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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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字仲良。祖籍扬州,后随父定居杭州。《录鬼簿》说他“能词,能讴。有乐府,隐语”。与钟嗣成相友善,曾协助钟撰《录鬼簿》。所作杂剧今知有二种,现存《勘头巾》一种。散曲存套数一套。

河南府张鼎勘头巾·第二折

陆登善

〔梁州第七〕我从来甘剥剥与民无私,谁敢道另巍巍节外生枝。我向吓魂台把文案偷窥视。见一人高声叫屈,我这里低首寻思,多应被拷打无地,全没那半点儿心慈!想危亡顷刻参差,端的是垂命悬丝。正厅上坐着个㑇憋憋问事官人,阶直下排两行恶哏哏行刑汉子,书案边立着个响珰珰责状曹司。为什事咬牙切齿,諕的犯罪人面色如金纸。见相公判个“斩”字,慌向前来取台旨,便待要血泊内横尸。

《勘头巾》的作者,据清代曹楝亭本《录鬼簿》著录,为陆登善,并将他列入“相知者”,即为著录者——元代钟嗣成同时代且互相比较熟悉的同行朋友。明代贾仲明《录鬼簿续编》和朱权《太和正音谱》将此剧列入无名氏作品,《元曲选》则题孙仲章撰,皆不知何据。清末姚燮《今乐考证》则抄录《录鬼簿》。陆登善另有《开仓籴米》杂剧,已佚。

此剧主人公张鼎,史有其人,被誉为元代的包公。《元史·世祖本纪》:“世祖中统十四年,鄂州总管府达鲁花赤张鼎参知政事。”达鲁花赤,蒙古语,意为总辖官。元世祖忽必烈听臣下有人报告说张鼎竟然“参知政事”,而元蒙统治者推行种族歧视政策,规定汉人不得为正官,于是忽必烈下令将张鼎去职。张鼎是位循官能吏,颇为人民做了些好事,却在黑暗政治的笼罩下成了民族压迫的牺牲品!他的墓葬,在江苏省南通市郊查家坝,于民国元年被发现。张謇当年日记也郑重记载此事。乡民发现此墓“志石如碑,其文完好无缺蚀,读之始知为张鼎墓”。可见七、八百年后的人们尚未忘怀这位古代的清官。一般认为元杂剧和散曲中所描写的张鼎即为此人。除《勘头巾》和《魔合罗》描写了清官张鼎外,《还牢末》杂剧唱词中有“赛张鼎千般智量”,邓学可散套也有句云:“休说为吏道的张平叔。”(见《太平乐府》卷六)平叔,即张鼎字。可见他在元代即为家喻户晓、万口称颂的著名人物。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以吏治黑暗、冤狱遍地而很显“突出”的时期之一。《勘头巾》即描写了一个曲折生动、波澜起伏的冤狱故事。情节大意为:王小二母子俩相依为命,贫困度日。因生机日蹙,难以维持,王小二被迫向富户刘平远告贷求助,遭刘家恶犬欺凌,他怒火难遏,举石掷犬,不想误击中刘家之缸,缸被打碎,刘平远和王小二激烈争执起来。王小二于盛怒中讲气话:我将在无人处杀你!

河南府张鼎勘头巾——明刊本《元曲选》

王小二生性善良而头脑简单,他吵架时言辞激烈,讲过也就早丢置脑后。不意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平远之妻和道士王知观私通,早有谋杀亲夫之心。她听到王小二此言,受到启发,急与王知观密谋策划。一天,趁刘平远出城收债,大醉而归时,王知观即于半途下了毒手,并移花接木,嫁祸于人,诬赖王小二是杀人凶手。

当案官吏不问青红皂白,严刑拷打小二,小二屈打成招,只得胡编乱造地供认谋杀刘某,并将刘的罗头巾和减银环埋藏于某处石板下。王知观窃听得这段供词,便赶快将此两物埋在该处石板下。吏役搜寻得头巾、银环回报,官吏见人赃俱全,即判小二死刑。

此时孔目张鼎已闻其冤,急索文卷及赃证审验,发现头巾、银环新洁,不像久埋地下之物,心怀疑端。他请示上司后重又复审。张鼎心生一计,传审刘妻。他手指乔装王知观的手下人诱供刘妻说:奸夫业已招认,你再抵赖也没用了!刘妻中计,如实招供。于是奸夫淫妇被判处决,王小二得以昭雪获释。

王小二的遭遇是无数冤屈者中的一个,他幸遇好人,平反出狱,却是极偶然的事例。其他无数无辜百姓,冤沉血海,成了刀下之鬼!从这个案例中,可以看到官吏的昏庸无能和敷衍塞责,歹徒的狠毒残忍和阴险狡狯。善良老实的人民在险恶的世道中沦落到任人摆布、宰割的可悲命运,千载之后读之也感怵目惊心!

剧中的张鼎不过是一个六案孔目,位卑言微,无权主审案件。但他对黎民百姓有深切的同情心,强烈的正义感和高尚的责任心。本书所选的〔梁州第七〕是第二折中张鼎的一段唱词,充分而突出地表现了张鼎的襟怀和性格。全曲共有四个层次。首句满怀豪情地表达自己“与民无私”的胸怀。第二句又换一角度,从他人的评价说明自己从不“节外生枝”,也即从不受人贿赂或因他人的说情、逼迫而走歪门邪道,徇私舞弊,使案子复杂化。用“谁敢道”三字,突出自己满怀仁义和正气,维护公理,直道而行的行为风格、处事原则和有口皆碑的社会声誉。以上是第一个层次,角色的自我介绍。第二层次共七句。他听到有人高声叫屈,所以向文案窥视。为了照顾韵脚,这两句将因果倒置了。文案放在官员面前的案台上。此本是代表国家法律和权力的庄严场所,作家却讥之为“吓魂台”,极不恭敬,表现出作者和张鼎已看穿封建法律的虚伪本质和恐吓、压迫人民的作用,并极为鄙视。张鼎对眼前的景象已有丰富的经验,对封建官吏愚昧无能且又凶狠残酷的本性有透彻认识。他们办案的惯伎,就是滥施淫威,严刑拷打,除此之外,别无良策。所以他低首寻思,立即答出结论:又是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惯例老套。而其必然的结果是,无辜小民犹如羊落虎口,顷刻之间,就要生命垂危。

第三个层次,张鼎冷眼望去,问事官人坐在正厅上,他用“㑇憋憋”一语形容之。㑇,通“㤘”,意为固执、褊狭。憋憋即愎愎,执拗。㑇憋憋,即刚愎自用,强硬固执。此语批判审案官吏自以为是,固执褊狭的心胸,深入骨髓,十分有力。阶梯下排列着两行行刑公差用“恶哏哏”来概括其行为特征,而书案边站立的责状书吏的口气蛮横,用“响珰珰”一语,也都恰切传神。最后一个层次凡四句,刻画堂上官吏凶狠无比,堂下“犯人”惊恐万状的场面和相公乱断公案,黎民血泊横尸的必然结局。“咬牙切齿”,充分描写出官、民对立的尖锐程度;“面如金纸”形象刻画受迫害者被严刑拷打和又惊又怕的惨状,皆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此曲四层意思可归纳为上下两个段落。上半曲写张鼎的内心活动,思路的跳跃过程也即判断过程;下半曲通过张鼎的视线,叙述公堂对簿的场面和糊涂官判糊涂案的过程。这个曲子,结构严谨,层次分明,脉络清晰。用唱词来简捷描绘场面和表现剧情的发展,充分体现了中国戏曲的艺术特色,有别于西方戏剧用说明语来介绍场景和用对话来推动情节发展的手法。从全剧来看,此曲细腻描绘了张鼎从内心同情善良、忠厚的无辜者,痛恨这些草菅人命、胡乱判案的昏瞆官吏,和心里开始对此案的真实性产生疑窦的心理活动历程,为他以后挺身而出、平反冤狱的决定性的戏剧行动提供了坚实的心理基础和性格基础。全曲语言本色自然,大量运用口语俗语,历历如绘地写出公堂上的血腥场面或曰情景,又形象地表达出正义与邪恶两种情感和力量的尖锐冲突,达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王国维语)的境界,做到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周锡山)


秦简夫张可久

陆登善|元曲鉴赏辞典 - 蒋星煜|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