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庭玉
【作者小传】
一作朱廷玉。生平事迹不详。《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四首,套数二十二套。
〔越调〕天净沙·秋
朱庭玉
庭前落尽梧桐,水边开彻芙蓉。解与诗人意同,辞柯霜叶,飞来就我题红。
原作四首,分咏四季。这里选的是第三首《秋》,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曾作《神情诗》:“春水满泗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历咏四时景色,首创了“四时诗”之体(这四句又见于《陶渊明集》,改题为《四时诗》)。此后通常以四首绝句分咏四时,如宋寇准《书河上亭壁》四首。以散曲咏四时景物的,则始于刘秉忠〔蟾宫曲〕,商挺〔潘妃曲〕,胡祗遹〔一半儿〕诸篇。这种专咏四时的诗词或令曲,犹如悬挂于厅堂书斋的四幅山水条屏,把春夏秋冬的不同景色加以组合荟萃,令人游心骋目,遍赏四季风光。但这类作品不免有个共同的缺陷,就是写景往往并非出于实境实感,缺少活跃的生命和作者的兴会;写多了,还出现程式化的倾向。朱庭玉这组〔天净沙〕也咏四时,就不局限于写景。四首小令仅以开头两句对景物略作点染,以明时令,接着就着重抒发作者四时不同的感兴。第一首写溪山赏春,第二首写南风解愠,第三首写红叶题诗,第四首写江上探梅。在良辰美景之余,作赏心乐事之举,这样就给整个画面增添了生气和诗意。这首《秋》,就不光是写秋景,而是重在写秋日的诗兴。梧桐落尽,荷花开残,时值深秋。但秋光虽老,诗人却豪情不减,红叶飞来,正好触发了胸中勃然欲作的诗兴,情与景会,就把“红叶题诗”这个旧典作了新的运用,构成了别具诗情画意的境界。“红叶题诗”本是出于唐人笔记的一个流传颇广的爱情故事。范摅《云溪友议》卷十,孟棨《本事诗》、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刘斧《青琐高议》卷五以及王铚《侍儿小名录》等,都有传闻不同的记载。大意是说唐代一个宫女在红叶上题诗寄情,经御沟流出,为一士人所得,这片红叶就成为二人日后结为佳偶的因缘。白朴曾据以写成《韩翠苹御水流红叶》杂剧(今佚),明时王骥德还演为南曲《题红记》。朱庭玉撇开了它的恋情内容和哀怨情调,把“红叶题诗”作为一个引发诗情的风雅典故,辞意具有逸兴遄飞的味道。“解与诗人意同,辞柯霜叶,飞来就我题红。”霜叶飞来就我,我就霜叶题诗,叶既有意,人复多情,这是眼前即景与唐人故事所产生的联想,二者的奇妙结合,虽近于巧合,却合乎自然。木叶经霜陨落,不过是个自然现象。曲中说霜叶“辞”柯(辞别树枝),又说霜叶飞来“就”我。“辞”和“就”这二个字,突出了霜叶的主动行动,用以证实霜叶有灵,能会诗人之意,与诗人心曲相通。而作者视霜叶飞来为助我诗成,化无情之物为有情之举,这也正是作者热爱自然,身与境化,物我交融的一种表现。在万木摇落之际,作者红叶题诗,诗兴正浓,情调爽朗,不作愁苦之音,这一点也是相当可取的。
(吴熊和)
〔大石调〕青杏子·送别
朱庭玉
游宦又驱驰,意徘徊执手临岐。欲留难恋应无计。昨宵好梦,今朝幽怨,何日归期?
〔归塞北〕肠断处,取次① 作别离。五里短亭人上马,一声长叹泪沾衣。回首各东西。
〔初问口〕万叠云山,千重烟水,音书纵有凭谁寄?恨萦牵,愁堆积。天,天不管人憔悴!
〔怨别离〕感情风物正凄凄,晋山青,汾水碧。谁返扁舟芦花外,归棹急,惊散鸳鸯相背飞。
〔擂鼓体〕一鞭行色苦相催。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飘流无定迹。好在② 阳关图画里。
〔催拍子带赚煞〕未饮离杯心如醉,须信道“送君千里”。怨怨哀哀,凄凄苦苦啼啼。唱道③ 分破鸾钗,丁宁嘱咐好将息。不枉了男儿堕志气,消得英雄眼中泪。
〔注 〕①取次:犹云随便或草草。②好在:存问之辞,转而义如“无恙”,又转而不为存问口气,义如“依旧”。③唱道:即“畅道”,可解作真是或正是,有时亦可视为“话搭头”。
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风·君子于役》)、“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王风·采葛》)等一类写别情的篇章,咏相思离别之作可谓“古已有之”,经唐诗、宋词而至元曲时代,颇有“于今为烈”况味。
这一《送别》套数由六支曲子组成,大致构成起、承、转、合关系。就即将离别又怅想别后,从游宦者怨别,闺中人伤离两处落笔,充分发挥了散套显豁直露、极情尽致之长,写得生动感人。
第一支〔青杏子〕是全套之“起”。以“游宦又驱驰”之由带出“执手临岐”之实,“执手临岐”四字即此曲主旨,亦全套枢机。为游宦谋取衣食,又作驱驰,一个“又”字可见经行已惯。虽如此,却并非别多不悲,“执手临岐”前冠以“意徘徊”三字,可见难舍难分之意。然而,由于“游宦”,为求生计,终不得不离,“欲留难恋”应接“徘徊”而终于作别,“应无计”承“游宦”而换言加重之。此三句实有笼罩全篇之意。“昨宵好梦,今朝幽怨,何日归期?”以鼎足对句构成昨日、今朝、明天的三段式比较,而“好梦”、“幽怨”、“归期”更形成明显的情感对照,逗出下面的深深离情。
第二支〔归塞北〕与第三支〔初问口〕可看作“承”。〔归塞北〕是以想象离别时的情景以承“执手临岐”之意。“肠断处”即执手临岐之处,“取次作别离”,即草草离别。“五里短亭人上马,一声长叹泪沾衣,回首各东西。”“五里短亭”见于庾信《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此三句正面设想离别情景,言简意赅,却声态毕现,可当《西厢记》中《长亭送别》读。〔初问口〕进而以想象别后山重水隔,音信难通,再承“执手临岐”意,以更进一层来加深送别之痛。“云山”而又“万叠”,“烟水”而又“千重”,极言阻隔之遥,因而“音书纵有凭谁寄?”更见设问之有理。别恨萦牵,离愁堆积,当然不足为怪。痛极而呼“天”,但“天不管人憔悴”无以慰安,更形伤悲。
第四支〔怨别离〕与第五支〔擂鼓体〕起着“转”的作用。〔怨别离〕从以上的抒情转为写景,且景中寓情,再兴别意。“感情风物正凄凄”,谓触动情感的风光景物正使人悲伤。“晋山青,汾水碧”,以大笔触写来,既暗示临岐之地,又以“青”、“碧”二字传递出寒意。“谁返扁舟芦花外,归棹急,惊散鸳鸯相背飞。”这三句就送别途中所见,再触物以起离情。扁舟之返,归棹甚急,谁不以家中温馨为念?然而归棹所惊散的鸳鸯,其“相背飞”岂非与自己相似?一正一反的夹写,由风景再归人事,回环而积聚,更见离情之重。第五曲〔擂鼓体〕较之二、三曲的想别时、别后,转为写离别的缘由,可谓就“游宦”而发挥,较之第四曲,则又由景转情。“一鞭行色苦相催”,折归“别”字,“皆因些子、浮名薄利,萍梗飘流无定迹”,直接道出游宦目的,既不屑,又不得不为,活画出士人的矛盾心情。最后的“好在阳关图画里”,即依旧踏上征程。其中“阳关图画”取“阳关三叠”的离别之意。
最后一支的〔催拍子带赚煞〕是全套的“合”曲。遥应首支的“执手临岐”,分写妻的嘱咐,夫的洒泪,将送别推至高潮结束,也还足了题面。“未饮离杯心如醉”,“醉”即《诗·王风·黍离》“中心如醉”、“中心如噎”的伤悲之意。“送君千里”略去了“终须一别”的下半句。“怨怨”以下用五组叠字渲染感情。“唱道分破鸾钗”,“唱道”即“正是”之意;“鸾钗”即鸾镜、金钗;全句以“镜破钗分”喻指分离。“丁宁”句为妻之嘱咐,语短而情长。最后二句是丈夫临行,由于妻子的深情,故以英雄泪相酬(“消得”此处为“值得”、“配得”意)。此曲直接写夫妻离别,表现得真挚动人。
朱庭玉此散套,虽非曲中的上乘之作,然亦有值得称道之处,下面分别条述之。
一是结构。王骥德《曲律》论套曲作法云:“有起有止,有开有阖。须先定下间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调,然后遣句,然后成章。切忌凑插,切忌将就。”此套不见敷凑之迹,起承转合颇具匠心,首曲以“游宦又驱驰,意徘徊执手临岐”开篇,擒控题旨,得全篇大要,“又”字居首句之中,以去声而发调,次句音韵转为和缓,缠绵之意渐出,在首曲带起全篇后,当中几支在承、转之中极力铺排,发挥题蕴,情、景兼到,神、态并出,纵横变化,淋漓尽致。尾曲以“消得英雄眼中泪”作结,未离本题又神韵不竭,且“眼中泪”分属上平去三声,变化之中结得响亮,合周德清“诗头曲尾”说。
二是“曲体”。曲有自己的独特个性。清人黄周星《制曲技语》为之概括:“曲之体无他,不过八字尽之,曰‘少引圣籍,多发天然’而已。制曲之诀无他,不过四字尽之,曰:‘雅俗共赏’而已,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尽之,曰:‘能感人’而已。”倘若将黄说综合成“曲体”,再以之衡量此套,则此套与之非但无相悖之处,且尤得“能感人”的三昧。
三是手法。本套的手法最值得称道的是思致绵渺而辞语迫切。明人张琦《衡曲麈谭》的《填词训》曰:“曲也者,达其心而为言者也,思致贵于绵渺,辞语贵于迫切。”又谓:“古伤逝、惜别之词,一披咏之,愀然欲泪者,其情真也。”本篇非唯所表之情真,且又得思致绵渺与辞语迫切的辩证结合。如果说〔归塞北〕想象离别情景,〔初问口〕想象别后难通信息,可视作思致绵渺的典型笔墨,那末前三支曲子各自的后三句,都堪称辞语迫切。以其绵渺而见情长,以其迫切而见情真,正因本篇内容与形式密切结合,故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此外,大石调隶曲不多,《太和正音谱》仅录二十一调,元人作大石调散套者少,朱氏知难而进,实为不易。吴梅《顾曲麈谈》以之作为大石调联套范例,确非偶然。
(邓乔彬)
〔双调〕行香子·别恨
朱庭玉
烟草萋萋,霜叶飞飞。落闲阶不管狼籍。雁儿才过,燕子先归。盼佳音,无佳信,误佳期。
〔幺〕帘幕空垂。院宇幽凄。步回廊自恨别离。鬅松鬓发,束减腰围。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
〔乔木查〕但凭高望远,谩把阑干倚。不信功名犹未已。知他何处也,歌酒狂迷。
〔天仙令〕相思忆。长是泪沾衣。恨满西风,情随逝水。闲恨与闲情,何日终极。伤心眼前无限景,都撮上愁眉。
〔离亭宴带歇指煞〕橹声齐和归帆急。渔歌渐远鸣榔息。尖青寸碧,遥岑叠巘连天际。暮霭生,孤烟起。掩映残霞落日。江上两三家,山前六七里。
这个套曲用了五支曲子写思妇心理,深沉委曲,很有层次。前两支曲子叠用〔行香子〕一调。〔行香子〕本是宋时的词调,始见于苏轼词。《词谱》卷十四就引了朱庭玉这两支曲子,谓出于宋赵德璘词体。吴梅《南北词简谱》卷三亦谓此调“与诗馀同”。但宋词两片,入曲仅取一片。这两曲〔行香子〕,前一曲“烟草萋萋”是写外景,落叶满阶,北雁南飞,正是深秋景象。这是从时序节候上表明所想念的男子已久出不归,不如燕去雁来这样的候鸟尚且行期有信。后一曲“帘幕空垂”是写内景,庭院幽深,帘幕低垂,独步回廊,蓬头乱鬓,腰围瘦损,完全是一种孤独愁闷的环境和气氛。两支曲子由外及内,由物及人,由久盼不归,转而益增伤感,这样就突入了思妇的内心深处,抓住了她的思绪的症结。《行香子》的结句,按词曲的格律,是三言三句互对,词中称为“三排”,曲中称为“鼎足对”。在宋词中,这三句通常为并列式,如苏轼〔行香子〕上片为“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下片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秦观〔行香子〕上片为“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下片为“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朱庭玉这两曲的结句,前一曲“盼佳音,无佳信,误佳期”,“盼佳音”是希望,“无佳信”是现实,“误佳期”是结果,用了层层递进的写法。后一曲“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则换上了一种不断变换角度的写法。“见人羞”是因束减腰围;“惊人问”是因久无音信;“怕人知”是因游子不归。这两种写法,比之宋词中所用的并列式,就显得含蕴丰富且多变化。
这套曲子前两曲从外景转为内景,后三曲则又从内景转到外景,进一步从思妇登楼的远望中,展示其复杂而迷茫的心情。〔乔木查〕一曲写她凭高望远之际,忽儿想“不信功名犹未已”,对这个男子的“才”她是非常信赖的,认为足以博得一纸功名;但忽儿想,若是功名到手,为什么还淹留他乡呢?“知他何处也,歌酒狂迷。”对这个男子的“情”,她却始终拿不准,说不定已别有所恋,乐而忘返了。这两句写思妇对游子不归的可能性作种种猜测,呈现出复杂的内心矛盾,不免带有深深的怨意。可是接着的〔天仙令〕一曲,则又写相思垂泪,沾湿衣襟,柔情如水,永无终极。前番的一段怨望,此际又化为无限痴情。这两个相连的曲子,把思妇又爱又恨,爱和恨又不断交替、渗透与转换的心理,写得相当细致和透彻。最后的〔离亭宴带歇指煞〕一曲,则纯作景语。江上归帆,西边落日,山色连天,暝烟四起,思妇在楼头终日空候的失望之情溢于言外。她内心的失落迷茫之感,正如眼前浓重的暮色一样,洒满江天,漫无边际了。这是传统的融情入景,借景语以作情语的写法,用于作全套曲子结语,最为合适,把思妇的离愁一步步写深写透,以至绵绵不尽。末曲“尖青寸碧,遥岑叠獻连天际”二句,出于韩愈《城南联句》:“遥岑出寸碧,远目增双明。”朱庭玉以“尖青”对“寸碧”状远处山峰,造语尖新。“江上两三家,山前六七里”写江村小景,堪以入画,也不失为曲中佳对。
(吴熊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