人公不得不离别,却实在不忍离别的心情。
离情别绪总是一种双方情感的呼应,作者的笔锋既要描述告别的一方,又要描述送别的一方。一二句写情人对男主人公的挽留劝酒,三四句写男主人公对送别场面的感受,〔幺〕篇下数句则又回到对情人的心理描画。作者用一种奇特的方法描写情人内心的自白:“怨春风雁不回头,一个个背人飞去。”春天本是美好的,它应给人带来欢乐,然而眼前的人就像秋来春去的鸿雁一样,恰恰在这美好的春天便要离去,女主人公怎能不怨恨诅咒这无情的春风!甚至迁怒于大雁,仿佛它就是无情的化身,直上青天,不会回头返顾。眼前别去的情人,尽管内心痛苦,不忍离去,但在女主人公看来,他仍然是无情无义的,因为他仍然去了。这一去,也许永远不能再回来,也许永远只留下一个可爱而又可恨的回忆。女主人公不会不知道,自古以来,有多少这样的悲剧:“薄情年少如飞絮”(秦观〔调笑令〕)、“最是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赵令畤〔蝶恋花〕)不是吗?相见时海誓山盟,分别后一去不返,女主人公或许已不止一次地遭到这样的背弃,她渴望爱情,希望有一位多情的人作为终身的伴侣,然而,事不从人愿,她一次次被人抛弃,一次次失望苦闷。
女主人公的这种经历,并没有使她心灰意冷,她内心炽热的爱,化作了离别的深情。情郎的去意已决,万难挽留,不得不依依惜别。送一程又一程,“望河桥敛衽频啼,早蓦到长亭短处。”远远望见河面的浮桥,知是长亭已到,眼泪不禁夺眶而出,失声啼哭,敛起衣袖,频频地擦着眼泪。时间太快了,长亭的路程太短了,离别的时刻无情地降临了。
女主人公的惜别情态,全在男主人公的观照之中,而此时他内心的离愁别恨,在不写之中得到表现,是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正如司空图所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诗品》)本篇是明笔写女主人公的别恨,暗笔写男主人公的离愁,双方的离愁别恨都在送别的场面中得到了充分而集中的表现。
(张玉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