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梓
【作者小传】
（？—1327）海盐（今属浙江）澉浦人。至元三十年（1293）曾出使爪哇。官至嘉仪大夫、杭州路总管等职。与贯云石友善。所作杂剧今知有《霍光鬼谏》、《豫让吞炭》、《敬德不伏老》三种，皆存。他熟谙音律，家僮以善唱南北曲出名，见元姚桐寿《乐郊私语》。一般认为海盐腔的发展与之有关。
忠义士豫让吞炭·第四折
杨梓
〔耍孩儿〕今日个会兵机的襄子夸英勇，显的没下梢的将军落空。你将他碜可可斩在乱军中，把一个死尸骸暴露霜风。刬地漆头为器斟琼液，可甚翠袖殷勤捧玉钟，未出语心先痛。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三煞〕豁不了我这满腹冤，干休了半世功，急煎煎独力难敌众。（拔剑将襄子衣服碎剁科，云）罢罢，我今日剑锉了你这衣服，就和杀了你一般。死亦无恨。（唱）虽不能够碎分肢体诛了襄子，烂锉了这件衣服便是报了俺主公。至如把残生送，下埋黄土，仰问苍空。
〔二煞〕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云）豫让蒙俺主君知爱，超出流辈，今日安忍背主事仇！（唱）我怎肯做诸侯烈士每相讥讽，我怎肯躬身叉手降麾下，我宁可睁眼舒头伏剑锋。枉了你闲唧哝。折末官高一品，禄享千钟。
〔尾声〕我不想声闻在人世间，名标在史记中。你把我主人公葬在麒麟冢。谁受你徼买人情赵王宠。（自刎下）
此剧写在春秋末期晋国六卿之间的一场斗争中，豫让为智伯复仇的故事。杂剧第一、二折写智伯在灭了范氏和中行氏二家之后，又企图铲除韩、赵、魏三卿，结果被三家联合挫败，智伯本人也被赵襄子杀死。第三、四折写智伯家臣豫让漆身吞炭为智伯报仇。其本事，见诸《史记·刺客列传》。豫让作为忠于智伯的家臣，他反对智伯兴兵侵夺赵襄子领地，并预言智伯将落得个“有国不能投，有家应难奔”的下场。他冒死进谏，而智伯拒不采纳。结果，正如豫让所预料，智伯惨败，身死人手，赵襄子“还将他首骨漆作饮器”。豫让以忠贞自励，认为“既为人臣，受人之禄，敢私其身？我主人以国士遇我，非群流比，某当以死报！”于是，身藏匕首，行刺赵襄子。结果失败，被捉拿。而赵襄子认为豫让“为主报仇”，乃“义士”之为，决定把他放了。豫让表示还要继续设法报仇。他为了使赵襄子不再能辨认出他的面貌声音，“漆身为癞，吞炭为哑（吞炭破坏自己的声带，改变说话的声音），且妆风魔，行乞于市”，决心要“将赵襄子的玉殿金门，都变作折碑断冢”。结果仍被赵襄子认出并拿获。最后，尽管赵襄子把豫让当成一个“义士”，不欲杀他，并满足豫让的要求，脱下自己的衣服，让他以剑“锉”之，象征性地报了仇，但是，豫让仍自刎以谢智伯知遇之恩。〔耍孩儿〕等四支曲子，表现的就是这个结局，也是全剧的高潮。
〔耍孩儿〕一曲，是豫让对赵襄子的大胆控诉。“今日个会兵机的襄子夸英勇，显的没下梢的将军落空”。两句中，如果说前一句是讥讽赵襄子今日的得意，那么，后一句则是惋惜他的主人智伯的下场。而这支曲子的核心是控诉赵襄子不仅在乱军中把智伯杀死，而且“刬地漆头为器斟琼液”。“刬地”二字，可解作没来由，平白无故，而在这里，更重要的是表现出豫让愤怒的语气，——对赵襄子“漆头为器”的极大愤慨。接着，作者又化用晏几道〔鹧鸪天〕词中“彩袖殷勤捧玉钟”之句，以表现豫让对赵襄子的嘲讽。这是豫让最痛心的事情，只要一想到它，哪怕还没有说出来，就已经痛心疾首——即所谓“未出语心先痛！”因此，在这一曲之终，他唱出了八个字：“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概括了他的全部的思想感情。
〔三煞〕一曲，是豫让伴着剑锉赵襄子的衣服的动作而唱出的。“豁不了我这满腹冤”三句，实际上后两句是“因”，前一句是“果”，正因为他想到主人智伯半世功业付诸东流（“干休了”），在“独力难敌众”的形势下残败被杀，所以他才有“这满腹冤”无法排遣（“豁不了”）的痛苦。在这无可奈何的情势下，他“烂锉了这件衣服”，以这象征性的动作“报了俺主公”。他感到，“虽不能够碎分肢体诛了襄子”，但总算可以心安理得了，于是有最后的“下埋黄土，仰问苍空”的慨叹。这里，也透露了豫让决心献身的打算。
尽管豫让欲杀赵襄子之心如此之切，但赵襄子仍然以“义士”视之，并表示“你今替我为臣，富贵共之”。这里，一方面表现了赵襄子的宽宏和对义士的渴慕，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表现豫让不事二主的态度。〔二煞〕一曲，就是这种精神的集中表现。首先，他唱出了要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作为自己的道德准则；接着，表明自己决不做被“诸侯烈士每（们）相讥讽”的人，因此也决不会“躬身叉手”向赵襄子投降，而宁愿被杀。“睁眼舒头”四字，表现了他将以无所畏惧的态度慷慨“就义”。最后，“枉了你”三句，是对赵襄子“替我为臣，富贵共之”的正面回答。他把赵襄子劝降的话，斥为“闲唧哝”（废话），进而向赵襄子表明：任凭你说什么“官高一品，禄享千钟”，我豫让则全然不放在心上！
豫让的这一连串的表现，事实上已经决定了他的最后的命运：唯以一死了结。〔尾声〕一曲，就表现了他对“死”的态度：他并不想以一死而邀名于人间，传名于后世，而且他鉴于赵襄子一再赞许他为义士，他预料或有厚葬之举，但他认为这是“徼买人情”，所以，特别表示，决不接受。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把他的“主人公”葬在“麒麟冢”。此曲终了，豫让遂自刎而亡。
剧本对豫让的忠烈，显然是歌颂的。不仅写他为主报仇，不惜漆身吞炭，而且还写他不受利诱，忠贞不二，最后献身。这些，都是中国古代为人臣者的最高的道德典范。作者杨梓，作为封建社会的一位杂剧作家，对这些行为加以歌颂，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豫让为之尽忠献身的“主公”，却是无道的智伯；而豫让要刺杀的仇人，却又是道德政绩高于智伯的赵襄子。这样，如何评价豫让的“忠义”，就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了。对此，杨梓并没有简单化，而是如实描写，并不讳饰。这就使得此剧具有一定的思想深度，从而使后世读者可以对豫让忠义的愚昧性一面有所认识。
〔耍孩儿〕等四支曲子，作为全剧最后的唱段，集中表现了豫让的思想和性格。全部唱词，都是性格化的语言，正如《远山堂剧品》所论：“此剧极肖口吻，遂使神情逼现。”而更应特别指出的是，这几支曲子的写法，并不是单纯的以唱段表述思想和感情——犹如咏叹调那样；而是使唱段与一系列戏剧动作紧密配合，从而增强戏剧性，并形成全剧的高潮。这一点，正是这几支曲子的艺术特色。请看，〔耍孩儿〕一曲主要写豫让痛斥赵襄子“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而〔三煞〕则是紧紧扣住以剑锉衣的动作而唱出的；〔二煞〕是对赵襄子提出的“替我为臣，富贵共之”的回答，这也包含着动作性；〔尾声〕是与自刎动作紧相连结的。这种与戏剧动作紧密配合的曲子，不仅不会影响思想感情的表达，相反，正可增加曲子的表现力。例如，正是在“锉衣”之后才唱出了“下埋黄土，仰问苍空”，所以，这两句，就更具有悲壮苍凉的韵味；最后，唱出“谁受你徼买人情赵王宠”一句之后，紧接“自刎”，使这一句唱词更充分地显示了对赵襄子的轻蔑以及他自己视死如归的气概。总之，这四支曲子所创造的悲壮的气氛正得力于“锉衣”和“自刎”等一系列动作。就戏剧艺术手法而言，这是应该充分予以肯定的。
（段启明）
功臣宴敬德不伏老·第一折
杨梓
〔那吒令〕知尉迟，辕门外的众军；讲尉迟，普天下的万民；谮尉迟，是你这样小人。我将这鏖战册件件与你观，功劳簿桩桩与你论，那其间便见得元勋。
〔鹊踏枝〕我也曾在沙场上领着敌军，舍着残生；我也曾楂鼓夺旗，抓将挟人；我也曾杀得败残兵骨碌碌人头乱滚，碜可可热血相喷。
〔寄生草〕太平时文胜似武，事急也武胜似文。我也曾苦相持恶战讨遭危困，扶持的国家安天下定狼烟静，生熬的剑锋缺鞭节曲枪尖钝。我只待要一心儿分破帝王忧，只我这两条眉锁江山恨。
〔六幺序〕想为官的如骑着虎，他用人似积薪，教后来人在上居尊，李道宗这厮呵他非武非文，他曾立甚么功勋？怎敢欺侮俺开国的功臣？他走将来上首头无些谦逊，论功处谁敢欺人。若不是军师救了咱危困，他须是一枝一叶，俺须是四海他人。〔幺篇〕他不索胡云，休论，我性不容人，拳打了谗臣，恁般生嗔，若不是军师可便劝准。我没来由献甚么勤？知他是君负其臣，臣负其君？若留得恶楚强秦，怎生便敢诛了韩信？古人言信不虚云。想淮阴与鄂国咱两个同时运，一任那渔樵闲话，少不得青史标名。
这是杨梓《敬德不伏老》杂剧第一折的五支曲子，曲文据《元曲选外编》所用明传奇《金貂记》附刻本，并用明赵琦美脉望馆抄本作了校订。郑振铎编《世界文库》第二册首刊此剧，曾作说明：“间有阙佚之处，惜无他本可补。”盖彼时尚未见脉望馆抄本之故。刻本与抄本一加对勘，便看出刻本确实存在许多讹脱之处。兹举其荦荦大端，如这里所选第一折〔六幺序〕及其〔幺篇〕，皆误题〔前腔〕，第二折缺〔耍孩儿〕及〔煞〕三支共四曲，第四折缺〔驻马听〕〔乔牌儿〕二曲。刻本第一、二、四折折末有下场诗四句或二句，而抄本无之；抄本剧末有题目正名，而刻本无之；都应从抄本，方合于元杂剧体例。至于刻本字句讹脱，多可用抄本校改。但抄本也有不足之处，第四折删去〔沽美酒〕〔太平令〕，尾声另换曲文，叶韵与全套韵部不合，又均应以刻本为准。
《敬德不伏老》写尉迟敬德获罪被贬、立功复职的故事，剧中充满了喜剧性的场面，主人公尉迟敬德是一个具有喜剧性格的人物。尉迟敬德，名恭，以字行，隋末归唐，战功卓著，封鄂国公，凌烟阁画像列第七。杜甫《丹青引》：“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画家曹霸）下笔开生面……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封演《封氏闻见记》：“大历中，太原节度使辛云京葬日，诸道使人修祭。范阳祭盘最高大，刻木为尉迟鄂公突厥斗将之象，机关动作，不异如生。”曲中所说“鏖战册”（一作“恶战图”），在尉迟敬德死后，还都从曹霸的画页与范阳木雕像中再现出来。他真不愧是唐王朝的开国元勋。元杂剧中以尉迟敬德为主角的剧本很多，是个热门戏。在现存的五种有关杂剧中，杨梓的《敬德不伏老》是颇具特色的。
戏在功臣筵宴的热烈气氛中开场。这是一次隆重而严肃的宴会。殿头官房玄龄为主宴官，军师徐茂公为压宴官，奉圣旨宣布宴会纪律：“有功者上首而坐，簪花饮酒；功少者下位而次之，只饮酒，不簪花。”又“敕赐宝剑金牌，如有搅闹功臣筵宴者，先斩后奏”。唐家十路总管先后到来，只等尉迟敬德和秦叔宝两位老将军来行酒定坐位。尉迟敬德尊秦叔宝为头，秦叔宝尊尉迟敬德有擎天手段。两人正相互谦逊之时，皇叔李道宗径直走来，上首坐定，却说：“这酒该我饮！该我簪花！”又说：“一杯酒吃了便罢！甚么上首头，下首头？”李道宗凭什么敢如此放肆？他有什么功劳可言？竟来“搅闹功臣筵宴”！尉迟敬德如何能忍受得了，于是，举拳相惩。这里所选几曲便是此时敬德所唱。看这几支曲子，首先得弄清，李道宗为什么敢居高自傲，无视功臣？这里牵涉到封建社会皇家与功臣的关系问题。在封建社会，所谓功臣云者，汉高祖刘邦大封功臣时早已作过解释：“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这真是一句名言。功臣听着：功臣在消灭群雄、建立王朝的统一战争中，是立过功的，有的人功还很大，但不管功多大，都不过是皇帝的“功狗”。皇帝才是主人。推而论之，皇叔也该是这些“功狗”的主人之一。所以李道宗在功臣筵宴上坐首位，他是心安理得的。尉迟敬德头脑发热，却以功臣自居，不曾懂得这个天经地义的大道理，他受不了李道宗对功臣的蔑视，所以打落他两个门牙，聊示薄惩。
李道宗被打，才意识到这是功臣筵宴，但又不甘下风，故反问尉迟敬德：“我问你有甚么功来？”这一问就更激起了尉迟敬德的恼怒，说：“我有功无功瞒不过三等人。”接着便唱了〔那吒令〕曲。首二句说：第一等人是部下的军士，他们共同对敌作战，出生入死，主将的赫赫战功是亲眼所见；第二等人是普天下的人民大众，他们到处宣讲着尉迟敬德勇猛杀敌的事迹。可是还有第三等人持不同看法，像李道宗，凭着他是皇亲国戚，无功受禄，别人有了功劳就构成对他的威胁，这是嫉贤害能的小人。曲辞作此对比，李道宗的丑恶灵魂就被深一层地挖掘出来了。
〔鹊踏枝〕曲接着展开对敬德功劳的具体描述：“我也曾在沙场上领着敌军，舍着残生”和敌人作战。“领着敌军”说得妙，意指敌军听他指挥，前来送死。“揸鼓夺旗，抓将挟人”，夺取敌人旗鼓，俘获敌军将领。“骨碌碌人头乱滚，碜可可热血相喷”，极言杀人惨状，元曲中常用语。因为他有这些功绩，所以只有他最有资格坐首位，簪花饮酒。痛打李道宗正是为了维护功臣筵宴的严肃性，为了维护功臣的尊严。
皇叔被打，自然不肯干罢善休，故向主宴官案前告状。主宴官房玄龄宣判：“尉迟！为何打落道宗二齿？是何道理！可不道有功虽仇必赏，有过虽辱难饶。拿去斩讫报来！”秉公断案，毫不徇情。皇叔的两粒门牙，要用功臣的一颗人头去抵偿。门牙是主子的门牙，人头不过是“功狗”的狗头，还不够公平吗？李道宗无功争坐，不处以“搅闹功臣筵宴”之罪；而尉迟敬德惩罚了李道宗，却判死刑，本来是褒赏功臣的宴席，现在却变为杀戮功臣的屠场。至此，尉迟敬德仿佛如梦初醒，慨叹道：“敬德，如今太平时世，不用你了！”唱〔寄生草〕一曲。首二句是个警句：“太平时文胜似武，事急也武胜似文。”国家太平，需要文治，重用文臣；形势危急，需要武功，便重用武人。文武二者，交替使用，相互为用。这里的“文”，并不是指李道宗，下文说道宗“非武非文”，什么也说不上。这个“文”是指房玄龄，其为文臣，却操武人的生杀大权。正合“太平时文胜似武”。以下三句紧承此意脉，极言武功之意义：国家安定，烽烟不举，乃是战争胜利所造成。这些缺锋的剑，扭曲的鞭，钝尖的枪，是将士出生入死的名言。末二句：“分破帝王忧”引伯颜〔喜春来〕曲中语，这是封建时代忠君报国之套话；“眉锁江山恨”，为国事怀恨，国家的恨事就是自己的恨事。总言之，就是忠心报主，以身许国的意思。言外之意，杀戮功臣，不仅不公正，且愚蠢之极。
尉迟敬德打李道宗，史有其事。《旧唐书·尉迟敬德传》：“（敬德）尝侍宴庆善宫，时有班在其上者。敬德怒曰：‘汝有何功，合在我上？’任城王道宗次其下，因解喻之。敬德勃然拳殴道宗，目几至眇。太宗不怿而罢，谓敬德曰：‘朕览汉史，见高祖功臣获全者少，意常尤之。及居大位以来，常欲保全功臣，令子孙无绝。然卿居官，辄犯宪法，方知韩、彭夷戮，非汉祖之愆。国家大事，唯赏与罚，非分之恩，不可数行，勉自修饬，无贻后悔也。'”这个故事，几经展转，李道宗成了一个反面人物，实在有些委屈。而本剧则借题发挥，意味倒深了一层。剧中尉迟敬德被判死刑，倒也不失唐太宗原意，唐太宗心中也曾动过杀念，认为“韩、彭夷戮，非汉祖之愆”，不过唐宗究竟比汉祖宽大得多，毕竟没有将功臣作走狗以烹。
本剧或借鉴史实，将尉迟敬德的死刑改判。房玄龄免去敬德一死，贬去职田庄做个庶民百姓。说罢，“回圣上话去也”。敬德接着唱〔六幺序〕及〔幺篇〕二曲。〔六幺序〕首三句分两层意思：一是“想为官的如骑虎”，这是“骑虎难下”的歇后语。为官能上不能下，官职上升是光荣，官位下降是耻辱，世情冷暖，历来如此。另一层意思是：“他用人似积薪，教后来人在上居尊。”这是“后来居上”的成语，指新进者位居老辈之上。尉迟敬德有一种失落感，性命虽然保全，而“佐国之志”却难以再伸。以下几句又借斥李道宗而议论。李道宗非文非武，无功无能，凭什么上坐欺人？最后道破真情：“他须是一枝一叶，俺须是四海他人。”枝叶，比喻宗法血缘关系。关汉卿《单刀会》第四折：“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拜月亭》第三折：“俺父母多宗派，您昆仲无枝叶。”都是这个意思。“四海他人”是指关系疏远。尉迟敬德虽是功臣，但与皇亲相比，却有天渊之别，这就又回到本剧皇家与功臣关系的核心问题上来了。〔幺篇〕更大胆、更尖锐，矛头直指皇帝。“他”即指皇帝而言。“胡云”，“休论”，都指皇命。即使打了李道宗，也用不着“恁般生嗔”。“若不是军师可便劝准”这句话没有说完，军师徐茂公有一句插白：“将军，你辞一辞去波！”意思是教他向皇帝感谢不杀之恩。尉迟敬德却不去献这份殷勤。将他削职为民，是“君负其臣”，还是“臣负其君”，尚有待于公允判断。唐太宗不是认为“韩、彭夷戮，非汉祖之愆”吗？尉迟敬德针锋相对地说：“若留得个恶楚强秦，怎生便敢诛了韩信？”下一句“古人言信不虚云”，古人什么“言”没有点明，不妨一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就是“功狗”的悲剧。尉迟敬德和韩信的下场，“尽入渔樵闲话”，历史记载也只供后人凭吊罢了。
此后一曲是尾声，第一折结束。
本折表现的故事和意义是深刻的。但话又说回来，皇家与“功狗”关系也还只是表面现象。愤世嫉俗，有感官场险恶而隐退全身，是元代文人的流行思想，这里不过是借历史故事，取愤世嫉俗胸怀之一瓢饮罢了。其实，元文人何尝不想建功立业。本剧末敬德又领命出征破敌，官复原位，则不妨看作是文人的虚幻理想而已。
一般元杂剧，高潮多在第三折，或有推迟到第四折的。本剧第一折即出现高潮，矛盾激化，达到顶点，令观众精神为之一振。这种结构布局，在元杂剧中颇为少见。在这一折里，主人公尉迟敬德从功臣宴首席上坐的殊荣，跌落到死亡边缘和贬谪困境的深渊，落差可谓大矣，而尉迟敬德在逆境中反激的火花，则更耀人眼目。剧中利用反差结构，斗争的矛头级级上指，最后直指向最高统治者而丝毫无所顾忌，这只有在元人舞台上才能看得到。这一折语言也颇见精彩。〔那吒令〕格律要求，开头平列三个排句，曲中用以写出三等人的各别表现，文情配合无间。〔寄生草〕开头二句，三字或五字对；末二句七字对，中间三句鼎足对，有一种整齐对称之美。鼎足对三句，各用三个短语组成长句，显得特别端庄厚重，极有分量。〔六幺序〕及其〔幺篇〕，点化成语，自然合律；又多用散文句式，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几使人忘却北曲格律的严谨规制。造语则质朴而又泼辣，本色而有风趣，险象丛生，而出以嬉笑怒骂，从而塑造了粗豪憨厚的喜剧性格，堪称元杂剧本色派的上乘之作。
（徐沁君）
功臣宴敬德不伏老·第三折
杨梓
〔耍三台〕你须知咱名讳，尽忠心天知地知。这一场小可如美良川交兵的手段，御科园单鞭夺槊的雄威。小可如牛口谷鞭伏了窦建德，小可如下河东与刘黑闼相持。你看我再施逞生擒王世充的英雄，你看我重施展活捉雷世猛当时的气力。
〔幺篇〕我老只老呵，老了咱些年纪。老只老呵，老不了我胸中武艺。老只老呵，老不了我龙韬虎略。老只老呵，老不了我妙策神机。老只老呵，老不了我一片忠心贯日。老只老呵，尚兀自万夫难敌。（徐云）老将军，你便索要去，只怕你老了去不得。（末唱）俺老只老，止不过添了些雪鬓霜髭。老只老，又不曾驼腰曲背。
〔尾声〕老只老呵，只我这水磨鞭不曾长出些白髭须，量这厮何须咱费力。（带云）你看这厮，明日在垓心里，绰见我那铁扑头，红抹额，乌油甲，皂罗袍。（唱）他便跳下马受绳缚，着这厮卷了旗，卸了甲，收了军，拱手儿降俺这大唐国。
《不伏老》杂剧写唐初功臣尉迟恭（字敬德）故事。唐太宗设功臣宴，皇叔李道宗无功而抢占上座，尉迟恭怒而打落其门牙，被削职为民。三年后，高丽国入犯，尉迟恭闻讯假装中风。徐茂功奉命前去探视，尉迟恭称病辞召。徐茂功派小军到尉迟恭家中骚扰，尉迟恭怒而动武。徐茂功乘机揭穿其装病，并用激将法激其挂帅出征。此剧第一折有高腔改编本《敬德打朝》，第二折至今犹有以《诈疯》之名的演出。
从〔耍三台〕至〔尾声〕三曲，写徐茂功以巧计揭穿尉迟恭装病之后，尉迟恭回忆往日英雄业绩，激发了杀敌报国的豪情，决心跃马出征。〔耍三台〕历举过去的英雄事迹。投唐之前，他曾追杀李世民至美良川，与保驾的秦琼打了个平手。投唐之后，李世民被单雄信追赶，尉迟恭正在御科园（或作榆科园）涧中洗马，他单鞭赤身，一手把单雄信的槊夺过来，救了李世民。他还曾在牛口谷打败窦建德（史载窦建德与李世民战，兵败逃至牛口谷，无尉迟恭打败窦建德事），于河东与刘黑闼相持，并曾生擒王世充，活捉雷世猛。（此三事史书无载）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小可（轻而易举）之事。这些事迹固然表现了尉迟恭的高超本领和英雄气概，同时也表现了他的“忠心”。正是以这两点作基础，徐茂功的激将法才有可能起作用。徐茂功对此深深了解，因此故意以“今日年纪高大了”相激。于是尉迟恭在〔幺篇〕一曲中又力陈自己年纪虽老但仍有战胜敌人的充分条件。一是年纪老而胸中武艺不老，二是年纪老而龙韬虎略、妙策神机不老，三是年纪老而一片忠心不老，四是年纪老而身体尚健，并不曾驼腰曲背。从武到文，从精神到身体，都足以杀敌致胜。因此接着用〔尾声〕一曲表达了出征必胜的信心：不须费力，敌人就会下马受缚，收兵投降。这短短的三支曲子把尉迟恭的英雄气概、不伏老的精神和忠心报国的思想写得生气勃勃，十分鲜明突出。尉迟恭为大唐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却遭到皇族欺侮，革职为民，几至丧命。因此他深感为官之凶险，决心急流勇退，在职田庄过太平日子。但他那豪迈坚强的英雄气概、争强好胜的鲜明个性和精诚报国的赤胆忠心，毕竟没有泯灭，一有机会就会迸发出来。他也曾竭力压制掩饰，甚至叫他的夫人提醒，但在大敌当前和徐茂功的激发下，那英雄本色的一面终于还是暴露出来。于是，他抛开个人恩怨，以七十高龄，为了国家跃马出征了。尉迟恭的形象是光辉动人的，同时又是十分丰满复杂、真实亲切的。这一个性鲜明的形象是作者的成功创造，在元杂剧中别开生面。
《不伏老》第三折把两个性格相反的人物放在一起，让尉迟恭这个憨直、鲁莽的硬汉子在足智多谋的徐茂功面前装疯弄假，妙趣横生。〔耍三台〕到〔尾声〕这一段文字也是把二人加以对照描写，很有戏剧性。徐茂功对尉迟恭的思想性格了如指掌，对他的装病也已摸清底细，这个足智多谋的军师不动声色地故意以“老将军年老也”相激，而个性倔强、豪爽憨直的武将尉迟恭则满腔激情地历述他当年的英雄事迹，热血沸腾，决心再展雄威，徐茂功故意说“你那时年纪小”，“今日年纪高大了”，尉迟恭则更加奋发，决不伏老，激动地反复力陈尚有足够的力量，完全能够战胜敌人。一个在激将，一个被激；一个是假，一个当真；一个平静，一个激烈。这样对照写来，兴味盎然；同时也使两个人物形象（特别是尉迟恭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应该指出，这个饶有风趣的戏剧场面是以人物的思想性格为内在依据而构成的。徐茂功老谋深算，对尉迟恭深为了解，才使用了激将法。尉迟恭的赤胆忠心，英雄本色，粗豪、爽直、争强好胜的个性，才使他被激。戏剧场面以人物性格为基础，同时又使人物性格得到鲜明的展现，因此才使人感到真实自然。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它和那种单纯为了吸引观众而编造情节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
这段文字的语言本色、豪放，十分个性化。作品运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式。一方面大力铺排当年的英雄事迹，一句句如连珠炮一般铿锵有力，突出了尉迟恭被激发起来的雄心和激动心情；另一方面连续使用“老只老呵，老不了”的句式，情急气促，充分强调了尉迟恭不伏老的精神和急切心情；最后讲到战场厮杀又铺排了一系列简短的词语和句子，如“明日在垓心里，绰见我那铁扑头，红抹额，乌油甲，皂罗袍”，“着这厮卷了旗，卸了甲，收了军，拱手儿降俺这大唐国”。简短利落，斩钉截铁，表现了不容置疑的我必胜、敌必败的坚定信心。因此作品中的排比句式造成了作品语言浩荡淋漓的豪放风格，而这又与尉迟恭的性格完全一致。作品中“你须知咱名讳”、“小可如”、“你看我”等充满自负自信的英雄气概，而“只我这水磨鞭不曾长出白髭须”又颇为幽默风趣。这些语言都带有尉迟恭鲜明的个性特点。因此，作品在语言的个性化方面也是十分成功的。
（许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