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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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大都(今北京)人。生平事迹不详。作品风格清丽。所作杂剧今知有二种。现存《竹坞听琴》一种;《竹窗雨》仅存残曲。亦作散曲,《全元散曲》录存其套数一套。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谓石子章与元好问同时。孙楷第《元曲家考略》复有考证。

秦修然竹坞听琴·第二折

石子章

〔中吕·粉蝶儿〕这些时懒诵《南华》,将一串数珠来壁间闲挂;念一首断肠词颠倒熟滑。不免的唤道姑、添净水,我刚刚的把圣贤来参罢;若不是会首人家,几番将这道袍脱下。

〔醉春风〕我如今将草索儿系住心猿,又将藕丝儿缚定意马。人说道出家的都待要断尘情,我道来都是些假、假!几时能勾月枕双欹,玉箫齐品,翠鸾同跨?

〔红绣鞋〕我恰才搭伏定芙蓉懒架,恰合眼梦见他家,觉来也依旧隔天涯。早是我心绪又乱,更那堪客人侵杂,道甚么相公在门首前方下马。

《竹坞听琴》描写了一老一少两个道姑弃道还俗,实现“天下喜事无过夫妇团圆”的故事。剧中主人公,年方二十一岁的小姐郑彩鸾与秦修然指腹为婚,后两方父母双亡,两家音信断绝。因官府限定所有二十岁以上女子都得在一个月之内出嫁,孤身无依的郑彩鸾,只得舍身随老道姑出家,居竹坞草庵。秦修然寄寓父执、新任郑州尹梁公弼家。一日踏青郊外,暮不及归,借宿竹坞庵,闻琴声,叩之,知是彩鸾,两相爱慕,从此往来。事为梁公察觉,虑秦堕误功名,遂定计骗秦修然上朝取应,且迎彩鸾询问身世。及秦修然大魁归来,梁为设宴,使谐伉俪。老道姑闻彩鸾还俗,往探望。原来老道姑即梁公弼妻,先是遭寇相失散,在道院出家,至此,老夫妇亦重会。

上三曲,是秦修然上京去后,郑彩鸾因无秦音信,思念秦时唱的“独白”。在毫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独白是最能表露一个人的内心折褶的,而剧中的曲又最宜于抒情,作者正是抓住这一特点,采用了对比手法,接连用三支曲子,来敞开为相思所缠绕的少女的心扉,显示了她对幸福爱情的追求和对道家生活的摒弃。

曲文一开始,就道出了郑彩鸾对道姑生活的慵惫心情:“这些时懒诵《南华》”。道家信奉老子、庄子的哲学,把他们的著作奉为经典。《旧唐书·玄宗纪》:“庄子号为南华真人。”所以他的著作《庄子》,又称为《南华经》,为道家所应日日诵念。而郑彩鸾不仅“懒诵”,而且是“这些时懒诵”了;“数珠”即念珠,宗教用物,郑彩鸾将它闲闲挂起,然而对于那些表现人的爱情相思的断肠诗词,她却是“颠倒熟滑”,这极为鲜明的对照,揭示了少女被相思所困扰的痛苦心情,显示了“道”与“情”的尖锐对立。但既为道姑,总得照道规行事,“不免的”“把圣贤来参罢”,“不免的”,表现了她对经道的厌烦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所以她总想“将这道袍脱下”,“几番”,写出她对经道厌烦已到难耐的程度,对弃道还俗的极度渴望。仅仅是因为是“会首”人家,有体面的人家,才没能脱下这道袍。这一支曲,厌烦,喜爱,想弃道,不能得,苦闷,愁烦,曲曲折折地表达了这位少女心中的千头万绪,回旋委婉,细腻入微。

秦修然竹坞听琴——明刊本《元曲选》

要是说〔粉蝶儿〕主要是表达主人公对道家生活的烦厌,那么,〔醉春风〕则是表达少女对爱情幸福的热烈追求。

按道家的说法,这情思是“心猿意马”,即心神不定,如猿马之难以控制。《参同契》注道:“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神气散乱于外”是为宗教徒之大忌。郑彩鸾说自己要“系住心猿”“缚定意马”了,似乎要成一个虔诚的教徒了。她,郑彩鸾,是怎么样缚定“心猿意马”的呢?她不是用“铁索”来系缚,而是用“草索儿”。那活蹦活跳的爱情之猿,跟那脆弱无力的草索是多么地不成比例!把“草索儿”和“猿”紧连在一起,让人们看到了这位少女的欢蹦乱跳的内心。下一句更为荒唐,“将藕丝儿缚定意马”,藕丝儿比之草索儿,岂不更细脆?看至此,我们会忍俊不禁,作者正是从反面下笔,以鲜明、形象的比喻,表达了少女缠绵的情思,欲罢不能的心理。人们常说藕断丝连,作者正巧妙地运用“藕丝”,去“扣”爱情的“意马”,原来,郑彩鸾的内心,是一任爱情之马去奔跑驰骋。这些普普通通,为人们所熟晓的事物,一经独具匠心的组织,显得意思清新,达到“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周德清《中原音韵》)的境地。情思奔驰至此,她,毫不顾忌地喊出:“人说道出家的都待要断尘情,我道来都是些假、假!”这道规,这戒律,都是束缚人的真情的,一个“假”字,予以彻底揭穿,意犹不足,再叠用一个“假”,斩钉截铁似的予以否定。叠字虽为格律上所要求,却运用得巧妙精当。那么,郑彩鸾追求的是什么呢?那便是“玉枕双欹,玉箫齐品,翠鸾同跨”。这是一组鼎足对,字面甚为工整,每句四字,音调和畅,各句分别用上“双”、“齐”、“同”,这些词语的内涵是情投意合、相亲相爱,这一切,构成了一个谐和齐协的氛围,显示了这种生活的美满。在这组对句中,还暗用上一个有关爱情婚姻的典故。据刘向《列仙传》:有一个萧史者,善吹箫,秦穆公女字弄玉好之,公以女妻之,日教弄玉作凤鸣。一夕吹箫引凤,与弄玉共跨凤鸾升天仙去。郑彩鸾所向往的就是“玉箫齐品,翠鸾同跨”。在鼎足对前着“几时能勾”四字,既表达了她追求的热烈而又显示了她的惆怅。一缕情思,沁人心脾。在道与情之间,她明确地选择了情,多么大胆的抉择!

〔红绣鞋〕仍采用对比手法,让一缕情思继续向前发展。“懒架”是用来托书的架,可省手持之劳。“恰才搭伏定”,“恰合眼”即“梦见他家”,秦修然萦绕在她的心中,两个“恰”字,道出了郑彩鸾情思之切,也照应了上曲的“几时能勾”。一觉来“依旧隔天涯”,“心绪又乱”。“依旧”、“又”,点明这梦境已非一次两次的了啊!这梦境前后对比,突出了郑彩鸾情思的绵长与恋念的急切。正在这时,小道姑来报“有一个老爷在门首哩!”这“不识时务”的老爷来得多么地不是时候,难怪她责怪道:“什么相公?”一句“更那堪客人侵杂”,不耐烦的情绪,简直可以让人捉摸到。这是个人独处跟他人侵杂时的对比,进一步表现了郑彩鸾对爱情的热烈而执着的追求。

这三支曲子,倾诉了郑彩鸾对人世间美好事物,夫妇间幸福生活的憧憬,热爱与追求,表示了她对宗教信条的决绝。对比的手法,加强了这种色彩。她的“独白”,是她性格中最隐秘的部分,也是最有光彩的部分。

细腻的心理刻画,这独处时的坦露,跟以后在人前的掩藏,形成强烈的对比,十分鲜明地表现了女主人公的性格,也为与秦修然重会时结成伉俪奠下了坚实的基础。

《录鬼簿》的〔凌波仙〕吊曲说作者“子章横槊战词林,尊酒论文喜赏音。疏狂放浪无拘禁,展腹施锦心。《竹窗雨》、《竹坞听琴》,高山远,水流深,戛玉锵金。”说得还是比较中肯的。不受宗教信条的约羁,追求爱情美好生活,《竹坞听琴》正是作者“疏狂放浪无拘禁”的性格的产物,而其语言,也确似“高山远,水流深”,悠悠远远,晶莹澄澈,给人以美的享受。

(侯百朋)

黄桂娘秋夜竹窗雨·第一折

石子章

〔仙吕·点绛唇〕红雨纷纷,落花成阵,东风紧。空忙煞蝶使蜂神,却又早零落芳菲尽。

〔混江龙〕枝头春褪,一春鱼雁赏花频。想花开一季,春色三分;多半狂风多半雨,一分流水二分尘。我这里出兰堂,离绣阁,鸣玉佩,撒金莲① ,转回廊,临曲槛,早来到十二曲雕阑近。本待要寻芳选胜,却交人对景伤神。

〔油葫芦〕枝上流莺和泪闻,为甚这粉汗湮?我常是新啼痕间旧啼痕。我这里懒妆只为心间恨。举杯试向花前问:人能得几日好?花能得几日新?却又早海棠过了酴醾尽,憔悴煞惜花人。

〔天下乐〕可早花落花开断送春。恨东均② ,无定准,九十日却如一梦魂。畅好是花谢的疾,春去的紧,撺断了人生有限身!

〔注 〕①金莲:旧时指女子的小脚。②东均:当作“东君”,神名和仙人名,此可解为司春之神。

《竹窗雨》今只流传残曲一套,赵景深《元人杂剧钩沈》中曾辑录。全剧剧情不详。天一阁本《录鬼簿》载题名云:“韩伯元春日草堂吟,黄桂娘秋夜竹窗雨。”则知男主角名叫韩伯元。曹楝亭本《录鬼簿》黄桂娘作“黄贵娘”,当系同音异写。本剧情节的高潮大约发生在“秋夜”,而本套残曲写的是“春日”的事情,曲牌又正是〔仙吕·点绛唇〕套,故而可以断定为剧中的第一折。

从这一折曲词中约略可以得知,本剧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黄桂娘的父母指腹成亲,将女儿许给韩伯元,黄、韩由于从小青梅竹马,倒也互相敬爱,渐生感情。但后来桂娘父母见韩家家道衰落,而伯元在举业上也未见有所成就,就一再拖延婚事,并有悔婚之意。桂娘因而对父母产生了不满与怨恨。在一个春暮的日子里,桂娘游园归来,因景生情,伤心不已,于是写诗一首,寄伯元以明心迹,表示要用“笔尖传信息”,以“诗句作媒人”,自作主张,与伯元完婚。这就是本剧第一折的剧情。

这里所选的是本折开头的四首曲子,抒写黄桂娘春暮游花园时的哀伤怨尤。

首曲〔点绛唇〕写出,这时正是暮春时节,身居深闺的黄桂娘眼见帘外落红阵阵,不免心想:早已是“零落芳菲尽”,纵使蜂蝶这些报春的天使再忙煞也是徒然的,春天已无可挽回地即将逝去。为了能领略最后残留的春色,她信步走出了香闺。

〔混江龙〕曲铺写她离开闺阁,在花园中急行的情景:“出兰堂,离绣阁,鸣玉佩,撒金莲,转回廊,临曲槛,早来到十二曲雕阑近。”七句话一句紧接一句,一气呵成,势不可断,其中六个增句,一句三字,节奏短促,气韵贯穿,表现出她寻找春天的急切心情。可是,那春花竞放的动人图景已不复存在,眼前只有“枝头春褪”的衰败景象。此时此刻,古人的一首幽怨之词油然涌上她的心头:“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是呵,春花开了整整一个季节,点染了春色三分,但她们在世间遇到的却多半是风风雨雨。可怜这三分春色,一分已随流水逝去,二分则早已化作尘泥,昔日盛景,至今都已荡然无存了!“本待要寻芳选胜,却交(教)人对景伤神”,自然景观的衰变,深深地触动她抑郁的心灵,使她不能不黯然伤神。

〔油葫芦〕曲唱出了她的无限伤心。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遗憾,不仅海棠开过了,连酴醾也已开尽,有道是“开到酴醾花事了”,春天已无可奈何地匆匆而逝。这使惜花之人心灰意懒,形神憔悴。她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也如春花一样,任人摆弄,“人能得几日好(美好)?花能得几日新?”眼见青春将逝,却尚未找到自己的归宿。怎不叫人暗自啼泣,遗憾深深!

美好的春色已经为人葬送,这是谁的罪过呢?不正是司春之神吗?你为什么那么匆匆地结束了春事?本来应该有九十日的春天,可如今只像梦魂般一闪而逝。你摧残了鲜花,挫折了春时,也断送了人生。〔天下乐〕就是这样一首怨尤之曲。显然,这里的“东均”,又是隐射女主角的父母,正是他们言而无信,延误了女儿的青春。此曲文句句对天,却又句句对人:“畅好是花谢的疾,春去的紧,撺断了人生有限身!”这不正是对摧残青春的无情世界的含泪控诉吗?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曲子引用了宋代秦观〔鹧鸪天〕词的不少词句。该词上阕云:“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雁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少游此词作于放逐之后,古人曾谓其形容愁怨之意最工。《竹窗雨》曲汲取了少游词中极写寂寞怀恋的意绪,化而用之。如“一春鱼雁赏花频”句,既内含音书全无的苦恋,又写出独以春花为伴的孤寂心境。

黄桂娘寻春、伤春和怨春的感情变化,实际上正是封建家庭中青春女子的一种心理过程。她们被兰堂绣阁生活夺去了自由,而人生的自然需求促使她们急切地寻找、追求应属于自己的幸福世界,这时,她们就不难发现,她们憧憬的美好生活如同整个人世间一样,早已被那个世界的主宰者断送了。于是,她们由伤心、失望而产生了怨恨,并暗暗地思考:我们能凭自己的才力为自己造出一条可行之路吗?

黄桂娘将如何走上自己的人生之路呢?那已是此剧以下诸折的情节内容了。但读这一组感情深致的曲子时,不免令人联想起明代汤显祖笔下杜丽娘的“惊梦”曲和清代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葬花”辞,三者何其相似乃尔!也许,杜丽娘、林黛玉等人的人生途程与黄桂娘将要经历的命运,其间正具有某种相同之处。

(叶长海)


康进之史九敬先

石子章|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