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嗣成
【作者小传】
字继先,号丑斋,大梁(今河南开封)人。久居杭州。屡试不中。顺帝时编著《录鬼簿》二卷,有至顺元年(1330)自序,载元代杂剧、散曲作家小传和作品名目。所作杂剧今知有《章台柳》、《钱神论》、《蟠桃会》等七种,皆不传。所作散曲今存小令五十九首,套数一套。
〔正宫〕醉太平
钟嗣成
绕前街后街,进大院深宅。怕有那慈悲好善小裙钗,请乞儿一顿饱斋,与乞儿绣副合欢带,与乞儿换副新铺盖,将乞儿携手上阳台① 。救贫咱波奶奶!
俺是悲田院② 下司,俺是刘九儿③ 宗枝。郑元和当日拜为师,传留下莲花落④ 稿子。搠竹杖绕遍莺花市⑤ ,提灰笔写遍鸳鸯字,打爻槌⑥ 唱会鹧鸪词。穷不了俺风流敬思。
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拾灰泥补砌了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⑦ 。
〔注 〕①阳台:称男女合欢之所。宋玉《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②悲田院:乞丐收容所。③刘九儿:元杂剧中乞丐的共名。④莲花落:乞丐行乞时常唱的俗曲。⑤莺花市:指妓女集中的地方。⑥打爻槌:一种乞丐玩的技艺,也叫三棒鼓。⑦穷风月:意即穷风流。训导:旧时的学官名。
元代社会贫富悬殊,是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文人学士仕进无门,无钱无势,至有“九儒十丐”的笑谈之讥。对这种不合理的现实,散曲作家往往感同身受,他们由同情而愤慨,而一旦形诸歌咏,却又化庄为谐,使人在苦笑中有所领悟。钟嗣成这三首〔正宫·醉太平〕,就是这样的作品。作者用代言之体,模仿乞儿口吻,实际上是乞儿的自述。用第一人称来写,诉说更见亲切,口气愈加逼真,读来使人忍俊不禁。
有趣的是,作者主要笔墨并不花在写乞儿的贫困之状,而着重表现了乞儿的风流和才情。这在同类题材的元曲中显得分外别致。第一首,写此乞儿在走街穿巷乞食之时,居然异想天开,盼望有哪家的“小裙钗”给他合欢带、新铺盖,能与之同宿共寝,以圆佳梦。对乞儿,人们头脑中总会浮现这样的形象:衣衫褴褛,形容憔悴,铺盖破旧;但作者不将这样的形象加以描绘。当然,读者对此是完全会想象得出的,而我们头脑中的乞儿形象,必会与作者实写的这个风流形象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此曲结尾写乞儿哀告:“救贫咱波奶奶!”这里的“救贫”二字,实在有双关的含义,我们从中可以尝到散曲特有的“蛤蜊”味。第二首仍写乞儿的风流,但变换了角度,转向乞儿自夸才情。这个乞儿有才有艺,他混迹于青楼,辗转于市肆,会打莲花落、三棒鼓,会写鸳鸯字,会唱鹧鸪词。作者写道:“郑元和当日拜为师”,这郑元和,是石君宝杂剧《曲江池》中的人物,也即唐代白行简《李娃传》中的郑生,是个风流书生,后沦落为乞丐。作者要指出的是:乞儿虽穷,却透出一身的风流潇洒(“穷不了俺风流敬思”)。在那个社会里,有才有艺却只能用于乞讨,这多么不公平!作者虽不明说,结论其实已包蕴其中。第三首,曲意又深入一层。开头两句:“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是全篇点睛之笔。作者将“风流贫”与“村沙富”(庸俗无知的富贵者)对举,褒贬爱憎,判然分明,使我们看到了此曲谐中寓庄的一面。社会上的人嫌贫爱富,这个乞儿却有自己的价值判断:贫而风流值得称许,富而粗俗则讨人嫌恶。于是他以做一个“穷风月训导”自许,“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请看这位教书先生的打扮:“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这个形象虽然穷酸,穷酸中却显出自尊;这个形象不免有点滑稽,滑稽中又透着可爱。
以乞儿的风流为内容,是否把肉麻当成了有趣?乞儿也是人,有人的多种多样的追求。书生出身的乞儿,更有人的自尊。更何况,作者的本意是在诙嘲调笑,而调笑的对象是那些有钱的蠢材,是那个产生有钱的蠢材的不合理社会。作者是由愤世而讽世,这才是正确的结论。因此,在尚俗、尚博杂的元代散曲中才会出现乞儿自述风流的内容,而这种世俗的生活画面,在庄雅的诗词中是绝难见到的。同时,更值得深味的是:作者笔下的“乞儿”并非是现实中的具体形象,其中实寓文人以自嘲口吻而出之的“自况”,其所云“风流”种种,乃是元代任诞恣性、白眼世俗的文人特有的玩世不恭和对抗现实的方式,从关汉卿中,我们就已看到了元代文人这种特有的自诩形象。而此曲不惮以最为人鄙视的乞儿自况,不惜以重墨丽彩而铺绘之,以传统文学观念视之,则不免“俗”到极点,但惟其如此,它才成为古代文人文学中绝无仅有而大放异彩的作品。
(方智范)
〔双调〕凌波仙·吊沈和甫
钟嗣成
五言常写和陶诗,一曲能传冠柳词,半生书法欺颜字。占风流独我师,是梨园南北分司。当时事,仔细思,细思量不是当时。
这首小令见于钟嗣成所著《录鬼簿》。据钟嗣成记载沈和甫其人事略:“沈和,字和甫,杭州人。能词翰,善谈谑。天性风流,兼明音律,以南北调合腔,自和甫始。如《潇湘八景》、《欢喜冤家》等曲,极为工巧。后居江州,近年方卒。江西称为蛮子关汉卿者是也。”《录鬼簿》又告诉我们:“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为之作传,以〔凌波曲〕吊之。”从这些交代,可知沈和甫是距钟嗣成《录鬼簿》成书(1330)之前刚谢世不久的名公才人;他是钟嗣成的知心好友;钟、沈二人的才情、秉性极为相似。因此,在这首小令中,钟嗣成以如此崇敬、亲切和惋惜的态度来凭吊沈和甫,就并不奇怪了。
小令的前三句赞扬沈和甫多方面的才能:“五言常写和陶诗,一曲能传冠柳词,半生书法欺颜字。”沈和甫诗词、书法俱工,而且敢于师从古代第一流大家。陶渊明诗格调高古,柳耆卿词风流俊逸,颜真卿字雍容大度,皆为沈所取法,则其才情之超迈卓绝可知。不唯如此,若透过一层看,沈和甫常写和陶诗,是否还包含着他对一代隐逸诗人的景慕之情?他能传冠柳词,是否也暗示着作为风流才人的身份、志趣和个性?读者自可从言外思而得之。沈和甫的主要成就还是在戏曲方面:“占风流独我师,是梨园南北分司。”这里的“风流”,可作多重理解。混迹青楼,结交优伶,固属风流韵事;献艺梨园,才情横溢,豪放不羁,更是风流的首义。唐玄宗曾选乐工三百人,宫女数百人,于梨园中教授乐曲,后世因称戏班为梨园。沈和甫能作南北曲合腔,精通音律,词翰工巧,不愧为演剧班头、梨园领袖,被时人雅称为“蛮子关汉卿”,难怪同样嗜好戏曲的钟嗣成要欣然尊之为师了。
对沈和甫的才能备加赞颂,只是凭吊的前提。正因为崇敬他,才会为他的逝去而哀伤。在一首小曲里,如何来表达凭吊之意、哀伤之情?如像散文那样历述往事、反复哀诉,不免直露;如像诗词那样借景言情、曲折致意,又似离开了元曲的本色格调。钟嗣成写道:“当时事,仔细思,细思量不是当时。”这里没有痛呼哀号,也没有长歌当哭,只有极平淡、极朴素的一种感受。由于生死的暌隔,岁月的流逝,前尘影事恍惚如在目前却又显得飘忽朦胧,这种追忆死者的心理感受,是写得十分真切的。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有意运用了往复颠倒的句式来表达这种心理感受。据天一阁旧藏明写本《录鬼簿》,这几句作“当时事,仔细思量,不是当时”。读起来总觉得减弱了哀悼的韵味,所以此文采用了曹楝亭刊本的文字。若反复吟哦,会觉得这几句语淡而有深情,令人愀然欲泪。
(方智范)
〔双调〕凌波仙·吊乔梦符
钟嗣成
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百年光景还争甚?空赢得雪鬓侵,跨仙禽路绕云深。欲挂坟前剑① ,重听膝上琴② ,漫携琴载酒相寻。
〔注 〕①欲挂坟前剑:《史记·吴太伯世家》:“季札之初使,北遇徐君。徐君好季札之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后人用“挂剑”比喻心许亡友,生死不变。②重听膝上琴: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伤逝》载,王子敬(献之)死,其兄子猷(徽之)前去恸吊,径入坐灵床上,取弹子敬所爱之琴,但弦不谐调,因感人琴俱亡,倍加哀伤。
钟嗣成在《录鬼簿》(卷下)中,于每位已故同辈传记后作有〔凌波仙〕吊词。《吊乔梦符》是其中的一首。乔梦符即乔吉,梦符为其字。作者在此曲中写出了乔梦符一生漂泊不遇的遭遇,寄托了作者的无限同情;同时寄托了作者的意趣志向。
据史料记载,钟嗣成与乔梦符两人的生平和经历颇多相似之处。均流寓杭州,并有德行,兼善词章,同时又都是志不得伸的一介布衣。
吊词首三句言乔有横溢之才,可惜“少知音”,不为世用,因此只能将其高才绝学用于撰写杂剧和散曲上。乔的散曲有辉煌成就,所著《题西湖梧叶儿百篇》,名公为之序;明初朱权谓其曲:“如神鳌鼓浪,若天吴跨神鳌,噀沫于大洋,波涛汹涌,截断众流之势。”(《太和正音谱》)乔还根据自己长期艺术实践,总结出作曲六字诀:凤头、猪肚、豹尾。所以钟嗣成称其“大用心”于宫商。第四句叙乔氏生不逢时,潦倒一世。乔吉在其散曲中曾自云:“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绿幺遍〕《自述》)因不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故他寄情诗酒,与世无争,终在潦倒中度过一生。第五句写乔吉的洒脱放诞的江湖生涯。仙禽,即鹤的雅称,相传仙人多骑鹤,故名之。钟氏以“跨仙禽”喻乔吉寄情山川,不复涉足人间宠辱的志趣。乔吉〔玉交枝〕《闲适二曲》:“山间林下,有草舍蓬窗幽雅,苍松翠竹堪图画。近烟村三四家,飘飘好梦随落花,纷纷世味如嚼蜡。一任他苍头皓发,莫徒劳心猿意马。自种瓜,自采茶,炉内炼丹砂。看一卷道德经,讲一会渔樵话。闭上槿树篱,醉卧在葫芦架,尽清闲自在煞。”可作为“跨仙禽”句的注脚。第六七句用了两个典故,表示作者对亡友的哀思。“欲挂坟前剑”,指春秋时季札赠剑亡友徐君,挂剑其坟上的故事,说明钟氏对乔氏的感情生死不变。“重听膝上琴”,用王徽之、献之兄弟情深意笃的轶事,衬托他与乔吉之间的友谊。他想重听乔氏的琴声,以慰藉自己的情思,然而人琴俱亡,何处寻觅呢?钟氏在最后一句曲词中表达了这种惆怅心情。他携着亡友生前弹奏过的琴,载着他生前喜饮的酒,寻找亡友的琴声人语,同时也暗示了作者自己的情趣志向与他一样,所走的也是乔吉一样的人生道路。
此曲写出了作者对亡友的真挚之情;曲词无不表达了作者对乔氏的钦佩和敬仰。两个典故用得自然、贴切,不仅使读者深感作者对亡友的思念,同时使散曲的悲哀情思也更为深沉。作者对乔梦符生世的同情、感慨,也曲折反映了他对现实的不满,因此,在曲文中读者也可看到钟氏的影子。
(朱建明)
〔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
钟嗣成
生居天地间,禀受阴阳气。既为男子身,须入世俗机。所事堪宜,件件可咱家意。子① 为评跋上惹是非,折莫② 旧友新知,才见了着人笑起。
〔梁州〕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那里取陈平般冠玉精神,何晏般风流面皮?那里取潘安般俊俏容仪?自知,就里,清晨倦把青鸾③ 对,恨杀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④ 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
〔隔尾〕有时节软乌纱抓札起钻天髻,乾皂靴出落着簌地衣,向晚乘闲后门立。猛可地笑起,似一个甚的?恰便似现世钟馗唬不杀鬼。
〔牧羊关〕冠不正相知罪,貌不扬怨恨谁,那里也尊瞻视貌重招威!枕上寻思,心头怒起,空长三十岁,暗想九千回,恰便似木上节难镑刨⑤ ,胎中疾没药医。
〔贺新郎〕世间能走的不能飞,饶你千件千宜,百伶百俐。闲中解尽其中意,暗地里自恁解释。倦闲游出塞临池,临池鱼恐坠,出塞雁惊飞,入园林宿鸟应回避。生前难入画,死后不留题!
〔隔尾〕写神的⑥ 要得丹青意,子怕你巧笔难传造化机。不打草⑦ 两般儿可同类:法刀鞘依着格式,妆鬼的添上嘴鼻,眼巧何须样子比。
〔哭皇天〕饶你有拿雾艺冲天计,诛龙局段打凤机,近来论世态,世态有高低。有钱的高贵,无钱的低微。那里问风流子弟?折末⑧ 颜如灌口⑨ ,貌赛神仙,洞宾出世,宋玉重生,设答了镘的⑩ ,梦撒了寮丁。他睬你也不见得,枉自论黄数黑,谈是说非。
〔乌夜啼〕一个斩蛟龙秀士⑪ 为高第,升堂室今古谁及;一个射金钱武士为夫婿,韬略无敌,武艺深知,丑和好自有是和非,文和武便是傍州例⑫ 。有鉴识,无嗔讳,自花白⑬ 寸心不昧,若说谎上帝应知。
〔收尾〕常记得半窗夜雨灯初昧,一枕秋风梦未回。见一人,请相会,道咱家,必高贵。既通儒,又通吏,既通疏,更精细。一时间,失商议,既成形,悔不及。子教你,请俸给,子孙多,夫妇宜,货财充,仓廪实,福禄增,寿算齐,我特来,告你知。暂相别,恕请罪。叹息了几声,懊悔了一会。觉来时记得,记得他是谁?原来是不做美当年的捏胎鬼。
〔注 〕①子:只。②折莫:尽管。③青鸾:指镜。④黄榜:朝廷用黄纸写的告示。⑤镑刨:刮削使平。⑥写神的:画肖像的画工。⑦不打草:不打画稿。⑧折末:尽管。⑨灌口:指灌口(在今四川灌县)二郎神。⑩设答:没得。镘的:钱。下句“梦撒了寮丁”意同。⑪秀士:读书人。⑫傍州例:榜样。⑬花白:讥讽。
在元后期典雅清丽的风气浸染曲苑之时,钟嗣成是较多地保留了前期散曲豪放本色的一位作家。钟嗣成曾经想通过读书明经的道路去取得功名,但命运屡次开他的玩笑,使他终于绝意仕途,杜门谢客,徜徉于艺海曲苑,最后成了一名颇有成就的曲家。他长得大概很不讨人喜欢,故而自号为丑斋。人们都有爱美嫌丑的天性,一个作家居然以丑为号,还居然来“自序丑斋”,大做“丑”文章,其中的隐曲当然是颇为耐人寻味的。
全套由九支曲组成,从内容来看可以分为四个部分。
〔一枝花〕可看成是整个套曲的引子。它告诉我们:自己既然生为男子,当然也怀有一般人所有的世俗心理,即希望通过苦读经书,获取功名。这就是“世俗机”的含义。本来凡事遂意,似乎功名唾手可得,谁知“子为评跋上惹是非”,弄得一事无成,反倒成为笑柄。我们今天已无法得知钟嗣成在什么事情上评是论非而得罪了有司,但他这个人个性豁达,缺少心机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引子的交代,其实是全曲的正意。可是作者并不沿此思路写下去,因为那样不仅有继续得罪当朝之虞,而且也缺少散曲应有的诙谐颓放的情趣。这套散套的艺术意味,就在它的反言若正,就在它所发出的苦涩的笑。
从〔梁州〕开始,作者穷形极相地刻画自己的丑陋容貌。人总有外貌和内才两方面,论内才,钟嗣成自认为是出众的,“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但因“外貌儿不中抬举”,竟然“半生未得文章力”,多年苦读,付诸东流。作者对自己的尊容之丑并不回避,反而在这上面大加发挥。先向读者展露了一帧他的自画像:“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五官的缺点似乎都集中到一起了,确乎丑得可以。自画丑像似还不够,他又列举了古代陈平、何晏、潘安等公认的美男子,来映衬自己的丑;还要自我调侃一番,说虽不能题名金榜,却可夺丑中之魁。作者巧思迭生,在〔隔尾〕一曲中,又从自己的“钟”姓上生发开去,自比为民间传说中其貌奇丑的钟馗。你看,头上梳着高高髻,戴着一顶乌纱帽,身上披着曳地的长袍,足蹬一双乾皂靴,活脱脱一个现世钟馗。作者是把自己十足地漫画化了。
但不要把作者浓盐赤酱地渲染他容貌的丑陋,看成是自我糟蹋。作者内心有苦闷,有痛楚,也有怨恨。〔牧羊关〕〔贺新郎〕两支曲,由刻画外貌转向写内心活动。外表美丑的问题,在封建社会决非小事,它和一个人政治上的进退荣辱联系在一起。“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论语·尧曰》),“君子不重则不威”(《论语·学而》),这是孔圣人的遗训。在“尊瞻视貌重招威”的社会里,以貌取人被视为天经地义,“外貌儿”之是否美丑比“内才儿”之是否真伪善恶更重要。而作者却从根本上与这种世俗偏见相对立,这就是他的与生俱来的品性:“恰便似木上节难镑刨,胎中疾没药医”;尽管他有时也自慰:“世间能走的不能飞,饶你千件千宜,百伶百俐”;但他终于“枕上寻思,心头怒起”,他怨恨的矛头指向,不是那被视为天经地义的社会准则、圣人遗训吗!至此,作者不禁发出恨极之语:“生前难入画,死后不留题!”当作者在〔隔尾〕中再次自比钟馗,说“妆鬼的添上嘴鼻,眼巧何须样子比”的时候,他表面上是百般丑化自己,其实内里蕴蓄了多少难言的辛酸、痛楚和激愤!
〔哭皇天〕和〔乌夜啼〕是套曲的第三部分,立意又深一层,由贬损、丑化自我转为抨击、嘲讽时世。作者认识到,以貌取人还只是表面现象,“有钱的高贵,无钱的低微”,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即使是貌美风流的子弟,假如没有钱财,照样没人会理睬你,任你争辩也是枉然。这就是当时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世态”。作者企图抗争:“丑和好自有是和非,文和武便是傍州例。”古人中文有斩蛟龙秀士(疑为晋人周处),武有射金钱武士(疑即元杨显之《丑驸马射金钱》杂剧中人物),虽丑而均能登堂入室,贵为人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与古人不一样?那么,究竟是自己貌丑,还是世态丑恶,答案不是不言自明了吗?这一段评论世态高低的曲词,的确闪耀着批判现实的思想光彩。
套曲的最后一部分是〔收尾〕,别开新境,忽发奇想,借“捏胎鬼”托梦请罪,把自己大大夸赞了一番,也把自己将来的命运按“捏胎鬼”的愿望重新安排了一番:“子孙多,夫妇宜,货财充,仓廪实,福禄增,寿算齐。”作者是以调侃的语调写出了人家的“美意”,但他并无意于这个“三字经”的劝谕,因为他的“丑相”已成定局,所有富贵之梦都是可笑的。从这里可以体会到作者不愿屈从世俗势力的性格,向命运抗争的精神。
读罢全曲,会令人感受到,作者曲中所铺写的容貌的丑陋,已被巧妙地转化、升华为一种人格之美了。这可能恰恰就是作者运用“反言若正”的表现手法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
(方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