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道
【作者小传】
生平事迹不详。《全元散曲》录存其套数三套。
〔般涉调〕哨遍·皮匠说谎
高安道
十载寒窗诚意,书生皆想登科记① 。奈时运未亨通,混尘嚣日日衔杯,厮伴着青云益友。谈笑忘机,出语无俗气。偶题起老成靴脚② ,人人道好,个个称奇。若要做四缝磕瓜头③ ,除是南街小王皮。快做能裁,着脚中穿,在城第一。
〔耍孩儿〕铺中选就对新材式,嘱付咱穿的样制。“裁缝时用意下工夫,一桩桩听命休违。细锥粗线禁登陟,厚底团根教壮实。线脚儿深深勒,靿子④ 齐上下相趁,䩺口⑤ 宽脱着容易。”〔七煞〕“探头休蹴尖,衬薄怕汗湿。减刮的休显刀痕迹,剜裁的脸戏儿微分间短,拢揎⑥ 得腮帮儿省可里肥。要着脚随人意,休教脑窄,莫得趺低。”
〔六煞〕丁宁说了一回,分明听了半日,交付与价钞先伶俐。“从前名誉休多说,今后生活便得知,限三日穿新的!”“您休说谎,俺不催逼。”
〔五煞〕人言他有信行,谁知道不老实。许多时刬地⑦ 无消息。量底样九遍家掀皮尺,寻裁刀数遭家取磨石。做尽荒獐势,走的筋舒力尽,憔的眼运头低。
〔四煞〕几番煨胶锅借楦头⑧ ,数遍粘主根买桦皮,喷了水埋在糠槽⑨ 内。今朝取了明朝取,早又催来晚又催。怕越了靴行例,见天阴道胶水解散,恰天晴说皮糙燋黧。
〔三煞〕走的来不发心,燋的荒⑩ 见次第。计数儿算有三千个誓。迷奚着谎眼先陪笑,执闭着顽心更道易。巴的今日,罗街拽巷,唱叫扬疾。
〔二煞〕好一场恶一场,哭不得笑不得。软厮禁硬厮拼⑪ 都不济。调脱空对众攀今古,念条款依然说是非。难回避,骷髅卦⑫ 几番自说,猫狗砌数遍亲题。
〔一煞〕又不是凤麒麟钩绊着缝,又不是鹿衔花窟嵌着刺,又不是倒钩针背衬上加些功绩,又不是三垂云银线分花样,又不是一抹圈金沿宝里。每日闲淘气,子索行监坐守,谁敢东走西移。〔尾〕初言定正月终,调发⑬ 到十月一。新靴子投至能够完备,旧兀剌先磨了半截底。
〔注 〕①登科记:科举时代及第士人的名录。②老成靴脚:指老式朝靴的形制。隋唐时,以乌皮六合靴为朝靴,宋代沿用。靴脚:指靴。③四缝磕瓜头:四缝,四片皮缝合的靴子;磕瓜,即戏剧用具皮棒槌。(槌头像金瓜那样,木制,垫上棉絮,用皮包裹着。)磕瓜头:像磕瓜那样圆形的靴头。④靿(yáo)子:靴筒。⑤䩺(wèng)口:靴筒的上口。吴方言。⑥拢揎(xuān):制靴鞋时,先将皮子片在楦上拢压成型,拢揎,即指收拢推压的功夫。⑦刬地:依旧,还是。⑧楦(xuān)头:楦,原作“揎”,校改。⑨糠槽:槽,原作“糟”,校改。⑩燋的荒:燋,同焦。荒,原作“方”,校改。⑪拼,原作“併”,校改。⑫骷髅卦:骷髅:死人的干枯骸骨,此借指死人。占着骷髅卦,喻走了死运。⑬调发:亦作调泛、调犯,作弄意。
这是一篇颇为幽默的套曲。写一个士人到一位很有名气的皮鞋匠那里去定做靴子,说好规格,订好起货日期,但到时那个皮匠却推三阻四,一再延误。士人又无可奈何,只好大叹晦气。
通首曲用口语写成,充分发挥了元曲的特长,而且写得很细致。士人订制时的叮咛致嘱;皮匠说谎时的推托伎俩;发生矛盾后皮匠所表现的窘态;士人无可奈何的心理活动等等,都写得活龙活现。与马致远名篇〔哨遍〕《借马》有异曲同工之妙。另外,这首曲也多少反映了元代小市民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也是颇有价值的资料。
曲的开头,先说一些士人都想应举登科,名列及第进士的人名录,但时运未通,杯酒谈笑之余,就把中举得官,穿朝服、朝靴作为话题。这样就很自然的引入正题,处理得很好。这些士人都对老式朝靴的样式(老成靴脚)很感兴趣,但能做这种朝靴的巧匠已不多了。本城只有小王皮匠是第一家了。他们就去找“快(会)做能裁”的小王皮匠订制靴子。〔耍孩儿〕曲里,写那个士人选好了材料、样式,嘱咐那个皮匠依样制作。那个士人是够细心的,他叫皮匠“用意下工夫”,对要求的条件“一桩桩听命休违”。他说得细致极了:要用小锥钻孔,用粗麻线缝制,这样,就是爬山越岭也会耐穿了;靴底要厚些,靴根(跟)要圆,都要做得坚实些;针脚要密,线要勒紧;靴筒(靿子)的上口(䩺口)要宽些,这样,脱着就容易了。还有,靴头不要尖出;靴里的衬垫要厚些,以免汗湿;修削的刀痕不要显露;裁的靴面稍微短些;拢揎靴帮不要太肥大。总之,要穿着方便,靴筒口(脑)不要窄,脚背处(趺)不要低就是了。
越是叮嘱得细致,就越显出那个士人对所订制的靴子寄予深切的期望。他多么希望在那位名匠手里,得到一双理想的靴子呵。〔六煞〕里写士人与皮匠交易时,他首先把订款交付清楚了。那个皮匠就很高兴地说:“我从前的名气就甭说了,你看我的生活(工作)就知道我的手艺了,三天之内,就让你穿上新靴子!”那个士人也很有礼貌地说:“我希望你守信用,我不催逼你。”照说,他们的交易是很愉快的。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五煞〕以下,矛盾就展开了。作者先写了皮匠推搪拖延的种种伎俩:他一会儿说脚样的尺寸量得不准,掀起皮尺再量一下;一会儿又说裁刀不快,赶忙去磨一下;故作惊惶失措(荒獐),昏头转向,忙忙乱乱的样子。有时见他赶着去煮牛皮胶;有时见他忙着去借楦头(使鞋坯定型的木模);有时见他正粘着靴根(跟);有时见他赶着去买作垫的桦树皮;有时见他已把皮片裹在楦子上,喷了水放在糠槽(放有谷糠的木槽)里候干。就是这么推推拖拖,没完没了。谈到起货,一会儿说可以今天取,一会儿又说明天可以取。士人则只好跟着他的屁股转来转去,早上去催,晚上又去催,可总没有结果。那个皮匠的花招是很多的,有时会强调客观原因,如推说不能违犯靴行的规矩啦;天阴时,又说胶水散脱啦,天晴时又说皮燥干黑,不好办啦等等。
有什么办法呢!〔三煞〕、〔二煞〕两段就写皮匠与士人“扯皮”的情态。那个士人尽管走得不耐烦,但却不敢发脾气(发心)。那个皮匠也的确显得很焦急(燋的荒),算起来,他发的誓也已不少了。有时又眯着双眼(迷奚)赔着笑脸。道个不是;有时又硬着头皮,说会很快做好。其实,时至今日,他已拼着闹翻,吵闹(唱叫扬疾)一场的了。至于那个士人,真给弄到哭笑不得,因为软来硬来都不济事。皮匠总是上天下地的胡扯一些虚诳(脱空)的话来应付,实在逼得紧了,他就耍无赖:我真该死呀!走了衰运呀!甚至发誓,如果再拖,就是猫,就是狗(猫狗砌:砌,表演戏剧的滑稽动作,此借用自比猫狗)!
〔一煞〕笔锋一转,极写士人无可奈何的心理活动。是呀,做一双普通的四缝靴,又不是要编织上凤、麟的图案;又不是要镶嵌着鹿衔花的巧样;靴背上也不用繁琐细碎的加工;也不是用银线绣上云头的花样;也不是要里外围上一圈金线和珠宝。为什么就这么难呢!为了一双靴子而弄到整天烦恼,要时刻守在店里,不敢走开半步。当然,经过了大半年的折腾之后,新靴子终于做好了。可这么走来走去追讨,旧靴子(兀剌:北方地区塞乌拉草的皮靴)早给磨去半截底了。真是得不偿失呵!
(龙潜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