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
【作者小传】
(1301—1374)初名珽,字元镇,号云林子、幻霞子、荆蛮民等,无锡(今属江苏)人。家豪富,不治生产,自称“懒瓒”,亦号“倪迂”。多聚古鼎閟阁集》。《全元散曲》录存其小令十二首。
〔黄钟〕人月圆
倪瓒
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这是一首吊古抒情之作,内容写作者重登绍兴越王台所引起的怀念故国、追忆往事的惆怅心情。开篇一二两句记登临吊古事和因之而引起的“伤心”感情。是述事带抒情。这里的问题是:“前朝”指哪朝?登越王台又为什么特别伤心呢?这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政治态度有密切的关系。作者倪瓒,主要活动年代在元代中后期。宋朝的灭亡虽相去已远,但作为一个汉族的知识分子,仍然不能忘记元兵南下、宋朝灭亡那一段悲惨的历史。因此,他一生都没有在元政权下做官,隐逸山林。还有一层,包括江浙广大地区的“越地”,既有越王勾践报仇雪耻的历史传统,又是南宋政治经济的中心,人到这里尤其容易激发起亡国的惨痛和恢复河山的愿望。作者在杭州写过一首《竹枝词》,曰:“阿翁闻说国兴亡,记得钱王与岳王。日暮狂风吹柳折,满湖烟雨绿茫茫。”城中老翁怀念故国、感叹兴亡的感情都像“日暮狂风”“满湖烟雨”那么强烈、深广;今天作者重游前朝重地,登上当年勾践点兵复仇的越王台,感情就更不能抑制,所以对前朝——宋朝的往事就不堪问,也不忍闻了。这两句文字极简,但忧愤之情却表现得很深挚。“鹧鸪”以下三句是描写句,作者笔在写自然之景,意却在抒惆怅之情。“鹧鸪”是一种禽鸟,啼声凄切,古代诗词中常用鹧鸪的啼声来寄寓悲切的情绪。作者走上越王台,只听见鹧鸪“行不得也”的悲啼声;放眼而望,又只见残阳中初绿的衰草、暮色中的山花,全是揪心的苍凉之色。这里虽没有对主体的人作直接的描写,但这种情感外化的环境已把人物怀念故国的惆怅心情作了形象化的衬托。
下片起句是一个“换头”的结构,也就是说,它将上片开始的七字句改作“四四”形式,增了一字。然后在第三句减一字,因而成了三个四字句。下片以“怅然孤啸”领起。啸,长鸣、长叫的意思。一人孤啸,是感情激烈的表现,曲辞情绪在悲怅中显出激昂。他看到故国青山,乔木苍苔;山河依旧,而满目苍凉,所以情绪就更强烈了。过了一会儿,明月升起。想到世事沧桑,无可奈何。唯一能使人感到宽慰的,是头上明月,依然是前朝故物,她那皎洁柔和的月光,好像对故人表现出依恋不舍的情感。句中“素影”指白色的月光,“依依”为轻柔依恋的样子,情景已合而为一了。这时作者不由惊问:江山已经换主,当时的明月又从何处飞来?这一问,把作者追念故国山川人物的感情迸发出来了。结尾收束奇突、有力。
作者是一位杰出的画家,他几乎是以淡墨山水画的高度技巧,把深情寄托在绿草苍苔、夕阳素影间,只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尽之意,真不可限以绳墨。
(江巨荣)
〔黄钟〕人月圆
倪瓒
惊回一枕当年梦,渔唱起南津。画屏云嶂,池塘春草,无限销魂。旧家应在,梧桐覆井,杨柳藏门。闲身空老,孤篷听雨,灯火江村。
倪瓒是元代大画家,又是著名的诗人,他出身于无锡(今属江苏)的富豪之家。元末大动乱初起时,他突然疏散财产,弃家出走,浪迹于太湖、泖湖一带,寄居在田庄、佛寺之中。从内容上看,这首小令当是弃家出走以后所作。
作品抒发了栖身僻乡时思念故家的心情。作为一位有杰出成就的画家,作者在创作这首小令时同样表现出了善于组织画面的才能。全曲没有使用凄苦、悲凉、寂寞、惆怅之类字眼,而凄苦、悲凉、寂寞、惆怅的感情却溢于言表。
首韵两句写“江村惊梦”。正当作者在梦中重温当年生活之时,突然梦境消失,回到了现实。是谁惊醒了这场好梦?原来正是从南边渡口传来的声声渔歌。这一开头似乎凭空而起,然而全曲却以此为枢纽,后面所写种种,均由此而来。
次韵三句,写梦醒后举目所见的自然景色。“画屏”指重叠而又秀丽的峰峦,此时正被云雾遮蔽着,所以说“画屏云嶂”。“池塘春草”引自东晋谢灵运《登池上楼》诗。原诗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林变鸣禽”二句,向称佳句,它极含蓄、自然地表达了久病初起、乍见自然景色变化而悟到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惊讶心情。此处袭用谢诗原意,暗寓着因季节变化而引起的伤感。下面“无限销魂”一句就把这种伤感明白道出。
至此,作者“当年梦”具体指什么还十分朦胧,只见一种感伤的情调浓云密布地笼罩字里行间。下片以“旧家应在”领起,由此一语点出“旧梦”之所指。“梧桐覆井,杨柳藏门”二句是对“旧家”的具体描写,从李白诗“门前五杨柳,井上二梧桐”(《赠崔秋浦》)二句化出。李白诗上句是用东晋陶潜《五柳先生传》中“宅前有五柳树”的典故,陶宅向以简陋宁静著称;下句出自隋元行恭的《过故宅》诗“惟余一废井,尚夹两枝桐”,原诗以此形容故宅的残破。本曲二句即合其意而用之,主要写旧家的荒凉:梧桐树遮盖了水井,而家门亦被柳树遮蔽,了无人迹了。这个画面虽然是作者根据自己的想象描绘出来的,却体现出作者对“旧家”的深切怀念。倪瓒是主动弃家而浪迹江湖的,怎么又会苦恋旧家呢?联系元末的社会大动荡来看,作者对“旧家”的怀念,实是对过去安谧、恬静生活的追念。倪瓒本无意于功名利禄,对统治者抱冷漠蔑视态度,故隐居乡里而以诗酒自娱。现在连这样的生活也不可得,无怪乎他要有无限的惆怅之情了。
末韵三句,作者从想象中又跳回现实。“闲身空老”是说自己一身闲散,不能有所作为而坐待岁月消逝。“孤篷听雨”则体现出作者此时内心的空虚寂寞而又无可奈何。“灯火江村”则是以荒凉、静寂的环境气氛来烘托这种心情。后面这两句是写景,但更使读者有深刻感受的却是景中之情,景与情完全融合在一起,而诗人生不逢辰的怅恨之情也自然地溢于纸面而令人感慨无穷。
〔人月圆〕既是曲牌名,也是词牌名。北曲〔人月圆〕与词的格式相同,加上小令一般都不加或少加衬字,所以许多文人创作的〔人月圆〕小令艺术风格往往与词接近。这首小令在这一点上尤其明显。
(范民声)
〔越调〕小桃红
倪瓒
一江秋水澹寒烟,水影明如练。眼底离愁数行雁,雪晴天,绿苹红蓼参差见。吴歌荡桨,一声哀怨,惊起白鸥眠。
前人对唐代诗人、画家王维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评论。读了上面这首小令,就会觉得这评语同样可以施之倪瓒的作品。
这是一首写景之作。写的是一个雪后晴天,一江秋水白练似的向远处平铺舒展,在残雪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亮。水面上淡淡的烟霭似乎还带有一些寒意。天空中征雁数行,飞向南方,似乎勾起了诗人的离愁别恨。展眼望去,水边的绿苹、红蓼参差错落有致,把这幅“秋江雪霁图”点缀得更加素雅,更富有野趣。然而,港汊深处凄清哀怨的吴歌声却又使这明丽的画面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怅惘色彩。一叶小舟荡桨而出,歌声、桨声惊起了滩头休憩的白鸥,扑簌簌地飞向远处……
如果说它是一幅图画,那它就是一幅简洁凝练的山水图。秋水如练,此乃画之空灵飞白处,再烘染于寒烟,则氤氲满纸。此又是画中常用的染晕之法。绘画中有水墨取韵,见笔得骨之说,倪瓒此处正是先求其韵,而后以飞雁“出俏”。而绿苹红蓼则于画面中微着色彩,得此一笔,则画面灵活而有生气,在江天、雪天的映衬下,此“小景”便更是全图之俏丽处了。而“吴歌荡桨”,“白鸥腾空”,则又使静态的图画中显出动感。诗人在此未具体描绘吴娃之态,若将其作画观,则此船此桨当微露于绿苹之上,隐然于红蓼之中,此又是画家常用的“藏头露尾”之法。整个画面远景、中景、近景层次分明,虚实相生,颇见画家倪瓒的构图匠心。
然本曲毕竟又是“诗”,它又具有诗的魅力。诗中有画固然为佳境,但仅限于此,却还不足,妙处当还在画中有诗。画只能凭视觉去体会,而诗却可以将人之心境妙托字间。本曲以“寒烟”先暗点一笔,以“离愁”表明心绪,而哀歌之声,则非诗不能点出了。为此,本曲就不是一首单纯的写景之作。
但更耐寻味的却是诗人心底的思绪。作者并未完全忘情世俗,超脱现实,心灵深处的幽怨微妙地叩击着他的心弦。“眼底离愁”是什么,诗人并未明说。倪瓒晚年预感国势将乱,疏散家财而遁迹江湖,其“离愁”也许就是因此而来,也许不限于此,还有更深一层的底蕴。总之,诗人一方面把大自然写得那么美,一方面又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完整地展现了他的内心世界。
(范民声)
〔越调〕凭阑人·赠吴国良
倪瓒
客有吴郎吹洞箫,明月沉江春雾晓。湘灵不可招,水云中环珮摇。
这是一首赠友之作。吴国良,系倪瓒的朋友。宜兴荆溪人。倪氏诗文集《清閟阁全集》卷九《题荆溪清远图》说:“荆溪吴国良,工制墨,善吹箫,好与贤士大夫游。张贞居(按:即张天雨)每馆寓其家。舣舟篱旁,兴尽便返。故国良得贞居翰墨为多。今年夏,予以事至郡中,泊舟文忠(按:即苏轼)祠后,国良便从溪上具小舟相就语,为援箫作三五弄,慰予寂寞。并以新制桐花烟墨为赠。予嘉其思致近古,遂写荆溪图以遗之。”这篇题跋,把作者与吴国良交往的情形写得很具体、动人,从中可以看到吴国良的技艺与志趣。因为有这样的交往,所以倪瓒的诗集中,留有两首赠吴国良的诗,其中一首题作,赞其佳墨(《义兴吴国良用桐烟制墨,黑而有光,胶法又得其传,将游吴中以求售,辄赋诗以速其行云》);散曲作品中又留下了这首小曲,赞其箫声。倪瓒的画早为稀世珍宝,诗与曲又都传颂后世,这一画、一诗、一曲,可称艺坛一段佳话。
曲是赞美友人吹箫技巧的,首句要说明事的起因,所以开始是七言叙述句,以吴国良为客,称吴郎。句中提及他吹箫献技事,可谓要言不繁。第二句是描写句,从文字上看,它表面是写吹箫夜月周围的景物,这里有当空的明月,横卧的荆江,迷濛的晓雾,但它实际上是以自然景物来形容箫声所表达的意境:它犹如碧波明月的清澈凄冷,又如春日晓雾的朦胧袅绕。以景来形象地表现音乐的情绪和箫声的气韵。第三四句带有浪漫色彩,意思说:美妙的箫声虽然未能招来湘水的女神,但听者在水云交织的迷濛中仿佛听到悦耳的玉饰摇动、碰击的声音。她们乃是楚辞所唱的湘君、湘夫人。“湘灵”之“灵”释为“神”,一般认为指舜妃娥皇和女英两位女神。应该提一句,我国神话传说中,有“秦箫湘瑟”之说,秦箫指秦时的萧史,以善吹箫著名。湘瑟源于楚辞,《远游》篇有“使湘灵鼓瑟兮”的句子。所以习惯上,人们以箫与秦地相联,瑟则常与湘神相涉。吴国良是吹箫的,他的箫吹得再好,也不能把湘神吹来,这是就典论典,顺理成章;但作者作曲的本意,又在赞美他的箫声,所以在说了上句以后,紧接着说,湘女不至,但却有别的女神,美丽而盛饰,闻声姗姗而至,不过她隐身于虚无缥缈间,我们只能听到她环珮摇曳之声而已。这样的描写,就把吴郎吹箫的技巧和神韵推崇到极高的地步了。
本曲四句,押“箫豪”韵。“箫”“招”二字属阴平,“晓”字上声,“摇”则阳平。平仄通押,合于北曲格律。
(江巨荣)
〔双调〕折桂令·拟张鸣善
倪瓒
草茫茫秦汉陵阙,世代兴亡,却便似月影圆缺。山人室堆案图书,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侯门深何须刺谒,白云间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这支小令,以〔折桂令〕为曲牌,“拟张鸣善”为题目。既为“拟”,当是步张氏同曲原韵之作。惜张氏同曲原作已失传,故不能从两曲的对应词句来作阐明,给深入理解这部作品带来障碍。题中提及的这位张鸣善,是元末的曲家和诗人,曾著杂剧数种,皆不传,又擅长于散曲,存世作品数十首。
倪瓒的这首小令是一首述志寄怀之作。作者生活在元末。这时社会动乱,危机四起。元王朝日趋崩溃,农民起义到处涌起。作者家居无锡,这时张士诚正在这里拥兵称王,社会极不安定。倪瓒是一位高士,一生抱清贞绝俗的态度,攻书好学,笃于自信,以书画名噪一时。但他也不能与世隔绝,更不能对社会的动荡无动于衷,他在一首《述怀》诗中写道:“放笔作词赋,览时多论评。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可见性好评古论今,仍然关心世事。不过由于他力在书画,不屑俗务,诗文中没有留下更多的伤时感事之作。这首小曲,抒发了他对历史和现状的感慨,直接表现了他的生活态度,生动地反映了这位杰出的山水画家的思想品格,很值得重视。
前三句从吊古入题。陵是古代帝王的坟墓,阙是墓门前所立的双柱。起句的浅层意思是说,时间无情,秦汉帝王的陵墓都已埋在茫茫草野之下;实际含义是,有雄才大略的秦汉帝王的丰功伟业也都成了历史陈迹,早已埋在荒草中被人遗忘。作者紧接着说,秦汉尚如此,那以后历代江山易主,就像天边的月亮时圆时缺那样迅速变幻,司空见惯。这样,腐败的元王朝的命运,也就不足以使这位隐逸之士特别关注了。这几句,时间的跨度大,寄托的感慨深,虽然情绪有些低沉,但这种人世沧桑的历史感,却也反映了他在黑暗现实中的高迈态度。“山人”以后三句,写自己的生活。“山人”是自称,显出自己的野趣。薇、蕨是两种野生植物,可以食用。商周时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后饿死首阳山,是一个崇尚气节的历史故事。作者说他家里堆的是书画,窗前栽的是松桂,满地长的是薇蕨,表面在写生活之境,却处处在抒写自己简淡高洁之情。这种水墨画的背景,正好对人物性格作了折射,作了衬托。“诗中有画”,恰是倪瓒身兼画家的本色。
下片“侯门”“白云”两句直接述志。“侯门”指达官贵人之家。“刺谒”是说带着名刺(名片)之类去拜访大人物为自己谋利。周老南《云林先生墓志铭》说,倪瓒为人“清而不污”,“不为谄曲以事上官,足迹不涉贵人之门”,正是这两句曲辞很好的注脚。最后三句,再回到历史与现实上来,曲辞说,如今世事依然不堪,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却一个个退出舞台,埋骨荒草了。其潜台词是说,即便有英雄豪杰,也无补于世事。言语间虽有几分消极,几分颓放,但其中也包含历史的隐痛和现实的失望,反映了作者孤高绝世、神思散朗的品格。这也是这位艺术家和诗人受人仰慕的地方。
(江巨荣)
〔双调〕水仙子
倪瓒
东风花外小红楼,南浦山横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无情水自流。檐间燕语娇柔,惊回幽梦,难寻旧游,落日帘钩。
这首小令写的是一种离情别绪,蕴藉婉约,情致绵远。可能是倪瓒早年所作。
前四句写得影影绰绰,若隐若现。作者描写的是景物,可是在景物中使人感觉到有一个具体的人物在。第一句“东风花外小红楼”,“红楼”,在古代通常指女子的住处。现在“红楼”在“东风花外”,可见其遥遥渺渺。这里,诗人似乎在作客观的描述,但字里行间却显示出作者的身影。“东风花外”,乃是诗人眼中所见、心中所想,诗人与红楼主人天各一方自不待言。同时东风是春天这一美好季节的代表,而花又是世上美好事物的一种象征,作者对处在“东风花外”的小楼是否有东风不至、春花不生的感慨呢?这里,诗人隐约而宛转地流露出对小红楼的一种特别温馨、亲切的感情。这种感情实际上是对红楼的主人,即某一女子而发的。第二句便证实了这一点。《楚辞·九歌》中有“送美人兮南浦”之句,因而后人常把送别之地称做“南浦”。又,古人常用“远山”来比喻女子淡淡的双眉,进一步用“远山眉”来形容美丽的女子。因此,“南浦山横眉黛愁”说的是:在送别之所一个女子正在紧蹙着双眉发愁。不容说,这女子就是小红楼中的那一位了。而“小红楼”正是当初他们的分别之地。第三句中的“花枝瘦”与上句的“眉黛愁”相关连,因不堪离别而愁上眉头,又因不胜幽怨而显得伶俜瘦怯,楚楚可怜。加以“东风花外”的小红楼仍然是春寒料峭,天公无情,不怜花枝。而无情流水(古代诗词中常以流水喻游子)又自流而不顾,小楼女主人怎能不“花枝瘦”呢?此两句语兼双关,既是写景,又是写人。
后面四句,作者的笔触开始直接描绘红楼主人。先以“檐间燕语娇柔”一句侧面落墨,其意当从史达祖〔双双燕〕词“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句化出。燕子双双,娇柔亲昵,反衬出红楼主人的孤独和凄寂;悄声燕语又惊醒幽梦,更显出小楼的静谧和冷寞。身处此境,这位女主人公大概终日惝恍迷离,思绪纷纭。以下“难寻旧游”句正是暗点其“幽梦”之所为,或许,她正在梦里偕其恋人重温旧游之乐。然而,幽梦惊回时,耳边只有檐下燕语声,并无亲人之话音;旧游处已非往日的温馨,只有一抹惨淡的落日余辉映照着帘钩。
离愁别绪是古代诗歌中常见的题材,本曲的佳处在于处处似未从正面落笔,然处处又无不环绕着这离愁别绪。倪瓒精于绘画,其曲精于写景,而其景初看若“纯景”,细细品味则景中无不含情,深邃含蓄,正显示出倪瓒“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特色。
(范民声)
〔双调〕水仙子
倪瓒
吹箫声断更登楼,独自凭阑独自愁。斜阳绿惨红消瘦,长江天际流。百般娇千种温柔,金缕曲新声低按。碧油车名园共游,绛绡裙罗袜如钩。
明初,贾仲明在《录鬼簿续编》中说:倪瓒“善琴操,精音律。所作乐府有送行〔水仙子〕二篇,脍炙人口”。据今近人考:“《清閟阁遗稿》收〔水仙子〕凡三首,一题‘因观《花间集》作’,另有无题二首,似即所谓送行二首。”(王文才《元曲纪事》)《遗稿》是后人所编的倪瓒所作词曲集。因为送行〔水仙子〕二首脍炙人口,理应编入集中。今集中存〔水仙子〕三首,一篇有题,但与送行无关;余下两篇,当即贾仲明所说的送行二首了。查《遗稿》,其前一首曲文是:“东风花外小红楼,南浦山横眉黛愁。春寒不管花枝瘦,无情水自流。檐间燕语娇柔,惊回幽梦,难寻旧游,落日帘钩。”玩其诗意,正是伤情惜别之意,当是一首抒写离情别绪的曲子。
第二首就是“吹箫声断”这一支,这一首与前首同韵,结构、文字又与前首相仿,可见是前首的姊妹篇,内容也写离情别绪。曲辞紧接前曲,开始即写送别后烦闷惆怅的心情。她懒懒地吹了一阵玉箫,大约凄怨之声更不堪忍听,未等吹完,就中断箫声上楼去了。楼上人去楼空,她只有独自靠着阑杆,独自思念故人而已。这两句动作层次清晰,两个“独”字,强调了别后孤独的痛苦。三四两句,写凭阑人远眺所见的景色。只见一抹斜阳,照在树杪、花间,绿叶似乎也变得惨淡,红花也显得消瘦。极目望去,只见长江无边无际,好像一直流到天的尽头。这两句寓情于景,斜阳、暗绿、残红、江水,一一映照出凭阑人的怨望和忧伤。写法上由上而下,由大而小;“长江”一句又由近及远,将境界放开。层次分明而又参差跌宕。末四句回忆往日共同生活的温馨,以反照今日的凄楚。这里有两个词语用得颇曲折费解。一是〔金缕曲〕。它原是词调名,又名〔贺新郎〕、〔金缕衣〕,字面含义清楚;但此曲有时与亲密的情感相联系,含义就较深了。如苏轼诗:“日夜更歌金缕曲,他时莫忘《角弓》篇。”《角弓》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主题是说骨肉团聚,不要疏远。从苏轼诗的前后句看,慢声低唱〔金缕曲〕,表示密切,所以后句期望今后不要疏远。这个意思用到曲中,无疑是凭阑人的一种心愿。二是“碧油幢”。这是一种青绿色的油布帷幕,作车子的装饰用。这里借喻华贵的车子,以衬托旧游的欢乐。这四句的意思写:他们的爱情生活一直十分亲密温柔。平日间浅斟低唱,彼此依恋,多么亲密;有时一起乘着华丽的游车到名园赏玩,又是多么欢悦。就是深红色丝裙,小脚上套着的薄丝袜,也引起情爱的回忆。但这一切随着亲人的离去,都如无情的江水一样流失,所以更引人怀想了。这几句,文字上几乎都没有相思离别痕迹,但相思之情都在言外,这是古代诗词曲共同的表现手法。
(江巨荣)
〔双调〕殿前欢
倪瓒
揾啼红,杏花消息雨声中。十年一觉扬州梦,春水如空,雁波寒写去踪。离愁重,南浦行云送,冰弦玉柱,弹怨东风。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恨赋》)离别向来就是人生一大憾事,古人的抒情文学不知写出了多少离愁别恨。尽管它是一个写熟了的题目,倪瓒这首小令却仍别有一番风致。
“揾啼红”用“子规啼血”典故。“揾”即拭抹;“啼红”即“啼血”,古人因子规(即杜鹃)鸟啼声作“不如归去”,故诗歌中提及杜鹃鸟时常寓思归之意,并常以“啼血”、“啼红”形容分离之痛苦。如江淹《恨赋》用“沥泣共诀,抆血相视”来描写离别时难以割舍之状。此处以“揾啼红”一句开头,既点出主题,又为全曲定下了伤感的基调。
接着两句都是引用前人现成诗句入曲。宋代陈与义诗有“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怀天经、智老,因以访之》),为传世名句,原意是:因耽溺于诗卷而忘记了光阴的消失,听到雨声后才感觉到春天已经来到。这里取后一句来表示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春天了。唐代杜牧诗中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之句,这里借用前句,以表达因久羁异乡而浪掷年华的感慨。由此通出下文“春水如空”二句。“春”字与上面“杏花消息”相呼应,“水”字与下面“南浦”在语脉上相关联,“如空”本是清澈见底的意思,此处乃暗衬“一梦”。“雁波寒写去踪”一句紧接“春水如空”而来。雁群在寒波上投下倒影,好像在水面书写下了它匆匆而过的踪迹。作者此处乃虚处落笔,以雁拟人。春天雁群北飞,是回到它们的老家去,暗喻主人公此时也是思乡心切。“离愁重”一句在全曲中起穿针引线的过渡作用,也是全曲题旨所在。它上承羁旅思乡之情,下面又引出具体的送别场面。羁旅思乡是一种离愁,而要离此而归,惜别之情不免要给主人公添上新的离愁,所以说是“离愁重”。
“南浦行云送”又是先从虚处着墨,不写送别之人,而写天空飘动着的云彩也到南浦送别。“行云”在古人诗词中或喻游子,或喻美女,此处当指女子而言,也许就是主人公难以割舍的那个人吧。“冰弦玉柱”是琴、瑟一类弹拨乐器的美称(冰弦是传说中用冰蚕丝制成的弦;玉柱是乐器上系弦所用),不消说,弹奏乐器的自然就是那个女子了。“弹怨东风”说的是音乐中所传达的人物感情。东风可以催促草木生长、迎春到来,也可以造成落红遍地、送春归去。故古人诗词中对东风的态度往往褒贬不一。“怨东风”一语则常被用来抒发因春光消逝而生的怨恨。这一女子通过乐曲来抱怨东风无情,就曲折地表达了她对恋人远去,爱情中断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伤感之情。
本曲情致绵密,蕴藉含蓄,耐人咀嚼玩味。虽然不一定实写其事,但其中所寄托的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还是十分真实感人的。曲中主人公那种久客怀归而又不忍离别的情状,仅通过寥寥数语就使人得到真切的感受。
(范民声)