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秉忠
【作者小传】
(1216—1274)字仲晦,初名侃,拜官后更名秉忠,自号藏春散人。原籍瑞州(州治今江西高安),曾祖时移居邢州(州治今河北邢台)。蒙古王朝灭金后,曾任邢台节度府令史,后去职隐武安山中为僧,更名子聪。后受知于元世祖忽必烈,元初时官至太保,参领中书省事。著有《藏春散人集》。《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十二首。
〔南吕〕干荷叶
刘秉忠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干荷叶,色无多,不奈风霜锉。贴秋波,倒枝柯。宫娃齐唱采莲歌,梦里繁华过。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上面三首小令是因题起意、即物取喻之作。〔干荷叶〕,又名〔翠盘秋〕,为刘秉忠自度曲。《乐府群珠》收录时,在调名下题作“即名漫兴”。原作共有八首,这三首是其中的第一、第四、第五首。
第一首就曲调名立意遣词,写荷叶在深秋的风霜侵凌下翠减香消的形态和情态。曲中展现的意象,似南唐中主李璟在一首〔摊破浣溪沙〕词中所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就写法而言,它显示了元曲的本色,不以含蓄蕴藉取胜,而以语言明快、形容尽致见长。尽管它的篇幅短小,却在前四句里放笔摹写秋风中残荷的憔悴之状:既写其叶干,又写其柄老;既写其色苍,又写其香减。这样多方描画,层层涂饰,已经极穷形尽态之能事,而在五、六两句里再用加重笔墨、翻进一层的写法,写夜来的一场浓霜使本来已由翠绿变为深青的荷叶,更由深青转为枯黄。曲的最后一句则进而以我观物,赋情于景,把作者的自我感受融入笔下所描绘的物象之中,使本是无知无情的残荷也变得有知有情,为自己如此凄凉的晚景而感到孤寂落寞。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李璟词“菡萏香销”两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这首〔干荷叶〕曲同样也寓有此感。联系后面要谈的两支曲子,它的象喻意义是丰富、复杂的。就人生而言,其所象喻的是青春之不再、年华之易逝;就世事而言,其所象喻的是江南之残破、繁华之消歇。
“干荷叶,色无多”一首则写到残荷的最后结局,写她不耐风欺霜虐,终于枯死在秋波之中,而结束其短暂的一生。以这首曲的前五句与第一首曲相对照:出现在第一首中的残荷,虽然随风摇荡,因霜添黄,老柄尚自摇而未倒,叶色只是苍中带黄;出现在这首中的,则再难支撑于风霜之下,干叶已经暗淡无色,老柄终归枯折倾倒,不复挺立在水面上,而是沉浮于水波中了。至此,把残荷的悲惨命运写得淋漓尽致,已经写到了尽头;而曲思一转,在后两句里,以逆挽之笔追溯当日的繁华,从而把当前的情景反衬得倍加凄凉。想当日,“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汉相和歌辞《江南》)之时,“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凭船歌”(张籍《采莲曲》)。其盛况是:“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王昌龄《采莲曲二首》之一),“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梁元帝萧绎《采莲曲》)。而曾几何时,这样的繁华景象已经一去不返了。抚今思昔,真如一梦。但曲的结末不说繁华如梦,而说“梦里繁华过”,其用笔就更曲,其运思就更深。就题内意而言,荷叶从露出水面到枯死水中,她的似水流年无非一梦。其繁华的日子固然是在这场梦中度过,其悲惨的日子也何尝不是在这场梦中度过。就题外旨而言,正如苏轼在一首《西江月》词中所说,“世事一场大梦”,人间的时炎时凉、朝代的忽兴忽亡,也都是在这场大梦中过去的;而这,就是下面一首曲所要写的。
除了由荷叶的命运联想到南宋王朝的命运外,也许作者还因荷叶而驰思于杭州有“曲院风荷”的景观,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的盛况,就在下面一首曲中,离开对荷叶本身的刻画,而把笔触跳向作为南宋都城的杭州,写到南宋的建立与其终于覆亡。曲的前三句点出杭州,而第一、第二句“南高峰,北高峰”中的“高”字起穿针引线作用,与第四句“宋高宗”中的“高”字一线相连,把其地、其人连结起来,展示了南宋偏安一隅的历史。但接着以“一场空”三字把这段历史一笔抹去。由历史回到现今,只有吴山上的酒旗空自在迎风招展。上一首曲的结末两句是由当前残荷枯死之景,追溯当年莲歌齐唱之事,是由今写到昔;这首曲的结末两句则由当年南宋立国之事,回到当前酒旗迎风之景,是由昔写到今。“吴山依旧酒旗风”句中的“酒旗风”,出自杜牧《江南春绝句》“水村山郭酒旗风”,也是化用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词中的“背西风、酒旗斜矗”句。杜牧诗的后两句写到南朝,游目于烟雨中南朝遗留下来的寺庙楼台;王安石词的全篇则致慨于“六朝旧事随流水”。这里,作者之写“酒旗风”,其运思与着眼之点也在那些曾偏安于江南的王朝之兴废;至于句中的“依旧”二字,更寓有风景不殊、人事已改的感喟,与韦庄《台城》诗“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两句的命意相同。韦诗的上一句是“六朝如梦鸟空啼”,表达了一位生于唐末的诗人凭吊南朝故都时所产生的如梦如幻、一切皆空的感觉;而对于作为元朝开国之臣的刘秉忠来说,则六朝的兴废固然“如梦”,南宋的偏安和灭亡也成一梦了。下面就以“两度江南梦”一句作结,抒发了北人写到南方历史时所生发的双重慨叹。句中的“江南”二字似即取自杜牧的诗题,既指“一场空”的南宋,也指“旧事随流水”的南朝。当然,如果只限于杭州而言,南宋前在杭州建都的还有五代时的吴越王钱镠;那么,这“两度”王朝的梦,也可以是指吴越与南宋。
刘秉忠为邢州(州治今河北邢台)人,生于金宣宗贞祐四年(1216),卒于元世祖至元十一年(1274),曾隐居武安山为僧,后游云中(今山西大同)。时元世祖在藩邸,海云禅师被召,过云中,邀与同行,遂留侍世祖左右。至元元年(1264),拜光禄大夫,位太保,参与中书省事,为元朝的开国元勋,但始终过着斋居蔬食的生活。从这样的经历来看,他在这三首曲里所表露的并不是一位金遗民或宋遗民悼伤亡国、眷念前朝之情,而是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对生命的短促、人事的无常、朝代的更迭所怀的梦幻泡影之感。这是一位参与缔造新王朝、饱历世事沧桑而又曾皈依空门、深受佛家洗礼者对自然界和人世间的观照和感慨。
这里还有一点要提到的是:元军攻占杭州在一二七六年,而刘秉忠在一年多前已经去世,未及见南宋亡后的杭州景物。那“南高峰,北高峰”一首曲,不过是在南宋覆灭前夕,以一个胜券在握的征服者的宰辅对其遥作凭吊而已。
(陈邦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